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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扇面珍赏导论

绪论:明清用扇概况

扇子在中国古代,除了实用的驱暑生风,在悠久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多了文人仪仗的功能,即文士用其作为身份的标示和象征,炫耀自己的修养或者等级。由此衍生出来的扇文化,蔚为大观,发展至明清两代,可谓登峰造极。

扇子早在上古已经产生,迄今考古发现的中外先民用扇,形状大都近似,即简单的手柄加上方形或半圆形的扇片部分,近似于今日菜刀的形状。然而发展到后来,各自衍生了不同的外形。本书单论明清两代的扇子,因此两代的扇文化最为成熟发达,其艺术与文化内涵,也最为丰厚。

扇在中国,很早就是朝廷官员的随身必备品,唐代李肇的《翰林志》中就有“端午赐青团扇”给翰林学士的记录。 在西北一带,端午时气温开始上升,人们必须要使用扇子。到明代,朝廷用扇种类和等级形成了复杂繁琐的制度,尽管扇子的两个大类(即团扇与折扇)始终在明清二代是并行的,但是明代主流多使用折扇(当时称为撒扇、聚头扇等),反而团扇在清代中后期才开始重新流行,下文将详细讨论。

在明代之前,折扇已经引入中国数百年,但是一直因其“舶来品”的身份,并不为士大夫所欣赏,大家用的还是晋唐以来流行的团扇。但是永乐朝开始,因成祖喜欢折扇,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文人使用折扇成为主流,但在民间,强大的传统还是一度保留了对团扇的喜好,例如经常被引用的明代刘元卿在《贤奕编·闲钞下》中说的一段话:

折迭扇一名撒扇,盖收则折迭,用则撒开……闻撒扇始于永乐中,因朝鲜国进撒扇,上喜其卷舒之便,命工如式为之。南方女人皆用团扇,惟妓女用撒扇。近年良家女妇亦有用撒扇者。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说明代初年南方(即江南一带,文化的中心区)女士用团扇,妓女才用折扇,但是“近年”良家妇女也用上了撒扇,即折扇了。

折扇比起团扇,无疑具有很多优点,例如开合方便、存放简单、随身携带等,江南的士人则将书画艺术用在上面,并从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团扇在有明一代,日渐式微,只留在仕女的香闺中,例如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陈洪绶的《挥扇仕女图》成扇中,我们仍可看到仕女手持团扇扑蝶的形象。

清代初年继承了明代余绪,康熙帝擅书法,也喜欢写金扇赐臣工,雍乾两代将折扇文化登峰造极。然而团扇的暗流,却始终在深闺中悄然涌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两柄清高宗御笔书画扇,是为进奉给他的母亲——崇庆皇太后,这两柄都是镶嵌白玉的团扇,可见即使如风流儒雅的乾隆,他在宫中给母亲用的还是团扇为主。

道光朝之后,团扇忽然大行其道,各种原因,迄今没有学者能解释,也许就是审美的一种回归。从宫廷到民间,团扇逐渐复兴,在清末的人物照片上,经常可以看到贵族大臣手持团扇的形象,一直到抗战前,仍然盛行男士使用团扇;在港澳等华人文化区,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还有不少男士使用团扇。

在晚清团扇复兴的年代,折扇并没有因此式微,反而两种扇子的流行并行不悖,形成了中国扇史上一个最鼎盛的年代。晚清的折扇,无论用料、工艺、书画水准上,均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甚至其当日的市场价格,今日看来仍然十分高昂,可见当时社会对扇的重视程度。

民间文物市场从20世纪90年代初复苏以来,直到2000年初,扇子才逐步为收藏家和艺术史家所关注,然而其热度一直不减,特别是明代的扇页和近代的精品成扇,近年更是成为被追捧的对象,这同样也是一种审美的回归。近年江南一带,扇骨与扇片的制作工艺也有了很大的发展,扇子并没有因为电器的发达而被淘汰,反而成为新的文化符号,继续开花结果,期待历史上又一个扇子的黄金时期降临。

折扇之部

折扇起源于日本,在现今学界基本成为共识,虽然白文贵引《南齐书》中“褚渊以腰扇障目”,而《通鉴注》则解释说“腰扇即摺折扇”, 但是查今本《通鉴注》中并无此条目,且注作于宋代,也就是日本扇大量传入中国的时期,彼时的作注者也可能因此产生误解。

