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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时间,田家耕真觉得自己完了,不只仕途彻底没了希望,整个人生,也暗淡无光。

四十二岁,突然被革职,还背了一纸处分!

这样的事,遇谁身上,怕也会沮丧得抬不起头。况且田家耕是一个把政治生命看得那么重要的一个人,在田家耕眼里,男人可以什么都失去,独独不能失去的,就是梦想,就是政治抱负。想想这一生,十八岁离开家乡,背负一村人的期望,四年苦读,完成学业,然后到县政府做秘书。一步一个脚印,从秘书到副科长、科长,然后又摸打滚爬,风里站,雨里混,泥里泞,浪口上搏击,刀尖上舞蹈,终于在四十岁那年,登上县长宝座。

原以为,仕途自此坦荡、辉煌,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羁绊他,所有的梦想,还有愿望,都可尽情泼洒,尽情书写。县长岗位上,他也确实呕心沥血,恪尽职守,任劳任怨,甚至披荆斩棘,过五关斩六将,在非常不利的条件下,干出了别人不可思议的政绩。可是仅仅两年,他就下来了,而且下得如此没有颜面,如此狼狈不堪。

撤职,党内警告处分。顺带着还把老婆小桥也殃及了。妻子安小小桥卷进一场风波,替人受过,丢了心爱的工作,离开她心爱的岗位,跟他一道回家度日。接踵而至的,便是白眼,冷遇,冷嘲热讽,讥笑辱骂。有次走在街上,迎面碰到以前下属的老婆,那女人以前对他多热乎啊,远远地见了,就绽开笑颜,恨不得飞过来扑进他怀里。有次酒局上,当着她丈夫的面,竟装醉,半醉半朦胧中,将丰满的身子很不小心地依在他怀里,让他感觉到酒后女人的酥软。她丈夫演得更绝,一看妻子出了状态,一头砸桌子上,半天叫不醒来,还发出震耳的鼾。那戏演得,逼真而肉麻,但田家耕只想到两个词:恶心和怕。

可是那天,女人直直地冲他走过来,田家耕本想着跟她打声招呼,谁知女人到他面前,装突然发现似地说:“这不是田大局长吗,怎么,你也有闲情逛街啊。”

田家耕刚要回答,女人四下一瞅说:“哦,我叫错了,应该是田县长,不对,现在该唤你田书记了吧?田书记,秘书怎么没跟啊,这热的天,至少带几个漂亮的女下属,让她们为你打伞啊,时不时地,解开衣服,让你凉快一下。”

听听,这是人话吗?田家耕像遭遇瘟神一般,赶忙逃离,就听得后面恶恨恨传来女人的浪骂:“你也有今天啊,也会摔下来啊,摔死才好!”

这还是小事,几乎每个官员,离开位子后,都会遭到这样那样的骂,被人吐口水也是常事。去年南州有个官员,不小心开罪了下属,让下属举报,最后查实贪污受贿一千二百万,进去了。收审那天起,他家门口,天天晚上有人烧纸,还有人别出心裁给他老婆送了花圈,吓得老婆孩子再也不敢住在那里,迫不得已换了房。可是跟着就有人追到新房那边,继续演着这出戏。那位官员在号子里也不得安闲,每周都有人去探望,去的人当然不是真心关心他,要么要钱,要么,送给他老鼠药或者绳子。

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总是发生在官场。要不怎么说,官场地震才是最最可怕的地震。因为震翻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窝。这一窝后面,又连带着不少。一窝套一窝,热闹就大出许多了。

当然,田家耕不是怕这个,他才官至县长,小芝麻官儿,还没有足够的机会或胆量去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所以撤职后尽管遭遇嘲讽和冷落,上门讨贿款要烟酒的,还没。就算有,他也能承受,如果因这些事而影响他,让他心情灰暗,斗志全无,那他就不是田家耕了。

他是为别的。

人只有在突然失去什么后,才会认真去思考,才会刨根问底,想清楚事物本质。

田家耕思考的是权力。

权力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只有拥有权力的人生才是成功的人生?权力又怎样才能拥有,拥有后又如何维系它?

