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蒋中天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公寓里似睡非睡,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悄悄地拽门。
他竖耳听,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合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拽门的声音又响起来。
他打了个冷战:谁在门外?
在哈市,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住址。难道是有人走错门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按门铃?
很显然,门外的人不想弄出响声,他憋足力气一下下拽,似乎要把厚厚的防盗门拽下来。
蒋中天爬起来,悄悄走出卧室,来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看出去……
洪原竟然直挺挺地站在昏暗的楼道里!
楼道里亮着灯,他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满脸贴着白花花的创可贴,木木地盯着猫眼,好像看到了蒋中天……
这是蒋中天携巨款逃离七河台市之后,第一次梦见洪原。
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第二天,他几乎一天没出门,龟缩在屋里,连三餐都是打电话叫人送来的。
他一直泡在网上。
他跑了之后,洪原竟然没有利用电子邮件对他说过一句话,比如诱骗他回来,或者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或者诉苦,或者威胁……
电子邮件是洪原把心声传到蒋中天耳朵里的惟一渠道。
这件事让蒋中天一直很纳闷,心里更加没底。
这天晚上,蒋中天又梦见有人在悄悄地拽门了。他来到猫眼前朝外看,只见满脸创可贴的洪原孤零零地站在楼道里,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这次和上次有一些不同——楼道里没有灯,黑糊糊的。洪原竟然是白的,亮的,如同那种夜光像章上的人。他脸上那横七竖八的创可贴是黑的。他还是那样双眼无神地和猫眼里面的蒋中天对视着……
醒来后,蒋中天的心里结了一个古怪的疙瘩。
为什么两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
难道只是巧合?
他疑神疑鬼地轻轻走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外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卧室。
他想:一定是自己对昨夜的那个噩梦太恐惧了,所以今夜它又在大脑里浮现出来。
第三天,蒋中天还是没敢出门,一直在房子里上网。这一天他只吃了一顿饭,是下午三点钟吃的。他没有食欲。
终于,天又黑了。
他对睡觉已经感到恐惧了——今夜,会不会再做那个噩梦?今夜,洪原会变成什么样子?今夜,他会不会轻飘飘地穿门而入,像行尸一样走进卧室来?……
恍恍惚惚中,蒋中天又听见了吃力的拽门声!
他打了个激灵,挣扎着从噩梦的浅层次清醒过来。
他打开灯,坐起来,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下了地。
他打开旅行箱,想找本书看看。
旅行箱里有十几本书,都是他从七河台市带来的,其中有一本《圣经》。他顺手拿起来翻了翻。
有一个东西掉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就像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束强烈的亮光,他的心一下就缩紧了。
是洪原的照片!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蒋中天从来没见过的陌生女人。
这张照片怎么会跑到这本书里来呢?蒋中天想了好半天,还是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张照片。
他想撕掉它,又停住了。他把它拿到写字台前,打开台灯,仔细端详。
洪原的表情有些呆滞,好像一个梦游者,他仿佛注视着镜头,又好像看着千万里之外。这个表情和蒋中天噩梦中的洪原多么相像啊!
看着看着,蒋中天恐惧起来。
他避开了洪原的脸,把目光转向了他旁边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衣着很华丽,一看就是高档货。她微微地笑着,和蒋中天没完没了地对视,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大脑。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在这幽幽的灯光下,蒋中天害怕这个眼神。
她的眉毛很粗,眼睛很大,鼻梁很高,嘴巴十分周正……可蒋中天还是认为她长得不漂亮,甚至有点丑。
他硬撑着又和这个不明身份的女人对视了一会儿,渐渐觉得她不仅仅是美和丑的问题了,而是有点……怪。
对了,她的长相有点怪!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蒋中天越恐惧越想找到答案。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放大镜,透过它,死死盯着这个陌生的女人,端详她的发际,额头,眼眉,眼珠,颧骨,鼻梁,鼻孔,嘴巴,下巴,脖子……
他的心陡然一冷,因为他从这张女人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男相!就像正负电相撞,他的脑海里一下就炸响了惊雷!
那粗壮的头发,那粗大的毛孔,那粗糙的皮肤……
这些还不重要,最明显的是她那眼神,那绝对是一个男人的眼神!
蒋中天觉得,这个女人是一张画皮,她里面其实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被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珠,向外窥视着……
即使她是一个女人,老辈人也说过:有男相的女人都是不祥的女人。
蒋中天拉开抽屉,把这张莫名其妙的照片塞了进去。
发了一会儿呆,他拿起手机,颤颤地拨通了文馨的手机。这是他卷逃两年来,第一次给她打电话。
他不知道文馨是不是还在等他。
目前,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想通过她打探一下洪原的消息。
有这样一句话:两种人不在你的视野里是最危险的,一是你的孩子,一是你的敌人。蒋中天一直不知道洪原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他的方位,不知道他的表情。
也许,他又去了南方;
也许,他来到了哈市,已经接近了自己居住的公寓;
也许,他的脸已经变得像煤一样黑,充满杀气;
也许,他的脸已经变得像纸一样白,一直笑着……
在七河台市,文馨是他最亲近的一个人。她是他的女友,两个人曾经在一起生活过半年,现在他只有给她打电话。
“嘟——嘟——嘟——”
蒋中天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电话一通,七河台市好像一下就近在眼前了。
电话响了半天,一直没人接听。
蒋中天突然把电话挂断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心跳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难道文馨换了手机?