现存比较早的文献记载日本扇传入在北宋时期,《宋史·日本国》卷四百九十一记载,端拱元年(988),日本高僧奝然派遣弟子喜因奉表来中国,答谢宋帝此前的隆重接待,其中礼物单上有:

金银莳绘扇筥一合,纳桧扇二十枚,蝙蝠扇二枚。

此条目中,蝙蝠扇即折叠扇,因其能如蝙蝠之舒放收卷故也。莳绘是一种日本特色工艺,以金银粉描绘漆器,今日仍然是名贵的艺术品。当日喜因进贡的扇子,用金银莳绘竹盒(扇筥)承装,可见当时日本的折扇文化已经非常发达,而折扇在大宋国则是一种新鲜玩意。由于航海还不是很发达,除了从日本直接进口外,折扇传入中国的另一途径则是经过朝鲜的转运,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说:

(高丽国)彼使人每至中国,或用折叠扇为私觌物,其扇用鸦青纸为之,上画本国豪贵,杂以妇人鞍马……谓之倭扇,本出于倭国也,近岁尤秘惜。

这里说到了北宋时期朝鲜人用日本扇作为高级私人礼品的情况,并且因为价格贵,越来越难得。金银作装饰本来是唐代的审美风气,宋代崇尚简约之美,然而折扇的轻巧却使宋代士大夫也接受了它的奢华,殊为难得。

南宋时期,中国已经能够成功仿制日本式的折叠扇并且在市面上销售,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记载临安城大街上的店铺有“周家折叠扇铺,陈家画团扇铺” ,将折叠扇与团扇店并举,可知两者的热闹不相伯仲。

元代由于与日本的关系较紧张,两国间贸易大受影响,折扇在中国一度销声匿迹,直到明代初年,才开始重新引起中国士大夫的关注。

明初折扇因永乐帝的喜爱,重新进入宫廷和士大夫的手中,以至很多明朝人还以为折扇是永乐年间才传入中国的,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说:

今聚骨扇一名折叠扇,一名聚头扇,京师人谓之撒扇,闻自永乐间,外国入贡始有之。今日本国所用乌木柄泥金面者,颇精丽,亦本朝始通中华,此其贡物中之一也。

博物如沈德符者,也误认为折扇是永乐时期开始从外国贡入,可见明初朝廷喜爱折扇的潮流,真正带动了折扇黄金时代的到来。现存最早的明代折扇成扇书画作品,两件明宣宗御笔画扇,分别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台北藏本尺寸较小,北京藏本尺寸较常扇稍大,工艺和晚明时基本无差别,用金浑厚纯正,竹子打磨圆润光亮,说明折扇的形式在明初已经基本定型。

存世明代折扇成扇极为珍贵,迄今所见只有两种来源,其一是清宫旧藏,乾隆朝时高宗特意编有《烟云宝笈》,收录一百多柄宫廷成扇,其中大部分为明代和清初扇。又过去近三百年,现存大部分保存在台北故宫,其中真正由明代原状保存至今的只是极少数,多数在乾隆朝时经高宗下旨重装或改造。

另一来源则是江南一带出土。江南是明代文化的中心,江浙两地明代墓葬中偶尔有出土成扇,比较有名的如1966年上海宝山朱守城墓,就出土有二十多柄明代成扇,但由于保存不易,迄今除了博物馆外,只有极少数私人收藏有此类明代实物。

明代折扇成扇,从台北故宫保存的清宫旧藏看,大部分都在清代重修,即所谓“还魂扇”,将已经裱成扇片的扇画重新装上扇骨。清宫这种做法,通常是以明代绘画扇加上另一面清高宗御笔书法,由于书法一面多为白地洒金片纸笺,与绘画一面的泥金地区别明显,故此并不难鉴别。

