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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粟乘坐的小飞机悠然地盘旋在大峡谷的上空。

以世界奇景著称的美国大峡谷国家公园,位于亚利桑那州的西北部。科罗拉多河流过谷底,犹似一把利斧,劈开了幽深、不同地质年代的地层,悬岩、陡壁、绝巘,山峰耸立两岸,不同色泽的岩层仿佛不同版本的亿万册图书,层层叠叠垒在两岸一般。在阳光的沐浴下,不同色泽的岩层随着光照的移动、强弱变化,时而缥缈、时而迷离、时而明丽,宛如绚烂难懂的现代绘画画廊一般。

海粟老人游历过大半个世界,他十上黄山,足迹遍及东洋西洋,诸多世界奇观奔腾于他的笔底,尽入他的画卷。他17岁创办中国第一所艺术学府,首创人体模特儿写生,被封建伪道学们斥为“艺术叛徒”“蟊贼”,视为名教罪人。他而立之年就被日本著名画家桥本关雪喻为“东方画坛之狮子”,被法国著名艺术评论家称作“中国文艺复兴大师”。90岁时他才发现自己学问之不够,决心从头学起,开始新的艺术征程。到美国大峡谷国家公园游览,描绘这一世界奇观,是这位95岁老人的一个小小心愿,他终于在1990年5月如愿以偿了。

大峡谷的风和阳光都是举世闻名的。阳光在峡谷间恣意地流淌,穿过飞机上的玻璃窗,泻了海粟和夫人夏伊乔满头满身。他头大嘴阔,满头银发,红光满面,双目像年轻人那样熠熠生辉,仿佛有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在里面跳动,细碎的汗珠从他那大艺术家宽阔的、才华四溢的前额涔涔渗出,他自感体内正溢荡着生命的勃勃活力。他抬手松开了红黑交织的英格兰领带,解开了乳白和奶黄相间的阔格子衬衣的领扣,夫人帮他脱下了夹克。他把眼睛贴在舷窗上,双目炯炯望着窗外的风光。大峡谷雄浑恢宏的气势震颤着他。

这是怎样的奇观啊!他只觉得从眼前流过的仿佛是马蒂斯、凡·高、马奈、莫奈、毕沙罗、西斯莱、贝尔特·摩里索、塞尚、德加、吉约曼……的色彩,原红、原黄、原蓝在盘旋、在回荡,没有平整的表面,没有感情的节制,丰富的颜色粗粒在强烈的阳光中颤动,耀得他眼花缭乱,他感受着它们溢放出的炽热光圈、空气和蓬勃的生机……他似乎听到了大自然的心脏在搏动着浓浓的热血……

突然,金光辉煌的峭壁间有簇绿跳进了他的眼帘。他的心怦然一动。绿使没有生命的陡壁悬岩倏地活了起来,他急切地想看清它!

飞机刚一在山顶着落,伴随他同来的崇拜者们,就推着轮椅迎了上来。他急不可待地指着泛着生命之绿的峭壁说:“我要就近去看看那棵顽强的植物!”

哦,它竟是一棵脱了皮、折了筋的柏树,几乎枯干的树干上,缀着簇簇新绿。他兴奋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奇迹!奇迹!这真是生命的奇迹!”他挥舞着双手向它欢呼致意,“多美的一棵古柏啊!我要把它画下来!”

他举笔凝望着古柏,他的心弦激动得阵阵战栗。在别的植物无以生根立足的陡壁间,它活着,默默扎根向上,给大峡谷高唱生命之歌,数百年的风霜、雨雪,也未能动摇它生存的信念,它屹立在那里,这是何等伟大和顽强的精神啊!

油画布布上了辉煌的阳光。

你的生命为何如此倔强?你一定是在寂寞冷落的历程中孕育了如此顽强的生存意志,才不畏风沙、烈日,而悠闲地奉出新绿!你是在以满腔的爱回报阳光的抚爱,以挚情答谢岩石的养育之恩吧?……

大峡谷特有的风沙呼啸着。

海粟老人眼里漾着泪花,心潮汹涌澎湃。画笔在他手里不停地飞动。夫人给他穿上夹克。观看他作画的游客越来越多,不同肤色的仰慕者在他的身后围就了一道半圆形风墙。他纵情地画着,没在意愈刮愈烈的风沙,完全忘情在色彩飞腾之中,那些吹打在画布上粗粗细细的砂粒和着强烈浓郁的原色颜料,在画面上造就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给大峡谷平添了一种粗犷、原生态的魅力。他一口气画了两幅,意犹未尽,又突然想画国画。可宣纸和毛笔还远在数十公里外的旅舍中。伴他同来的崇拜者中立即有人驱车去取,纸笔取来了,两张油画也修整好了。

他兴致勃勃,右手握笔,左手掀起夹克衫的衣襟,挡住风沙,毛笔在被吹得哗哗响的宣纸上飞动,很快,一幅气势磅礴的写意山水画就成了。他又在画的上端即兴题上了:

天下奇观大峡谷,

笔墨淋漓刘海粟。

九十五岁何尝老,

兴来往往欺造化。

围观者中响起了各种语言的叫好声和掌声。他又拿起宣纸,想继续作画,夫人拦住了他:“风沙太大,不能再画了,吃不消的!”同来的朋友也帮着夫人劝他:“您可是我们中国的国宝啊!我们得为您的健康负责。”

他无可奈何地放下画笔,扶着轮椅缓缓地站了起来,对着大峡谷赞叹不已:“啊!大峡谷,鬼斧神工!站在你面前,我才真正感受到大自然的伟大,人的渺小,真真沧海之一粟也!”

