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若走后,海粟又不安起来。危道丰是新上任不久的上海县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把火既然烧起来了,他怎会轻易熄灭它?事态将作如何发展?美专的前途如何?海粟心里没有底。他一介书生,只凭着书生的豪气和勇敢,能战胜权势,捍卫住科学和真理吗?他满腹忧愤,烦躁得六神不宁。天近黄昏的时候,他突感周身发麻发冷,心里又仿佛有盆炭火在烧烤。不好了!他意识到自己是病了!在苍茫的暮色中,他躺上了床。他感到唇焦舌燥,手脚冰冷。
“校长,你怎么了?”王济远推门进来,见他房中没有灯火,他躺在黑暗中呻吟,不由吓了一跳。
“没什么,心里不快而已!”
济远划了根火柴,点亮了灯。
他仍然躺着,问:“车票买到了吗?”
“买到了,明早八时的。”济远走到床边,伸手摸摸他的前额,惊呼一声,“哎呀,你的头好烫啊!你这个样子,明天不能走!”
“不要紧的,今晚睡一觉,明早就好了!”他从额上拿下济远的手,握在手里,“你坐下,我们商量下教学安排。我走后,这里就交给你了。”
济远点点头,说了他的想法。
他满意地紧握了下济远的手说:“拜托了!”
济远为他打来了一壶开水,倒了一碗让他喝了下去,又问他想吃点什么。
他摇摇头说:“我想睡觉。你走吧,学生们还在等你评画呢!”
济远起身出门,又回过头来说:“明早我来送你!”
济远早晨五时就来到他的房间,进门就问:“你可退烧了?”
他正将最后一件用品装进藤箱,说:“还有点不舒服,但不碍事的!”拎起箱子就准备离开。
济远走到他面前,见他两眼充血,面色潮红,嘴唇起泡,忙拦住他:“你病成这样,不能走的!”
他笑了起来:“我没有那么娇惯,走吧!”
济远伸手夺过手提箱,再次劝阻着:“等一两天吧!”
他坚决地摇摇头:“这是什么时候?火烧到眉毛上了!一刻也不能等了!”说着背起画夹抬腿走出门去。济远拎着箱子跟在后面。
他们走了两三里路才叫到一辆车。两人坐上去,直奔火车站。
王济远担心他在车上支持不住,放心不下,说:“我送你回去,到了上海,我坐末班车再回杭州。”
他连连摇手:“不用,不用,这儿更重要!群龙无首了,学生们会更不安的!”他直把济远往车厢门口推去,“快快下去,我自己知道,没事的!”
火车起动了,他扬起手和济远道别后,就合上眼睛,在车轮和铁轨相撞的轰隆声中沉沉睡去。
他像一棵被烈日烤焦的树站在妻子韵士面前。她盯着海粟看了好几秒钟,方才叫出了声:“海粟,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她迅疾地从他手里夺下行李,放到地上,就搀扶着他走进家门,把他安置在沙发上,又去给他冲来了一杯咖啡,“你喝点热的!”
他接过咖啡说:“你给李毅士先生打个电话,说我急等着见他们。”
“我就去!”韵士转身打电话去了。
李毅士是位学养很高,在艺术上颇有成就的画家。1907年留学英国,读完美术学院后,又读了五年物理,回国后,蔡元培先生聘他为北大画法研究会黑白画导师。1921年,刘海粟应蔡先生之邀,进京到画法研究会讲授“欧洲近代艺术思潮”时和李毅士认识的,他的忠厚笃诚使他们很快成了朋友,蔡先生为他举办画展,李毅士为他画了张全身油画像,挂在展厅入口。在吴法鼎后,他聘李到上海美专任教务长,是海粟倚重的栋梁。
海粟刚喝完杯里的咖啡,李毅士、滕固、俞寄凡诸位教授就来了。
“刘先生,听说你带病回来了,我们就立即赶了来。”俞寄凡满脸关切之情,走到他面前说,“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海粟起身让座,说:“我这病是危道丰气来的!”
俞寄凡连忙扶住他:“你别起来!”
“学生们的情绪怎么样?”这是他最为关心的。
李毅士回答说:“有些波动。”
“我们商量一下,”海粟说,“如何对付目前形势?”
面对严峻形势,大家的意见很不一致。李先生主张“姑避其锋”,滕固主张坚决反抗,俞寄凡说:“我们先听听校长的。”
海粟只好说:“请你们费心做好学生的工作,安定大家情绪,不要惊慌,我来对付。”他因一天都未吃东西,空腹喝下的咖啡使他心里很不舒服,脸色显得更不好看,“我要给五省联军统帅孙传芳写信,请他斥责危道丰!”
他们面面相觑。孙传芳这赫赫的军阀,又与危道丰有同窗之谊,能支持他们美专吗?搞不好会引来更大的麻烦。大家心里哽塞着疑虑,但他们不敢泼校长的冷水。
“校长,你身体有恙,还是先养好病,再来对付官鬼小人吧!”李毅士说着站了起来,“我派人去给你请医生!”
俞寄凡说:“我去!”
海粟连连摇手:“谢谢你们,请别忙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还有闲心治病!诸位请回校吧,别惊骇了学生们。”
“校长,”俞寄凡显得格外亲昵和关切,“有事就打电话叫我。”
“好!”
朋友们一走,他就坐在书桌前写信。
韵士给他下了碗鸡蛋挂面,放到书桌上说:“趁热吃点。”
他像没听到似的。
韵士小声地说:“饭总要吃的,你这样要支持不住倒下的!”
