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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照得办公室暖洋洋的。田家耕才从睡梦中醒过来。昨天晚上又喝多了,地产商钱小亨宴请常务副市长柳明,柳明非要拉他去。钱小亨本来不善饮的,平日里滴酒不沾,他的美女助理曾恬虽然能喝,但毕竟是女人,在柳明面前更不敢放肆,田家耕没当回事。结果到了酒店才发现,钱小亨还请来一个人,省里冯副省长的秘书、人称大才子的江岸。江岸一个人去倒也罢了,田家耕能应付,谁知他又叫了两位美女,外加省报驻南州记者站李站长。李站长是出了名的酒家,只要一闻到酒,双腿立刻就迈不到。有人戏说,别的市,新闻稿件都是写出来的,唯有南州,新闻稿件是喝出来的。哪个能把李大站长陪好,一准就会在省报上露脸。而且此人跟省委宣传部头头脑脑们都熟,跟省报总编辑更是铁哥们,所以他在南州是见官大一级,见人高一头,谁都得把他当回事。酒局一旦拉开,就没完没了。柳明又不能喝,田家耕只能舍命相陪。喝到后来,冯副省长的秘书江岸提出要一展歌喉,高歌几曲,只好再换地方,去了南州最大的夜总会“蓝色天空”。男男女女接着又喝,先是洋酒跟着是啤酒,接下来又换茅台。那种地方,茅台哪有真,不给你灌工业酒精就是看你面子。明知是假,但还是喝得很有激情。按钱小亨的说法,酒可以假,情不能假。真真假假的一片吆喝声中,田家耕就有点过量。凌晨两点多,将客人一一送下,田家耕家都没回,直接来到办公室,倒头就睡。睡到上午九点还不过瘾,中午胡乱填了点肚子,接着又睡,到这时,才把一肚子酒精睡没了。

一睁开眼,田家耕就抓起桌上的葡萄糖瓶,狠着劲灌了一肚子。舒服啊,他揉揉肚子,轻吟一声,然后看了看表,四点二十,不能再睡了,得抓紧准备,晚上市里还有接待任务,得去梅园紧着安排。

田家耕现在又恢复了官职,不是县长,也不是书记,而是一个专事喝酒接待的肥缺。

这事真有点怪,田家耕本已做好彻底离开政坛,悠哉乐哉地安度余生的打算。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南州就有好几个,丢官了,没职了,哪也不去上班,按月领着工资,只是不用坐班。每天上鸟市鱼市转转,寂寞时到广场人多处凑凑热闹,发发牢骚,骂骂政府,或者家长里短,婆媳矛盾,一天时间很容易就打发了。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人嘛,哪条路都能走,哪个境界也能活,干嘛非要一棵树上吊死呢。

可有些东西,当你不想要时,它偏就来了,推都推不掉。田家耕这次复出,还发生过不少故事。这中间,南州也发生了许多事,原市委书记匡立群因为一起意外案件,被田家耕曾经的老搭档——古坪县委书记丁二昌拉下岸,彻底湿身,进去了。顺带牵扯出的还有很多。原市长高原受风波影响,一只脚已经掉进了水中,好在,后来又奋力搏上了岸,不但啥事没有,反而官升半级,由市长挪到市委书记位子上。对田家耕比较欣赏的原常务副市长万庆河关键时刻被省委重用,担起了南州市长这一重任。田家耕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书记高原和市长万庆河反复琢磨,最后给他重新定了个位置——南州市政府副秘书长兼接待办主任,专管政府接待。

“不好意思啊老田,想来想去,还就这么一个位置,委屈就委屈一下,现在这情况你也知道,一个位子十几个人争,僧多粥少,实在平衡不过来。”市长万庆河说。

“谢谢市长,可我实在胜任不了,这个位子……还是另择高明吧。”田家耕无动于衷说。

“怎么,说你成仙你还真成仙了,我万庆河请你出山,都请不动?”

