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年的深秋,霍小栗和顾嘉树到底还是把婚结了。推动他们走向婚姻的,不单是爱情,霍小栗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多年以后,她依然对顾嘉树无意中的出卖耿耿于怀,如果他能谨慎对待她的情书,就不会被顾美童看见,如果她没看见,霍小栗主动追顾嘉树这事不会被顾家老少知道,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事,那些针对她的轻视就不会有了。
而她之所以能把丢在顾家上下的面子卷吧卷吧塞进口袋,不顾母亲的阻拦坚持跟顾嘉树结婚,是因为秦紫。
秦紫是霍小栗家隔壁邻居,也是霍小栗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自从顾嘉树母子和霍小栗的母亲大吵着离开了大杂院,秦紫就特兴奋,一次次跑到霍小栗家来安慰她。霍小栗知道,安慰她是假,秦紫只是想确定她是否还会跟顾嘉树结婚,因为她喜欢顾嘉树,喜欢到尽人皆知,只是顾嘉树就像回家路上必须绕过一个危险的马蜂窝一样躲着她。
那会儿,大专毕业的秦紫正在一家大型超市做谈判代表,就是说服供货厂家以最低的价格给超市供货,把一张嘴给练得舌灿莲花,在某个夕照暧昧的黄昏,秦紫再次跑到霍小栗家,坐在床沿上丢荡着两条修长的腿,极其积极地要求替霍小栗找顾嘉树谈判。霍小栗淡淡说不用了。
秦紫问为什么。
霍小栗说父母之间闹了点小误会,不等于我们之间不相爱了,所以,我和他之间不需要谈判。
秦紫依然不死心:“那……要不我替你妈妈跟顾嘉树的妈妈谈谈?”
霍小栗看着秦紫:“秦紫,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
“谁让你们俩都是我同学呢?谁让你是我邻居呢?我当然希望你们俩顺利结婚了。”秦紫歪着头,把这句话说得很真诚,好像她们是相知多年的闺中密友。
“我们会的,你放心吧。”
“噢,希望是这样。”秦紫有点失落。
“不是希望,是肯定会的,我要去买结婚用的东西了。”说着,霍小栗就起了身,把包拎在肩上时突然说了一句:“秦紫,你知道吗?”
秦紫也起了身,一脸的纳闷:“什么我知不知道?”
“除了我,顾嘉树谁都不爱。”霍小栗浅浅地笑着,挽起秦紫往外走:“所以,你就别费心了。”
秦紫涨红着脸:“小栗,你这话什么意思?”
霍小栗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笑吟吟地说:“没什么意思呀,我就是看你这几天老是操心我和他的事挺辛苦的,干脆跟你交个底,让你心里踏实点。”
霍小栗说得在情在理,秦紫既恼不得也笑不出来,哦了一声,说我晚上还约了人呢,就嗒嗒地跑了。
多年以后,每当霍小栗回想起秦紫嗒嗒跑远的样子,心里就会涌上一股莫名的忧伤,那是秦紫心底里绝望的哭泣声吧?如果不是秦紫,或许她会打消跟顾嘉树结婚的念头,是秦紫坚定了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嫁给顾嘉树的信心,因为她不想把顾嘉树丢给近在咫尺的秦紫,不想让秦紫和顾嘉树在大杂院里出双入对刺疼她脆弱的神经。
所以,霍小栗还是跟顾嘉树结了婚,但是,因为母亲的坚决反对,他们没举行婚礼,霍小栗带着偷出来的户口簿跟顾嘉树登了记,然后,给母亲留了一封信,就搬到顾嘉树家去了。
结果就是,母亲跑到顾家大吵大闹,说女儿之所以如此决绝,是受了顾家的挑唆,而顾家之所以这样挑唆,是为了节省婚礼开支。母亲的嗓门很大,足够整栋楼的邻居听清楚,这让肖爱秋觉得很没面子,她再次搬出了霍小栗倒追顾嘉树的事实,还一再强调霍小栗不是顾家骗来的更不是顾家去绑来的,是她心甘情愿自己跑来的,也是霍家管教无方才导致了女儿做出跟人私奔这等丢人显眼的事,他们不吭声地收留了霍小栗本是为了保全霍家的面子,没成想霍家还送到门上来自找没脸了。霍小栗的母亲被噎得泪流满面,灰溜溜回家了。
就这样,整栋楼的邻居都知道顾家的儿子很牛很厉害,他不过是一私营电器公司的行政助理而已,却不仅能让一医大毕业的女医生倒追,还分文不索地私奔相投。
霍小栗下班后,从邻居们嘴里知道了母亲来吵架的过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如果她愿意让自己的女儿一辈子都顶着别人的指指戳戳和奚落,就天天来闹。
在当晚的饭桌上,霍小栗没动筷子。
顾嘉树不知情,问霍小栗为什么不吃。霍小栗说我不想吃,我恶心。
顾嘉树很兴奋:“恶心……?是不是怀……”
顾嘉树还没说完,就让霍小栗厉声打断了:“顾嘉树!全楼都知道我是个不自重的女人,不仅倒追男人,还是私奔到你家的,你是不是嫌他们龌龊我龌龊得还不够?还要给我扣上一顶没结婚就让你搞大了肚子的黑帽子!”