他突然抬起头来,把心里的怒火倾到韵士身上:“你有完没完?没看见我有事吗?快快端走!”说完又埋头疾书。
韵士一肚子委屈,但对他毫无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地把面端了回去。
儿子刘虎放学了,他从窗外望见了爸爸的身影,欢叫着“爸爸——!”奔进屋来。
韵士忙迎了上去拦住他:“虎儿,爸爸正在忙,别打扰爸爸。”
“我就看爸爸一眼。”他挣脱了母亲的手,轻手轻脚走到书房门口,伸进脑袋,看着他爸爸,微微一笑。
海粟已经感觉到了儿子的气息,转过头,向儿子做了一个亲昵的动作后,又向他扬了下手。
刘虎领会了爸爸的意思,快活地缩回了头。
他一连写了几个钟头,直到日近黄昏。把写好的信封好,又给美专校董、《申报》主笔史量才先生写了封便信,请他给予支持。他将两封信都交给工友,叫他送给史量才先生。他这时才感到心力衰竭,处理完这事,人就昏倒了。
5月17日,孙传芳从南京启程,下午5时,列车途经上海,去杭州检阅部队。
危道丰接到电报,在做着美梦,想如何乘机奉迎求得晋升。突然手下人给他呈上了当天的《申报》,并指着那赫然的标题《刘海粟函请孙传芳、陈陶遗两长申斥危道丰》请他看。
这是他所没料及的,愤怒随着全身血液的澎湃在汹涌。他恨不能立即把报纸撕碎,但在下属面前他又要保持长官的风度,不好发作。他做了个手势,叫送报纸的人下去。他平息了下自己的情绪,还是耐住性子看了下去。
近日报载请禁裸体画之呈文,危道丰之指令,涉及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校长刘海粟昨自杭返沪,致函孙传芳云:“本月五日《申报》载闸北市议员姜怀素请禁裸体画之呈文,关于敝校各节,含沙射影,砌词破坏,当经敝人辩正在案。复见十三日、十五日《申报》载上海县知事危道丰第七六号指令暨布告称:‘本知事自到任以来,即闻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有人体标本之事,因其校址在法租界,即拟咨请查禁,惟恐传闻不确,曾经派人前往参观,旋据复称实有其事,种种秽恶情形,不堪寓目,已据情咨请法租界及会审公廨从严查禁,如再违抗,即予发封’云云。案敝校西洋画科高年级人体实习,置人体模特儿资学理之参考,已历八载,呈部有案,其目的在明察人体构造、生动历程、精神体相,表现人类伟大之生命力,事极泛常。远者著诸史册,近者定为学制,稍识文化史者,莫不知有希腊奥林匹亚祀典之裸体竞技,以及艺术家所造之裸体神像。自罗马时代经中世纪至文艺复兴,关于宗教上绘画雕刻之杰作,绍述希腊遗意,亦多裸体之作。盖以男体象征人类刚毅之气概,女体象征人类纯洁之天性,命意深长,令观者肃然起敬,上感神明,下图奋励。近世科学昌明,凡百学理,悉以实事为始基、求是为指归。”
危道丰冷冷一笑,低骂一声:“诡辩!”禁不住看了下去。
自医学学校有人体解剖,美术学校即有生人模特儿,二者久定为必修之学程,备学理之参考,达实事求是之鹄的。且人体作品为艺术上主要部分,欧、美、日本各国美术学校不计其数,美术馆总计有百数十所,陈列先贤近人之人体作品不下万千。其尤著者如法国巴黎之鲁佛尔宫(即卢浮宫),德国柏林之国民艺术院、新艺术院,意大利佛罗伦萨之国民美术馆、古今美术馆,英国伦敦之国民美术院、大不列颠博物馆(即大英博物馆),美国纽约之国都美术馆、旧金山之艺术宫、芝加哥之艺术学院,是或政府拨款建造,或国民踊跃捐输,创为巨观,昭示来兹,盖艺术发达足以提高国家之文化。
这些,危道丰的确不知道,但他认为刘海粟是在卖弄,哗众取宠。
吾国兴学二十年,截长补短,倡言已久。敝校为吾国首创美术学校,求教授上设备之周详,置人体模特儿,数年以来,国人容有误解,必婉辞申说。乃该议员不学无术,不明事理,以敝校学程之设施与市侩营利之事相提并论,每遇新任长官莅临,必招摇造惑递呈虚文,关于敝校各节,历届长官深明黑白,未事铺张。该知事危道丰不揣冒昧,扬长出令,大言不惭,虚张空架……
这些强硬的词语,像颗颗石头般击中了危道丰。他气得面色铁青,握报纸的手,微微战栗着,但又不得不接着看下去:
鄙人办学,明申约束,素主严肃,十五年来履冰临渊,师生肃穆,专心德、艺,此中外人士所见共闻,亦鄙人可告无罪于天下也。而市上流行之裸体淫画及游戏场上之裸体淫舞等,操业卑鄙,莠害良风,可恶之极,鄙人数年前早请严禁,有案可稽。近晤傅道尹、许交涉员等,又请其会同查禁,至再至三,盖与敝校学程设施截然二事也。视美术学校之人体模特儿为导淫、为秽恶情形,无异视医学之解剖人体为盗尸、为惨无人道,揆诸情理,宁有是耶?该议员信口雌黄,轻举妄动,已属不堪造就、不可教训!而该知事从而和之,忘其身处中外观瞻所系之上海,出言无稽,谬妄不伦,腾笑万邦,莫此为甚!此辈不学之徒,谬厕议席,䩄颜为邑宰,其贻害地方,遏绝真理,罪不容赦!夙仰钧座明察时势,学有渊源,下车以来,励精图治,值此宏奖学术,整顿吏治之秋,即乞迅予将该议员姜怀素、该知事危道丰严加申斥,以儆谬妄而彰真理。其于市上流行之裸体淫画及游戏场之裸体淫舞等,有坏风化,亦乞迅予传令警厅严加取缔,以杜后患而明黑白……
危道丰的脸,气得由青转白。他长这么大,为官多年,还从未遭人如此辱骂,而且还是当着他的数十万上海子民的面辱骂于他。他被激怒得几乎要发狂了!他扔下报纸,大喊一声:“来人哪!”
听差应声赶来,他张了张嘴,正要说:“去把刘海粟给我拿来!”可他突然冷静下来了。这个刘海粟并非无名鼠辈,他代表着一股新潮流势,支持者、追求者大有人在,文化教育界的名流像蔡元培、康有为、梁启超、沈恩孚、黄炎培、郭沫若、徐志摩等都是他的朋友,要制服他,不能采用这种简单的方法,他的目光突然落到南京拍来的那份电报上,他想到了同窗孙传芳就要来了,何不借他之手来收拾刘海粟!他想到这儿,心里涌起一种报复的快感。他向听差挥了下手,示意他下去。待他们走了,他弯腰拾起扔到墙角的《申报》,折叠好,将刘海粟致孙传芳那篇文章折在上面,放进挂在衣架上的薄呢大衣袋里。
下午5时,一辆豪华的专列徐徐驶进上海火车站。在月台上等候迎送的上海大小官吏和知名人士像潮水冲向沙滩般涌向专列,争先恐后上车,向号称苏、浙、皖、赣、闽五省联军统帅的军阀孙传芳表示欢迎和敬意。
危道丰一走进专车,就把《申报》捧给孙传芳:“联帅,有人在报上给您写信,请看!”
孙传芳眯起眼睛,望着报纸,看过几行后,仰起他那张阔脸问:“模特儿是什么东西?”
危道丰一脸谄笑,连忙回答:“就是一丝不挂让人画的女人。”
孙传芳似乎明白了,他点了下头,又问:“刘海粟是个怎样的人?”
挤在危道丰身后的姜怀素立即回答说:“他是个假模特儿骗钱的人!”
孙传芳又点了下头。
他们的对话,使站在一旁的沈恩孚先生深感不安,他了解孙传芳喜欢偏听偏信,又是手操生杀大权、变化莫测的人,他为海粟捏着一把汗,他鼓起胆量为海粟辩解说:“联帅,刘海粟是一位艺术家,也是很著名的学者,至少是认真研究学问的人。模特儿……”
“联帅!”危道丰恶狠狠地打断了沈恩孚的话,“上海的事我做不下去了,请另委高明吧!”
孙传芳皱了下眉头,“嗯”了一声。
“联帅,我接任两个星期,决意整治上海的淫风败俗,才开了个头,就遭到刘海粟如此辱骂!联帅如不支持鄙人,给予刘海粟以严惩,群起效尤,那将发展成为何种局面?鄙人可没法收拾了!”危道丰激动得几近声泪俱下,“联帅,鄙人无法从命哪!”
“哦?”孙传芳转了转眼睛,“他敢辱骂长官?”
“此人一向胆大妄为、目空一切,自谓‘艺术叛徒’!”危道丰见孙传芳已被触动,立即采取了激将法,“就是联帅您,他也不放在眼里呢!不然,他怎敢如此公开向您施加压力?”
孙传芳嘿嘿地冷笑着:“本帅横扫千军如卷席,一个手无寸铁的刘海粟,他敢如此妄为!”他眼中闪射出一道凶光。
沈恩孚先生不敢再谏,孙传芳杀人不眨眼,他担心着海粟的安危,悄悄退出了专车,急急地向美专赶去。
危道丰不由暗自一喜,报仇有望了!他仗着他们的同窗之谊,抓住这个时机不放:“联帅,您下令吧,我立刻叫人把刘海粟给您拿来!”