以前田家耕眼里,官位是世上最最显赫的,权力是这个世界最具魔幻的。人一旦有了官位,有了权力,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个世界再也不可能有东西拦住你,有困难挡住你。不管他看到的,还是亲身经见的,都是这样。往光明处想,也只有拥有了权力,你的抱负你的才华还有你的梦想,才能借权力这个舞台表现出来。关于权力的好处、妙处,田家耕能罗列出一大堆,还能理直气壮为权力辩护!

被撤职后,田家耕想法突然不一样。

这不奇怪。以前他是在疯狂地追赶,从没机会停下,更别说思考。被逐出政治舞台后,田家耕先是失落,接着又悲鸣,但人不能总失落,更不能在悲鸣中度过余生。田家耕才开始细细地剖析自己,也剖析权力场。这一剖析,他发现了许多以前根本发现不了的,也触摸到之前根本不曾触摸的。同是权力,在台上时你感觉是正面,到了台下,感觉立马成了负面。这么说吧,田家耕最后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是热爱权力,而是疯狂地膜拜权力,将权力想象到无限高无限大的地步。当人把某样东西放大到无限的程度时,你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它的奴隶,你主宰不了自己,主宰你的,是你膜拜的那种东西。

对田家耕来说,就是权力!

田家耕变得抑郁。一件东西由正面突然变为反面,对他打击真是太大。那段日子,他像个哲学家,要么天天面对空洞的窗户,以及窗户外的黑夜,做垂死挣扎般的思考。要么,僵尸一样躺在床上,从早上九点能躺到下午五点,眼睛始终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样子很是吓人。妻子小桥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离谱的事,先是耐心陪着他,不敢离开家半步。后来发现丈夫并不是为失去的职位哭泣,也不是为空空的两手发呆,心才安定下来。因为她知道,丈夫这样思考时,新的抉择就快了。

男人就怕没有抉择,有抉择便有新的开始。安小桥相信这一点。

再后来,田家耕就想到更深刻的问题,想到他们这些人的宿命。人真是有宿命的,当你被某一样东西捆绑后,你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一种需要,一种摆设,或者一种内置。

由此引开,田家耕想到了过去日子里的种种苦难,想到了为官者身上被打上的烙印。原来官员身上不只是红色,也不尽是亮色,有太多灰太多暗,还有难以启齿的苦楚或痛,很多都是他之前没发现或从未思考过的,现在被他打开,尤如一个迷失方向的人,忽然掉进一口沉井,结果发现比井更深更暗的东西。

田家耕彻底茫然了,甚至有些绝望。这种绝望远比丢掉权力后的绝望要深,更致命。

当然,外界不这么认为。对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人来说,外界最多的猜想就是落魄后他会不会自杀,或者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来。南州就有不少传闻,先是说田家耕把过去当领导时所有用过的物件都砸了,包括昔日里象征秘密或决策依据的笔记本,也烧得片纸不留。也有说田家耕打算提前告老还乡,回到老家上田村去种地。这显然是乱弹,不沾边的。田家耕只是被撤掉县长职务,并不是开除公职,在他极度困惑的这段日子,工资并不少拿一分,只是以前那种待遇没了,妻子安小桥也是被调离原单位,重新安排。因此他们的生活还没有沦落到回家种地那么悲摧。倒是有一种说法比较靠谱。田家耕这段日子去了一座叫韬光寺的寺院,在那里安静地呆了三个月。有人说他是学佛,有人说他是出家,说什么也行,总之他在韬光寺呆了三个月。而且还遇到了一位叫释心的高僧。释心法师送给田家耕三句话,前两句田家耕没告诉别人,后一句,他跟妻子还有最好的朋友原南州市教委主任罗骏业说了。

酒中乾坤,杯中人生。

罗骏业笑说:“莫非大师是帮你指点迷津呢,看来你以后,只能干与酒相关的职位了。”

田家耕回应说:“是啊,可惜南州没有酒厂,要是有,我立马去当厂长。”