明代折扇从材质上分,大概可分为竹木两类;从工艺上分,可分素身和镂雕两类;从形制上,则有和尚头和方头两大类。

竹是明代折扇最普遍的材质,其质轻而韧,适合多次折叠,又耐把玩,最为士大夫所喜。明代扇用竹又可分作两种,即素身与漆竹。素身者,多属名贵竹类,如湘妃竹、芝麻棕竹等。

湘妃竹产地在湖南、湖北、四川一带,品种较多,早在唐代,已经深受士大夫所喜爱,日本正仓院所藏唐代笔管,已使用湘妃竹。它的竹身上遍布真菌侵蚀所致的不规则圆点花纹,犹如天然图画,具有迷人魅力。其中以产地不同又分为紫花、红花等。明代用湘妃竹成扇,以台北故宫所藏最多,除此之外私人收藏只有极少数实例。明代湘妃竹成扇的特点,底色深黄明净,斑痕以紫花为多,色泽沉厚,包浆圆润。晚明还出现过湘妃带浅浮雕山水纹的,更为珍贵。相比之下,清代的湘妃竹扇则以红花为多,底色虽然也干净,但不如明代的深黄浑厚,斑痕较少,这是取材的审美差异所致。(图1)

棕竹也是明代使用较多的一种材质,产于中国南部和日本南部一带,其名目有数种,最名贵的称为芝麻棕竹,即竹纹如蝌蚪状,非常珍罕。明代常见的为桃丝棕竹,纹如金丝状,此外又有凤尾棕竹一种,纹较粗,清代末年兴起的黑棕竹则乏善可陈,今日更无论矣。(图2)

图1:清代湘妃竹骨

图2:清代醇亲王书法配金丝纹棕竹

图3:明代成扇和尚头式

明代棕竹扇多作和尚头式,大骨常作简单镂空窗纹雕刻。(图3)台北故宫又藏有湘妃大骨配象牙小骨的实物,所画乃是明末吴彬的《万木秋山》,宋代《云麓漫钞》卷四说:

今人用折叠扇,以蒸竹为骨,夹以绫罗,贵家或以象牙为骨,饰以金银,盖出自高丽。

可知宋人已有用象牙作折扇骨材质的做法,象牙本来在中国就是名贵材料,唐代有象牙床的说法,就是用象牙片镶嵌于木胎床以示豪奢。用象牙作骨,当然是有的,但台北所藏的此幅是否明代原骨,笔者仍存疑问。盖乾隆时曾大量重装宫藏明代扇片,此扇虽然带骨,然湘妃竹纹路较小且红,扇子的封边完整无损,似乎经过重装,但仍可作为较早时期使用象牙的参考实例。(图4)

明折扇扇骨的装饰工艺,除了湘妃斑竹等天然材质外,还有镂空、髹漆等。镂空如上文所述,有用于斑竹的,也有用于髹漆的,以实物所见,斑竹的镂空纹较简单,因斑竹有天然纹理,多刻则妨碍欣赏,因此只是简单地雕成海棠形开光纹样。髹漆是用竹骨作胎,上面以大漆髹两三层,再洒金粉,这种工艺今日仍然有用于折扇,但是洒金方法不同。明代的洒金是圆点颗粒状,如细小冰雹,清代和今日的洒金是不规则粉片状。用于扇骨的镂空工艺,也有很复杂的,如本书所收录的一件镂雕冰片梅花,与晚明存世的木雕花窗同一趣味。此扇带有晚明的儒雅之风,与清代力求奢华的剔红不可同日而语。(图5)

图4:晚清象牙镶玳瑁扇骨

图5:明代镂空雕刻扇骨

明代最为流行的和尚头,即扇钉部分雕琢成圆浑形状,这是受日本和高丽影响的遗风,占了存世明代成扇的九成以上。明代和尚头的做法,与清代中后期很不同,一眼即可看出。明代的做法复杂,整个圆球状是先把每根有细微差别的小骨头部均码齐,装上扇钉之后,再整体打磨,成为一个圆球形。假如拆开一把明代成扇看,它的每一根小骨头部的圆形大小都是不一样的。最后大骨装好之后,再嵌上白玉或者金属半圆小片,即成为一个完整的圆球形。清代后期的做法则是每一片小骨都是方头,只是大骨两片的头部做成圆形再加上白玉或象牙小片,相比之下,功夫减省很多。

除了和尚头,也有方头骨的实例。此外值得一说的就是大骨的比例,明代成扇的大骨,其腰部比例较清代的大,即扇面部分占的比例和露骨部分大致相等,而清代则相反,清代扇面高度比露出小骨部分要长一些。又,折扇的打开角度,明代也较清代的小。成扇的骨数,明代有多有少,但不至于像日本折扇那样低于十骨。清末流行的七档扇子也是受了日本的影响。