“呃,”孙传芳并非草包,他摆了下手,“无须动干戈!”他以教训的口吻对他的同窗说:“我们是政治家,就得讲究一点政治家的风度和策略!”
危道丰心里打起了鼓儿,暗骂一声“这个滑头不上钩!”可他又不好得罪他,嘴上却说:“联帅,请教锦囊妙计!”
“本帅给他写封信,婉劝几句,他敢不俯首听命!”
“我,我担……”
“呃!”孙传芳骄横地挥了下手,“老兄,你放心,模特儿从此休矣!”似有送客之意。
危道丰躬身退出车厢。
沈恩孚先生来到美专,才知道海粟病了,在上海郊区的疗养院住院治疗。他焦急万分地对李毅士、滕固几位教授说:“孙传芳、危道丰很可能要向刘先生下毒手了!”他把他们在专列上的阴谋告诉了几位教授,“你们得赶快派人把他接回学校居住,以防不测。”
他们立刻赶到疗养院,复述了沈先生的话,要他立即出院回学校休养。
海粟的病虽比前两天有所好转,但仍未退烧。在韵士和他们一齐劝说下,搬回了学校,住在校长办公室,韵士守着他,不让他出校门。
5月20日,他在一家小报上看到一个小标题《刘海粟启事》。
他不觉迷惑了,他什么时候登过启事?为何事登启事?他匆匆看了起来,启事写的竟是他向危道丰赔礼道歉的内容。他首先想到这是一个阴谋!这好似是把一盆污水泼到了圣洁的婚纱上。他狂怒得吼叫起来:“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要抗议!我要反抗!”他也不顾自己还在发烧,奔到校园的大钟下,敲起了紧急集合的钟声。
700多名学生从课堂上蜂拥而出,奔进了大礼堂,礼堂中笼罩着紧张且悲壮的气氛。
他跳上讲台,挥舞着那张报纸,怒吼着:“同学们,这上面登着的一则《刘海粟启事》,说我因为一时之愤开罪了危道丰,特登报道歉。这是无中生有!无耻之极!这是封建势力的卑劣伎俩,是对我人格的污辱,我抗议!”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着!“残暴的军阀,昏庸的官僚,以社会流氓渣滓利用模特儿美名兴风作浪为借口,不择手段要封闭人体艺术。他们是不理解伟大的艺术的!他们是一批庸人,画裸体模特儿是美术的基本课,决不能废除!”他高高举起双手狂呼,“我反抗!我反抗!我们的学校决不停办!我刘海粟拥护艺术,为艺术而生,也愿为艺术而死!我宁死也要坚持真理,决不为威武所屈!”
“抗议!抗议!”学生们挥舞着双手,狂暴地响应着他们的校长,“我们抗议!抗议!”
在山呼海啸的抗议声中,他领头唱起了校歌:
我们感受了寒温热三带变换的自然,
我们继承了四千年建设文化的祖先,
曾经透彻了印度哲学的中边,
而今又感受了欧洲学艺的源泉。
我们要同日月常新,
我们要似海纳百川,
我们现在彻底地受了母校的陶甄,
将来要在全世界发扬我们国光而绵绵。
啊,我爱我的中华万年!
啊,我爱我的母校万年!
歌声犹如雷电般轰鸣,海涛般持久,震撼着校园,也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久久回荡在空气中,也回荡在大家的心中。
“同学们,我们要有中华民族临危不惧的品格,我希望同学们安心学习!”他一脸的庄严,“不管遇到任何情况,我也决不允许关闭我们的学校!也决不允许查禁我们的模特儿!我愿意用鲜血乃至生命来捍卫艺术的自由!”
会场上响起了呜咽和抽泣之声。
“同学们!”他扬起双手,大声地说,“别这样悲悲戚戚,我们要振奋精神和腐朽、黑暗势力作坚决的斗争!直到彻底胜利!我们决不投降!”他说完就走下讲台。他的身后久久响着学生们同仇敌忾的怒吼:“我们决不投降!决不投降!……”
他回到办公室,很快就写了一份声明,否认启事和所谓忏悔,为了艺术的发展,他表示:“刀斧鼎镬,在所不辞!”他开始收拾东西,要搬回家去住。
韵士坚决反对说:“你这不是认着死道去送死吗?”她从海粟手里夺下文件包,“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
“鲁迅先生有‘我以我血荐轩辕’之诗句,我刘海粟亦愿以我血来唤醒国人对我艺术的理解!”
“不!”韵士双手拽住他,“你不能蛮来,你若出了事,学校怎么办?我和虎儿怎么办?你的艺术也就完了!”她哭了起来。
他下榻的办公室内外聚集的学生越来越多,他的战友同道乌始光、滕固、李毅士、王济远、江小鹣、俞寄凡、陈晓江等诸多教授拨开一条路挤进他的办公室。
“海粟,”乌始光以老大哥的身份大声劝阻他,“你这是胡来!捍卫艺术,也不一定非要拿生命去作子弹,学校在法租界,你若回家,定是凶多吉少!你听大哥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江小鹣、王济远、滕固也一齐劝阻他不要回家,留在学校养病。
“乌先生,校长要回家去住,自有他的道理。”俞寄凡一脸的义愤,“不管我们的对立面如何反动,我相信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加害一个新艺术先驱的,除非他们不怕遗臭万年!”
“俞先生!”李毅士扬起手止住了俞寄凡,“我们不能对危道丰之流寄予任何仁慈的希望,还是小心为好!刘先生,你不能回家!”
“李先生,”俞寄凡的脸泛起了红晕,他争辩着,“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很理解校长的心境的,我只是说,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塞给校长,他有他的思路!”
学生们也齐声要求他不要回家:“刘校长,您留在学校里,有我们在,您就没有生命的危险!请求您别回家!”
他受到深深的感动,眼里滚出了两串滚烫的泪珠:“谢谢各位先生,谢谢同学们!你们全都出于爱心,我听你们的,留在这里战斗!”
刘海粟的《声明》在《申报》上发表后,没过几天,他收到了孙传芳寄自南京的信:
海粟先生文席:
展诵来书,备承雅意,黻饰过情,抚循惭荷。贵校研精美术,称诵泰西古艺,原本洞悉,如数家珍,甚佩博达。
生人模型,东西洋固有此式,惟中国则素重礼教,四千年前,轩辕衣裳而治,即以裸裎袒裼为鄙野,道家天地为庐,尚见笑于儒者。礼教赖此仅存,正不得议前贤为拘泥。凡事当以适国性为本,不必徇人舍己,依样葫芦。东西各国达者,亦必不以保存衣冠礼教为非是。模特儿止为西洋画之一端,是西洋画之范围,必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美亦多术矣,去此模特儿,人必不议贵校美术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召毁?俾淫画、淫剧易于附会,累牍穷辩,不惮繁劳,而不能见谅于全国,业已有令禁止。为维持礼教,防微杜渐计,实有不得不然者,高明宁不见及?望即撤去,于贵校名誉,有增无减。如必怙过强辩,窃为贤者不取也。复颂日祉。
孙传芳启 六月三日
6月10日,上海《新闻报》全文刊登了孙传芳这封信。它犹如一颗原子弹炸裂在大上海的天空,引起了强烈的社会震动。美专更是一片哗然,仿佛末日就要来临。海粟召来了他办校的栋梁们,商议对策。
可大家的意见分歧很大,妥协和不妥协,两种意见相持不下。
乌始光说:“孙传芳可是个权可炙手的五省联军司令啊!他给海粟写了信,是婉劝,不是命令,如果我们不给他一点面子、一个台阶下,其结果怕是不敢想象啊!”
