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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秦风》中，有一首《渭阳》。诗曰：
我送舅氏，曰至渭阳。
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翻译过来是说：我送别舅舅，转眼来到渭河之阳。拿什么礼物送给他？一辆豪华的黄马大车。我送别舅舅，思绪悠悠。拿什么礼物送给他？美玉饰品表我心。
一首简单的送别诗，有什么可说的吗？
当然！
要读懂这八句诗，先得弄明白以下几个问题：
1.外甥送舅舅，稀松平常，为何以诗记之？这对甥舅到底是什么人？
2.送别舅舅，“悠悠我思”，似乎有无限感慨。到底感慨些啥？
3.送别舅舅，为何要送车马？难道舅舅来时没车马吗？又为何要送美玉？难道男人也喜欢佩戴美玉吗？
我们先来看这对甥舅到底是什么人。
春秋时期，中华大地上有大名鼎鼎的“春秋五霸”。这对甥舅，牵扯到其中两霸。
外甥是秦穆公的太子嬴罃（yīng，即后来的秦康公）。秦穆公是春秋五霸之一。而舅舅，是晋国公子重耳，也即后来的晋文公。晋文公也是春秋五霸之一。
有个成语现在还常用：秦晋之好。如果两家联姻，我们称其结为秦晋之好。这个成语怎么来的？就是从秦穆公向晋国求姻开始的。
电视剧《芈月传》里，秦国是向楚国求姻。嘿，年代不要搞混了。芈月的夫君秦惠文王，是秦穆公的后代。但距离有点远，要迟近300年。秦国有个特点，哪国强盛，就向哪国求姻，这也是有历史背景的。秦人世代为周王室养马，地位不高。一直到公元前770年，西周末期，周王室内乱，周幽王为博得美人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当西北游牧部落真的入侵时，各诸侯国因被“烽火”一再戏弄，不再前去救急，溃败的周王室一路东逃，极其狼狈，保命都成问题。
此时，秦人出手。秦襄公派兵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
因护送有功，秦襄公被封为诸侯，赐封歧山以西之地，秦国正式成为周朝的诸侯国。
秦王室地处偏僻，自然不被其他诸侯国重视。几任国君谨慎经营，夹缝中求生存。到了秦穆公，重用贤才，国力得到很大发展，称霸西戎。这段时间是秦国由边远小国跃升为诸侯大国的转折点。
秦穆公野心勃勃，企图向东发展，争霸中原。秦国往东走第一个碰到的就是晋国，秦穆公敢于开口向晋国求姻，实在也是实力在握，心里有底气了。为何？晋国，那可是周王室宗亲，老牌贵族。
有个成语叫“桐叶封弟”。说周朝开国君主周武王去世后，他儿子继位，即周成王。成王那时还小，由叔叔代理朝政。唐国发生叛乱，叔叔带兵加以平叛。灭唐之后，小小的成王与弟弟叔虞在院子里玩，成王将桐叶剪成“圭”的样子，说：“唐这块地方就封给你吧。”一旁的史官就将这件事记下了，并请示哪天正式册封。成王说：“我与弟弟闹着玩的呀。”史官说，天子无戏言。于是，正式将唐这块地方封给了叔虞。
叔虞死后，他的儿子燮继位。因为唐国境内有晋水，改国号为“晋”，这就是晋国的来历。
晋国延续到这个时候，国君为晋献公，对，就是那个满身故事的晋献公。“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很有作为。老贵族晋国在他手上重新走向强大。
秦穆公向晋献公求姻，求的这个女子，是晋献公的亲闺女。这个闺女谁生的呢？齐姜。
注意哦，史书上有很多个齐姜。凡是齐国嫁过来的女子都叫齐姜，“齐姜”其实是一种背景身份符号，并非人名。齐国的来源是姜子牙周初受封于齐，于是齐国的子孙都姓姜。