“真不是啊,市长冤枉我,我田家耕既不是神也不是仙,只是一个撤了职的干部。”

一听这话,万庆河更加来气:“还有意见是不是,牢骚还很大是不是?组织处理你怎么了,处理你是为了你好!”又道:“家耕啊,这样下去可不行,要正确对待组织做出的决定,要相信组织,组织对你,可是很信任的哟。这不,机会不是很快又来了嘛。”

田家耕还是摇头,不过这次他笑了笑,笑得很坦然。然后说:“市长多虑了,真不是这个原因。”

万庆河叹一声,田家耕的脾气他多少知道一点,这人要是固执起来,不说十头牛,至少五头是拉不回的。当初跟县委书记丁二昌搞不团结,万庆河提醒过他,要他注意自己的身份,他就是听不进去,还非常有理地道:“我什么身份,我是县长,是组织派来的,上对组织负责,下对全县老百姓负责,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一个县搞乱!”结果呢,拉出架势来跟丁二昌干,楞是把那个叫古坪的县给搞乱了。最后引火烧身,把县长职务也给丢了。

一个人可以固执一次,但不能固执一世。一个官,连一次固执都不能。官场讲的是变通,能曲会伸,迂回前行……算了,跟这人说这些,没用!

田家耕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又固执了一段时间,大约三个月吧。这在官场,已经很了不起,哪有给官不做的,没有。可他真就这么做了,不管万庆河怎么说,就是不动心,真不动心,仿佛铁了心的不再趟这水。万庆河起先并不明白,以为他是借机发难,嫌这职位委屈。后来跟他推心置腹谈过几次,才知道他是真有别的想法了。万庆河听完他那些思考,沉吟良久,居然发不出声来。

接着是高原。田家耕的确没想到,高原会这么热心于他,让他干这职务。

“酒中乾坤,杯中人生,这不正是你家耕想要的生活嘛。接待办主任,不就整天跟酒打交道嘛,难道还不满足?”

田家耕大吃一惊,高原怎么知道这句话,难道他也到过韬光寺,见过释心?那可是释心法师跟他的秘密啊。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期。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高原背过身去,竟抑扬顿挫吟出了这首诗。田家耕惊得汗都出来了。要知道,这正是释心法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诧异间,就听高原沉沉道:“你家耕就算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也该差不多了吧。折戟沙场是难受,痛,也该悔。但自古英雄,哪个不经数次失败,一蹶不振的是孬种,东山再起,才不失为英雄啊。”

田家耕被这番话说的,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真没卧薪尝胆的意思,更不存在韬光养晦一说,他只是想清了一些必须想清的事。不接受任命,是他真的对官场烦了,厌了。这种厌烦以前是没有的,真没有,但现在很强烈。就跟一个喜欢吃卤猪头肉的人,突然有一天,看见猪头肉就恶心。

人总是要比某些东西弄厌烦的。这点他没跟高原讲,讲了也不信。一个人的内心是别人轻易进不来的,进来了,也看不到最真实那一面。

田家耕内心里,的确有了东西。那段日子,在寺院,或是家中,他想得最深的,就是官场。跟别人探讨得最多的,也是官场。包括跟释心法师,以及谢老。人不能把事物看得太清楚,看清看透,就再难入戏。以前他是迷着,只看到一面,没看到几面。所以有激情,有血性,也有干劲。现在他看到的,是反面,是别人轻易看不到的,所以,对谋官,真是心灰意冷,再也没一点信心了。

人干嘛要把自己绑在树上,没有束缚的日子不是很好么?

“如果书记真心为我着想,就让我去党校吧,什么职务也不要,就当一普通教员。”

“不行,这职位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没有商量的余地,个人服从组织,就这么定了。”高原突然打起了官腔。当一个平日不跟你打官腔的人突然在你面前打官腔,就意味着他有想法了。在官场,最好的处事原则是让别人对你没想法,想法两个字,会改变许多事物。田家耕现在不想让高原对他有想法。

“好吧。”他终于点了头。

“这不就对了,你家耕啥风雨没经过,还怕当这个接待办主任。当然,也别小看这职务,说不定,比你那个县长更有当头呢。”高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仿佛这个接待办主任,藏着诸多秘密。后来的事实证明,高原和万庆河力主让田家耕担任的这个接待办主任,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职位。

田家耕终于表态,让高原长舒一口气,好像完成一件壮举。连着夸赞几句,突然话峰一转,说:“再送你一句话,仙风不可吹草动,袖手不可旁观舞,到了新岗位上,该怎么做,要心里有数。”

田家耕面如死灰。

“仙风不可吹草动,袖手不可旁观舞”,是法师释心跟他说的第二句话!

现在,田家耕在这个位子上,快要两年了。

两年的经历,让他对“酒中乾坤,杯中人生”有了更新的理解。也让他内心那些想法,变得动摇起来。

唉,没有人是不变的。当然,更重要的,是田家耕对酒局有了全新的认识,以前觉得喝酒只是喝酒,包括当县长时,吆五喝六,说喝就喝,从没想过酒这东西复杂,酒这东西还有那么多学问。傻啊,怪不得被驱逐出局。一个连酒都不知是何物的人,居然还野心勃勃,想在仕途上飞黄腾达?