“孙传芳代表的是没落封建势力,我们不能投降!”滕固反对着。
“这不是投降!”乌始光大声地反驳着他,“孙传芳手操生杀大权,我们跟他斗,是把血肉之躯往刀口上撞!”
“不管他有多大权势,我们也不能惧怕、屈服,放弃艺术的科学追求!”俞寄凡帮滕固反驳着始光,“我们不能被孙传芳吓倒!”他又激动得满脸绯红了。
“谁吓倒了?”乌始光也激动起来,“我是为了我们学校!学校被封闭了,还有模特儿可言吗?况且,还有海粟的安全更应好好考虑。”
这最后一句,使俞寄凡、滕固都不响了。
海粟两眼含着泪花,他抬起双手,站了起来说:“先生们,海粟十分感谢诸位,你们都是为着一个共同目的——美专的生存前途和我刘海粟的安全!”他激动地说,“我决不放弃模特儿,决不向孙传芳妥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新艺术的生存空间,我办这美专有何价值?我要和封建保守势力血战到底!乌兄,你是为了我和美专,但我不想苟活着。”
“校长,您的身体尚未康复,休养几日再处理此事吧!”李毅士站起来,对他的同事们说,“我们走吧,让校长休息。”
海粟送他们出门,这才发现院子里聚集了黑压压一群学生,像一片森林,他们静悄悄地守候在他的门外,像士兵守候着他们的元帅一般。他感动极了,立即走到他们中间说:“同学们,你们放心,我们决不屈服!回去吧,安心学习!”
学生们这才依依离去。
海粟回到办公室,他的耳边似有澎湃的涛声,胸中似有壮阔的波涛在汹涌。他铺张纸,给孙传芳复信。
馨远先生麾下:
恭奉手谕,雒诵循环,敬悉帅座,显扬儒术,教尚衣冠,振纪提纲,在兹一举。
粟束发受书,研经钻史。长而问业于有道君子,默识于微言大义,平昔诏戒诸生,悉本儒者之教。赐教各节,在粟固无丝毫成见,荷蒙厚爱,晓喻周详,粟非木石之俦,敢不俯首承命?
惟学术为天下公器,兴废系于历史,事迹在人间耳目,毁誉遑惜一时?吾帅旷世英明,检讨义理,不厌求详,愿从容前席,略再陈之。
现行新学制,为民国十一年大总统率同总理王宠惠、教长汤尔和颁布之者。其课程标准中艺术专门列生人模型,为西洋画实习之必须,经海内鸿儒共同商榷,粟厕末席,亲见其斟酌之苦心也。敝校设西洋画课,务本求实,励行新制,不徒模仿西学已耳。自置生人模型以来,亦既多年,黉宇森严,学风肃穆,与衣冠礼教,从无抵触之处。比读帅座与方外论佛法之书,救世深情,钦迟弥切。夫佛法传自印度,印度所塑所画之佛像类,皆赤裸其体,而法相庄严,转见至道。自传中土,吾国龙门、大同之间,佛像百千,善男善女,低徊膜拜者历千年,此袒裸之雕像,无损于佛法。矧今之生人模型,但用于学理基本练习,不事公开,当亦无损于圣道,此二者等自外来,并行不背,并育不害,盖可必也。吾帅以为不适国情,必欲废止,粟可拜命,然吾国美术学校,除敝校外,宁沪一带,不乏其数,苏省以外,北京有国立艺事,其他各省,恐无省无之。学制变更之事,非局一隅而已也;学术兴废之事,非由一人而定也。粟一人受命则可,而吾帅一人废止学术,变更学制,窃期期以为不可也。伏念吾帅下车以来,礼重群贤,凡百兴举,咨而后行直道秉公举世无匹。关于废止此项学理练习之生人模型,愿吾帅垂念学术兴废之钜大,邀集当世学术界宏达之士,从详审议,体察利害。如其认为非然者,则粟诚无状,累牍穷辩,干渎尊严,不待明令下颁,当先自请处分,刀锯鼎镬,所不敢辞!率尔布阵,伏维明察!肃此敬请勋安!
刘海粟 六月十日
就在这天夜里,美专的画室被流氓捣毁了。刘海粟闻讯赶来时,打手们已经逃遁了。只有那几只雪亮的灯,一览无遗地照着画室里劫后的狼藉。模具、画架断腿少臂,横陈在地,石膏塑像裂成了大大小小碎块,写生台被砸烂了,学生们的作品像秋风里的枯叶一般撒了一地,上面踏了无数个肮脏的脚印。他那张陈列在里面的大油画《模特儿到教堂去》上面的五个女子,无一幸免地被割断了脖子,乳房、大腿、臀部也被刀划得遍体鳞伤。王济远陈放在里面的多幅得意之作,也被刀戳得千疮百孔。
他愤怒地伫立在画室中。李毅士、王济远、江小鹣、滕固、俞寄凡都赶来了,学生们也赶来了,恐惧、愤怒和悲哀裹挟在一起,谁也说不出话来,唯有一两声无语深长的悲叹。
“我们何罪之有?为何总要与我们美专过不去?!”良久的沉默之后,王济远爆发性地怒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犹如缄默了几个世纪的火山,突然喷发了一般。
海粟立即意识到,他自己应该冷静,但也不能再沉默了,那会引起学生们的不安和惧怕,气可鼓而不可泄哟!他说:“教授们,同学们,别难过,前天,我收到一位欧洲画家寄来的一份刊物,我在上面读到了毕加索和他一位朋友的对话,我为之深有所感,尚能熟记,我来说给你们听听。他的朋友马雷伯说:‘诗人对国家的作用仿佛一个玩九柱戏的人。’毕加索应道:‘的确如此,为什么柏拉图讲诗人应该被赶出共和国呢?就因为每个诗人、每个艺术家,都是反社会的人。他不是故意反对,而是别无他途。当然国家有权将其流放。不过,如果是位真正的艺术家,他就会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承认。因为,如果他得到承认、理解和赞同,那就意味着他的作品已经变成了没有价值的人云亦云了。一切新的东西,一切值得做的事,都不可能被承认,因为人们看不见未来。’他们说得多么的好啊!伪道学家们、封建军阀、官僚政客们,他们总和我们美专过不去,就是因为他们是庸人,看不见未来。因为我们美专所从事的艺术研究有价值!”人越来越多,为了不被淹没,他站到一张椅子上继续说,“同学们,不要气馁,我们应相信,我们的工作代表着未来!”他满怀豪情地说,“新总要取代旧!如何才能去取代旧,就要我们不懈地战斗!中国文艺复兴的历史,要用不屈不挠的斗争来写!同学们,都散去吧!打起精神来!”
“海粟,”乌始光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把海粟写给孙传芳复信的副本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我一连去了数家报馆,见是和孙传芳论模特儿的信,那些小报都噤若寒蝉,不敢接受。”
海粟默然无语,他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权势可恶呀!我也有这个思想准备。但我认为,敢伸张正义的人总还是有的!我再给史量才先生写封信,请他伸张正义。”
“海粟,”始光在他面前椅上坐下,“你听听我的劝告好不好,这个孙传芳一向骄横跋扈、凶狠毒辣,杀人如割韭菜一样轻便,你怎么能拗得过他!你不接受我的劝告,已将复信寄出了,也就算了,就不要再在报纸上发表了!”
