秋天,总是和呼啸的风、蒙蒙的雨、瑟瑟的寒意连在一起的。
1911年10月的一个黄道吉日,也下着蒙蒙细雨。江南小城常州轻笼着沉沉的烟雨,城里名胜红梅阁的翘檐裹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溢渗出大大小小像汗滴的水珠。梅的叶子已经凋零,留在枝头的只是少数不屈的顽强者,香雪海的景致还很遥远。肉红色的石板街道很溜滑,泛着惨白的光亮,低凹处积着污水。落叶零零落落,有的被风卷成了堆,浸泡在雨水里,行人恣意踩踏着它们,但它们已失去了呻吟的力气了。小摊上到处是常州产的梳子、篦子,撑着赭红色油纸伞,拖着沉重油靴的小贩,操着水乡好听的声音吆喝着“梳子、篦子要 !”天宁寺的钟声悠远而沉重,震得空气似乎都打着战栗。唯有地处闹市的青云坊28号刘家,洋溢着一派喜气,他们家的小少爷季芳(刘海粟原名)这天娶亲。
刘家祖居安徽凤阳。明朝洪武三年(1370),他们的远祖随朱元璋的爱将汤和南下,镇守常州,落户西营,人称“西营刘氏”。后来季芳的曾祖父刘运帷在青云坊购置房屋,才迁居城里。青云坊是条热闹的街,有座很气派为表彰烈女节妇的青石牌坊。大运河就从身边流过,站在刘氏家门口,就能看到架在河上的浮桥和穿梭往来于运河上的船舸,听到此起彼落的捣衣声。
刘运帷虽只做过小武官,但他具有名士的修养和风雅。他在府内修建了两个楠木大厅,取诸葛孔明“非宁静勿以致远”之意,请华亭书法家许威题写了“静远堂”三字,制成金字大匾,悬挂堂上,很是气派。这在常州是绝无仅有的。刘家到了季芳父亲刘家凤的青年时代,家境开始衰落,但仍不失丰衣足食。
刘家凤幼读诗书,受过很好的教育,他拥护洪秀全的主张。13岁时,太平军护王陈坤书攻占常州,他毅然投了太平军,随军转战经年,军败回到故乡,娶了著名学者洪亮吉的小孙女为妻。他鄙薄功名,无意仕途,甘于经营族中钱庄以维持生计。
这天,刘府从大门起,每一进都布置得焕然一新。每进的回廊上都悬挂着红绸宫灯,每扇门扉上,都贴了洒金红喜联。大门上的喜联:
右为:三星在户,百年琴瑟,关雎志喜;
左为:鸾凤和鸣,鸳鸯福禄,天作之合。
新房门上的喜联:
右为:绰约佳人,夸咏雪奇姿,黛写远山人似玉;
左为:风流才子,快乘龙壮志,花迎小阁梦初香。
祖宗堂里,铜烛台上插着印金的巨型红烛,八仙桌上摆满了精美丰盛的果品,正中祖龛上陈列着刘氏祖先的牌位和穿着朝服的画像。
新房是一明一暗两个房间,陈设着新娘家前一天送来的妆奁。桌上铺着手绣的桌布,床上挂着手绣的凤穿牡丹图案的帐沿,叠放着整齐的锦衾和绣枕。桌上摆着玲珑精致的小摆设和巨型红烛,显得花团锦簇。
正中大厅全作招待宾客的处所,摆满整齐的桌椅和杯筷。厨房里堆满了各种食材和佳肴,热气蒸腾,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刺激着宾客们的食欲。
这常州城里的大户人家,叙起来和刘家大都非亲即故。因此道贺的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细雨蒙蒙,如烟似雾,秋天的日子越来越短。新娘乘坐的火车还没到站,迎娶的花轿早已在火车站等候。“呜——!”一声悠长的汽笛有如报喜的钟声一般响起了,刘府立刻忙活起来了。倏然间,彩灯齐放,红烛高烧,早就卷在竹竿上的数万响喜鞭扛出了大门,喇叭、唢呐一齐奏起了喜庆的曲调。青云坊欢动了,前后几条街也欢动了,看热闹的人像沸腾的潮水推涌方舟似的簇拥着披红挂彩的四人花轿,向着刘府缓缓而来。深红的枣子和白胖的花生果,随着轿帘的掀起,撒向欢乐的人群。人们抢着这象征吉祥和早生贵子的喜果,欢笑着。
祖堂上,高烧的红烛漾闪着酩醉般辉煌的光焰,回荡着欢乐。
新娘进了祖堂,就要行三跪九叩合卺大礼了,却发现新郎官不见了。
刘家凤的心一下提拎起来,紧张地拽了司仪一把,小声地说:“盘官(新郎季芳的乳名)不见了,怎么办?”