两年干下来,田家耕不但知道酒场是另一个官场,更知道,在官场,你喝的绝不是酒,而是交情,是关系,是人脉。当然,你也要喝矛盾,喝冲突,喝不幸,喝……算了,一想酒,田家耕就觉脑子大,头痛欲裂。轻叹一声,起身,来到窗前。

时令已到了深秋,南州的秋天很是煞人,天气潮湿而阴冷,刀子似的风不时从南凌江面上卷过来,打得人针扎似地痛,更有那三天两头的阴雨,下起来像怨妇的泪,没完没了。生活在这样的城市,你的骨头都是潮湿的,发着霉,总盼着老天能开开恩,给点阳光,少点风寒。好在这半月天气不错,阳光露足了脸,往年持续不断的阴雨还有雾霾似乎不见了影,换成碧蓝的天空和茂盛的太阳了。田家耕心情也不错,他的关节痛秋季居然没复发,腰酸的毛病也轻了许多,就连一向干涩流泪黏黏糊糊的眼睛,这阵子看东西也明亮了,他已经一个月没用眼药膏。这在别人身上或许算不得大事,搁田家耕身上,却令他无比兴奋。自从进入四十岁后,身体各个环节任何一细微的变化都令他不安,让他焦虑,尤其这种看似不要紧治疗起来却很麻烦的“小毛病”,更会让他忧心忡忡。年龄不饶人啊,田家耕常常会发出这样的叹,听上去好像他已经很老,其实他只有四十五岁,在南州市政府七位副秘书长中,算是年轻力壮的。但田家耕内心有苦衷,别人年轻上面会用年富力强风华正茂来形容,他稍稍占点年龄优势,领导们立马就换了词,说他年轻力壮,正是大碗喝酒大胆献身的时候。听听,他把身体贡献给工作,在南州高层眼中,竟换来这样一句评价。

比这更垃圾的还有,田家耕不想提。

都是酒闹的。独自一人的时候,田家耕会发出这样的叹。他这个官,南州不少人看来,就是一陪酒喝酒的,有人说他是酒鬼,有人骂他酒囊饭袋,但在南州官方,却一直拿他当酒仙。特别是市长万庆河还有市委书记高原,在多种场合都这样鼓吹他。尤其来了客人,不管省里的还是兄弟地市,只要级别差不多,双方之间没啥禁忌,万庆河都会下马威似地跟客人先介绍说,你们甭想在酒桌上讨便宜,我们南州怎么也有个酒仙,拳震四方量如酒海,这点你们敢比?客人中有早闻田家耕大名的,便连起哄带心虚地说,南州一宝啊,田秘书长何止酒仙,简直就是刘伶再世,我们哪是他敌手。也有头次见他的,自然不信,含着狠劲儿跟他较量,想让他出丑。可惜酒量不是吹出来的,是在革命工作中反复锤炼炼出来的,还没怎么出手,对方就让他灌得不省人事。酒仙大名越传越凶,到现在,几乎没人敢挑战他在酒桌上的权威了。去年以来,南州跟资源大市乌岭合着搞特色产业区,说是要整合两市资源,大力推进南乌经济一体化,寻找组团发展的新路子,两市高层还有企业间互访密切,接触频频,饭局酒局自然倍儿增。两家在经济上可以开诚布公,齐心协力,共商大计,在酒桌上却互不相让,使出浑身解数,非要一争高低。结果到现在为止,仍然是南州占上风,凡是到过南州的乌岭官员,上至乌化集团公司领导,书记市长,下到部局长办事员,只要一遇着他田家耕,必要缴械投降,轻者喝个烂醉,吐天呕地,把革命的肝胃折腾得一塌糊涂。重者丑态百出,不该泄露的机密悉数泄露,不该暴露的隐私在癲疯妄形中抖个干净,正人君子形象一抹而尽,活脱脱露出酒鬼丑态来,为此丢官易位者不下十位,进了监狱的也有不少,酒后失言,压在石头下的秘密都乱说。

酒之威力酒之祸力据此可见,但官场又少不得酒。从多年前的“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喝得小姨子也不高兴”到现在的“经济要雄起,喝酒是基础,党风要纯洁,只喝不乱说,关系铁不铁,全看怎么喝”,道的就是这个真理。