“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们的事业是正大光明的,可以公之于众的。他孙传芳以权压人,不平则鸣嘛!”他很快就给《申报》的主笔写好了信,“乌兄,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海粟生命事小,美专生存事大,我顾不得了!”他把信连同给孙传芳信的副本,一齐递给乌始光,“劳驾兄长了!”
乌始光无言地接过信,走了。
“校长!”传达室的门房奔进他的办公室,“沈先生,沈恩孚先生来了!”
“在哪里?快快请!”海粟立刻站起来了。
“已经进大门了!”
海粟大步迎了出去,他们在办公室门外碰上了。“沈先生!”他迎上去,双手握住对方的手,“您这时来美专,对我们是多么大的鼓励啊!也给我增添了力量!”他把沈恩孚扶进屋里,请他在沙发上坐下。
“海粟啊,不妙呀!”他刚落座就急不可待地说,“我刚刚得到消息,孙传芳接到你的信,认为你不识抬举,没给他面子,伤害了他的尊严,大发脾气,当即就下了道通缉你的密令。孙传芳已电告上海交涉员许秋枫和领事团,交涉封闭美专,缉拿你呢!你可得加倍小心哪!”沈恩孚说完就站了起来,“我还有急事要去处理,不能久留了!”
海粟要送他上车,沈恩孚拦住他小声说:“你们得采取一些安全防范措施,大门要派人严密把守,你自己千万别乱跑。”
“谢谢先生!”海粟是个易动感情的人,他眼里又漾起了热雾,“海粟终生不忘先生的爱护!”
沈恩孚拍拍海粟的肩转身走了。
第二天,孙传芳通缉刘海粟和要封闭上海美专的消息就传遍了上海滩。形势非常危急,他的老师康有为担心他的安全,一天内三次来到美专,劝说海粟赶快离开上海。最后一次,他几近乞求了:“海粟,我长期过着流亡生活,同军阀们打过交道,这些人对异己者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什么手段都会用上的。当年谭嗣同在北京入狱之前,本可走开,但他一心要用热血唤起同胞,终于壮烈殉难。我每次深夜吟起他的绝命诗,总是悲痛万分,难以入梦,你不能再像他那样,我不愿你也流血!”他抬起焦虑的目光看着他。
海粟的喉头滚动了两下,吞下了上涌的泪水。
“海粟,”康先生深情地望着他,“中国有句谚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康先生直起他那有些弯曲了的身子,慢慢站了起来,“听我一句话吧!为了中国的艺术!”就转身离去。
海粟送他,刚到院子里,他就回身拦住他说:“我来的时候,就发现有不三不四的人绕着你们学校游荡,看来你已受到了监视,不要送了!”他把声音放得很低,“听我一句劝,离开上海吧!”说完就转身沿着校园内那条碎石铺就的小径,向大门方向走去。
海粟悄悄跟在后面目送着他,凝视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热泪再次浸湿了眼睛。他久久望着老师背影消失的地方,无声地说:“康师,谢谢你,可我不能逃,我逃走了,群龙无首,美专就完了!为了呕心沥血创办的学校,我豁出去了!”突然,他心中油然生起一种悲壮之气,他大步走回办公室。
呜——!呜——!……
警车尖厉的叫声由远而近。
“海粟,快逃!”始光惶恐地奔进门来,“巡捕来抓你了!”
“大丈夫哪有临阵逃跑的!”他浩气凛然地站了起来,诵起了谭嗣同的两句诗,“我自横刀朝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你还是躲一下为好啊!”
“我没犯法,躲什么!”
始光急得直跺脚:“此时可不是讲理的时候呀!孙传芳权倾五省,杀一个人还不像踩死一只蚂蚁?危道丰狗仗人势,这眼前亏吃不得呀!快快躲一下吧!”
“我决不躲,没有了新学制、新艺术,我生有何用?”
“你呀你!”始光无可奈何,“我去找韵士!”
“我主意已定,谁来也说不动……”
“刘先生!”法租界巡捕房探长程事卿、石维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师生们也闻讯而来,大家惊恐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海粟声色不动,始光面色煞白,他慌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这……程先……生……石……石先生,快,快请坐!”
程事卿见状微微一笑说:“别紧张,我们是奉领事之命来保护刘先生的!”
海粟和始光面面相觑,他俩几乎是同时说道:“保护?”
师生们震惊了。
程事卿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孙总司令天天来电催办缉拿你归案,查封贵校,上海县长危道丰也不断电话催促。总领事不以为然,认为你没有犯罪,不能随便抓人,封闭学校,那会贻笑天下。对刘先生维护艺术,提倡西洋画、人体模特儿一事,应给予保护。”
大家紧张的心不由舒松下来。
石维接着说:“刘先生从现在起,就不要走出校门。为了防止意外,校门要紧闭,派身强力壮的人巡夜值班。”
“好,好!”始光激动地说,“我这就去办!”
一种共渡难关的情感把全体师生的心凝聚得更紧了!他们仿佛成了一个人,同呼吸,共命运。
两位探长每日上午8时来,夜间去,跟随在海粟前后,也常带宣纸来请海粟作画。
“海粟先生,”程、石两探长在守护了他一周后,那天一进门就说,“总领事那齐先生要见您,请跟我们一道走。”
海粟随两位探长登车到法国领事馆。他一走进具有法兰西风格的客厅,那齐就站起身,客气地请他在沙发上落座。那齐随即拿出孙传芳打来的电报,递给他说:“刘先生,此事很严重哪!”
海粟微微一笑回答说:“我知道,那齐先生,我并非肇事者,是孙传芳、危道丰要查封模特儿,我是被逼起来辩护!”
那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那齐先生,模特儿在欧美早已成为一种职业,欧美的美术学校、画室无计其数,模特儿比比皆是,美术馆更是举不胜举,陈列的杰出的人体艺术作品成千上万,特别是贵国的卢浮宫,我虽还无缘亲去观赏,可我知道,那里的人体艺术之富藏无敌于天下。”
“是的,是的!”那齐连连点头说,“我们尊重艺术,”他指了指案头那尊大理石雕的维纳斯,“我们的生活是不能缺少艺术的,”他不无卖弄地说,“巴黎的街头、公共游乐场所,无处不有人体裸雕,我不会去禁止你们的模特儿的!”他话锋一转,“今天我请您来,是想请您接受我的两个条件,不然,我没法保护您了。”
“什么条件?请说吧!”