“不是看破官场了吗,怎么又想着当厂长?”罗骏业说。那个时候,罗骏业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劫,眼看就要跟田家耕一样,彻底退出江湖了,一纸任命状,又让他重回舞台。但重回舞台的罗骏业已不是原来那个罗骏业,生活会给每个人打上烙印,不同的烙印,砸在心上的坑是不一样的。坑太大,人就再也爬不上来。

两个有同样经历的人,说起话来,就多了另一种味,这味似乎有点像禅味,可它又不是禅。

田家耕淡淡一笑,说了句罗骏业听不懂的话:“仙风不可吹草动,袖手怎能旁观舞。”

自那天起,田家耕就成了一个闲人,一个拿着工资不干活的闲人。这样的日子倒也适合他,每天早早起床,在楼下小广场跑一会步,等天大亮,晨练的人们陆续回来,老头老太们开始往早市上跑。田家耕也提着菜蓝,慢悠悠地往早市去。早市离他家不远,南州这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是发达城市吧,很多地方又很落后,比如到现在没有一座像样的体育场,如果有,田家耕肯定要去那里打球。田家耕篮球打得很棒,中学时就是学校队的主力。到了大学,又成省城江北大学生篮球联赛的冠军,还得过最佳球员奖。南州也没有时尚而又现代的图书馆,图书馆还是二十年前修的,破得不成样子,里面的图书田家耕多少知道一点,都是老古董,几乎没有人去看,尽管每天都按时开放,可就是没人将脚步迈到那里。电影院倒是新修了,可那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地方,像田家耕这般年龄,自然不会去的。他对电影的兴趣停留在年轻时候,对现在的第五代第六代导演,比如张艺谋陈凯歌还有更年轻的陆川,只知道名字却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像样的作品。但你说南州落后,也很不客观。南州并不落后,但凡现代都市有的,都有,只是规模相对小一点,建筑稍稍平淡一点。地级城市嘛,能有现在这样的规模,也还令人欣慰。况且南州建设的步子正在迈大,项目一个接一个,天天新闻里有开工建设的,隔段时间就会报道,南州又有几家大型企业落户,又有几个项目填补了什么空白。看书记市长天天风尘仆仆,穿梭在各大工地间,看那么多礼仪小姐身着鲜艳的旗袍,笑容灿烂地为领导们递上剪彩用的剪刀,你就知道,南州这座城市是很有希望的。

因为剪刀剪出的就是蓝图,就是一个城市的美景。

尽管这美景有时候会成为纸上画出的饼,也会不小心成为伤疤,或者烂疮,很疼地留在南州这座城市的身上,但南州总体还是前进的,这点你不得不承认。

田家耕进了菜市场,并不急着挑菜,也不会学老头老太那样斤斤计较地跟菜贩们为一毛钱讨钱还价。他带着欣赏的目光,能在菜市场转悠大半个早震,跟看风景似的。这时候你会发现,原县长田家耕,对菜的兴趣十分浓厚,对各种菜蔬的产地还有成长期以及是否打过农药是否根灌过 3911,非常老道。那些菜非常鲜亮地摆在那里,像一个个梳妆整齐打扮漂亮的美女,向路人频频抛媚眼,田家耕就是不动心。最后他会在最不起眼的菜摊上停下步,跟摊贩边说笑边动手选菜,末了还要告诉小摊贩,这菜到底怎么种才好,成熟了如何保鲜,用这种菜可以做出多少种美味来。关于美味,田家耕能讲出一长串,听得摊贩目瞪口呆,傻直了眼地问他:“师傅,你是南州宾馆的大厨吧?”田家耕也不否认,笑眯眯地点头。小摊老板立刻双眼放光,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小老板娘,也一下子奔过来,像看住明星一样看住他道:“真的啊,师傅你还亲自挑菜啊,这样吧,以后南州宾馆的菜由我们来送,放心,我们绝不坑人。”