如今的酒局有三大怪,没有美女不成宴,少了乌龟不叫菜,不开茅台没脸面,假的也要喝出真情来。

对一个被南州上上下下尊称为酒仙的人,田家耕自然是对这种现象见怪不怪。趟的河多了,你的脚能适应各种水性。真正的水手,是能在各种河里游走的人。这两年,田家耕喝掉的酒,怕要以吨计。经见过的场面,更是了得。大到中央首长、省里领导,小到基层干部,田家耕都精心陪过。他从一个不谙酒事的人,迅速成长为南州上上下下公认的“酒事通”,酒局上要智有智要谋有谋,酒量更是不成问题,说公斤级绝没有人敢怀疑,多的时候公斤都不止。有次给市长万庆河代酒,胃里楞是让省里领导灌进两斤白的一斤多红的,仍然面不变色心不跳,端端正正坐着为大家服务。这量,甭说在南州,全省怕也无人能敌。酒场智慧更是深得了不得,哪种酒局能出手哪种酒局自己不能出手,哪种酒局能给领导代哪种酒局一杯也不能端,哪种酒局是冲着对方酒量哪种酒局又是冲着对方心思,别人怕是分不清,到了田家耕这,一眼就明,还能做得滴水不漏。官场酒局多,但酒局跟酒局不一样,有些酒局是冲工作冲政绩去的,喝好就意味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考评过关验收达标,问题留待整顿双方友情倍增。有些酒局是直冲感情去的,喝多少无所谓,喝得烂醉也不嫌出丑,要得是气氛,要得是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还有些酒局冲着一些不明目的,主客双方各怀鬼胎,彼此都在算计,事情在嘴边,都不往明里挑,说是一切尽在酒中,其实酒就是酒,什么也裹不住藏不住,干干净净一种液体,还是透明的。不过含着乙醇,能让人发飙能让人下地狱。怎么把握火候,就要考验他田家耕的能耐,化尴尬为玉帛,变矛盾为和谐,更要把那些不能明说的秘密喝进每个人肚子,喝出成效喝出战果。官场离不了饭局,更离不了酒局,有人说酒是一种文化,田家耕,以前不信,现在信。不只是信在,而且又总结出许多。比如酒就是政治,有阴谋也有阳谋,酒更是利器,伤别人更伤自己。喝好了其乐融融,喝坏了伤得绝不是身体。联想到曹植因酒失江山,纣王因酒落骂名,宋太祖更是导演了“杯酒释兵权”的大戏,让石守信等人乖乖交出手中兵权,田家耕都觉得,能写一本关于酒局的书了。

“我们没选错人,这个人选,我能骄傲一辈子!”这是书记高原对他的评价,是当着省里另一位副省长面说的。当时高原只是喝了少许酒,还没到说酒话的时候。足见,高原对田家耕,要多酒意就有多满意。

“喝吧老田,把你当年的豪情还有抱负,全用到喝酒上。干不出名堂,就喝出点名堂来,反正都是名堂嘛。”市长万庆河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我真担心啊,这样喝下去,你的身体……”妻子安小桥却是忧愁不断,盼来盼去,丈夫竟谋到这么一个差事!

“不用怕,我心中有数。”每每逢到妻子揪心,田家耕就拿这样的话来安慰。好像他做这个酒仙,真的心中很有数。

其实是没数的。谁也不是天才,更不会像传说中那样开天眼。这年头,人眼能开着就不错了,还想开天眼。没见着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更多时候,两只眼睛全闭上,张口说瞎话。

这是一个瞎话满地假话遍天空话套话最为管用的年代,当然,你得具备把假话空话谎话说成是真话的能耐!

事实是,田家耕本来就能喝酒,这是遗传。只是以前他在别的岗位上,人们把他这方面的特殊才能给忽略了。如今做了接待办主任,人们看到的,就是天天赶场子,灯红酒绿,夜夜笙歌。还有,接待办主任同时又是市府副秘书长,可以一天到晚跟市里主要领导在一起。能握领导手的,不是领导身边的人。能听领导私密话的,只是离领导近的人。能喝领导酒的,才是领导心窝窝里的人。如今哪个不想成为领导心窝窝的人啊,离领导近一步,你的前程就远一步。近两步,就能远出一片绚丽。要是近到没有距离,你的前程就很吓人了。

人们嫉妒的,还是这个。

当然酒更是局,更是戏,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谜。酒量大者,多,但能把酒喝出一番境界喝出一片新天地的,就少。

田家耕算是歪打正着,正好撞上了吧。 Ng1BTxtqDRkIDEVfO1yoRNSPhR8zOQYhcaAgYDjTrg3c+oWrNIsByLI8a281N8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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