“第一,”那齐顿了下,“孙总司令叫许秋枫交涉员每天来催促,使我很为难,我请您待在租界里不要出去,我才能保护您的安全;第二,您的人体模特儿尽管继续使用,不必停止,但不能让人家参观,裸体画也不要公开展出,否则又要引起事端,也请您不要再和他们辩论。”
海粟想了想,法国人虽然表面上打着尊重民主、尊重艺术的招牌,但租界也常常出现巡捕杀害志士仁人的事情,他们是决不肯得罪大权在握的军阀的,能如此宽待他和美专,已是破天荒的了。他点了下头说:“我可以办到。”
第三天,报上刊出了一条消息说:孙传芳严令各地禁止模特儿,前次刘海粟强辩,有犯尊严,业已自动停止模特儿云云。
海粟读过冷冷一笑,他明白这是法国领事给孙传芳递的台阶。他已答应不再辩论,就闭门教学、作画。
但为其鸣不平的声音还不时响起。
鲁迅在《马上支日记》中写道:“这是真的,要证明中国人的不正经,倒在自以为正经地禁止男女同学,禁止模特儿这些事件上。”
王昆仑先生在给海粟的信中说:“前天由家里来上海,听说报上有你们的笔墨官司,诚如尼采所说,‘从来是弱者压迫强者的’。看了那些流放着毒汁的广告和信件之后,我这样想,至于你,似乎以后不再理也好。”
著名雕塑家刘开渠撰文声援:“在这个大宇之内,要比较美的时候,人体怎么也得算第一。但是人体美在中国不唯不为一般欣赏,简直被侮辱了。这在人体美的本身虽然没有多大关系,但有美而不知赏的人,的确再可惜也没有了……现在官厅也出来饬禁了,然而我对此并不感觉到奇怪,因为在礼教统治下的民族,在现在所谓‘模范省’之中有此现象发现,是当然的。”
上海《小公报》刊发了署名“摩得乐”的文章,题为《孙传芳两大禁令——旗袍和模特儿》:“孙传芳两月前来上海一次,照他的言论,仿佛对上海要行若干善政……其实一样也没做到,就和模特儿过不去,雷厉风行,非将美专学校封闭不可,以五省总司令赫赫威权,与几个穷苦女子,无力文人刘海粟作对,以虎搏兔,胜之不武。来沪的结果如此,总算不负此行了……我记得他从前禁止妇女穿旗袍,可是他那位贤内助,去杭州降香,穿的却是旗袍,人都看见了。这次刘先生纵然被其征服,封禁模特儿,恐怕他尊夫人援旗袍之旧例,给个反加提倡,或者以身作则,本身先作个模特儿,给他一人看不算稀奇,还要供大家赏览,喂!那才好玩得很,看孙大司令还维持礼教否?……”
海粟看完这篇文章,不由笑了。他似乎看到了压迫着大地的漆黑天宇的云层中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一丝亮光。
海粟的生活逐渐恢复了正常,继续上课、画画。
一天,他和几位画友在家中作国画,突然,门铃急剧地响了起来。韵士小跑着去开门,她不由怔住了,一个身着法警衣帽的人站在门外。未等她开口,那人就说话了:“请问这是刘海粟先生的家吗?”
“是呀,有什么事?”韵士的心提拎起来。
“上海县长危道丰先生控告刘海粟先生毁谤他的名誉!”他将握在手里的传票扬了一下,“请刘先生签收。”
海粟要吃官司了,韵士没有思想准备,她很紧张,连忙跑进屋里,慌乱地说:“不得了了,危道丰把你告了,法警送传票来了……”
大家不由愣住了。这事虽出乎海粟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他早听人说过,危道丰为人心地狭窄,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他对朋友们笑笑说:“别紧张!”放下笔,走出门去,接过传票签过字,向法警点点头说:“辛苦了!我会按时出庭的!”
他拿着传票走回画室,自嘲地说:“我突然想起了由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引起的牛津论战,那是怎样激动人心的场景啊!这法庭不也是个讲坛吗?我没什么可惧的。”他又拿起笔来,“来,画画!”
朋友们都心照不宣地看着他。
丁悚说:“海粟,此事不能轻看,得找一个律师为你辩护!”
他这才停笔,看着投给他关切目光的朋友们,问:“你们看请谁呢?”
“请吴经熊律师。”王济远说,“他是留欧的,思想开明。”
“就请他。”乌始光立即表示赞成,“我这就去请他。”
两天后,他接到吴经熊律师的电话:“刘先生,今天中午有空吗?”不等他回答就说,“我想请你吃午饭。11时,我在一品香菜馆二楼雅座恭候您。”
他立刻明白了,这吃饭是为了协商辩护之事,便一口应承下来:“好,我一定按时赴约!”
他一出现在一品香雅座门口,吴律师立即起身迎过来,把他引到席上,向他介绍着也在席上的另一位先生:“我的留欧同学,承审此案的推事郑雯先生。”
海粟向他热情地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认识郑先生深感荣幸,请多多指教。”
“坐下谈,坐下谈!”
吴经熊待他们两人坐下后,就招呼上菜。他殷勤地给海粟倒酒搛菜,“我本想请刘先生用西餐,郑推事认为中国菜更合乎中国人的脾胃,就选了这家以正宗江苏风味著称的一品香,这菜不知可对刘先生的胃口?”
“我是常州人,还有不爱吃江苏菜的?”他微笑着回答,“这里的菜很有特色,可谓色香味俱佳呢!”他心里却忐忑着,不知这么热情出于何种用意,他等待着他们先开口。
“中国人有句俗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吴律师边饮酒边说,“承刘先生愿意,请我做辩护律师,我一定要为这个案子竭尽全力。”
海粟聪明已极,立即品味出这开场白下有文章。“谢谢!”他擎起酒,送到吴律师郑推事面前诚挚地说,“不知需要我做些什么?”
“刘先生,实话对你说了吧!危道丰先控告你侮辱长官,我们认为罪名不能成立,未予受理。接着他又改用个人名义控告你侮辱他的人格,毁谤名誉,要求赔偿损失。”郑雯端起酒杯呷了口酒,“南京联总司令部打来十多封电报,催办此案,危道丰不是打电话就是派人来施加压力,要求严办,唉——!”他叹了口气,“虽说司法独立,其中各种利害关系复杂,隐秽很多,很难办哪!”
“艺术和礼教的冲突与科学和宗教的冲突一样,从来都是水火不相容的!”海粟已听出了话音,他有些激动起来,“在模特儿问题上,我是决不让步的,我没犯罪!”
“你没犯罪!”吴经熊连忙给他斟酒,“你若真犯了罪,我就不会为你担任辩护律师了!我与郑先生反复协商,如何来了结这个案子,我们都感到很棘手,最后我们讨论了一个意见,既然危道丰告你污辱了他人格,那就表面上罚你一笔款子,作为了结。”吴律师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但您必须答应一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
“请您不要上诉,倘若上诉,必定撞在危道丰之流的手里,你就有理也说不清,要吃大亏。他们的势力很大。有谁能像郑先生这样甘冒得罪孙大帅、危道丰来主持公道,同情艺术家的?!”吴经熊放低声音,“刘先生,你的敌人是操生死大权的军阀和官府啊!请您三思。”
海粟本想反抗说:“我没错,为什么要罚我的款?我要上诉!”可他突然联想到意大利文艺复兴大师米开朗琪罗的遭遇。
1555年,切尔维尼教皇去世,狂热的红衣主教卡拉法(即保罗四世)继位,他的雄心壮志是要在意大利消灭异端邪说,他的宗教裁判所可以任意把人关进地牢,或在鲜花广场上烧死。米开朗琪罗因得罪了一个靠要挟诈骗为生的无赖而面临危险境地,但他坚决不逃走。威风凛凛的教皇当面告诉他:“特伦特委员会要求销毁你的神坛壁画之类的异端作品!”
“销毁《最后的审判》吗?”他的面色突然苍白了。
“很多人都说你亵渎上帝,威尼斯的阿勒丁诺的一篇文章证明了他们的说法……”
他打断了教皇,反驳着:“阿勒丁诺是个敲诈犯!”