满心欢喜的顾嘉树没想到一句话能引出霍小栗的地震,也火了,把筷子一摔:“我不就是问问你嘛,你发什么疯?”
泪水噌地就从霍小栗脸上滚了下来:“顾嘉树,你到咱楼上挨家敲门问问,谁不知道我是个不值钱的倒贴货。”
顾嘉树这才意识到问题可能是出在妈妈那儿,直巴巴地看着一脸无辜低头吃饭的母亲:“妈,怎么回事?”
“要不是小栗妈妈跑来跟我吵架,我能把这事嚷出去吗?”肖爱秋小声嘟哝着。
“愿意吵架你们就使劲吵吧,用得着拽上小栗了?”因为没能给霍小栗一个体面的婚礼,顾嘉树本就有点愧疚,可妈妈争强好胜地非要把霍小栗主动追他的事搬弄给全楼邻居知道,不由得就火刺刺了起来。
顾美童便旗帜鲜明地站到了肖爱秋这边:“嘉树,你不在家,你知道什么?你没听见小栗妈妈那张嘴,跟刀子似的,就算咱妈再有教养再没脾气,也不能老实得跟头绵羊似地由着她片吧?”
罗武道在桌子底下悄悄扯了扯顾美童,示意她少说话,顾美童瞥了他一眼:“拽什么拽?我不能看着我妈让外人欺负完了还要被自己家人扁一顿。”
罗武道讪讪地看了霍小栗一眼,继续低头吃饭,不是他自卑,而是他身份比较敏感,尽管他一万个不愿意承认,可在外人眼里,他都是个走了大运的、被城里人招上门来的上门女婿,在这个家里,他只负责吃饭睡觉,能搭把手帮忙的时候,他会尽量帮,能不说的话尽量不说,尽管他的律师资格考试已经通过了,去年也拿到了执业资格,可他还是爱看书,这并不是他多么热爱学习,而是对他来说,书是最安全的笼子,他可以泰然躲在里面,不去直面别人的脸色,不去揣摩他们的话,从而远离纷争。
霍小栗起身回了卧室,顾嘉树无可奈何地看着肖爱秋:“妈……我不说你了,我说了也没用,但是,我得说明一点,如果你再提这茬,我跟小栗就从家里搬出去。”
“喔吆,老头子,你听听,咱儿子真是花喜鹊哦……”肖爱秋冲一旁闷不吭声的顾新建说。
顾新建瞪了她一眼:“你就消停消停吧,虽然说恋爱自由,男追女还是女追男无所谓,可你把这事嚷出去,多伤小栗的自尊,还嚷嚷小栗是私奔了来的,你也真会编排,好听啊?嘉树,你放心,以后爸帮你看着你妈那张嘴。”
肖爱秋憋屈地看着父子两个:“没天良的。”
顾美童也噘了噘嘴,一家人闷着头吃饭。
顾嘉树草草扒拉了两口,进了卧室,霍小栗正趴在床上流泪。顾嘉树凑过去,把她往自己怀里揽揽:“还生气啊?”
霍小栗一把推开他,坐起来,一脸正色地看着他:“顾嘉树,我是不是很下贱?”
