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9日,是我人生第一次为品牌拍摄广告图片——ERDOS秋冬E系列的宣传图片。
无论是拍摄团队,还是刚刚成立的工作室的姑娘们,没有人会认为我紧张或不自信。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一个做时尚杂志主编二十年的人,什么拍摄没见过,什么姿势不会摆,什么场景不自如。别人需要学,你肯定驾轻就熟,上来就行。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8日晚上,我几乎一夜无眠,早上6点半起来一照镜子,脸是肿的,眼神没着没落,发愁如何度过这一天。
摄影师是熟悉的上海摄影师叶佳毅,我上一本书《优雅是种力量》的封面图片,就出自小叶的镜头。在 ELLE 的时候,编辑部举办 ELLE ACTIVE女性论坛,需要一张主编公关照,连续四五年都是小叶拍的,他可以在二十分钟里,精准地抓到知性大方的女主编气质。
化妆师叫唐子昕,是给很多明星化妆的专业化妆师。那一天我们还不太熟悉,还不知道后来几百天,我们成为好朋友并合作了多次广告拍摄。
人生第一次作为模特拍摄的广告图片。
下图羊绒衫是当季限量“主编款”。
摄影/叶佳毅
还有视频团队派来的侧拍摄像师张东。那一天我也还不知道,这个帅帅高高的东北小伙子,后来会成为我大部分视频的主摄像师。
造型师是非常熟悉的老同事静,合作很多年。
小叶找了北京东五环外一家家具店做拍摄场地。场地估计经常被出租,店里小哥探头来问:“今天拍谁呀?”我对他说:“我。”小哥看了我一眼,又问了一次:“您拍谁呀?”
我哑然笑了,不自信又加了一分。看来自己就是个素人,一点明星气质都没有。
现场衣服有几十件,摆满几个衣架。早上到了先试衣服,有裁缝姐姐现场临时改长短肥瘦。酷暑里,满眼都是羊绒毛衣和大衣,家具店虽然有空调,但二三十人聚在这里准备拍摄,摄影师、灯光师、摄像师、化妆师、发型师,以及各种器材,屋子里不算凉快,大家都穿着短袖。
我们这行都是反季拍摄,夏天拍冬天衣服,冬天拍夏天衣服。每年九月秋季大刊上市,都是盛夏拍摄的秋冬大衣;每年三月春夏刊上市,都是大冬天拍摄的春夏小裙。时装组的编辑们,永远过得比常人早半年。
造型师静相当有经验,给我带了不同型号的迷你电扇,随时哗啦啦吹起来。她一边吹一边给我选了一件又一件高领羊绒针织衫:“姐就是穿高领好看呀!”
穿上高领毛衣、羊毛长裤,再罩上一件羊绒大衣,别上一枚雪花胸针,静满意了:“这才是冬天的样子。”
我体验了全新的关于“热”的感受。热到全身发麻,想吃冰棍,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在张牙舞爪地抗议。蓦然间,就想起了十四年前初到上海的那个八月。
那时,我刚刚就职 ELLE 中国版主编,从北京搬到上海工作,公司负担两周的酒店费用,那两周里除了上班,就是四处看房子。
八月的上海,闷热到一出门什么都不做,只外面走十分钟,衣服就可以湿透。我从一个小区到另一个小区,从一套房子到另一套房子,衣服反反复复地湿透,有一种极其无望的情绪上头。上海的热和北京的热是两种热,上海漫天的空气里都是湿漉漉黏腻腻、无处躲藏的热,和北京烈日当头但逃到树荫下就可以乘凉的热,是绝然不同的感受。
我默默地问自己:是不是确定要搬到如此喘不上气的湿热地方上班?我能胜任 ELLE 主编这个位置吗?
十四年后,命运鬼使神差,我再次默默地问自己:是不是确定要从镜头后转到镜头前?我可以胜任这个新工作吗?
新工作的第一次广告拍摄,我不再是那个坐在监视器前,指手画脚、提出意见的女主编,而是被现场所有人注目的模特,每个人都在“指挥”你:
雪姐,这个姿势不够放松。
挺胸,驼背啦。
再笑一下,坚持两秒。
走过来,转身看镜头。
也有鼓励和赞美:
很美,不错呦。
这个姿势好,保持。
笑开很好看……
在二十年女主编的工作中,我已经修炼到无论何种情形下,只需要不到十分钟,就可以让自己恢复百分百的自信。不自信,对我来说是一种人生久违的感觉。久违到完全慌了神,为了掩盖自己的慌神,我在十个小时的拍摄里,都没怎么说话。我不知道如何张口问:
怎么才能放松?
