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婚或不婚，是人类辩论的经典主题。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它的存在会终结爱情；有人则说，婚姻是甜蜜的起点，就算到最后真的要栖身“墓地”，也总比曝尸荒野要幸福。他们说得都没错，但却都只说出了婚姻的一部分。婚姻从来都是AB两面，既有你侬我侬、琴瑟和鸣的甜蜜面，也有倦怠隐瞒、相互纠缠损耗的阴暗面。只有客观理性地洞悉婚姻的这两面，才能在决定进出这座围城时更清醒和坦然。

风雨飘摇

坐在我对面的张伟正站在“围城”门口，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坚守，还是弃城而去。

张伟是典型的北方汉子，挺拔阳刚，棱角分明的脸庞透露出温文尔雅的气息，放在任何一种“外貌协会”的审美标准下，都能成为头部选手。张伟的外套和裤子的配色很好，虽然并不是什么名牌，但是很合身得体，与他事业机关中层干部的身份很般配。

离婚，是他太太先提出的。张伟和太太相爱四年、结婚三年，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完全没有办法接受两人的“婚姻清零”。在两个小时的叙述里，张伟从两人的相知相爱说起，到各种暗流涌动、冲突频发，再到如今婚姻的摇摇欲坠。

整个过程，张伟都表现得非常内敛和克制，直至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这半年来，他已经前前后后换了三四位婚姻辅导师，但都收效甚微，陪伴他的永远是夜班后的孤枕难眠，以及手臂上越积越多的伤痕。这回，张伟第一次到访我的咨询室。

曾经明媚

“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这是王小波在《爱你就像爱生命》里写的一句话，被张伟活学活用，写在了给太太洁莹的情书里。像所有纯情的校园恋爱一样，张伟和洁莹有着浪漫美好的相遇，他至今还记得在篮球场边他抛出的球砸到一个女孩，女孩无辜的眼神让张伟怦然心动。

张伟来自北方一座三四线城市，求学期间来到了南方的一所高校，就读行政管理专业。他成绩优秀，还是运动健将，篮球场上的矫健身姿更为他收获了不少“迷妹”。洁莹是英语专业的学妹，辅修市场营销，比张伟低两级，是班上的学霸加班花。洁莹父母都是这所高校的教授，她自小就在校园里长大，对校园的每个角落都非常熟悉。

两人相处时，更主动的反而是洁莹，她完全无视张伟“迷妹”甚众的现实，很快就跟张伟表白。相比之下，退缩和犹豫不决的是张伟，他一直有意无意地把两人的关系维系在“友情之上，恋人未满”的阶段，迟迟未能与洁莹确定恋爱关系。

这一切并非张伟自视甚高、有意摆款，或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是他那来自小城市的自卑在作祟。面对洁莹优秀的家庭条件，张伟自身的背景却很普通，他害怕一旦接受了洁莹，万一以后女方家长不同意，棒打鸳鸯，洁莹会痴心错付。

面对张伟的迟疑，洁莹则坚定得多，不仅主动做好高知父母的思想工作，更通过父母的社会关系，为张伟认真筹划了前途。最终，两人走到一起，水到渠成，浓情蜜意。彼时，两个人都因爱而光彩照人，每天用傻乎乎的语气，说着动人的情话，“狗粮”撒得满地皆是，羡煞旁人。

张伟研究生毕业后，顺利成为体制内的一员，开始准备和洁莹步入婚姻殿堂。而早于张伟毕业的洁莹也已经是某跨国公司的中层重点培养目标，准备一年后外派到国外担任更高的职位。小两口准备先暂住在洁莹娘家，两人达成共识，决定这两三年先不要小孩，等洁莹完成外派任务后再进入人生的新阶段。

举步维艰

好的婚姻，不仅仅是初见时的甜蜜、婚礼上的动情誓言，更是两个人在磕磕绊绊的摩擦里找到继续相处的方式。从最初走到白头偕老，是一个漫长的修炼过程。

在第三次咨询时，张伟应我的提议把太太洁莹邀请到了现场，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咨询室，彼此完全没有交流。第一印象中的洁莹，完全是女学霸的形象，用“腹有诗书气自华”形容她最恰当不过。一头短发并没有给洁莹带来任何颜值上的减分，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干练和知性，婀娜的身姿也让人看不出她是一个两岁宝宝的妈妈。

故事又回到张伟和洁莹结婚后的蜜恋期。张伟在岗位上如鱼得水，洁莹也进入了新一批外派到国外岗位的考察名单，夫妻俩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可惜婚姻并没有承诺每天都能开心，更不能保证在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里伴侣还能时刻体会到激情和浪漫。随着时间的流逝，张伟和洁莹渐渐发现两个人的交流开始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张伟所在的事业单位讲求快乐工作、准时上下班、不把工作带回家，所以张伟每天到家都比较早。身在外企的洁莹则是“加班大神”，赶项目时经常半夜三更才回家，更有着连续上班十八天的记录。这导致小两口在家的时间总存在着“时差”，张伟每天回家后通常只能面对岳父岳母，彼此除了在餐桌上日常交流几句外，基本上就无话可说了。岳父岳母对张伟总是客客气气的，这让张伟觉得自己仅仅是家里的客人，而这一切他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跟洁莹说起。

