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流氓得天命

汉高祖刘邦

——“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是刘邦的时代背景。有道是“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如果不是时代发生巨变，刘邦恐怕终其一生都只是个不务正业的流氓。

然而，天下事实上大乱了，乱世一定出英雄，而刘邦在群雄逐鹿的乱世中最后胜出，这是时势造英雄；刘邦建立了大汉帝国，而西汉盛世使得天下人认同自己是“汉人”，也就是说，刘邦建立了一个“天命”，这是英雄造时势。

一个流氓凭什么完成如此功业？从流氓变成英雄，再变成天子，这不是普通的蜕变，不是轻松一句“时势造英雄”可以涵盖说明。要觇探这个蜕变过程，最先得了解那个时代发生了什么巨变。“秦失其鹿”是怎么回事？秦始皇威服天下，秦帝国却在他死后隔年就天下大乱，第四年就灭亡，是怎么搞的？

秦国削平六国其实有着历史的必然性，因为两百多年的战国时代，使得天下人渴望和平，而当时秦国的制度最受天下人欢迎，也就是说，秦王政完成统一是“时势造英雄”；而嬴政成为秦始皇之后，展现了雄才大略，想要建立一个万世一系的帝国，那是“英雄造时势”。

问题在于，秦政府却没能跟上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首要之务是废除封建，施行郡县制。可是秦国的集权政府原本只统辖关中，一下子要在三百多万平方公里的疆域内，建立号令一致的统一帝国，中央集权的控制要到达神经末梢，短时间内肯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单以郡县制的官吏来源而言，就是一个大问题，各级地方政府严重缺乏行政人才，却硬要推行新法，就只能用严刑厉法、高压执行，于是“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等到秦始皇死了，老百姓惧怕的那个“天威”不在了，人民的怒气一股脑涌出，加上秦二世失政，于是“秦失其鹿”。

天下豪杰群起逐鹿了，可是刘邦又是怎么击败群雄的呢？

严格说来，刘邦其实只击败了一个对手——项羽。实际的发展过程是，项羽击溃了秦军，且一度宰制天下，但是他却惹翻了大多数的逐鹿对手，而刘邦能够网罗或联合各方豪杰，最终击败了项羽。也因此有这样的评论：刘邦其实没太大才能，只是善于用人再加上运气好而已。这个评论真的太“瞎”了。在那个英雄豪杰辈出的年代，善于用人正是最重要的才能，而他的对手项羽又偏偏最会把人才往外推，于是刘邦赢了。

“善于用人”简单四个字，其实涵盖很多面向。刘邦曾经对诸将吹嘘：“项羽有一范增却不能用，而我能用萧何、张良、韩信。”但刘邦的最长处却不在知人善任，而在于他知道且承认别人比他优秀，却不怕也不嫉妒别人比他优秀，因此刘邦敢用比他优秀的人。他总是头脑里清楚“当下谁是主要敌人”，因而能够放下身段笼络潜在对手，如韩信、彭越；并容忍“不会造反”的人，萧何自污、张良辟谷，就是这两位聪明人懂得如何让刘邦放心。他也从不拒绝任何有用的建议，可是一旦出现更好的建议，又能够不顾颜面立即改换策略，例如原本制作印信以笼络六国后人，在听了张良一番话后立即销毁。

至于运气好（传统所谓的“天命”），刘邦一生确曾接到很多次“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但重点在于，当机运出现时，他的反应或决策总是能充分利用机会，那是运气？还是才能？

也有人发现，刘邦一生几乎都是被动，很少采取主动。事实证明，刘邦被动掌握机会的决策几乎都是成功的，被动却能够顺应时势、把握机会、取得胜利，跟他的流氓性格大有关系。流氓没有身家背景，没有社会资源，凡事靠朋友相帮，因此珍惜友情，爱护部属；流氓性格也使得他能够不在乎面子、荣誉，一切生存至上，先拿实利再说；同时他必须能忍受痛苦、承受风险，却也因而不为土地、资产所拘束，大大增强了他的生存能力。这正是他数度惨败后能够咸鱼翻身的最重要原因——他跟着感觉走，不会强求自己跟部属去完成一个遥不可及的远大目标，能力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印证马援评论“高祖无可无不可”（事见第二卷）。

从时代角度分析刘邦击败项羽的原因：首先是顺应大势，前面述及秦始皇废封建是回应时代需求，可是项羽却大封诸侯，开了时代的倒车；其次，秦始皇未能完全消灭的，是周朝以来的“贵族／庶民”阶级划分，而项羽处处展现贵族气息，刘邦则因出身农民阶级，符合“打破阶级”的大势；其三，项羽对诸侯、诸将态度傲慢，例如他在钜鹿之战大显威风之后，钜鹿城外那些怯战而只敢作“壁上观”的诸侯进入项羽大营，都匍匐前进“莫敢仰视”，刘邦却能压抑脾气，容忍部属或盟友跋扈（如韩信请求当齐王）。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六国的后代多半都被项羽消灭了，而出身草莽的韩信、彭越、英布等，都弃项羽而投刘邦。

一个有趣的说法是：楚汉争霸的过程，刘邦是“失败为成功之母”，积无数小败成就最后大胜，而项羽是“成功为失败之母”，个人战无不胜，但每胜一次，地盘却变小；另一个有趣的比喻是：项羽好比拳王，刘邦则是街头老大，但是他俩的对决却不是在“绳圈内”进行，所以拳王不敌黑道。比喻得贴不贴切，请读者往下看，自有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