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刘邦击败项羽,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项羽把自己打败了”。
项羽绝对称得上战神,在群雄逐鹿的擂台上,他几乎没有打过败仗。问题在于,每次他在这边赢了一场胜仗,就会在另一边损失更多版图,也就是一连串的军事胜利之后,版图却愈缩小。
龙且战死,韩信据有全部齐地,项羽的信心才开始动摇——项羽也曾经痛击齐国军队,可是齐国人很顽强,他从不曾让齐国降服,这个韩信到底有多厉害?不但成了齐王,而且看起来齐地全在他掌握中。项羽面对的形势是,正面要对付刘邦,后面彭越的游击战又让他的运输粮道不胜其扰,现在韩信更形成对彭城的侧翼威胁,使他陷入非常不利的局面。
第一次,项羽派出说客,希望跟韩信结盟。在此之前,诸侯只有向他臣服或被他摧毁两个选择。
项羽的说客武涉见到韩信,力陈刘邦这个人不可信任,提出项羽给的价码:脱离汉集团,跟楚和解,三分天下,各自作主。却遭韩信当场回绝:“汉王‘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我怎么可以背叛他?”武涉不得要领而去。
齐地一位辩士蒯彻对韩信说:“我会看相,‘相君之面,不过封侯。相君之背,贵不可言’。”为什么“不可言”?因为说出来要杀头。面相贵当封侯,“背相”比封侯更贵且不能说出来,蒯彻几乎是明白鼓励他背叛刘邦,可是韩信叫他闭嘴。
刘邦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笼络了韩信,两次夺取韩信兵权,得天下后一次调换他的封国,一次降他的封爵,韩信都甘愿接受。而刘邦给了韩信什么?不过就是“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吃一样的,穿一样的)罢了。但那就是“江湖义气”,刘邦的江湖气让之前一直不得志的韩信终生感戴,就如《水浒传》里那一句“这颗头颅只卖给识货的”。这一套对张良、郦食其有效,对韩信更有效。
荥阳战场的情况转变却对项羽非常严酷:刘邦有敖仓的粮食,但坚不出战,慢慢消磨项羽的粮秣。项羽吃不消了,使出一记绝招:制作一个超大砧板(俎),把刘邦的老爹刘太公放到俎上,派人通知刘邦:“如果不赶快投降,我就烹杀你爹。”
刘邦对项羽的使者说:“我跟项羽同时接受楚怀王的命令,怀王要我们两人结为兄弟。既然是兄弟,我爹就是他爹,如果一定要烹食他爹,别忘了分我一杯羹。”
项羽对刘邦这种死皮赖脸至为愤怒,下令行刑,却又被项伯劝阻。
项羽再派使者去汉营,对刘邦说:“天下战乱纷扰已经好几年,壮丁忙着打仗,老弱苦于运输,只为了我们两个人而已。这样吧,我跟你来一次单挑,决一雌雄,别再拖累全天下的父老兄弟了。”
刘邦一听,心想“项羽输了”,笑着回绝:“我宁可斗智,不愿斗力。”但终于还是跟项羽隔着广武涧对话,却被项羽用箭射伤,强撑着身子骑马巡视军营,安定众心。经此变故,刘邦更坚定不出战,楚军继续承受粮运不济之苦,而项羽则承受求战不能之苦。
然后刘邦出招了。
他先派陆贾去跟项羽商量,用粮食换取刘太公,项羽没答应。刘邦再派侯公去游说,项羽这次答应与汉军签订和约,双方以鸿沟为界,以西归汉,以东归楚,两国互不侵犯。项王送回汉王的父母妻子,当他们进入汉军营垒,汉军营中响起一片高呼万岁之声。这一声“万岁”不是为刘太公而呼,也不是为刘邦而呼,甚至不是为楚军认输而呼,而是为和平而呼。事实上,鸿沟以西包括了广武、敖仓、荥阳、成皋等地,之前汉王提出“两国以荥阳为界,以西归汉,以东归楚”,项王不答应,如今反而更后退了——项羽退让,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楚军收兵东归,依约汉兵也该向西撤军,可是张良、陈平却对刘邦说:“汉军已经拥有天下的大半,而诸侯也归附于汉。楚军则兵疲粮尽,这是老天要灭亡楚国的时候,不如把握机会,追击楚军。如果这一次放过机会不攻击他,就是所谓‘养虎遗患’啊!”