说过扇骨,再看看明代折扇的扇面材质与工艺。说到明代折扇,收藏家会津津乐道于“明金”,一说便想到炙热发红的明代金扇,乃至于在市场上,明代扇子无金则不贵。

明代扇的崇金,无疑是受到唐代以来日本传入的风气影响,日本人喜爱金地,乃是唐人的遗风,宋代崇简约,中土逐渐减少了用金作为书画材质的做法,如此,日本反而又影响了明代的审美。明代的扇面用金,其颜色并不仅有红色一种,事实上整个明代扇子用金都有很多颜色。(图6)

图6:明代成扇上的黄色细密洒金片效果

明初宣宗御笔的成扇就是整片的泥金地,而且颜色为正黄,并不偏红。文人书画也有用黄色金箔的,例如吉林省博物院藏唐寅《雨竹图》扇片,此扇为鱼鳞片状金箔,这种材质清初已经完全消失,所以材质上肯定为明代无疑,金色也是偏黄的。另外出土的明代成扇,也绝大部分为黄色金箔,可见明代只是书画多数用红金,并非其唯一特色。

红金也并不是单纯的一片红色,细看明代金扇片实物,会发现,所谓红金可以细分为洒金和泥金,只是明人洒金均匀细密,很容易将整片的泥金和细密洒金混淆,尤其是近年拍卖公司的图录上,几乎都混淆两者。以材质论,整片扇页上铺满的泥金地当然比洒金名贵。但明代人的洒金扇,其底色并不像清代那样是白色,而是染成红铜色,因此洒金效果粗看上去,几乎与泥金无二。

扇片上的洒金,明代也有白底洒大片不规则金箔的实例,与清代几乎一样,如沈周的好几件存世扇片均是大片金,这些金片形状不规则,大小错落有致,也有一种装饰趣味。至于明代用纯白纸扇作书画,所见并不少,沈周同时期的书画家已经在使用,但不占主流。

如前所述,除了红金之外,用于书画之外的折扇,明代人普遍喜欢正黄色金。而明代用的扇纸,也有特别讲究。文献上我们暂时没有发现明代人对此有特别记载,仅据存世实物分析,其纸张用薄纸多次捶成,大约5—6层,上面再上矾水和金箔。明代金箔加工非常讲究,金面光泽打磨多次,虽富丽而不反光,又能吃墨,还能将书法的用笔层次显露无遗。

书画之外的日常用折扇,明代人也毫不马虎,从出土实物看,他们为了使折扇轻巧能随身携带,所用纸近似今日的熔喷布材质,透气而坚韧。更奇妙的是,折扇中还夹有不同的剪纸图案,在遮阳的同时,能欣赏到剪纸艺术,而在平面上则看不出来,这种工艺清代已无人提及。(图7)

明代折扇盛行,则明代人是否也像今天一样,买现成的空白无骨扇子回来,写好再装骨呢?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学者研究,对古人而言,这是常识,也无需特别提及。笔者仔细观察了很多明代书法扇之后,特别是行书和草书扇,即发现了一些线索。我们知道折扇的折痕,在纸面上可以分为外痕与内痕两道,即折叠状态下向外的一侧和向内的一侧,由于使用和氧化的原因,外痕一定比内痕有更多摩擦和发黑的痕迹(极少数保存完好的扇片例外),这在存世折扇扇片上是很容易分辨的。

以本书收录明代范允临《自书诗扇》为例,此扇开头部分,作者写在两痕中间,如果有书写折扇经验的人,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在平整的扇子上,两痕之间位置宽敞平坦,容易写,但是写到后面,由于情绪和手腕的放开,会发现范允临已经写到跨行之处,即跨在折扇外痕上书写。这种情况只可能发生在扇面是熨平的时候,即扇面相对平整,外痕并不是装在扇骨上,否则即使用重物将成扇压平在桌面,也极难写得如此流畅。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范在书写时,和我们今天一样,是在压平的纸扇上写,写好再装成扇使用,因此扇上留下内外痕不同程度的磨损痕,但书写时肯定是平整的。