围观者中有人用英语、日语祝他“健康长寿”,他转过身,也用英语、日语潇洒地答谢他们。

风鼓起他们的衣衫,掀动着他们的须发,砂粒抽打在脸上,麻辣麻辣,围观人群仍依依不肯散去。一位朋友请老人坐好,推起轮椅,他们这才让开一条路,慢慢散开。

老人被扶进车里,就在车门快要碰上时,有人向他的小车飞奔而来,大声地说:“刘大师,请您等一等,我有话跟您说!”

老人的耳朵听力虽已减退了许多,但他的目力很好。他连忙伸手推开车门,倾身向外,微笑地望着因跑得快而有些微喘的青年同胞问:“你认识我?”

青年摇摇头说:“我不认识您,但我知道您。我参观过您的画展,很喜欢您的书画,也算您一个神交知音吧!我上月从祖国来,国内有关您的传说很多,我不知是真是假,很是困惑……”他看看前后,小车上的人都下来了,遂停住了话头。

“哦?”老人一惊,他诧愕地拉住那青年的手,“关于我的传说?进来吧!搭我的车回城,车上我们慢慢说。”

“不,我是访问学者,就要回去了,刚刚到这里,大峡谷的风光还没看呢!”

老人拉住那人的手不放,急切地问:“都说了我些什么?请您告诉我。”

关于那些传说,他们从台湾飞到洛杉矶没几天,夫人就有风闻。她深知那是些别有用心的人散布的谣言,她最了解老人那颗赤子之心,为了保护老人精神不受刺激,她对他封锁了消息。此时她慌了,绝不能让那些“传说”去伤害老人,她连忙对那青年说:“这里风大,老人在风中待了整整半天了,我们借住在洛杉矶蒙特娄公园,请您经过洛杉矶时,就便上家里谈。我们很想听您说说国内的近况。”

那人立即领悟了夫人的意思,连忙道歉:“请大师原谅我的冒昧,打扰了。”就要从老人手里抽出手来。

老人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说:“既然您是我的神交知音,为何不坦率地告诉我?”

那人被他的真情打动了,近乎喃喃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您还回不回国去?”

老人这下真正地震惊了,从他眼里猛然迸发出两簇痛苦夹着愤慨的光柱:“难道有人怀疑我不爱我的祖国?……”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委屈的泪水像两条小溪无声地从多皱的眼窝里流了下来。

那人吓慌了,他没想到他的这个问题如此震撼了老人,他又伸出一只手,双手抓住老人的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我就放心了,那些传说你就别去理睬了!”那人使劲抽回了手向他扬了扬,“保重!”转身跑开了。

老人像只受了重创的狮子,郁闷回游在他心头,久久不肯散去,困惑和痛苦困扰着他。他的同胞,或许还有他的朋友都“传说”他些什么呢?他们为何要“传说”他呢?

蒙特娄公园,阳光灿烂,碧草如茵,宁静又温馨,是休息疗养的好所在。可老人就是不能从那沉重的阴霾中解脱出来。他总是被人误会,在他的一生中,有许多时日都是在他人的误会中度过的。也许就是那些误会给他造就的痛苦,使他获得了艺术的灵感和创造的力量,也许,又被误会了!

他挪动着轮椅,从书架上抽出他读过多次、总带在身边的奥地利著名批评家里尔克撰的《罗丹论》,又读了起来,他的目光又一次久久停留在曾多次引起他强烈共鸣和深深感叹的那段文字上:“罗丹未显著以前是孤零的。光荣来了,他也许更孤零了吧。因为光荣不过是一个新名字的四周发生的误会的总和而已!”

他又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他的名字已蜚声宇内,已不孤零了,他也深深铭记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得以痛苦为代价,但是,他想象不出那些“传说”的内容,难道有人对他近年的游历、画展产生了误会?1989年,刘海粟重访西德,到欧美游历,他孜孜不倦地为弘扬中华民族文化在奔走、呼号,他希望世界上多一些人认识、了解中国文化艺术的灿烂和伟大,若不是自谦,他敢说自己是弘扬民族文化的功臣。他这样评判自己,也问心无愧。他爱中华民族,爱生他养他的祖国,尽管他的人生有坷有坎,有祸有福,有笑有泪,受过委屈,可他爱得如诗如画,无怨无悔。他的爱,就是他自己超乎一切的选择,他不能忍受对他这种爱的怀疑。他不允许,不允许,那是对他那颗赤子之心和人格的亵渎!他在心里呼喊着,他已是近百岁的老人,就要走到人生的终点,为何有人还是不放过他?还要在他心上再捅一刀!误会!他已经不起误会了,他的心战栗着,眼里渗出了串串委屈的泪花。

石楠于楠木书屋
2020年7月3日 lbcRLAf5eeynuBQccBgNIWHspe++0hoNhEs+zcqQ2Q2FyMGXh4Ajafkc2Nbe43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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