小老板娘的惊讶声会引来一阵骚动,附近菜摊的小摊主一听来了南州宾馆大厨,立马停下手里生意,齐齐地围过来,将田家耕围成众星捧月状,跟他商量南州宾馆送菜的事。

这年头,真要是把南州宾馆的送菜生意揽下来,那可就发大财了。那里一年要吃掉好几个亿啊,不,十亿都不止。南州有两大宾馆,一是南州宾馆,过去的南州市政府招待所,另一个叫梅园。说它们大,并不是真就规模大,南州现在五星级涉外宾馆都有三家了,而梅园不过四星,南州宾馆三星过一点,四星还没评上呢。而是他们是政府接待,如今只要沾上政府两个字,不发财都由不得。南州有位姓姜的老者,最早给南州地委书记当过秘书,后来喝酒喝坏了身子,不能继续胜任秘书工作,到南州酒类专卖局当了局长。当局长时这人没发什么财,退休后他专做一门生意,就是给梅园和南州宾馆供应茅台、五粮液等名酒,顺手再做点名烟或山珍海味生意,结果,五年不到,发了。资产据说不下 9 位数,后来在省城江北买了别墅,再后来,江北都不蹲了,移居国外,如今在国外某个海岛上晒太阳浴呢。凭这一点,你就知道南州宾馆生意做得有多大。

田家耕自然不会给这些小贩什么希望,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莫名其妙吟出一首古诗,唐代杜牧的: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期。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然后,闲云野鹤一般,提着菜篮子,悠哉乐哉离开菜市场。

过了一段时间,南州就又多出一种说法,原县长田家耕在韬光寺遇见了高僧,高僧点化了他,田家耕成仙了。才能放下所有包袱,终日云游,非常自在。

也有说他去寺院不过一幌子,那位叫释心的高僧,是有意放出的烟幕,真正的高手另有其人,是原南州地委书记,田家耕这一生最大的恩人谢培安谢老。田家耕去寺院,谢培安谢老正好在里面,这三个月,他是跟谢老在一起。谢老已经退下来了,完全成了闲人,不过他脑子里装满了对官场还有权力的感受。这话绝不会错,一个在官场叱咤风云一辈子的老者,一个自诩为看透政治场的副省级高官,他的话,自然有作用。

不管怎么,田家耕是变了,彻底变了。再也不是那个意气奋发斗志高昂的田县长,而是……是什么呢,没人能说得清。

对了,他成了酒仙。 lx+hwwNGuwClsHSNKwWIXugKH0j1Jl05o1I4DRgLo3AJeGFfRgvLRMTOd7Iu3Z3K



2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照得办公室暖洋洋的。田家耕才从睡梦中醒过来。昨天晚上又喝多了,地产商钱小亨宴请常务副市长柳明,柳明非要拉他去。钱小亨本来不善饮的,平日里滴酒不沾,他的美女助理曾恬虽然能喝,但毕竟是女人,在柳明面前更不敢放肆,田家耕没当回事。结果到了酒店才发现,钱小亨还请来一个人,省里冯副省长的秘书、人称大才子的江岸。江岸一个人去倒也罢了,田家耕能应付,谁知他又叫了两位美女,外加省报驻南州记者站李站长。李站长是出了名的酒家,只要一闻到酒,双腿立刻就迈不到。有人戏说,别的市,新闻稿件都是写出来的,唯有南州,新闻稿件是喝出来的。哪个能把李大站长陪好,一准就会在省报上露脸。而且此人跟省委宣传部头头脑脑们都熟,跟省报总编辑更是铁哥们,所以他在南州是见官大一级,见人高一头,谁都得把他当回事。酒局一旦拉开,就没完没了。柳明又不能喝,田家耕只能舍命相陪。喝到后来,冯副省长的秘书江岸提出要一展歌喉,高歌几曲,只好再换地方,去了南州最大的夜总会“蓝色天空”。男男女女接着又喝,先是洋酒跟着是啤酒,接下来又换茅台。那种地方,茅台哪有真,不给你灌工业酒精就是看你面子。明知是假,但还是喝得很有激情。按钱小亨的说法,酒可以假,情不能假。真真假假的一片吆喝声中,田家耕就有点过量。凌晨两点多,将客人一一送下,田家耕家都没回,直接来到办公室,倒头就睡。睡到上午九点还不过瘾,中午胡乱填了点肚子,接着又睡,到这时,才把一肚子酒精睡没了。