“谁说的,在我眼里,你是最高贵的女人。”顾嘉树做出一副很是郑重其事的样子。
“对,也就是在你眼里。”霍小栗悲凉地点了点头:“我们搬出去住吧。”
因为没办婚礼,也就没收拾新房,顾嘉树原来的那间朝北且只有十个平方的卧室做了他们的新房,墙上还贴着顾嘉树学生时代贴上去的明星海报,整个房间里唯一新的东西就是一张双人床,还是他们从婚姻登记处出来去商场买的,霍小栗本想在买个衣橱,可放下这张一米半的新床之后怎么算都没地摆了,只好作罢,顾嘉树知道对不起霍小栗,可是他们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又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挖父母的血汗钱买房,只能挤在这套 80 年代中期建的老式三居室里,朝南的那间稍大点,是父母的卧室,父母隔壁是顾美童两口子的卧室,客厅摆下一张三人沙发、茶几和电视柜后,就只能在折叠桌上吃饭了,那种吃饭的时候支上,吃完饭就收起来靠墙放着的饭桌。
顾嘉树何尝不想搬出去?可拿什么搬?他不过是私营公司的行政助理,一个月的收入,连毛加屎也就两千块,霍小栗虽然毕业于医大,可在大二那年,历届学哥学姐们的披荆斩棘未必胜利的惨痛求职经历就让她主动掐破了进大医院的幻想,这几年学医太热门了,以至于做医药代表甚至去药店做销售顾问的医大毕业生都比比皆是,像她这样,既没后台又没研究生学历的医大毕业生,能进这家区级医院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哪里还敢嫌区级医院庙小?她现在只有兢兢业业完成见习期的份儿,工资低得可怜。
顾嘉树模棱两可地说:“房租很贵的……过阵再说吧。”
他说的也是实情,相比以后,那会的房价确实不高,房租却不低,一居室的小房月租也得一千开外,这对于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他们说,是个不小的负担,再者,一听他们要花这么多钱出去租房住,勤俭了一辈子的父母肯定不让,父亲是厂里的老技工,前两年厂区迁到几十公里外的郊区棘洪滩,厂里有政策,像父亲这样的老工人,可以申办内退,可就因为内退每月要少拿 300 块钱,父亲坚持不办内退,跟着搬迁的工厂去了棘洪滩,因为离家太远,索性就住在厂里了,只有周末才跟班车回家休息两天。父亲这么大年纪了,都为了每月的 300 块钱撇家舍业到棘洪滩上班,他怎么好意思为了过小夫妻的清闲日子,每月花一千块钱租房子?就算他和霍小栗宁愿搬出去过紧巴日子,也不愿意挤在这个家里让心情紧巴,在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面前也说不通。
所以,做儿媳这门功课,霍小栗还要继续做下去。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着,顾新建在霍小栗这儿不是问题,就婆婆肖爱秋和顾美童了,因为偷看霍小栗写给顾嘉树情书的事,顾美童被顾嘉树咆哮了一顿,可她并不记恨顾嘉树,却把这笔帐记在了霍小栗头上,加上肖爱秋从霍小栗家回来后,在嗤笑未来亲家把自己闺女当盘了不起的大菜时,又把未来亲家用霍小栗是大学生把顾美童给往下比的事说了,这让顾美童更是郁闷,尤其是霍小栗个性也比较强,很少主动端笑脸跟她搭讪,在她的感觉里,这就是霍小栗瞧不起她的表现,所以,对霍小栗就更没个好脸,有时候,霍小栗叫她一声,她会装做没听见,就算是听见了,答应也要慢半拍,为此,罗武道说过她多次,让她不要对霍小栗针锋相对,顾美童就没好气地瞥着他说:“干嘛啊?你心疼了?”
罗武道就不吭声了。
顾美童就在黑暗中踢了他一脚:“哎,人家都说律师是赚大钱的行业,我怎么就没见着你把钱赚回来呢?”
罗武道噌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能不能不踢我?”