“他是提香、查理五世、切里尼和故去的法国国王法兰西斯一世的朋友。”教皇把一张纸递给他,“这就是在罗马流传的一张传单。”
米开朗琪罗接过传单读起来:“你居然在上帝的神圣殿堂、世界上最伟大的教堂里,让天使和圣徒一丝不挂,伤风败俗,全然没有一点天庭的华饰和威仪,这难道能够容忍吗?”
米开朗琪罗气得手抖颤,他抬起委屈的双眼望着教皇,申辩着:“圣座,这篇文章是在我拒绝把我的画稿送给阿勒丁诺之后,他为报复我而使出的手段。”
教皇毫无表情地说:“任何正派的人看到圣徒和殉道者一丝不挂都会感到痛心的,他们认为这是邪恶!”
他激动地申述着:“我的壁画不是邪恶,它充满了对上帝的真情挚爱。”
“好吧,我不要求把墙壁推倒,我只要求把它粉刷掉。”教皇冷漠地说,“那时候,你再在上面画点东西,但要表现出虔诚和信仰。”
米开朗琪罗气得哆嗦,他几乎绝望了。
可他的朋友们发起了一个营救壁画的运动,在他被这个沉重打击快要击倒的时候,他的学生、画家丹尼尔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他:“师傅,《最后的审判》有救了!可以不粉刷掉了!”
他兴奋得一下晕过去了,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感谢每一个帮助过我的人!”
丹尼尔却躲避看他的目光,小声地说:“师傅,我们也要付出一点代价,教皇同意不粉刷掉壁画,但要求我们让每一个裸体都穿上裤子和裙子,把它们从膝盖到腰都要遮掩起来,特别是那些屁股对着教堂的人。”
米开朗琪罗愤怒了:“如果我早年去学做红头火柴,现在就不会受这个罪了!上帝呀!”
丹尼尔劝慰着他:“我们还是实际一些吧!教皇打算找一个宫廷画师来动手,我说服了他让我来画,我要尽量少伤害这幅壁画,您别生我的气!”
“丹尼尔,你是对的。我们应该把那些隐私部分送给宗教法庭。”他悲痛地嚎叫起来,“我描绘人的美已经描绘了一辈子,不知怎么现在人又突然变得可耻了!又要被放到虚浮的烈火中去焚烧了!我们又只好回到那最黑暗、最愚蠢的过去时代里去了!”泪水从他那深陷枯干的眼里流了出来。
“师傅,你别太悲伤,我只用极薄的一层颜色。”丹尼尔安慰着他,“下一位教皇就可以丝毫无损地去掉那些衣裙大褂。”
海粟想,罚款的处罚大概也就如同涂在《最后的审判》裸体上薄薄的一层颜色吧!米开朗琪罗为了保护他的壁画,不得不委曲求全,做出如此的牺牲,他为了保住在美术学校能使用人体模特儿,也只好同意送给危道丰之流一块遮羞布了。
他微微一笑:“如果于真理、于我人格无损,我愿做出这个让步!”
郑雯说:“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刘先生和美专,罚款也不用您拿出来,判过就算了!”
他已理解了他们的良苦用心,诚挚地说:“我能理解,谢谢你们!”
开庭那天,法捕房探长和一个捕目护送刘海粟到地方法院。在候审室里,法警让他坐在一条指定的长凳上。他西装革履,卓立于一群贼眉鼠眼的候审者中间。他心中突然蓬生起一种受了侮辱的愤怒!在中世纪,布鲁诺说地球绕太阳运转,公开和教会唱反词,被活活烧死在火堆上,让他下地狱。伽利略不收回他的“异端邪说”,终生被监禁……突然,被侮辱感衍化成一种自豪。他的思绪忽地飞向了1860年6月30日的英国牛津大学博物馆礼堂。
牛津大主教威伯福斯和赫胥黎为达尔文的新著《物种起源》在论战。
达尔文在这本书出版之前就说过:“我将要受到的打击之多,一定会超过我所得到的便士的数目。”赫胥黎读过这本书后也对他说:“如果不是大错特错的话,很多的辱骂和诽谤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希望你不要为此而感到丝毫的厌恶和烦扰。你可以信赖这一点,你已博得了一切有思想的人们的永久感激。至于那些要吠、要嗥的恶狗,你应该想到,你的一些朋友无论如何还有一定的战斗性!”他明确地告慰他,“为了您的理论,我准备接受火刑!”他又加强了语气说,“我正在磨利我的爪和牙,以准备保卫这一高贵著作。”
场内,主教正在慷慨陈词,挖苦、嘲弄达尔文和他的追随者,听众情绪激动,主教洋洋自得,似乎他已把达尔文的学说批得像一块百孔千疮的破抹布,但他还不满足又转过身来,要给对方致命的一击:“我还想问问坐在对面那个企图把我撕得粉碎的赫胥黎教授,既然人是由猴子变来的,那么请问,跟猴子发生关系的,究竟是你的祖父那一方,还是你祖母那一方?”
赫胥黎不慌不忙地走上讲坛。海粟的心随着赫胥黎也走上了讲坛。
“达尔文的学说是迄今为止对物种起源作的最透彻的解释!”赫胥黎转过话头,直指主教演说中的诸多谬误,予以一一批驳后说,“这说明大主教对生物学一窍不通,对进化论极端无知!”
教徒们像鼓胀的皮球被戳了一刀那样顿时泄了气。
海粟的心跟着赫胥黎的心在跳动。
“至于人类起源于猴子,不能这样简单地直解,这是指起源,是指人类从猿猴那样的祖先经过几千代的演变进化而来的。”他指出主教的提问是某种感情的借题发挥,他说:“人类没有理由为自己的祖先是猿猴而感到羞耻。我认为,如果我们的祖先是那些庸俗的、信口雌黄的人,那倒是应该感到羞耻的。因为这些人对科学不仅愚昧无知,而且还要干涉科学问题。因此他们只能用强词来压倒对方,只能用诡辩的辞令和宗教偏见把听众的注意力引离辩论的真正焦点而企图战胜别人!……”
……
“传被告!”
法警把他引进法庭。
嗬,场内挤满了人,他看到了他的同事、学生、记者和社会各界关心此案的人士。
他的心还处在牛津论战的激动中。虽然他不敢把自己和达尔文、赫胥黎相提并论,但他感到彼此的斗争实质是相同的。他们的敌人是教会,他的敌人是封建礼教、黑暗势力!他们都代表着科学和进步,他们的敌人都代表没落和死亡。不管从米开朗琪罗身上,还是达尔文身上都可看出,毁灭的力量从来也不可能压倒新生和创造的力量!即使敌人暂时取胜,那也是假胜,短暂的胜利!他微笑着走向被告席!
当他的目光掠过原告席,看到危道丰、姜怀素俨然稳操胜券的样子,一股激愤之情油然而生,他暗暗咒恨起这个颠倒是非的世道来。他冷冷一笑,挺起胸背,巍然地挺立着。
郑推事穿着法官的黑色大袍,威严地敲了下铜钟,旁听席上的嗡嗡议论声戛然而止,法庭立即显示出特有的肃穆和庄严。危道丰的律师代表原告对被告提起控诉。他在历数了刘海粟的罪状之后,以教化风俗君子的语气说:“学校乃圣人之堂,刘海粟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圣贤之堂中,设置模特儿,众目睽睽之下,令其一丝不挂,名曰人体艺术,实则倡导淫风……”
“推事先生,”吴经熊律师站起来,“我反对议论与本案无关之事!”
