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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办公大楼一共八层,秘书处在三楼。三楼是这幢楼的分界线,也是中转站。因为四楼以上就有市长、副市长办公,政府一些重要部门比如人事、民政、发改委等在上面,二楼是一些平常没人找的单位,自然也就是权力不大的部门,比如宗教局什么的,一楼是信访办外加小车班、收发室等,去年又将老干局移了下来,说老干部们上楼不容易,这样显得人性。另外一楼还蹲着十来号“40”“50”人员,给市政府打扫卫生。田家耕的办公室跟秘书长罗骏业办公室遥遥对着,罗骏业在东,他在西,是这层楼最大的两间,里面卫生间休息室全有,跟其他副秘书长相比,田家耕的规格要高点。特别是那间休息室,这幢楼上只有市长和常务副市长办公室才有休息间,秘书长罗骏业办公室虽然大,但休息室改成了文件批阅室,放床的地方让一张阔大的板桌给占领了。有次关键在酒桌上跟别人开玩笑说,政府真会体贴干部,知道田秘书长从不批改文件,于是就不放书桌,又知道田秘书长一天到晚喝酒,才多加了一张床,让他喝了酒能舒舒服服进入梦乡。田家耕听后一笑了之,六名副市长外加三名市长助理,数关键怪话最多,总是牢骚满腹的样子,好像全市人民都亏待了他。其实关键的怪话也分场合,比如见了市长万庆河和书记高原,那张嘴立马乖巧,还能巧舌如簧地说出一大堆恭维话奉承话,有些话连田家耕他们这个层面的领导都说不出口,肉麻,身上痒痒得要起鸡皮疙瘩。关键说起来却很老到,游刃有余。高原有次开玩笑说他是老油条,关键立马承认,说火候不够,炸时间久了就能变得更老,以后一定要把握好火候。火候两个字是有特指的,官场中人都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关键能巧妙地把这两个字奉承给高原,可见他说话是有智慧的。

田家耕百无聊赖地坐在办公室,脑子里忽尔是副市长关键忽尔又是招商局长陆乙春。市长万庆河也出去了,常务副市长柳明也不在,两人去省里跑项目。金融危机之后,国家加大投资力度,千方百计拉动内需,这就给南州这样的城市给了着力发展的机会。柳明全力以赴跑基础设施投资,力争要把南州能修的街巷重修一遍,让这座古老的城市变变样子。太老了嘛,老得没有一点朝气。这是柳明的口头禅。万庆河在积极争取一个投资二十亿元的环保纸模项目。两位主要领导不在,田家耕的工作量就减去一半,窝在办公室瞎想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以前万庆河和柳明去省里,经常会把田家耕带上,秘密武器嘛,关键时刻发挥非常作用。跑项目跑投资离不开酒局,有些酒局文明,双方彬彬有礼,不在酒上下功夫,也不会暗藏玄机,意思到了就行,这种酒局不用田家耕出面,凭两位领导的酒量还有智慧完全能应付过来。更多的酒局则不,绵里藏针雪里藏刀,看着热情洋溢关心倍至,实则杯杯含计,就等你多喝一杯出丑,然后付出惨重的代价,这种情形万庆河和柳明就会山后藏兵一样把田家耕推出来,将对方阴谋一举粉碎。这次没带他,估计是情况特殊,毕竟他这样的人不是哪种场合都能带出去的,这点田家耕有自知之明。

正无所事事,秘书长罗骏业推门进来了。

罗骏业比田家耕大几岁,快五十了,以前在教委当主任,去年年初挪到这边的,典型的老好人性格,在现今官场实不多见。罗骏业不喝酒,胃不好,肝也不好,一身毛病,所以对天天拼酒的田家耕格外钦佩,有时也会露一些同情,认为田家耕为工作牺牲得太多了。

“怎么,没休息一会啊?”见田家耕像模像样坐在板桌前,罗骏业笑问。

田家耕起身,报以礼貌的笑:“刚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又问:“这两天很忙吧,老见你的门关着。”

罗骏业说:“还是南乌经济一体化,这事麻烦哟,材料一大堆,哪个都要亲自改,天天还有会议要准备,陷到文山会海里了。”说着扭了扭脖子,借机又活动几下手臂。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帮不上什么。”田家耕边说边拿杯子给罗骏业沏茶,动作有点拘谨,不大自信那种。这是官场受挫后落下的坏毛病,改不了。酒桌上他能冲英雄当老大,一到实际工作中,立马就觉比别人矮。

罗骏业说不喝,喝了一上午,胃里能养鱼了。又说:“要你帮什么忙,你把这一摊子照管得这么有条理,我感激都来不及呢。”