想了想,他又拨了一遍文馨的手机号。
他必须要打这个电话。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了,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现在,他必须打探到洪原在干什么,尽管他知道,这样做是在冒险,在玩命。
这次,电话被接起来,里面传出文馨的声音!
“喂,你好。”
蒋中天的心又狂跳起来。
他明白,他的下半辈子是成为座上客还是成为阶下囚,很可能就取决于他此时张不张口。
“喂?请讲话!”文馨的声音大起来。
他一慌乱,又把电话挂断了。
正在他愣神的当儿,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文馨打过来的。
他一狠心,接了。
“你谁呀?”文馨很不友好地问。
“是我。”蒋中天低低地说。
“你是……”文馨竟然没听出他的声音。
“我是中天。”他又低低地说。
文馨一下愣住了,话筒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对不起,文馨……”
静默了几秒钟,文馨突然哭了出来:“王八蛋,你在哪儿呀?”
“我在大理……你好吗?”
文馨哭了一阵子,终于止住了,静静地说:“我挺好。”
蒋中天冷不丁问:“现在洪原在做什么?”
“他死了。”
“死了?”蒋中天差点晕过去!“什么时候?”
“前天。”
蒋中天呆住了。
前天!
正是前天夜里,洪原在梦中出现在了他的门外……
“他,他怎么死的?”
“车在盘山公路上翻了,掉进了山沟,他的脑袋都摔碎了。遗体昨天刚刚火化,我到火葬厂看了一眼,那样子太惨了……”说到这里,文馨的声音哆嗦起来。很显然,回忆那一幕对她来说是一种强烈的刺激。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女的,那女的开车。”
“他老婆?”
“不是。”
“那是他女朋友吗?”
“也不是,他一直没有女朋友。”
“那她是谁?”
“她的脸也摔得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认。而且,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现在,她还躺在火葬厂里,等着有人来认尸。这两年,洪原一直独来独往,没有一个女人跟他关系密切。警察询问了所有认识洪原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出事那天晚上洪原跟什么人走了。”
停了停,文馨又说:“洪原在火葬厂美了容,整个脑袋几乎都是石膏做成的,木木呆呆。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但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看来,我永远没有机会了……”
“你说什么?”
“唉,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当时,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他的资金。我有个朋友做服装生意——你见过的,就是那个大脑袋——他往俄罗斯发一批货,急需一笔资金,据他说,这批货的利润可以翻十倍,最后和我五五平分。我一咬牙,就把洪原的钱提出来,来到哈市全部交给了他……没想到赔了,只收回不到二十万。这两年我一直在做生意,盼望着发大财,把这笔钱还给洪原,再当面向他谢罪……”
“你在哈市?”文馨警觉地问。
“不,我在大理,去年来的。”言多必失,蒋中天的谎言露了一个洞。
“……还回来吗?”
蒋中天愣了愣,说:“过一些日子吧。”停了停,他问:“当年,洪原……没报案?”
“没有。”
“他为什么不报案?”
“我怎么知道!”
蒋中天想了想,说:“那好吧,我们以后再联系。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
放下电话,蒋中天已经有了一种直觉:文馨有主了。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双方都在回避它。
不过,现在蒋中天顾不上考虑这件事,他的大脑被洪原死亡的消息塞满了。
他轻轻打开抽屉,又拿出了那张照片。
洪原木木呆呆地注视着他,他也木木呆呆地注视着洪原。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最后变得像纸人一样轻飘飘,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支撑自己,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走。
洪原来过。
他坚信,洪原来过。
洪原活着时,踏破铁鞋找不到他。可是,当他一转眼车毁人亡,变成了一缕冤魂,就离地三尺了。
老辈人说,死人的亡灵最喜欢寻找自己生前的躯壳或影像,只要有他的照片,就可能把他招来……
蒋中天拿着这张照片,走过卫生间,用火柴把它点着了。
火舌好像生死的分界线,慢慢推移,洪原在火中扭曲着,剩下了一条腿,一只胳膊,半张脸,半个嘴,一只眼珠——这只眼珠仍然木木呆呆地看着蒋中天。
火舌蔓延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她在火中笑笑地看着蒋中天,那眼神里含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在她即将变成灰烬的时候,她的面目越来越狰狞,越来越不像人。
她消失在火中的一刹那,蒋中天的头发“刷”一下就竖了起来——肯定是这个不祥的女人索走了洪原的命!
她是一个勾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