司仪也感到了麻烦,向人群掠了一眼,突然灵机一动,像唱诗一般地宣布:“新娘长途跋涉,辛苦了,先请新娘休息一会儿,再行合卺大礼!”
合情合理,谁也没有发现破绽。新娘不由心里一热,刘家人如此善体人意,慰藉了她远嫁的悲伤,让她感到了一种温馨。
刘家凤感激地看了司仪一眼,小声地说:“我去寻他!”
季芳,光绪二十二年(1896)农历二月初三生,出生时因脐带盘在腹上而得名曰盘官。他又因排行第九,又叫刘九。父亲一早就叮嘱他,鼓乐一响,就去前堂迎接花轿,可鼓乐却使他的心剧烈地痛苦起来。那炮仗哔哔剥剥的炸裂声就像炸裂在他的心中,他的心仿佛炸成碎片一般,在流着血,抗拒着。他不想去前堂,不想再听到那撕心裂肺的鼓乐声和震耳的炮仗声。他捂住双耳,逃到了后院,掩上了门。
后院不住人,是旧时的花园,已经荒芜,几间矮屋,几丛海桐,几簇寒菊,还有一株蜡梅,清凄零落。可它是另一个天地,听不到令他心烦的声音,静得又叫人心头发颤。他像一个长途跋涉在热天沙漠中的人突然走进了树荫一般,依着门廊,合上眼睛,怎么办?怎么办?他连连自问。
“九儿,”半月前,父亲把他叫到面前,“你该结婚了!”
顷间,他心中荡起了蜜一样幸福的涟漪,脑海里猛然浮起了一个可爱姑娘的影像:容光照人的面庞,又亮又黑的大眼睛,秀气的鼻子,樱红的唇,一根乌黑油亮的辫子春风摆柳一般荡在她身后,羞涩又脉脉含情地望……
“九儿,你怎么啦?发什么呆?为父的话你听到没有?”
他羞得满面红云,低下了头,他等父亲说出那个让他心颤的名字。
“我已给你提亲,女方是丹阳林知府的千金林佳……”
“啊?丹阳林家小姐?不是玉表妹?”他的脸像突然遭了霜打的芙蓉,顿时变得又灰又白。
“九儿,你阿爸不是不知道你的心事,我也喜欢玉儿这个孩子,她聪明、贤淑,又能绣一手好花,我和你妈生前也想到过她,请人为你们合过八字,可你们八字相克呀!”
“什么八字相克?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就能过得快乐,我不信那些鬼话!”
“孩子呀,有些事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父亲耐着性子劝着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林小姐与你八字相合,林家又是丹阳的大户,她母亲是她父亲最宠爱的如夫人。你阿爸和林家钱庄合作多年,也算世交,门当户……”
“我不结婚!”他霍地往前一站,打断了父亲的话,“阿爸,我再说一遍,我不结婚,你去回掉这门亲事,就说我还小,我才十五周岁呀!阿爸!我还是个孩子呀!”说着转身就走了。
“你给我站住!”
父亲的震怒使他站住了。刘家凤是个性格刚烈的人,儿子也遗传了他的基因,他一向宠爱这个小儿子。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来呵斥他,因此他的语调立即缓和下来,走到儿子身边,握起他的一只手,轻声细语地说:“按照我们刘家祖上的规矩,男儿十六就已成年,应该完婚,为父给你择好了吉日,就在月底!”
“不,不,我不!”他像一个绝望的落水者,明知上岸无望还要高声呼救一般。他从父亲手里挣脱出手,大声说:“我非玉表妹不娶!”
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落座在身旁的矮几上,喃喃自语:“九儿,你怎么就这么不理解你父亲?自你母亲去世后,我的身体已一天不如一天,这家的担子就压在我一个人身上,里里外外,我又做父亲又做母亲,这家里没有个当家理事的女人,哪里还像个家哟!你成了家,你阿爸就去了一桩心事,你父的心就安了,你母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啊!九儿,你应该体谅一个父亲的苦心哪!”
父亲的每一句话,都犹似一把铁钩,撕扯着他的心。父亲爱他,这是真的,他不忍心父亲过于伤心,就不再和他争辩了。父亲以为说服了他,可他怎么会甘心认命呢!他心里只有玉表妹的影子。他们从小一起玩,一起在绘画传习馆学习绘画,虽然从没说破彼此的心意,但彼此在眼神中早已会意。他要表妹!去找她,说他爱她!待父亲一转身,他就飞跑了出去。
表妹家的大门紧闭着,他擂鼓般拍打着大门。但任他如何使劲擂打,也没人应声。一个邻人听到声音走出来告诉他:“杨家人送小姐到外地求学去了!”