一睁开眼,田家耕就抓起桌上的葡萄糖瓶,狠着劲灌了一肚子。舒服啊,他揉揉肚子,轻吟一声,然后看了看表,四点二十,不能再睡了,得抓紧准备,晚上市里还有接待任务,得去梅园紧着安排。

田家耕现在又恢复了官职,不是县长,也不是书记,而是一个专事喝酒接待的肥缺。

这事真有点怪,田家耕本已做好彻底离开政坛,悠哉乐哉地安度余生的打算。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南州就有好几个,丢官了,没职了,哪也不去上班,按月领着工资,只是不用坐班。每天上鸟市鱼市转转,寂寞时到广场人多处凑凑热闹,发发牢骚,骂骂政府,或者家长里短,婆媳矛盾,一天时间很容易就打发了。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人嘛,哪条路都能走,哪个境界也能活,干嘛非要一棵树上吊死呢。

可有些东西,当你不想要时,它偏就来了,推都推不掉。田家耕这次复出,还发生过不少故事。这中间,南州也发生了许多事,原市委书记匡立群因为一起意外案件,被田家耕曾经的老搭档——古坪县委书记丁二昌拉下岸,彻底湿身,进去了。顺带牵扯出的还有很多。原市长高原受风波影响,一只脚已经掉进了水中,好在,后来又奋力搏上了岸,不但啥事没有,反而官升半级,由市长挪到市委书记位子上。对田家耕比较欣赏的原常务副市长万庆河关键时刻被省委重用,担起了南州市长这一重任。田家耕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书记高原和市长万庆河反复琢磨,最后给他重新定了个位置——南州市政府副秘书长兼接待办主任,专管政府接待。

“不好意思啊老田,想来想去,还就这么一个位置,委屈就委屈一下,现在这情况你也知道,一个位子十几个人争,僧多粥少,实在平衡不过来。”市长万庆河说。

“谢谢市长,可我实在胜任不了,这个位子……还是另择高明吧。”田家耕无动于衷说。

“怎么,说你成仙你还真成仙了,我万庆河请你出山,都请不动?”

“真不是啊,市长冤枉我,我田家耕既不是神也不是仙,只是一个撤了职的干部。”

一听这话,万庆河更加来气:“还有意见是不是,牢骚还很大是不是?组织处理你怎么了,处理你是为了你好!”又道:“家耕啊,这样下去可不行,要正确对待组织做出的决定,要相信组织,组织对你,可是很信任的哟。这不,机会不是很快又来了嘛。”

田家耕还是摇头,不过这次他笑了笑,笑得很坦然。然后说:“市长多虑了,真不是这个原因。”

万庆河叹一声,田家耕的脾气他多少知道一点,这人要是固执起来,不说十头牛,至少五头是拉不回的。当初跟县委书记丁二昌搞不团结,万庆河提醒过他,要他注意自己的身份,他就是听不进去,还非常有理地道:“我什么身份,我是县长,是组织派来的,上对组织负责,下对全县老百姓负责,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一个县搞乱!”结果呢,拉出架势来跟丁二昌干,楞是把那个叫古坪的县给搞乱了。最后引火烧身,把县长职务也给丢了。

一个人可以固执一次,但不能固执一世。一个官,连一次固执都不能。官场讲的是变通,能曲会伸,迂回前行……算了,跟这人说这些,没用!

田家耕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又固执了一段时间,大约三个月吧。这在官场,已经很了不起,哪有给官不做的,没有。可他真就这么做了,不管万庆河怎么说,就是不动心,真不动心,仿佛铁了心的不再趟这水。万庆河起先并不明白,以为他是借机发难,嫌这职位委屈。后来跟他推心置腹谈过几次,才知道他是真有别的想法了。万庆河听完他那些思考,沉吟良久,居然发不出声来。

接着是高原。田家耕的确没想到,高原会这么热心于他,让他干这职务。

“酒中乾坤,杯中人生,这不正是你家耕想要的生活嘛。接待办主任,不就整天跟酒打交道嘛,难道还不满足?”