除了笑还能做什么表情?
走路时要不要看镜头?
为什么明明尽力挺胸可背不直呢?
……
我不敢看监视器里的自己。
小叶带了很多参考姿势的模特图片,就是从前每次拍摄编辑都会给模特或明星准备的参考图片。我每次试着摆出那些图片上的姿势时,都觉得自己在东施效颦,很不靠谱,可是又完全不知那个靠谱的状态和姿势在哪里。
穿衣服,补妆,拍照,再拍照,换衣服,补妆,拍照,再拍照。这是一个我熟悉又不熟悉的工作流程,熟悉是因为那是编辑的工作,不熟悉是因为我现在从拍别人的编辑变成了一个被拍的模特。
拍到第八套衣服时,我已经身心俱疲。
马上最后一套衣服,化妆唐老师为了鼓励我,给我画了一个大红唇,唇线清晰,鲜红欲滴。每套拍完再补妆,我都在化妆镜前闭着眼睛,我不太能适应镜子里那个精细妆容的自己。睁开眼睛时,看到了大红唇的自己,差点从凳子上跌下去——这个人是谁?
唐老师淡定地说:“相信我雪姐,好看。”
我无法相信这是“好看”的自己,我平时只涂一种接近唇色的豆沙色口红,二十年不变。无论口红色多么丰富多彩,网红色号多么诱惑逼人,我一直固执地只用一种颜色。
这个新唇色,把我的不自信推到了顶点,感觉自己正戴着一张假面,尤其是一个假嘴唇在拍照。无论摄影师再如何启发,我在镜头前彻底失去信心。
可想而知,最后一套衣服在我这个不自信不年轻且不专业的模特演绎下,是多么牵强不自然。后来选片时,几乎放弃了这套衣服。
十个小时的拍摄,我就啃了一片吐司面包,大概因为太热,所以不觉得饿。拍摄结束时,工作室姑娘给我叫了一碗热面条。
我带着因为数次补妆已经越来越浓厚的妆容,还有奇异美艳得不像自己的大红唇,看着眼前一群忙碌的小伙伴,制片在组织打扫场地,摄影师在监视器前选片,灯光师在收器材,摄像在补拍静物,造型师在打包衣服,化妆师在盖箱子。我心神皆散,眼神飘离,开始吃面条。
回到家冲澡平躺,浑身酸痛,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痛,原来当模特是个体力活。本来想复盘下自己第一次模特拍摄的感受,但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只有深刻地怀疑,一个50岁的女人,是不是要选择这样从头开始?
这次拍摄的成片,据说大家都很满意。客户很满意,用户很喜欢,朋友圈一片叫好。可是我自己最喜欢的,只是小叶抓到的一张背影照片。
现在回想起来,非常感恩参与这次拍摄的每一个小伙伴,大家对这个期待值很高可是表现力一般的新人模特相当宽容。
2021年11月24日,北京七棵树创意园区摄影棚,为ERDOS拍摄2022年春夏广告图片,这是为ERDOS的第四季拍摄。距离第一次拍摄,已经过去500天。
今天掌镜的是年轻女摄影师子千。是我们第一次合作,但又不是第一次。
子千几年前给 ELLE 拍过一期刘雯,我记得自己当时说:“拍得很好,把雯子女人三十后的小女人味道拍出来了。”
过去的500天里,我遇到了很多这样是第一次又不是第一次的摄影师。很多摄影师都曾为 ELLE 工作,我选过人家的片子,在美编的苹果电脑前赞美过或质疑过。
现在这种关系奇妙地换了一个位置。我不是在会议桌上、在策划案上、在苹果电脑上和摄影师讨论的女主编,而是要在摄影师镜头里,作为一个模特,完成和摄影师的共同创作。
拍摄前一天,和子千约在东隅酒店二层咖啡厅,她小小巧巧的,长得很好看,窝在角落沙发里。子千说她很紧张,因为要给雪姐拍照。我哭笑不得:“我更紧张,因为要被你拍照。”然后子千说:“那咱们扯平了,明天就当拍着玩吧。”
这一年多,我拍照时常常抱着书,不是为了要故意显摆自己爱看书,而是抱着书翻着书,可以迅速帮自己缓解紧张。但子千说:“看您好多片儿都拿着书啊,咱们这是时装片,您别抱着书了,试试什么都不干,就看着我的镜头。”