“外地?什么地方?”他急不可待地问。
邻人摇摇头。
他这才发现门上那把大铁锁,一种悲哀弥漫在他心间,他垂下了头,失魂落魄一般,痴痴地站在石铺的台阶上……
虚掩的院门被轻轻推开了,他惊觉地转过了头,见是父亲,潜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九儿,”刘家凤虽然又急又气,很想训斥儿子一顿,但他还是压住了怒火,一来他舍不得申斥他,特别是这个时候,他缓缓走近儿子,语重心长地说,“你已是大人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父亲完全是为了你,成了家,就可以立业了!林小姐已进了刘家门了,就等着你行三跪九叩大礼,你可得给父亲这个面子啊!”
季芳愠着脸,大声嚷嚷起来:“我早跟你说了,我不要结婚,更不愿跟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结婚!”
刘家凤急了,但他又怕逼急了儿子会出事,但又不能依着儿子的性子,他不得不求儿子:“九儿,你让老父怎么办?新人娶进了门,宾客满堂,不举行合卺大礼,如何向众人解释?如何向林家交代?儿子,阿爸求你了!”说着就要跪下。
季芳震惊了,父亲枯萎的白发,眼中饱含的悲怆,软化了他的倔强。他慌忙拽住父亲说:“阿爸,我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渐渐深了。贺客们陆陆续续离去,远道的客人也到客房歇息了,劳累了一天的家人也上床休息了,历经百年兴衰的青砖老屋,静阒得仿佛一座叫人心颤的坟茔。未睡的只有一对新人。喜烛摇着瑟缩的红光,晃得大红喜字有似血染的一般。新郎像尊木雕站在窗前,纹丝不动,目光哀伤而凝滞。他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院子。天井里有棵铁杆海棠,已脱光了叶子,月亮刚从云层里探出头,吐出一地的清辉,把海棠的枝干投在了湿漉漉的地上,仿佛一地莹莹白雪,他又看到了表妹那洋溢着青春的面庞……
“这是我的陪嫁!”
“什么!”仿佛是从酣梦中被人唤了回来,他转身四顾茫然。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她的脸红得似初开的桃花,微低着头,站在他面前。他这才想起房里还有另一个人——他的新娘,便打断了幸福的回忆。他没好气地说:“什么?什么陪嫁?”
新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把那只装着箱笼钥匙的荷包放到他身旁的桌上,小声地说:“这些都给你!”钥匙落在桌上时发出了一叠金属碰撞声响。他这才从往事的回忆中完全清醒过来,心里随之打了个冷战,好像突然遭冰水浇了一般。他看都没看新娘一眼,就把荷包推了过去,说:“我不要你的东西!”
沉默,像夜一样的深沉。
“咚——!咚——!咚——!”更鼓敲响了三下。远嫁的新娘被疲倦裹挟了,已抵抗不住困倦,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她还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新郎根本未接受她,还以为只是出于羞怯。她再次走到他的身旁,用温柔的声音:“我困了,先去睡了。”就走进了里间,她以为新郎很快会跟着进去的。
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玉表妹的形象又回到他的脑海,她在不断变换着姿影。他心里只有她,不会再容得下别的人了。他心里又泛起了内疚的浪花,觉得很对不起他的新娘,她有什么过错,奉父母之命远嫁过来,她是无辜的。可就是跟她结婚,他心里仍想着别人,她又怎么会幸福呢?她会痛苦一辈子的!我既不爱她,就不应该跟她结婚,误了她的幸福,她应该有她的幸福,不能叫她为他的不幸去牺牲!他们还未成婚,现在还来得及。
他一口气吹灭了红烛,轻轻拉开了门,走了出去,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请父亲帮他解开这不幸的枷锁,把自由还给林佳和他。
他伫立在父亲卧室外。
夜,静极了,室内传出了父亲粗重的鼾声,他突然清醒了,父亲既然给他们带上了枷锁,绝不会又为他们打开的!他这是幻想!唯一的办法只有自己救自己!走得远远的!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在心里对父亲说:“阿爸,原谅你儿子的不孝吧!”就迈开大步向大门口走去。他轻手轻脚抽开门闩,拉开了沉重的铁皮泡钉大门,走进洒了淡淡月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