图7:中间夹剪纸图案的明代成扇在光线下的效果

折扇最外沿的一圈封边,早在明初已经出现,日本折扇似乎不太讲究,而中国人为了使扇面更耐用,不致于开裂,发明了这条弧形的封边。封边的材质,明初实物用丝织物,明代中期以后,用托裱好的绫,下面是纸,上面是绫,这种做法一直沿用到今天。这条不起眼的封边,在装裱时无一例外会被拿掉。但是笔者将其作为鉴定折扇是否原装的关键,盖明代成扇原装保留至今的,封边多少会有折损,哪怕再用心保管,五六百年的岁月痕迹一定在此能体现。而乾隆朝重装的明代扇子,封边多数完整,从这小处可以作为是否原装的鉴定依据。(图8)

折扇工艺早在宋代已经出现名店,到了明代中后期,更加出现了以制扇著称的名匠,张岱《陶庵梦忆》说: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

图8:明代成扇原状态的封边残余部分

马勋是当时江苏制扇的名家,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录了马勋、马碣、刘永晖三个扇匠名目,文震亨《长物志》则记载了马勋、蒋三、李昭、李赞等七名制扇名家,马勋均在列。

可惜这些名手,今日不见有款的作品存世,只能从存世的出土实物,想象其制扇之精妙。

折扇在晚明达到一个高潮,士大夫夏天固然扇不离手,即使平时,也作为清谈的工具,一如晋人的挥麈。晚明流传千古的“桃花扇”,就是杨文骢就着血点信手挥洒,将“桃花”画在一柄折扇之上,尽管在后世的戏曲演绎中,这把扇子被改成了团扇,但直到清末,以之为原型的扇子实物仍然保存在闽侯林氏之手,分明就是一柄折扇。

进入清代,折扇并没有因改朝换代而退场,反而因为康雍乾三代皇帝的喜爱,而进入另一个黄金时期。这种情况非常近似于明初永乐、宣德两代帝王的青睐。

北京与台北故宫博物院都藏有不少康熙及其子孙的书画折扇,除了清世祖顺治似乎没有留下折扇翰墨,康熙帝非常喜爱写扇面,也许与他崇拜董其昌不无关系,董其昌的书扇多用行书书写,康熙帝亦然,北京故宫博物院还藏有康熙帝御笔行书配宫廷画家(如蒋廷锡等)的工笔花卉成扇,富丽堂皇,极具庙堂之气。

清初折扇仍然保留了明代遗风,喜爱用金,但康熙朝起,朝野审美逐渐发生了变化,就是白纸素扇逐渐流行,其原因迄未明了,估计是一种对金扇的审美疲劳。王士祯《香祖笔记》说:

二十年来,京师士大夫不复用金扇。初则尚金陵仰氏、伊氏素纸扇,继又尚青阳扇,武林各色夹纱扇……一时风会,虽小物亦然,殆不可晓也。

从这段记载可知,康熙初年素扇逐渐风行,还出现了金陵仰氏、伊氏两家专做素扇(即白纸扇)的店铺。仰名侍川,伊名莘野,俱见《池北偶谈》,王士祯曾经收过他的朋友徐乾学赠送的一柄仰氏扇(见《香祖笔记》),这些都是做扇骨兼扇面的名店。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明清两代北京都是京师,但是掌握制扇工艺的名店,仍然在江南[江宁(今南京)、武林(今杭州)]一带。

当时这种风气影响到不少画家的审美,较为有趣的如清初花卉大家恽寿平,他存世的折扇画作,几乎全部是白纸素扇,也许他认为这种底色更加能衬托其花卉的多彩和淡雅。笔者藏其画山水斗方,该画画于红金笺之上,又可见当年并不缺金笺。

康熙朝士大夫审美逐渐改用白纸素扇,但是宫廷对于金扇的制作并没有停滞,相反更加执着于金色的提纯,所以我们看存世的实物,康雍乾三朝的宫廷金扇极尽奢华,用料不计工本,从本书收录的两件康熙乾隆两朝的金扇即可见,历经三百多年,金色仍然光可鉴人,金箔厚度和亮度,比起明代制作毫不逊色。

除了满地泥金扇,宫中也制作大批洒金扇,在乾隆朝是一种流行风尚,因高宗喜爱在洒金扇上作书法,《活计档》记载,高宗曾命苏州织造进送“白纸洒大金”扇面以供御用,存世实物中,也有很多一面为明代画扇一面为高宗御笔的实例,书法一面多数是大片洒金,这就是乾隆朝“还魂扇”的实物。(图9)