第二天的拍摄在五棵树的影棚里,子千让道具团队做了一些不同颜色和光感的置景板,还有一些植物,几把椅子。棚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阳光正好,自然光和灯光团队的打光相得益彰。
看到棚里置景时,心里点赞,这是一个脑子里有画面的摄影师。这种瞬间的职业直觉,来自过往二十年的主编生涯。有时希望自己忘记那些直觉,专注地发现和挖掘另一个自己。
化妆还是唐老师。他每次都会说:“椅子够舒服吗?加个垫子,要坐两个小时,不舒服不行。”
即使加了垫子,换了拖鞋,貌似很舒服了,我还是只能勉强适应两个小时的化妆。从前化妆最多半小时,还通常是看着稿子,或开着电话会议,再或者跟同事说着工作,化妆师只能见缝插针地在脸上抹抹,我总是说,差不多得了,又不靠脸吃饭。
现在每一次拍摄都是专业化妆。我不大好意思埋怨唐老师化得慢,因为经他手下精雕细琢后,比那个熟悉的素颜的我,确实明艳动人好几倍。
化完妆,换第一套衣服前,我通常申请去洗手间一个人照下化妆镜,镜子里那个不太熟悉的光彩照人的自己,会给自己增强信心。
造型也还是老搭档。静每一次都赞我:“雪,你又瘦了!”我心里撇撇嘴,如果不足够瘦,如何塞得进你的这一排小裙们。
我本来对自己的体重不敏感,不在乎胖一点或瘦一点,只要健康就好。开始接服装品牌的宣传广告拍摄后,发现体重不自由了。服装品牌的公关市场部门,新季来临前都有一套专供拍摄的衣服,叫“样衣”,一般都是设计师按照模特身材做的衣服,比正式上市的衣服要瘦一些。
为了在广告拍摄中自如地穿进这些“样衣”,每次拍摄前两周,我就要做一个控制体重的小计划,加强运动和控制饮食,让自己的身材呈现最适合拍摄的状态。
女人过了40岁,“天生不胖,怎么吃都不胖”就是一句谎言。
为了在摄影机前自信,就只有高度自律,自律换来自信。
子千,这么年轻的女孩,竟喜欢七八十年代老歌,棚里飘扬着王菲、林忆莲、张信哲、迪克牛仔的老情歌。在那些老歌词里,我很快进入“拍摄”的状态。
即使我有过做二十年编辑的经验,也并不全懂镜头前的那些奥秘。
即使人人都在用手机拍照片,但摄影依然是一件有门槛且很专业的事。从前只了解如何拍别人,当成为被拍对象时,才知道这是另一门学问。
你要收起平时身体的松懈,让每个关节每块骨头待命,准备呈现优美的状态;又不能把身体端起来,要很自然放松地呈现;但不能松到不美,其实很多照片上我们看着很美的模特姿态,都是拍摄时很不舒服的姿势。那些姿势,是我们素人平日打卡合影纪念照,根本不会摆的姿势。我只有自己在镜头前被专业摄影师拍摄时才彻底明白,原来那些姿势,都是需要学习和练习的。那种在紧张与放松、舒服与不舒服间的分寸,简直是一门玄学。
转身为新人模特后,我已经很久不再看监视器。监视器前有一大堆人,摄影师、造型师、化妆师、客户、工作室团队的姑娘们。我偶尔站到监视器前,两秒就会回到过去的那个女主编晓雪,开始要对图片、置景、灯光品头论足。
现在只想做好一个镜头里的女模特。只有专注这个感觉,才能让自己对着摄影师的镜头发光——那才是进入“拍摄”的状态。
我在拍摄第二套衣服时,与子千合作,忽然学会了和镜头谈恋爱。
和摄影师的镜头恋爱,你才会对着那个镜头发自肺腑地或微笑或沉思,或喜悦或悲伤,那些用眼神和姿态表现出的情绪,会变成一张有灵魂的照片。那个感觉,是清晰的觉知,镜头正在为自己新开一扇窗。窗外,是一片未曾体验的迤逦婀娜。
监视器前,听到有人在欢呼鼓掌,听到经纪人娜娜在说:“雪姐今天开挂了。”
子千几乎同时感知到了那个在镜头前开悟的我。有时我们都知道,需要的那张图片已经有了,可是她没有放下相机,我继续保持我的状态,就像一次默契的演练。
这次拍摄,让我对拍照这件事,终于开始有了信心。发现自己有了新的能力,让合作的所有人,也更有信心。
经过那么漫长的不自信,经过一次次紧张甚至痛苦的拍摄,经过从前的自己,经过现在的自己,整整500天,我才敢说,在拍照片这门技艺里,自己刚刚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