这一个齐姜，可了不得，她是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的女儿。齐姜初嫁晋献公的父亲晋武公，晋武公年老，齐姜遂与太子私通。太子继位即为晋献公。晋献公倒也念旧情，把庶母齐姜娶为夫人。齐姜生了一儿一女，儿子申生立为太子，女儿嘛，晋献公同意秦穆公的求姻，嫁给了秦穆公。于是大家称她“穆姬”。即秦穆公的夫人。所以“穆姬”也是一种身份符号，并非人名。
这便是“秦晋之好”的开端。
秦穆公与穆姬，生了嬴罃，嬴罃被立为秦太子。他就是《渭阳》这首诗中的主角。
如此说来，秦太子送的舅舅应该是晋太子申生啊。齐姜不就生了一儿一女吗？
此时，晋太子申生已经自杀。一国的太子自杀，必是出大事了。确实，晋国出大事了。
晋献公与齐姜，也许有真感情的吧。齐姜为他生下一儿一女后，去世了。晋献公又娶北方少数民族的一对姐妹：狐季姬和小戎子。这两个女人各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即重耳与夷吾。
到了晋献公五年，即公元前672年。这年晋献公攻打骊戎（今陕西西安一带），得到了骊姬姐妹。这一来，如老房子着火，晋献公彻底掉进温柔乡里，对这对姐妹宠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姐妹俩也各为晋献公生一子，即奚齐与悼子。
所谓“骊姬之乱”，是说骊姬仗着受宠，试图以自己生的儿子取代太子。晋献公早被迷得七荤八素，完全听从骊姬的摆布。这些事情吧，具体细节古装剧已经一演再演。反正，结果是太子申生被逼自杀，重耳与夷吾逃出晋国避难。
晋献公去世后，骊姬姐妹及她们的儿子全部被晋国大臣所灭。重耳与夷吾，理所当然成了晋国的国君候选人。秦穆公作为姐夫，尤其是作为野心勃勃的姐夫，自然要插手此事。
在重耳与夷吾两兄弟中，秦穆公选择了夷吾，扶持他做了晋国国君。但这个夷吾是个白眼狼，他登上晋国国君的位置就看不起秦国了。夷吾发兵攻打秦国，结果可想而知，大败。夷吾不得已割地求饶，还将儿子公子圉送到秦国做人质，这才勉强修复两国关系。
晋国虽经大乱，毕竟还是一块大肥肉。秦穆公为了笼络公子圉，把自己的女儿怀嬴嫁给了他。等于是姑表结亲，亲上加亲，秦晋之好又进了一步。
公子圉的母亲是梁国人。当时夷吾流亡列国，到当时还未立国的梁国后，国君梁伯很器重他，将女儿嫁给了他。但梁国如今已经被秦国所灭。现在，公子圉听说晋国那边自己的父亲病了，母亲方面的梁国又被老丈人所灭，无靠山了。他害怕国君的位置会传给别人，就偷偷跑回晋国。怀嬴不肯跟他回去，留在了秦国。
果然，第二年夷吾一死，公子圉就做了晋国君主，即晋怀公。晋怀公与秦国结怨可谓层层叠叠。有父亲打仗打输他被迫做人质的屈辱，有母亲被灭国的仇恨，有夫人与他断绝往来的怨怼。他跟秦国，自然没有好眼色。
秦穆公“投资”失败，一生气，决定转头扶持重耳。他把逃到楚国的重耳接过来，将女儿怀嬴改嫁给他。这这这？对女方来说是嫁给了舅舅，对男方来说是娶了外甥女+侄媳。
对于秦穆公来说，重耳既是小舅子，又是女婿。他派兵三千，浩浩荡荡开赴晋国，晋怀公（公子圉）出逃，不久被杀。重耳顺利登上晋国国君之位。
这人物之间的关系是否有些复杂？为此，我们特意整理了一张人物关系图：
（同一颜色表示同一辈分）
《渭阳》这首诗，就是重耳归国之际，秦太子嬴罃送别重耳的场景。
对于秦太子来说，面前这个人，既是舅舅，又不是最亲的舅舅，最亲的舅舅已自杀身亡。另一个舅舅及其儿子，已经跟自己反目成仇。而自己的母亲，也早已离开人世。面前这个人，还是他的妹夫，妹妹先嫁另一个舅舅的儿子，再嫁这个舅舅，其中多少曲曲折折的国仇家恨……如此多复杂心绪，怎能不“悠悠我思”！