小两口最大的矛盾，还是来自洁莹即将外派到国外工作两年这件事。洁莹为了外派机会摩拳擦掌备战了三年之久，马上就能进入最终名单获得外派两年的机会。而这让张伟焦虑日渐，他深爱洁莹，但长时间的分离对他来说无异于宣布婚姻“死缓”，他也无法在洁莹离开后单独和岳父岳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惧怕失去婚姻导致张伟产生了天真的幻觉，以为只要洁莹怀孕，一切就能迎刃而解。这种幻觉让他小心翼翼地在避孕措施上做了点“小动作”。结果，洁莹的外派进程因为始料不及的“意外怀孕”戛然而止。她在无奈之下坦然面对了自己即将成为母亲的“意外”使命。她努力改变角色，步入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直至某天她偶然发现了先生所做的一切，张伟好好先生的形象在瞬间坍塌殆尽……

“他永远不知道我获悉真相那一刻心里的痛和恨！他的所作所为不仅断送了我的前途，同时也断送了我们的婚姻。”洁莹尽量保持着自己声音的平稳，但浓浓的恨意让她连先生的名字也不愿提及。离婚是她主动提出的，她无法接受张伟对她的欺骗，更对他的行为深感不齿。

何去何从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在洁莹主动提出离婚后，她也曾无数次问自己，是哪一刻让自己对婚姻死了心？每次她给出的答案都是一致的，就是发现张伟在避孕措施上做了手脚的那一刻。

洁莹的怨恨全部来自张伟的欺骗，她怨恨先生用不清不楚、不干不净的方式导致自己怀孕，使自己多年来起早贪黑为外派所付出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这不仅仅是扼杀了这次升迁的机会，还有可能断送她整个职业生涯。从获悉真相的那一刻起，被欺骗的屈辱和怨恨就像一条毒蛇一样无时无刻不盘踞在洁莹的心底。

虽然洁莹并没有把这一切对父母和盘托出，但在得知真相后，她就再也没有给过张伟好脸色。她不再过问张伟的日常行踪，断然退出和张伟相关的朋友圈，除了孩子的话题外不再与他有任何交集和碰撞。在洁莹的眼里，再也看不到张伟的喜怒哀乐，他的任何情绪都再也无法在她心里引起任何波澜。

自知理亏的张伟对洁莹强烈的反应始料不及，他百般哀求，一再强调自己只是因为爱她、不想失去这段婚姻而一时鬼迷心窍。洁莹对张伟之后所做的一切都熟视无睹，当张伟主动找她聊天时总是敷衍了事，宁愿和“男闺蜜”交心也不愿意依赖和信任自己的先生，甚至用“性”作为一种对张伟进行“惩罚”和“制裁”的手段，导致张伟一度产生了“心因性不举”。

张伟固然明白自己的动机是自私的，也很清楚由于自己一时糊涂，断送了洁莹的职业生涯，但事已至此，他希望用尽余生去弥补洁莹的伤痕，同时给孩子一个完整的成长环境。敢爱敢恨的洁莹则认为孩子不能在父母凑合的婚姻中看到彼此的爱，反而是父母之间无尽的怨恨会毁掉孩子对未来婚姻的向往，长痛不如短痛；并且她也永远无法原谅张伟对自己的欺骗和伤害，这份恨随时随地会激发她内心对婚姻和对另一半的叛逆，让她时刻想脱离这段令人窒息的婚姻关系。

雨后彩虹

日子不语，依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过着。

张伟一如既往地试图挽回婚姻，洁莹也一如既往地消极应对，对先生不闻不问，直至有一天张伟向她提出，想让她一起来见我。这一刻，洁莹明显犹豫了，离婚的“分离焦虑”犹如在她的心湖中投下的那颗小石子，不断地泛起一圈圈涟漪。

首次见面时，洁莹很明确地表示，希望能从我身上得到对她离婚这一决定的支持。随着辅导的深入，在后面多次一对一的环节里，洁莹一改初次见面时的高冷和克制，开始咬牙切齿地控诉自己对张伟的愤恨。这种恨固然有对张伟摧毁了自己整个职业规划的怨恨，也有对自己变得“面目可憎”的厌恶和憎恨。

一直以来，洁莹都以为自己在婚姻和爱情中始终掌握着主动权，直至宝宝的“意外”诞生以及发现先生的“小动作”。从那以后，洁莹不知道自己如何从伶牙俐齿变成了尖酸刻薄，从善解人意变成了敏感多疑，心中的恨意无时无刻不在把她生吞活剥，最终让自己变成一个只会攻击泄愤的怨妇。特别是当她产假结束回到岗位上时，看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外派机会被一位能力远不如自己的同事拿走了，上司也表示惋惜。那一刻，她几乎是恨由心生。

当我问她：“你还爱你的先生吗？”洁莹不由一愣，陷入沉思。是啊，抛开故意让自己受孕这件事，张伟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无懈可击，他对工作的热诚、对家庭的关爱、对自己父母的尊重、对孩子浓重的父爱……他依然是当年那个自己不顾一切、排除万难、非君不嫁的他。

他依旧每天为洁莹泡一杯不要糖不加奶的咖啡；每到周末都会雷打不动地开车到海边买新鲜的海鲜，回家再亲自下厨；每到洁莹生理期前都会提前备好暖宝宝为其缓解痛经。他记得洁莹生活中所有琐碎而重要的事，甚至很理解这一两年来太太和“男闺蜜”们故意制造的“暧昧”，以及在性事上对自己的冷落和惩罚。

就在这一刻，洁莹开始抱头痛哭。我的问话犹如一把通往洁莹内心深处的钥匙，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内心，看到那被恨意掩盖得严严实实的爱，也让她开始明白，爱从哪里来、恨从哪里来，在爱恨纠缠的婚姻里，幸福又会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