另一个改变就是和尚头扇逐步退出主流,从存世实物看,雍正到乾隆初年,和尚头扇仍然流行,但乾隆晚期开始,扇柄逐渐简化,方头、水滴等样式开始流行,虽然宫廷中大量使用的“金山头”(夏天御赐给大臣的黑色底金粉画扇)仍然使用和尚头,但民间逐步抛弃了这种繁琐的工艺。

嘉庆道光两朝成扇非常罕见,存世实物不多,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嘉庆道光两代皇帝的御笔书法扇,均写在宫廷供奉画家的画扇正面,这可以看成乾隆朝遗风的延续。道光朝开始,团扇又逐步在士大夫之间流行,折扇的风头稍微减弱了。

图9:清代宫廷用金扇呈色实例

折扇在近代最后的黄金时期则是同治到民国时期,这时代由慈禧重新倡导折扇的装饰趣味,出现了海派扇画的审美趣尚。慈禧执政时期,虽然帝国不再强大,但是宫廷的作坊仍然保持较高的工艺水准,其审美也带动了士大夫的趣尚。慈禧又喜欢自己写字画画,在老太太的以身作则下,如同乾隆朝的君臣合作折扇又出现了,这种风气无疑使扇坊的制作也不敢懈怠,宫廷使用的扇子,一直都是江南一带进贡,贡品多数为皇家专用,或者进到京城后再由宫廷匠师加工。晚清时很多扇庄承接了贡扇的业务,虽然工艺和材质上不可与乾隆朝相比,却间接使民间用扇的品质提高了很多。

晚清的折扇,与清中期相比,细微差别还是不少,表现在:

1.纸本材质 清中期用纸厚实,矾重,所以素纸扇反光感强,不容易书画,适合工细绘画。清后期用纸层数多而薄,有所谓六七层绵连,矾清而轻,适合作写意花鸟。

洒金和泥金扇,清中期金色厚重,色泽正黄或偏黄,清晚期金色薄,偏青色,整片的泥金地容易发黑,因金箔加工技术和用料不如前朝。

晚明曾流行集不同名家书画作品在一把扇上的做法,一人书写或者画一小段,称为“集锦扇”。晚清复古的玩法则是在一幅折扇上用洒金和素纸分隔,这样可以间隔书法和绘画,称为“隔景扇”。这种隔景扇少则四档,多的话可以高达每面十二隔,即一柄成扇上可以容纳二十四位名家写字画画,从这个细节可以想象,当时人们对于扇面的审美要求很高。(图10)

2.内签与封边 清代中期,扇庄在折扇制作过程中,将店号名称用红色小木戳盖好,嵌在纸张内,对光可见,称为内签,这种签条最早大约可见于道光朝,乾隆朝未知具体情况。早期的内签只有一条,写有店名,同光时出现了两条,除店号外,还有类似广告介绍材质的文字,如极品七层、超等棉料等。(图11)

用于折扇外沿的封边,明代到清代乾隆朝均为素色,晚清时期出现了变化,有深色,如黑、青等;也有浅色,如赭石、紫色、淡黄等,甚至还出现了暗花绫子。

3.扇骨出现了名家之作 乾隆之前,即使有马勋、伊氏等名匠,均无名款。但在道光朝前后,由于金石之学兴起,文人参与雕刻成为风气,金石篆刻家也开始在扇骨上雕琢书画作品,较早的如张廷济、六舟等人,且有实物存世。此后更出现了以刻扇著称的名家,如晚清的朱士俊(子安)、民初的金西崖等。

图10:晚清隔景扇页

图11:晚清折扇内签,光线下可见字样

扇骨材质上,清代末年虽然不如乾隆时的极致工细,但在选材和样式上达到一个高峰。竹子的选用范围扩大,光是湘妃一种,品种已经扩大很多,也出现了梅鹿等其他纹样。因正宗湘妃价格高昂,还出现了用烙铁烫出不规则花纹的所谓“烫妃”品种。(图12)

象牙扇骨也是晚清流行的名贵材质,相对于清中期的小骨,晚清有整柄象牙的制作,同时出现了象牙镶嵌玳瑁的品种。广东出口用的象牙扇使用了镂雕和拉丝等工艺,为欧美上流社会所珍视。