舅舅归国是要去夺取国君之位的，秦太子送他“路车乘黄”就好理解了。“路车”意为古代诸侯等贵族所乘的车。“乘黄”原意为传说中的异兽名。《山海经》记载：“（白氏之国）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后用以指代御马。
送“路车乘黄”好理解了，那“琼瑰玉佩”呢？
外甥送舅舅几块美玉很正常，但赠送的那么多东西里，为何独独提到“琼瑰玉佩”？且与国君级别的“路车乘黄”并列？这确实是个疑问。
这也正是本文的重点。
琼瑰玉佩，根本不是几块美玉，而是周王朝时期的一种组佩。组佩由多件玉璜、玉管、玉珠、玉动物件、红色玛瑙珠、蓝绿琉璃等组合而成，用彩线以不同的方式串联在一起。
没概念？先上张图。
这是谁的饰品？它们是西周虢国夫人的玉组佩，与同时期的芮国国君夫人的组佩极其相似。
周王朝那么多组佩，为何要提芮国国君夫人的组佩呢？
《渭阳》这首诗，外甥（秦太子）送舅舅（重耳）归国，大约发生在公元前636年。而在这三四年前，秦太子之父秦穆公挥师灭了芮国。既然灭了芮国，那么芮国的财宝统统归了秦国，其中不乏各式组佩。也许，秦太子送舅舅的琼瑰玉佩中，就有从芮国掳获来的。就是说，很可能就有与图中相类似的。
注意哦。周王朝贵族们佩戴组佩，可不仅仅是为了美。
西周玉组佩 何佳玉摄于河南博物院
周王朝有一套严格的用玉制度。组佩与身份地位直接对应。一国的国君与夫人，要将国家的责任扛在身上，这责任就浓缩成玉件来表达。责任越重，玉件越多。因此，组佩的长短，用玉多少，连缀的复杂程度等等，都是区别身份地位高下的重要标志。身份越高，组佩越长，用玉越多，连缀越复杂。相应的，要求佩戴的人，走路时步子也要迈得小，体形越端庄，越显得威严、气派，风度俨然。而且走起路来玉佩轻轻撞击，声音很好听。
这么说来，国君也是佩戴组佩的喽。但国君是男的呀。
男的当然也佩戴组佩，诗中“舅舅”重耳先祖晋献侯就佩戴组佩，注意晋献侯与晋献公不是同一人哦。晋献侯公元前822年—前812年在位，是晋国第8任国君。晋献公公元前677年—前651年在位。
再来看西周虢国国君虢季的七璜联珠组玉佩。该组玉佩全长约126厘米。挂于颈间而长达骨盆以下。上部由人龙合纹玉佩、青玉管和红玛瑙珠组成。下部由七件自上而下、大小依次递增的玉璜，间以左右对称的两行红玛瑙珠、绿松石珠连缀而成。
同款玉组佩，晋国也有。还记得我们在《古珠之美》一书中提到的组佩吗？在《打乱历史的女人》中，我们介绍了历史上迄今发现的最长、最豪华的组佩。组佩由玉璜、玉珩、玛瑙管、绿松石、琉璃珠等204小件组合，长度将近2米。
它，也出自“舅舅”重耳的先祖，即晋穆侯（晋国第9任国君）次夫人之墓。当然，我们推断那不是次夫人，而是正夫人。
你看，重耳的祖上，一代一代晋侯国君和国君夫人都是有组佩的。尽管这种大型组佩佩戴起来并不轻松，但组佩一上身，即是将天地万物戴在身上，美奂美轮，简直惊为天人。振玉之声、色彩之美，加上体现身份之矜庄，使得组佩成了华服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西周 七璜联珠组玉佩 虢季墓出土 何佳玉摄于河南博物院
秦太子送舅舅重耳归国，是去夺取国君之位的。此时，晋国那边，重耳的侄子晋怀公（公子圉）还像模像样坐在国君位子上呢。既然是去夺位子，那么黄袍加身的“黄袍”得事先准备好。琼瑰玉佩，在当时就相当于“黄袍”的一部分。
说了这么多，回头再来读《渭阳》：
我送舅氏，曰至渭阳。
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读完诗，你回头说，这些组佩好美，想看实物。行啊，晋国组佩现藏山西博物院，芮国组佩现藏梁带村芮国遗址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