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没有历史先例可以学,在他之前,尧舜禹汤是部落政治,周朝是城邦政治,秦始皇的中央集权/地方郡县二级制看起来则是失败的。刘邦设定的帝国制度是郡国并行,也就是皇帝对各王侯是一个系统(周朝的设计),中央对郡县是一个系统(秦朝的设计),封国相跟郡太守同品秩(二千石),都是地方首长,但不相统属。如此设计当然会出现扞格,但在当时却是“折中而不极端”的考量。
刚称帝时,刘邦封了很多王,除了韩信、彭越、英布,还包括吴芮、韩王信、臧荼、张敖、卢绾等。杀韩信之后,刘邦开始封刘姓皇族为王。后来臧荼、卢绾竟然也造反,刘邦在平定诸王叛变后,猛然惊觉他的控制力其实只局限在关中和河洛地区,远一点就鞭长莫及。同时,万一再有叛乱发生,也没有能够让自己放心的将领可以领兵出征。
于是刘邦想出一个他认为可以一劳永逸的办法:他召集诸将,斩白马为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就是非皇族成员不得封王,没有军功者不得封侯,而且诸将封侯者“国以永存,施及苗裔”(诸将为了保卫自己后代的利益,会努力保卫帝国)。
刘邦认为这样就可以拱卫刘氏天下,永保无虞了。但历史证明他的想法错了,后来汉景帝时发生“七国之乱”,就是刘姓皇族造皇帝的反。但那是后话不赘,此处重点在于,刘邦得天下之后,非常用心地思考帝国永续之法,并将想法付诸实施。这一点,秦始皇有做,项羽没做。
刘邦虽然受本身才具所限而不能做更好的设计,但是他的“后事安排”却奠定了大汉帝国的百年兴盛。
刘邦在亲征英布时受了箭伤,归途中伤势发作,相当严重。回到长安,吕后找来良医,入寝宫看诊。
刘邦问:“情况如何?”
医生说:“没问题,有把握治好。”
听他这么说,刘邦突然变脸,大骂:“老子一个老百姓提三尺剑取得天下,这难道不是天命吗?既然我的命系于上天,纵使扁鹊来治病,又岂能改变天意!”不许医生继续看病,赐他五十金,打发走路。
这番话让吕后惊觉,刘邦一辈子都不听天由命,现在突然讲起“天命”,显然不寻常。过了一会儿,吕后等他气平些了,问:“陛下百岁以后(指过世),萧相国如果死了,谁能接替相国重任?”
吕后这一问,登时唤起了刘邦的危机意识,看来自己死后,老婆会总揽一切,难道刘家的天下将因此送给吕家?于是有了以下的对话。
刘邦说:“曹参可以。”
“曹参之后呢?”
“王陵可以。但王陵稍微憨直了一些,处理事情不够灵活,陈平可以帮他忙。陈平小聪明很多,可是不能独当一面。周勃为人宽厚自重,不做表面功夫,可是将来安定咱们刘氏天下的,必定是周勃,可以让他担任太尉(掌军事)。”
吕后再问以次。
刘邦说:“再往后,你也管不到了。”
吕后显然没有体会到刘邦所谓“安定咱们刘氏天下”的意思,否则后来不会任命“王陵+陈平+周勃”的执政团队,而后来平定“诸吕之乱”(吕后当家,娘家兄弟外甥一度执掌大权),也是陈平跟周勃主导,证明了刘邦的先见与高明。
刘邦的遗言确定了“萧规曹随”,因此奠定了大汉帝国长治久安的基础。
之前提到萧何能够与时俱进,在帝国肇建,自己成为相国之后,他制定《九章律》,在秦代旧律的六章(盗、贼、囚、捕、杂、具)之外,加上“户、兴、厩”三章。而《九章律》加上叔孙通、张汤、赵禹等制定的律法,组成后世所称“汉律”。
也就是说,当初刘邦入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是让关中百姓在承受秦朝严苛法律多年之后松一口气,而大汉帝国肇建之后,萧何将秦法修改增补,使法律更完整周到。秦朝法令失之严苛,萧何自己担任相国,加上曹参跟他作风一致,能够保证法令不至于过分严苛。也就是说,汉朝能够比秦朝更“合理法治”,那正是人心安服的重要因素。
而曹参的态度更为难得:虽然他跟萧何是一同起义的老同志,可是我们看过太多例子,老伙伴“未达时友善,既达时有隙”,古今皆然。曹参能够承认自己不如萧何已经不容易,为了国家而不求个人名声,更堪为千古典范。
同时,西汉初年丞相能够“封还诏书”,相当于宰相拥有复决权,这跟最初几位宰相如相国萧何、曹参,丞相王陵、陈平等,都是和刘邦一同打天下的老同志,压得住属于晚辈的刘姓诸王列侯有关(相权到汉武帝时才遭压制)。而“萧规曹随”让吕后无萧曹间矛盾可利用,也是相权能够制衡皇权的重要因素。
总之,刘邦与诸将立“白马之誓”是有意识的,但这个誓约只在诛除诸吕时产生了作用,后来甚至成为“七国之乱”的根源;而“萧规曹随”是刘邦无意识造成的,却奠定了西汉帝国绵祚二百一十年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