檀香木扇是晚清出现的新品种,檀香较软,明代和清初并不为士大夫所喜,但是檀香木有一种天然香气,晚清时期逐渐流行,也行销到欧美等地。鸡翅木也是明代到清中期以来流行的一种扇骨材质,其木质在夏天容易渗出一种褐色汁液,因此并不广泛使用。

晚清复古的扇骨品种则有七档和九档等少骨数扇的复兴,日本扇从唐代到今天仍然流行少骨数,但明代和清初并不时兴,晚清时期少骨数扇重新大行其道,其大骨多数与小骨粗细相仿,纸面左右两侧均以花绫或者织锦作装饰,大骨贴于丝织之上,有时候还雕刻有如意等纹样。

清康熙朝内阁中书刘廷玑在其《在园杂志》中也曾详细记载了当年各地贡扇备极奇巧的奢靡状况:

图12:晚清刻竹大家于子安所刻三行行书扇骨,子安存世真品极为罕见,三行的尤为珍贵。

(扇)至本朝三百余年,日盛一日,其扇骨有用象牙者、玳瑁者、檀香者、沉香者、棕竹者、各种木者、罗甸者、雕漆者、漆上洒金退光洋漆者,有镂空边骨内藏极小牙牌三十二者,有镂空通身填以异香者。扇头钉铰眼钱,有镶嵌象牙、金银、玳瑁、玛瑙、蜜蜡、各种异香者,且有空圆钉铰,内藏极小骰子者,刻各种花样,备极奇巧,甚有仿拟燕尾,更有藏钉铰于内而外无痕迹者。其便面有白纸三矾者,有五色缤纷者,有糊香涂面者,有搥金者、洒金者。命名不一:其骨多而轻细者,名曰春扇、秋扇;以香涂面者,曰香扇;可藏于靴中以事行旅者,曰靴扇;更有以各色漏地纱为面,可以隔扇窥人者,曰瞧郎扇……制样各别,因地因人得名者,曰黄扇、川扇、曹扇、潘扇、青阳扇……若古之纨扇、羽扇、蒲葵扇亦间有用之者,不甚多也。

以上各种扇,到了晚清,品种有所减少,例如靴扇因靴子逐渐退出日常生活而消失,民国时期扇子的种类相比于晚清,更是有所减少,只是工艺上仍然力求精美,以适应文人的雅好。

附带一说的是,折扇有正反面之别,明代的折扇,从存世实物看,并不一定为一面字一面画,有两面书法,也有两面绘画的。但清代开始就逐渐形成了一面书法一面绘画的模式,今日我们依靠画比字贵的模糊概念,通常以为绘画一面为正面,反面书法,其实刚好相反。

分辨折扇正反面最好的依据,是竹制扇骨绝大多数有光滑(即靠近外表的竹青部分)的正面和不光滑的反面部分。从存世的大量晚清成扇看,书法一面都是光滑的竹青,也就是说这面比较尊贵,古人看重文字,且书法家多数是有功名之人,画家在古代是工匠之流,绘画是从属于书法的,古人以书法为正面,不无道理。

竹制扇骨除上述有正反之分,还有一种合骨扇,即扇子的大小骨,无论从正反两面看,都是光滑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绞尽脑汁的工匠将竹青部分削得极薄,贴在竹的另一面,这样的扇子,两面看起来都是光滑的,适合要求极高的文人用家。本书所收录的两件,是湘妃和梅鹿的合骨扇,因为极为费材料,更加名贵罕有。

团扇之部

团扇因其外形呈圆形而得名,实际上也有椭圆、六角、八角等变体,只是将以直柄支撑的无法折叠的扇子统称团扇,通常扇面的材质为纸或者绢。其他材质的如羽扇、竹扇等不在此列。团扇是中国历史最久远的扇子品种,最迟在西汉已经定型,古书上也叫作纨扇、宫扇、便面等等。

团扇的黄金时期是在宋代,迄今所见宋人画作中,大部分为圆形绘画,就是当年实用团扇上的绘画。除了手持的团扇,唐宋人还制作了较为大型的长柄扇子,由仆人远处挥扇,风力较大,上面也绘有花卉等,例如《簪花仕女图》上即有这种大型团扇。