刘邦当即领悟,下令越过鸿沟,追击撤退回家的楚军。俗语“难以跨越的鸿沟”,就是出自这个典故,但真实的故事却告诉我们:只要脸皮够厚、心够黑,天下其实没有跨不过的鸿沟。
形移势转,之前不敢出战的汉兵现在勇敢追击,可是项羽仍然无敌,在固陵(今河南淮阳区)展开反击,汉军大败,只好再次固守阵地,不敢应战。汉王刘邦征召韩信、彭越,两人迟迟不来,刘邦问张良怎么办,张良建议答应事成后封彭越为魏王,同时答应将陈丘以东都划给齐王韩信,刘邦依言而行。两人于是都带兵前来。
项羽虽然在固陵胜了一役,可是距离家乡愈近,楚军逃亡回家的人数愈多,因此无法恋战,只能一路且战且退。
到了垓下(今安徽灵璧县东南,是一处高冈绝崖地形),西楚军队已经逃散大部分,粮秣也不继,几次发动反扑,都被韩信击退。以前百战百胜的项羽,此时困守营垒,外面是层层包围的汉军。
韩信使出一计绝招:命军中的楚人在包围圈四面唱起楚歌。
项羽大惊,说:“难道汉军已经攻下楚地(江东)了吗?为什么有那么多楚人?”
其实,刘邦、韩信、英布都是楚人,他们的军队中更多得是楚人。而“四面楚歌”的真正厉害之处,就是唱垮了项羽部众的战斗意志——家乡已近在咫尺,算了,甭打了,回家吧!
最后,项羽“霸王别姬”,率骑兵八百人向南突围,汉军五千骑兵追击。项羽的八百骑因为误陷沼泽而失散,最后只剩二十八骑。
此时项羽决定不再逃命,停下来跟追兵相杀,连胜三阵,斩杀数十上百人,证明自己英勇无敌之后,逃到乌江畔。乌江亭长已经为他准备好渡河船只,可是项羽心意陡转,认为“无颜见江东父老”而自刎。
置高俎扬言烹杀刘太公,不晓得谁出的主意,这一招是流氓招数,非但跟项羽的贵族个性不合,更被刘邦使出流氓性格回敬,结果颜面扫地。
要问刘邦击败项羽的关键是什么?一个字,忍。
接受项羽违背当初与楚怀王的约定,忍气吞声去到鸟不下蛋的汉中,是第一忍;彭城大败后,逃亡时竟然忍心将儿女推下马车,是第二忍;偷偷溜出荥阳城,让部将纪信替自己去送死,是第三忍;被项羽射伤后,硬撑着巡视军营,是第四忍;自己困处荥阳,仍不得不封韩信为齐王,是第五忍;对项羽嬉皮笑脸说“分我一杯羹”,是第六忍——“忍”字有好多层意思,刘邦都做到了。
但与其说刘邦击败项羽,不如说项羽是败给自己:项羽自命英雄,而英雄必须永远是英雄,不能露出“狗熊”样子,所以在突围逃亡中,还要回头冲杀给部下看,证明是“非战之罪,天亡我也”。甚至都到了乌江畔,只要渡过江去,“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但项羽仍然“无颜见江东父老”,只好自刎。
如果要给刘邦加一项优点,那就是“脸皮厚”:夺部将兵符、龟缩不出战、宁斗智不斗力、分我一杯羹,都得脸皮够厚,这一点其实跟“忍”的功夫相辅相成。
项羽从宰制天下到乌江自刎,西楚王朝历时四年,史家并没有给他一个“朝代”,也就是说,虽然他曾经实质上做到号令天下,但是那却称不上“得天命”。而垓下胜利后的刘邦,虽已将天下握在掌中,但项羽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想要帝国永续(建立“天命”),还有很多工作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