田家耕大吃一惊,高原怎么知道这句话,难道他也到过韬光寺,见过释心?那可是释心法师跟他的秘密啊。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期。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高原背过身去,竟抑扬顿挫吟出了这首诗。田家耕惊得汗都出来了。要知道,这正是释心法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诧异间,就听高原沉沉道:“你家耕就算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也该差不多了吧。折戟沙场是难受,痛,也该悔。但自古英雄,哪个不经数次失败,一蹶不振的是孬种,东山再起,才不失为英雄啊。”

田家耕被这番话说的,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真没卧薪尝胆的意思,更不存在韬光养晦一说,他只是想清了一些必须想清的事。不接受任命,是他真的对官场烦了,厌了。这种厌烦以前是没有的,真没有,但现在很强烈。就跟一个喜欢吃卤猪头肉的人,突然有一天,看见猪头肉就恶心。

人总是要比某些东西弄厌烦的。这点他没跟高原讲,讲了也不信。一个人的内心是别人轻易进不来的,进来了,也看不到最真实那一面。

田家耕内心里,的确有了东西。那段日子,在寺院,或是家中,他想得最深的,就是官场。跟别人探讨得最多的,也是官场。包括跟释心法师,以及谢老。人不能把事物看得太清楚,看清看透,就再难入戏。以前他是迷着,只看到一面,没看到几面。所以有激情,有血性,也有干劲。现在他看到的,是反面,是别人轻易看不到的,所以,对谋官,真是心灰意冷,再也没一点信心了。

人干嘛要把自己绑在树上,没有束缚的日子不是很好么?

“如果书记真心为我着想,就让我去党校吧,什么职务也不要,就当一普通教员。”

“不行,这职位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没有商量的余地,个人服从组织,就这么定了。”高原突然打起了官腔。当一个平日不跟你打官腔的人突然在你面前打官腔,就意味着他有想法了。在官场,最好的处事原则是让别人对你没想法,想法两个字,会改变许多事物。田家耕现在不想让高原对他有想法。

“好吧。”他终于点了头。

“这不就对了,你家耕啥风雨没经过,还怕当这个接待办主任。当然,也别小看这职务,说不定,比你那个县长更有当头呢。”高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仿佛这个接待办主任,藏着诸多秘密。后来的事实证明,高原和万庆河力主让田家耕担任的这个接待办主任,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职位。

田家耕终于表态,让高原长舒一口气,好像完成一件壮举。连着夸赞几句,突然话峰一转,说:“再送你一句话,仙风不可吹草动,袖手不可旁观舞,到了新岗位上,该怎么做,要心里有数。”

田家耕面如死灰。

“仙风不可吹草动,袖手不可旁观舞”,是法师释心跟他说的第二句话!

现在,田家耕在这个位子上,快要两年了。

两年的经历,让他对“酒中乾坤,杯中人生”有了更新的理解。也让他内心那些想法,变得动摇起来。

唉,没有人是不变的。当然,更重要的,是田家耕对酒局有了全新的认识,以前觉得喝酒只是喝酒,包括当县长时,吆五喝六,说喝就喝,从没想过酒这东西复杂,酒这东西还有那么多学问。傻啊,怪不得被驱逐出局。一个连酒都不知是何物的人,居然还野心勃勃,想在仕途上飞黄腾达?

两年干下来,田家耕不但知道酒场是另一个官场,更知道,在官场,你喝的绝不是酒,而是交情,是关系,是人脉。当然,你也要喝矛盾,喝冲突,喝不幸,喝……算了,一想酒,田家耕就觉脑子大,头痛欲裂。轻叹一声,起身,来到窗前。