团扇在明初,因为宫廷趣味转向折扇,士大夫也以折扇为尚,团扇因为无法折叠,不耐保管,渐渐退出了上层社会之手。

今日公私收藏之中,只有极少数明初仿宋代风格的无款绢本团扇,从风格上推断是明初作品,其余明代名家所作团扇,可谓凤毛麟角,这里所指的团扇,是绢本的圆光作品,不同于将纸裁成圆形作画而言。

进入清代,清初帝王均未见有绢本团扇书画留存,宫廷画家也极少在团扇上留下痕迹,比较早期的一件,是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清高宗为其母亲所画御笔墨兰团扇,此幅画于绢本之上,柄为和田白玉,富贵气十足。乾隆是一个喜欢仿古的皇帝,也许就是在他的提倡之下,绢本团扇又逐渐进入士大夫的怀袖之中。

道光朝是团扇在清代重新复兴的萌芽期,现时私人收藏中最早时期的清代团扇,绝大多数在道光及其后时期,嘉庆朝款的极少发现。团扇有两面,早期的扇两面材质大致相同。发展到同治初年,已经出现一面素绢、一面洒金绢的做法,这是受了折扇的影响,素面适合绘画而洒金适合书法,与折扇相同的是,书法一面为正面。

折扇在清末重新流行,一直到抗战之后,仍然在文士之间使用,从现存的很多晚清照片上可以看到文士游玩行乐时,手持团扇,民国时期这种风气仍然不减,但比例已远低于清末,所以现存的大量团扇都书写或绘画于同治到宣统这五十年间。虽然流行时间不长,然而这五十年却是晚清经济快速发展、社交频繁的年代,士大夫和商人之间,应酬交往频繁,赠送折扇团扇成为流行的雅礼,促进了团扇制作的工艺提升。

团扇由于不能折叠保管,因此成扇留存较少,完整未重装的更加难得。晚清团扇与之前大致相同,由扇柄与扇面两部分组成。扇骨材质很多,木质有紫檀、红木、黄杨等,也有象牙镶嵌玳瑁等动物牙质;但最普遍的仍然是竹类,如漆竹、棕竹、湘妃等,因竹子轻便,携带方便之故。团扇与折扇一样,都是文士炫耀的雅物,材质上也是极尽心思,象牙玳瑁今日已经很罕见,更有雕漆剔红等名贵品种,不可尽数。但团扇柄由于不如折扇有大骨可平面镌刻,因此较少竹刻名家参与创作,文化气息稍逊。

团扇骨架通常为圆形,须用竹加热烤弯,小型团扇中间可不加直骨,较大型的如男士用扇,中间有直骨,这根直骨有时外露,将团扇扇面分作两部分,可分左右侧书写或绘画,本书收录有数件团扇均为此类。团扇面多数为绢本,底面两层绢之间,有一层矾纸分隔,以防书写时渗水。使用过一段时间后,因天气和湿度变化,扇面极容易发生开裂,只能割下裱为扇片,所以今日若见到原装的清代名家团扇应好好珍惜。

与折扇一样,清末团扇的重新流行,其实与宫廷的提倡很有关系,我们可以看到晚清宫廷照片中,慈禧太后、亲王手上都拿着扇子,今日仍然留存的不少宫廷画家所画的扇子都是折扇,本书收有宫廷画家为帝后所画的团扇,扇柄上还绑有画家的臣字款黄绫签条,就是昔日大量进贡的实物,至今故宫还留存有以万计的这种团扇,原本是备夏天赏赐大臣所用,上行下效,民间自然将用团扇作为时尚。

团扇除纸和绢质之外,其他材质也常在清代使用,例如竹织、刺绣、锦缎等,由于不属于文人书画范畴,本书暂且不讨论。团扇今日已经基本离开了文化人的日用范畴,只是纯装点的玩意,所以今日复制的团扇,虽然样式还略能仿古,但已经没有实用上的考量了。老的团扇柄和扇骨今日在收藏市场上偶尔能见到,离开了扇面之后,其欣赏价值并不高,与名家竹刻的可以把玩的折扇骨或者湘妃扇骨,是不一样的。 A94ZwxrVg6odQdAWQ0KTqDctWLFZEbjdVRjF4g+VYfGRnQC4VD647J6e6IjshP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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