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做了四十一年太平天子的仁宗皇帝赵祯于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龙驭上宾了,继位的是英宗赵曙。
赵祯在位期间,虽然水旱蝗涝不断,到处有民变、兵变发生,但凭着祖宗留下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训,渡过了难关,成为北宋经济文化发展的黄金时期。赵祯本人也以仁恕爱民为标榜,所以死后才得了“仁宗”的庙号。尽管如此,他生前却没有留下嫡传骨肉,只好立叔伯兄弟濮王赵允让之子赵曙为皇子,以继承基业。
赵曙继位后,改年号为“治平”。到治平元年(1064年)十二月,苏轼签判凤翔已整整三年,按当时的规定,得赴京接受考核,以定升、降、留、罢。第二年正月,苏轼回到了东京汴梁。朝廷将如何安排自己,苏轼心中无数,但等待他的,是又一轮考试。
英宗为太子时,就仰慕苏轼的文章,深为苏轼未能入翰林院感到惋惜;如今自己即位了,应该让苏轼发挥才干。但英宗毕竟年轻,不知世上不尽如人意之事居多,虽然贵为天子,也不是想怎么办就能怎么办的。当他把自己想依照当年唐玄宗让李白任翰林学士(实为待诏)的故事,将苏轼调升翰林的打算告诉宰相韩琦时,却被韩琦带着绕了一个大圈子。
在三苏进京时,韩琦对他们的文章是非常赏识的,但和苏洵接触几次之后,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他觉得苏洵的文章确实不错,但年近五十的人一点也不通世事,写文章就写文章,何必汲汲于仕途;况且又对为政之难一点也没有了解和体会,总认为做大官的都是尸位素餐,全不以国计民生为念。苏洵有一次甚至向韩琦进言,认为要扭转官场积弊,应该以诛斩为先,这就使韩琦更为不快。
韩琦早年也是激进分子,以激扬风气、革除积弊为己任,并且是庆历新政的核心人物。但随着阅历的加深,又经历了变革失败的痛苦,他逐渐发现,为政并不像书生议论那么轻松,尤其是国家积弊已深,任何过急的举措都会遭致各方面的反对。
尤其是回京执政后,韩琦早已不是当年的激进派,而是典型的稳健派了,所以对苏洵的书生论政既觉得反感,又觉得有几分可笑。
无论苏洵怎么四处奔波、反复陈词,无论舆论如何盛赞苏洵的文章,可就是通不过韩琦这一关,只请准皇帝给了苏洵一个秘书省校书郎的职务,而且还是“试”校书郎。
但对苏轼和苏辙,韩琦还是器重的。苏轼虽然爱发议论酷似其父,但毕竟年轻,经过一番磨练或许会好一些。但二苏在嘉祐六年的策试,说话毫无顾忌,全然不留面子,深深地刺伤了韩琦。
如果韩琦当时不在宰相的位置上,感觉可能会不一样,但一在这个位置上,所有的批评便似乎全是冲着自己而来。虽然当时苏辙比苏轼还要冲,但毕竟小两岁,而苏轼已二十六岁,老大不小了。将苏轼放到凤翔去,其实就是韩琦的主意,至于如何理解,则因人而异。这既可以说是爱护人才,挫挫年轻人的棱角,也可以说是排斥人才。苏轼的一位好友佛印和尚后来就曾公开表示过不满。
三年过去,又要旧事重提了。
韩琦见英宗提出要让苏轼进翰林院,也不便正面反对,只是说这样做对苏轼未必有好处。
英宗听了觉得奇怪。韩琦解释说:“苏轼确实有才,岂止有才,可以说是才器远大,不可限量。当年先皇仁宗皇帝便许以宰相之位,这是尽人皆知的。但本朝用人,讲究循序渐进,切勿过急。如果皇上眼下就委以重任,恐怕天下不服,对苏轼并无好处,这不是爱才养士之道。”
听了韩琦这番话,英宗觉得自己倒真是有些过急了。
那么什么是爱才养士之道?韩琦自然有说法:“所谓爱才之道,用之不过急,擢之不过速,显之不过度,褒之不过分。等到他的才能为天下人所知,为天下人所服,众望所归,然后委以重任,那不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吗?”
英宗这一下彻底信服了,姜是老的辣,此话真不假,自己怎么就没有韩爱卿想得这么多、想得这么远呢?
本来很自信的英宗,在这位四平八稳、老成练达的宰相面前,突然觉得没有主见了。他问道:“苏轼不能做翰林学士、知制诰,那么修起居注该可以了吧?”
韩琦仍然摇摇头:“也不行!修起居注与知制诰职位相近,也容易遭致非议。”
英宗傻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得有个行的呀!
其实,韩琦早有主意,他建议对苏轼再进行一次考试,如果这些年有长进,便安排他在史馆任职,既可接近皇上,又可继续增长学问。
英宗听从了韩琦的建议,对苏轼进行了又一轮考试。
当然,考试对苏轼来说是轻而易举之事。不就写写文章吗!照样是挥笔立就。苏轼进了史馆,用今天的话说,便是在国家档案馆或文史馆任职。
韩琦的这番苦心,实在是令人难以猜测。说是爱护苏轼,便应给他压担子、干实事,增长行政才干和经验,而不应该把他安排在史馆之类的“闲曹”;说是排斥苏轼,可苏轼很乐意在史馆涉猎宫中藏书,做舞文弄墨的事情。
如果认真琢磨,我们不能不佩服韩琦的老谋深算。从苏轼兄弟的策论中,韩琦已经看出他们与自己政见上的不同,而仁宗皇帝已经声言这两位是未来的宰相,尤其是苏轼,数年之间文名远播,一旦担任有“内相”之称的翰林院知制诰,岂不成了自己的潜在对手。韩琦素以奖掖人才著称,并非虚言。但他奖掖的是与自己政见相同者,所谓君子同道,而绝不奖掖与自己唱对台戏者。但苏轼也有其明显的弱点,那就是太过于喜欢玩弄文字,如果引导他继续在这条路上发展,那么他就不可能腾出精力来应付官场角逐了。韩琦的安排,或许就是在这条思路上进行的。
作为文人政治家,苏轼在以后的生涯中,文人色彩不断强化而达于极致,政客色彩则趋于淡漠,直至被对手逼到绝路,不能说与韩琦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