“反对有效!”郑推事敲了下法钟。
“好好好!”危道丰的代言人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危道丰先生乃堂堂上海县长,整饬上海淫风败俗,提倡礼义廉耻,是其责无旁贷之义务,正大光明,无可非议,而文妖刘海粟,不以其伤风败俗为耻,反自诩为‘艺术叛徒’,公然撰文发于报端,攻击危长官,辱骂其人格,法庭应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被告,”郑推事例行公事般问,“姓名?”
“刘海粟。”
“籍贯?”
“江苏常州。”
“你为什么反对危长官行使整治风化?”
“推事先生,我没有。上海风气的淫靡,由来已久,我亦深恶痛绝,并多次呈请整饬。”刘海粟大声申辩着,“我只是反对取缔美术教学上的使用的模特儿。因为我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长,我有义务、有责任为保证我的学制正常实施而进行辩护。模特儿之于美术,犹如实验器具之于化学、物理,解剖之于医学之教学公器,并非我刘海粟之独创。在西欧、在美国、在日本,美术学校比比皆是,模特儿是一种高尚职业,且不说那些举世闻名的博物馆、美术馆的珍藏中有多少表现人体美的艺术杰作,就以世界最大、最著名的西斯廷教堂的壁画《最后的审判》为例,米开朗琪罗在那幅杰作中画了五百个人物,都是赤足裸身陈于上帝面前,接受善恶的审判,教徒们并未因见裸体而生邪念,而是深感上帝的威严,诚心忏悔。它虽然曾在很短时期被要消灭‘异端邪说’的狂徒教皇保罗四世指责为让天使和圣徒一丝不挂、伤风败俗,全然没有天庭的华饰和威严,而令其给那些裸体穿上裤子和裙子,可没过多久,他一下台,这些裤子和裙子就被脱下了,成为全世界礼拜的艺术珍藏之一。艺术是任何邪恶势力都不能使之消亡的。再说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画上那些裸身赤足的天使,使人深感她们是圣洁的象征、无垢的天光,自空中招人向上……”
“被告!”郑雯打断了他旁若无人、滔滔不绝的演讲,“那是在外国,你的学校可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推事先生说得对,我的学校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海粟意识到郑推事这样提醒他并无恶意,“我们办校的宗旨就是研究高深的美术。回溯中国艺术的发展史,不难看出,中国最早的绘画,多取材于佛教,佛教自印度传入,佛像亦尽是裸体赤足,像敦煌的壁画,龙门、云冈的石窟,所画、所刻之佛像人物,无不是裸体。这不仅无损于佛法之庄严,也展示着人体艺术的优美。人体结构的和谐完善,早为我们的祖先所认识,没想到时至今日,人体艺术之美却被某些嘴上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所诋毁,认为是倡导淫风恶俗,岂不哀哉!……”
“推事先生!”姜怀素气得脸色泛青地站了起来,“我抗议被告利用威严的法庭散布异端邪说,攻击他人,应予严惩!”
吴经熊反驳说:“这不公平,是你们首先挑起辩论,为什么不准反驳?”
“被告,今天不是学术讨论,是审理你侮辱危道丰人格,毁谤他名誉一案!”
“我并没有侮辱危道丰的人格!也没有毁谤他的名誉,我只是就他无理地把上海滩无赖、流氓兴风作浪的淫靡罪名,强加在我们美专教学使用模特儿身上而进行申辩。伟大的艺术家席勒在《强盗》第一版《序言》中就说过:‘假如有个大家都熟悉的甲虫,把珍珠弄成粪丸,假如也有火烧死人、水淹死人的例子,难道就应该因此把珍珠、火、水都一律查禁不用么?’说得多么的好啊!由于无能整饬上海邪风恶俗,而迁怒、嫁祸于我们美专的模特儿,为什么不准我申辩?难道辩驳就是侮辱人格、诽谤名誉?……”
郑雯唯恐让他继续说下去,会激怒危道丰一伙,不好结案,就敲起了铜钟:“被告,你又强辩了!”他扬了扬刊有《刘海粟函请孙传芳、陈陶遗两长申斥危道丰》一文的《申报》,“你在文章里,明明毁谤了他人名誉,危道丰是政府任命的官员,你骂他不学无术和招摇。”他把报纸重重往法案上一放,以示对被告施以压力。
“推事先生,”海粟答辩道,“我认为这两句话用得非常准确,没有恶意。我所说的不学无术,是指艺术。如果危道丰懂艺术,他就决不会要禁止模特儿的,也不会攻讦为破坏风化。他有没有别的学问我不知道,他不懂艺术这是事实。”
“危道丰是上海县长,你为何攻击他招摇?”
海粟辩道:“正因为他是大权在握的县长,他就滥用手里的权力,动不动就要抓人,动不动就想查封。如今是民国了,还能如此无视法律,随心所欲,想要开罪哪个就开罪哪个!这不是招摇又是什么?”
“推事先生!”危道丰的律师猛地站了起来,“被告这是强词夺理,他在文章中骂危长官与他人狼狈为奸。狼狈是兽类,是凶恶的东西,这两个字又都从‘犭’,这完全是存心侮辱长官的人格!”他愤慨地拍拍报纸,“这是铁证!”
郑推事说:“被告,这总是侮辱、毁谤了吧?”
海粟心里暗暗好笑,抠字眼,我可不在乎。他说:“并不,推事先生!‘狼狈’这两个字是形容词,兽名于人,并无侮辱之意。比如有些人为了让孩子好养,出于爱儿心切,将男孩子取名‘阿驹’、女孩取名‘阿凤’‘阿燕’,皇帝还自称龙种,我就将我的长子取名‘阿虎’,龙、驹、虎皆为兽,凤、燕为禽。这种例子无计其数,是一种爱护,而非侮辱。又如‘麒麟童’,是他自己取的名字,麒麟也是兽,他总不会自己侮辱自己吧!”
旁听席上响起了哄堂的笑声,还有人鼓起了掌。
“肃静!”郑推事敲了下法钟。他正暗自高兴。他还从未审理过这样的案件,真理撕开了伪善的面纱,他这个执法者却被迫要违心地留给伪善者一点面子。滑稽!法律是团泥巴,任有力者将它捏成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当今中国司法的独立!他不得不正色道:“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总是恶意!”
海粟还想辩驳,但被制止了。“肃静!”郑推事缓缓地站了起来,黑色的大袍像蝙蝠展开的黑色翅膀,法庭内外立刻鸦雀无声。他说:“现在宣判审理结果:对被告处以罚款50元。退庭!”
海粟被他的学生和同人簇拥着出了法院,在法院门外的台阶上,他被一群记者围上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向他提出问题。
一个人问:“刘海粟先生,您对这样的审判结果,做如何评价?”
海粟本来想说,50块钱的罚款,就像米开朗琪罗的学生、画家丹尼尔给《最后的审判》上的那些裸体涂上的一层薄薄颜料,决不会遮盖它永久的艺术光华的。但为了兑现对吴律师、郑推事的许诺,他没有说,一笑了之。
“刘先生,”又一位记者拦住他不放,“今天的宣判,是否意味着历时十年之久的模特儿论战已经结束了?”
在此之前,海粟还未想到这个问题,可答案早在他心中了。他禁不住脱口而答:“非也!在我们站立的这块封建礼教沉积深厚的国土上,这不过是乐章的暂停、休止音符而已。艺术和礼教水火不容,这需要长期以至几代人的坚持不懈的斗争,才能摧毁它根深蒂固的根基……”
始光担心他又要口若悬河,引发新的事端,便不顾一切地挤上前去,推开记者,拽住他说:“海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