罗骏业说的是实话,并无客套造作之成分,也犯不着。秘书处最大的工作有两块,一是材料或会议,一是接待。前些年接待是分开的,由南州宾馆负责,接待办主任也不兼副秘书长,后来接待中连着出过几次差错,挨了省里的批,才将接待办提升规格,由秘书处统一负责。如今罗骏业跟田家耕各自分管一块,打理得头头是道,缜密严谨,几乎不出纰漏,也不给别的部门留口柄。这点上罗骏业真是感激田家耕,当初选他当秘书长,万庆河和柳明最担心的就是接待这一块,罗骏业性格内向,交际方面一点不擅长,这对于一个秘书长来说,就是最大的先天不足,但罗骏业心细,处理公文还有筹办会议又颇见功夫。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自己也说短处太多,亲和力不足,协调能力更弱,秘书长这位子真的不合适。后来征求田家耕意见,田家耕说了一番话:“他政策水平高,原则性强,又在教委那么大的口干过,还愁把秘书长这点工作拿不下来?你们不就愁接待这一块么,我的身体还行,还能撑几年,放心吧,工作不会有闪失的。”这才让两位领导放了心。事实证明,田家耕跟罗骏业搭班子的这一年多,秘书处充满了团结和谐,各项工作井井有条,很令领导满意。

这归功于他们二人的性格,他们两人都属那种多做少说或者只做不说的人,彼此之间没有算计也没有猜疑,开诚布公。也许是人生到了一定程度,彼此又都经历过风雨,体味过仕途或官场的辛酸苦辣,算是彻底淡定了下来。人一淡定,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有待人处世的方法就都变了,宽容增多,理解增多。抱着这种心态,人生真就变得简单明了,工作中自然会少掉许多磨擦。

罗骏业活动活动身子,坐下,田家耕就知道,罗骏业有事要跟他说。罗骏业很忙,这幢楼上的人似乎没有不忙的,大家平日里都是忙疯了般,见面只点个头,说话的时间也没。问话也是最近很忙吧?对方会很惬意地点点头,然后又痛苦地摇头,说忙得都喘不过气了,仿佛一个个在跟时间赛跑。罗骏业偶尔也到田家耕办公室,但坐下说话的机会不是太多,多是礼节性地问候几句,关心一下,然后就又匆匆离开。相比其他部门,秘书处就更忙,而且这忙绝不是做出来的。其他部门还可做做样子,秘书处必须来真的。这么说吧,只要一进这幢楼,你就像是被上足了发条,必须一刻不歇地运转,根本没有空闲或偷懒的时候。

“有件事想跟你说说。”罗骏业果然拉开了话头。田家耕心里一咯噔,罗骏业用的是说说而非商量,语气听上去也凝重,他忙在对面沙发坐下,端端正正摆出洗耳恭听的样。

罗骏业顿了那么一会,目光有滋有味地在田家耕脸上转了会,道:“昨天两位书记找我了,他们初步有个意见,想把两边的接待办合了。”

田家耕表情一动,多少有些吃惊。“又合啊?”半天后他说。

南州市委接待办和市政府接待办原本只有一块牌子,两家合并办公,那时田家耕还没到秘书处,在县里。后来市委和政府在接待上发生分歧,具体说是当时的书记和市长在接待理念上达不成一致,市委想隆重的,政府这边动作不积极,政府这边认为必须高规格接待的,市委那边又说是铺张浪费,变相搞腐败,结果弄得接待办无法工作。后来接待办就分开了,市委搞市委的,政府搞政府的。这样的机制运行了有三年多,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田家耕的感觉是,酒局明显比以前多,浪费也比以前大,人力物力消耗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体制上的事,大都如此。”罗骏业说。

田家耕笑笑,没做补充,但凡罗骏业说话的时候,田家耕都不会多言,只是态度诚恳地去听。

“两位书记这样考虑也是迫于无奈,那边的接待工作真是跟不上工作需要,老苏这个人,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干起工作来就不那么严谨,老掉链子。”

老苏叫苏景文,市委接待办主任。一听说起同行,田家耕就更不好应答了,他这人最怕议论同僚间的不是,当然,罗骏业也不是成心要说老苏坏话,这方面他堪称楷模,问题是现在牵扯到田家耕和苏景文两个人,罗骏业就不能不把话说得透一些。

“市委那边的意见是把接待工作交过来,由你一个人张罗,我没敢表态,担心你太受累,应付不过来啊。”罗骏业长叹一声,脸上浮出真实的愁容。

田家耕心里涌上一层感激,跟罗骏业搭班子这一年多,最大的感触,就是罗骏业能真实体谅他的苦处,能设身处地替他着想,不像个别领导,总以为他田家耕除了喝酒吃肉,再就是睡觉,政府养着他,就跟养了一酒鬼一废物一样。还有甚者,拿他的过去说事,说他一个跟斗栽倒,丢了权把子,反抱着了酒坛子。总之,很不入耳。

“这样不好吧,就算合,也应该让老苏主持工作。”田家耕极认真地说。

“这个建议我也跟两位书记提过,估计起不了作用,如果老苏能胜任,那边就不动这心思了。”罗骏业并不隐瞒,如实把两位书记怎么谈的道了出来,田家耕听完,忽然忧心忡忡,比平日多了几分不安。