时令已到了深秋,南州的秋天很是煞人,天气潮湿而阴冷,刀子似的风不时从南凌江面上卷过来,打得人针扎似地痛,更有那三天两头的阴雨,下起来像怨妇的泪,没完没了。生活在这样的城市,你的骨头都是潮湿的,发着霉,总盼着老天能开开恩,给点阳光,少点风寒。好在这半月天气不错,阳光露足了脸,往年持续不断的阴雨还有雾霾似乎不见了影,换成碧蓝的天空和茂盛的太阳了。田家耕心情也不错,他的关节痛秋季居然没复发,腰酸的毛病也轻了许多,就连一向干涩流泪黏黏糊糊的眼睛,这阵子看东西也明亮了,他已经一个月没用眼药膏。这在别人身上或许算不得大事,搁田家耕身上,却令他无比兴奋。自从进入四十岁后,身体各个环节任何一细微的变化都令他不安,让他焦虑,尤其这种看似不要紧治疗起来却很麻烦的“小毛病”,更会让他忧心忡忡。年龄不饶人啊,田家耕常常会发出这样的叹,听上去好像他已经很老,其实他只有四十五岁,在南州市政府七位副秘书长中,算是年轻力壮的。但田家耕内心有苦衷,别人年轻上面会用年富力强风华正茂来形容,他稍稍占点年龄优势,领导们立马就换了词,说他年轻力壮,正是大碗喝酒大胆献身的时候。听听,他把身体贡献给工作,在南州高层眼中,竟换来这样一句评价。

比这更垃圾的还有,田家耕不想提。

都是酒闹的。独自一人的时候,田家耕会发出这样的叹。他这个官,南州不少人看来,就是一陪酒喝酒的,有人说他是酒鬼,有人骂他酒囊饭袋,但在南州官方,却一直拿他当酒仙。特别是市长万庆河还有市委书记高原,在多种场合都这样鼓吹他。尤其来了客人,不管省里的还是兄弟地市,只要级别差不多,双方之间没啥禁忌,万庆河都会下马威似地跟客人先介绍说,你们甭想在酒桌上讨便宜,我们南州怎么也有个酒仙,拳震四方量如酒海,这点你们敢比?客人中有早闻田家耕大名的,便连起哄带心虚地说,南州一宝啊,田秘书长何止酒仙,简直就是刘伶再世,我们哪是他敌手。也有头次见他的,自然不信,含着狠劲儿跟他较量,想让他出丑。可惜酒量不是吹出来的,是在革命工作中反复锤炼炼出来的,还没怎么出手,对方就让他灌得不省人事。酒仙大名越传越凶,到现在,几乎没人敢挑战他在酒桌上的权威了。去年以来,南州跟资源大市乌岭合着搞特色产业区,说是要整合两市资源,大力推进南乌经济一体化,寻找组团发展的新路子,两市高层还有企业间互访密切,接触频频,饭局酒局自然倍儿增。两家在经济上可以开诚布公,齐心协力,共商大计,在酒桌上却互不相让,使出浑身解数,非要一争高低。结果到现在为止,仍然是南州占上风,凡是到过南州的乌岭官员,上至乌化集团公司领导,书记市长,下到部局长办事员,只要一遇着他田家耕,必要缴械投降,轻者喝个烂醉,吐天呕地,把革命的肝胃折腾得一塌糊涂。重者丑态百出,不该泄露的机密悉数泄露,不该暴露的隐私在癲疯妄形中抖个干净,正人君子形象一抹而尽,活脱脱露出酒鬼丑态来,为此丢官易位者不下十位,进了监狱的也有不少,酒后失言,压在石头下的秘密都乱说。

酒之威力酒之祸力据此可见,但官场又少不得酒。从多年前的“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喝得小姨子也不高兴”到现在的“经济要雄起,喝酒是基础,党风要纯洁,只喝不乱说,关系铁不铁,全看怎么喝”,道的就是这个真理。