罗骏业走了,电话一个劲催,水务局长和农委主任候在他办公室,急着跟他汇报工作。走前他让田家耕再想想,这事还有变通余地,如果实在累,身体受不了,不想挑这份担子,完全可以提出来,他再找二位书记谈。

田家耕就犹豫了,他倒不是怕身体受累,身体算什么呢,男人的身体其实跟权位跟欲望是联在一起的,都说要注意休息,真的让你休息下来,病就从各个部位往外跳。田家耕深有体会。当县长时,田家耕那么忙,几乎一天都没有休息,可身体从来不出问题。那起事件发生,田家耕县长职务被免,人是闲下来了,可身体呢?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田家耕眼看要到医院去上班了。那段日子,真是不好熬啊,如果不是后来去寺院,怕是,他会倒在那场劫难里。有了这次教训,田家耕再也不敢在工作上懈怠,别把工作当工作,就当锻炼身体,健康大脑,把你心上所有东西放下,心就简单了,步子就利落了。

真的很利落。

但是,他是利落了,可老苏呢,他会有想法的啊——

苏景文今年已经五十岁,在市委秘书处干了将近二十年,从小秘书干起,一步步干到今天,据说从他手里过去的文稿材料可以用火车装,他曾笑谈自己是“糟纸工”,天下最大的毁林者。可惜最终没能在“材料”上给自己一个交待,像罗骏业那样体体面面做一个真正的秘书长,反学田家耕一样,把自己交给了酒桌。如果突然再把他从酒桌上“请”下去,他能受得了?

人都是一样的。权力这根魔棒,能把所有人变得如同跳起来摘桃的猴子。摘到摘不到,那是你的造化,但不想跳不想摘,那绝对是假话。拱手把桃子让给别人的,田家耕更是没听过。

下班后田家耕按时回家,妻子安小桥已做好饭菜,见他回来,喜出望外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们家领导知道回家吃饭,累了吧,要不要先喝点水?”

田家耕笑说:“这几天轻闲着呢,两头儿不在,累不着。”说着走过去,拍了拍妻子肩头。

安小桥一米五几,小巧玲珑,典型的清秀可人型。谈恋爱那阵,田家耕老怀疑她的年龄,总觉得她还像个初中生,一张脸清新秀气得可怕。那阵儿,田家耕连吻都不敢接,生怕自己的粗糙还有莽撞毁了这张纯美的脸。这么多年过去了,安小桥已从当年二十出头的师范生,变成中年女人,岁月在她干净秀美的脸上,也刻下刀刀疤痕。尤其那场震惊全省的“吃空饷”事件,更是对她打击深重,作为被搅进去的一员,也作为曾经的县长夫人,安小桥付出了惨重代价。不但失去古坪五中副校长的职务,而且从教师队伍中清理了出来,目前她是居家女人。也正是因为她,才让田家耕有嘴说不清,在那起事件中替人受过,成了政治斗争的炮灰。

大约因为这个原因,闲居在家的安小桥不敢把生活的不如意挂在脸上,田家耕上班后,她可能以泪洗面,可能为那次意想不到的变故懊悔不已,只要听到田家耕回家的脚步声,马上就堆出一脸温情一脸笑。

“今天没出去转?”田家耕一边换鞋一边问,鼻子狠劲吸了几口,似是被安小桥做的美味诱惑了。吃遍了天下大餐,田家耕还是觉得安小桥做的家乡菜最地道,合他的胃。果真见到餐桌上两道山野小菜,食欲勃然而起,性急地就要用手去抓。

“先别,洗手去。”安小桥一把打开他的手,同时怜惜地看他一眼。自从田家耕进了市府,明显是比以前消瘦,也比以前缺了精神。她不知道是饮酒过度的原因,还是田家耕的元气没恢复过来。但她知道,田家耕对目前状况很不满足,志向根本不在酒桌上,也不在副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他的心思她知道,志向更是知道。眼下这种窝窝囊囊施展不开拳脚的日子,很有点卧薪尝胆啊。

田家耕洗了手,安小桥已把碗筷摆好。刚坐饭桌前,手机叫响,一看是副市长关键打来的,田家耕犹豫一下,还是接了。

关键让他火速赶到南州宾馆贵宾楼,说有客人要陪。

“陪陪陪,一天也不让人得闲。”田家耕不满地发着牢骚,目光不安地搁妻子脸上。安小桥露出失望的脸旋即又绽出浅笑,体贴地说:“去吧,领导叫你,不去说不过去的。”田家耕唉了一声,起身。安小桥将衣服递他手上,又要替他拿鞋,田家耕忙制止,说自己来。安小桥目光复杂地望住丈夫,眼里是不舍,也有一层忧虑,人却装得很快活,叮嘱道:“别跟人家顶牛,能少喝就少喝点。” KMfsL8ZYgKISMqjgF0SzzlFISBppLnXAYO5OOJVyFkrPHUG+f0/7WG8lErTIvD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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