如今的酒局有三大怪,没有美女不成宴,少了乌龟不叫菜,不开茅台没脸面,假的也要喝出真情来。

对一个被南州上上下下尊称为酒仙的人,田家耕自然是对这种现象见怪不怪。趟的河多了,你的脚能适应各种水性。真正的水手,是能在各种河里游走的人。这两年,田家耕喝掉的酒,怕要以吨计。经见过的场面,更是了得。大到中央首长、省里领导,小到基层干部,田家耕都精心陪过。他从一个不谙酒事的人,迅速成长为南州上上下下公认的“酒事通”,酒局上要智有智要谋有谋,酒量更是不成问题,说公斤级绝没有人敢怀疑,多的时候公斤都不止。有次给市长万庆河代酒,胃里楞是让省里领导灌进两斤白的一斤多红的,仍然面不变色心不跳,端端正正坐着为大家服务。这量,甭说在南州,全省怕也无人能敌。酒场智慧更是深得了不得,哪种酒局能出手哪种酒局自己不能出手,哪种酒局能给领导代哪种酒局一杯也不能端,哪种酒局是冲着对方酒量哪种酒局又是冲着对方心思,别人怕是分不清,到了田家耕这,一眼就明,还能做得滴水不漏。官场酒局多,但酒局跟酒局不一样,有些酒局是冲工作冲政绩去的,喝好就意味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考评过关验收达标,问题留待整顿双方友情倍增。有些酒局是直冲感情去的,喝多少无所谓,喝得烂醉也不嫌出丑,要得是气氛,要得是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还有些酒局冲着一些不明目的,主客双方各怀鬼胎,彼此都在算计,事情在嘴边,都不往明里挑,说是一切尽在酒中,其实酒就是酒,什么也裹不住藏不住,干干净净一种液体,还是透明的。不过含着乙醇,能让人发飙能让人下地狱。怎么把握火候,就要考验他田家耕的能耐,化尴尬为玉帛,变矛盾为和谐,更要把那些不能明说的秘密喝进每个人肚子,喝出成效喝出战果。官场离不了饭局,更离不了酒局,有人说酒是一种文化,田家耕,以前不信,现在信。不只是信在,而且又总结出许多。比如酒就是政治,有阴谋也有阳谋,酒更是利器,伤别人更伤自己。喝好了其乐融融,喝坏了伤得绝不是身体。联想到曹植因酒失江山,纣王因酒落骂名,宋太祖更是导演了“杯酒释兵权”的大戏,让石守信等人乖乖交出手中兵权,田家耕都觉得,能写一本关于酒局的书了。

“我们没选错人,这个人选,我能骄傲一辈子!”这是书记高原对他的评价,是当着省里另一位副省长面说的。当时高原只是喝了少许酒,还没到说酒话的时候。足见,高原对田家耕,要多酒意就有多满意。

“喝吧老田,把你当年的豪情还有抱负,全用到喝酒上。干不出名堂,就喝出点名堂来,反正都是名堂嘛。”市长万庆河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我真担心啊,这样喝下去,你的身体……”妻子安小桥却是忧愁不断,盼来盼去,丈夫竟谋到这么一个差事!

“不用怕,我心中有数。”每每逢到妻子揪心,田家耕就拿这样的话来安慰。好像他做这个酒仙,真的心中很有数。

其实是没数的。谁也不是天才,更不会像传说中那样开天眼。这年头,人眼能开着就不错了,还想开天眼。没见着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更多时候,两只眼睛全闭上,张口说瞎话。

这是一个瞎话满地假话遍天空话套话最为管用的年代,当然,你得具备把假话空话谎话说成是真话的能耐!

事实是,田家耕本来就能喝酒,这是遗传。只是以前他在别的岗位上,人们把他这方面的特殊才能给忽略了。如今做了接待办主任,人们看到的,就是天天赶场子,灯红酒绿,夜夜笙歌。还有,接待办主任同时又是市府副秘书长,可以一天到晚跟市里主要领导在一起。能握领导手的,不是领导身边的人。能听领导私密话的,只是离领导近的人。能喝领导酒的,才是领导心窝窝里的人。如今哪个不想成为领导心窝窝的人啊,离领导近一步,你的前程就远一步。近两步,就能远出一片绚丽。要是近到没有距离,你的前程就很吓人了。

人们嫉妒的,还是这个。

当然酒更是局,更是戏,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谜。酒量大者,多,但能把酒喝出一番境界喝出一片新天地的,就少。

田家耕算是歪打正着,正好撞上了吧。 lx+hwwNGuwClsHSNKwWIXugKH0j1Jl05o1I4DRgLo3AJeGFfRgvLRMTOd7Iu3Z3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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