“我这不习惯了嘛,招呼你嘛。”其实,顾美童是知道的,罗武道对她憋着一肚子气,可又不敢发,因为当年他不过是个进城打工的乡下高考落榜生,仗着长相英俊一点,在她所在的宾馆做门童,因为长得帅,宾馆里的女孩子都很喜欢和他说话,当然,也有暗恋他的,女人嘛,在买东西追流行上有从众心理,爱情上也是,因为他被许多女孩子所喜欢,所以,顾美童就觉得博取到他独一无二的喜欢,才足以证明自己魅力超人,压倒群芳,对罗武道好得,简直就差赤裸裸地引诱了。
罗武道起初没当真,只当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不过是调侃式的嘴上功夫,甚至还有点烦呢,虽然他只是个高考落榜的乡下门童,可他从不认为命运会把他永远定格在门童的位置,从进城那天起,他就发过誓,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至少混到不再让任何人低垂着眼皮看他。
所以,他没有像其他进城务工的年轻人那样,被眼前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先拿下自学考试的本科学历,只有这样,他才有资格参加律师执业资格考试,他从不逛街,也不和其他人一起聚堆疯玩,闲下来就去书城看书,可微薄的薪水让他不能把所有喜欢的书都买回来,就只能去书城坐在地板上看。
准确地说,他对律师这个职业的热情,来源于香港电视剧,每当看到律师在庭上慷慨陈词,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得亢奋,简直是热血沸腾,他做不成美国大片里无所不能的蝙蝠侠,做个律师也不错,往法庭上一站,以脑为阵以嘴为枪,战胜邪恶,主持正义,这才是男人应该追求的职业。
也正是因为一有空就去书城看书,促进了他和顾美童之间的爱情。有个周末,顾美童陪父亲去书城买书,遇到了罗武道,便跟他打了招呼,又和父亲说了罗武道的好学和执着。顾新建对这个好学的年轻人很有好感,正好是中午了,拽着他一起吃了顿饭,席间,罗武道的沉稳和学识,更是博得了顾新建的赏识,末了,他抛下了一句让罗武道感念万分的话:“小伙子,相信我的眼光,你前途无量。”
那会的罗武道正承受着一些人的奚落,因为他身为打工仔却一门心思要做律师,这在许多人看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顾新建如此郑重其事地好他的前程,这就好比他不过是站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卑微之人,谁都可以奚落他,谁都可以雪上加霜地往他身上兜一盆冷水,他却只能是徒有悲凉无力反抗,顾新建不但没泼他冷水,还倍是关爱地给他披了件棉衣,这怎让他不感念万分?也是因为这,从那以后,他对顾美童比对其他女孩子好多了,带着一份感恩的、真诚的好,甚至会在周末主动提出去顾美童家看看伯父,顾美童也乐得在其他女孩子面前张扬罗武道的这份情有独钟,就屁颠屁颠地带他回家,一来二去,顾新建越发喜欢这个上进的年轻人,尽管肖爱秋一再说喜欢不等于就要把女儿嫁给他,可他还是很有把女儿和罗武道往一块儿捏合的意思。
罗武道很矛盾,虽然他身卑位贱,却喜欢读书,书是什么?是心智生长的营养,他一直在吸取着营养,心智远远在顾美童之上,他了解顾美童这种城里姑娘,所谓的优越性,不过是出生在城市家庭罢了,嫁个好男人是终生奋斗理想,不但不求上进,连在那些考上大学留城的乡下男孩子面前,都自感优越得很,好像嫁给他们就像恩赐了他们幸福一样,就不要说在他面前了,一旦结了婚,丈夫孩子柴米油盐就是她们全部的生命意义。罗武道坚信自己是一棵有理想有抱负的草根,无法想像自己同一个只知道计划晚饭的小菜、早饭的鸡蛋该煮几分火候最有营养的女人过一辈子。
当然,他不敢把这话说出口来,因为如果他胆敢说自己拒绝了一个城里姑娘的求爱,迎接他的,一定是瓢泼大雨一般的讥笑口水,像他这样的打工仔,能被城里姑娘看上,不亚于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脑袋,没接着都要懊恼一辈子,甭说明明看着馅饼来了,却跳着脚躲开了。
可,最终他还是接受了顾家父女的一番好意,因为他病了,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疼得死去活来却没钱交手术费,是顾新建知道消息后去医院帮他缴的费,一周后,他出了院,正式向顾新建提了亲。
顾美童虽然嘴巴利落,却不是个有心眼的女孩子,还开开心心地在单位炫耀了一顿,以此暗示单位的女孩子离罗武道远一点,因为他已经是她的人了,这让罗武道有点心酸,觉得顾美童虽然像白纸一样的苍白,可还不算市侩,要不然,怎么会爱上他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打工仔?
倒是肖爱秋很是心悸,万一老伴看走了眼怎么办?她女儿岂不是要跟着罗武道受一辈子苦?再怎么说女儿也是城里生城里长的城市女孩子,嫁给一乡下打工仔,实在是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顾新建却拍着胸脯说,他这辈子,看人还没看走眼过。
肖爱秋这才踏实下来,让女儿跟罗武道结了婚,也果如顾新建所言,罗武道渐有起色,先是拿下了自学考试的本科学历,按照政策,又以夫妻投靠的名义,把户口迁到了青岛,落在了顾家,两年后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到律师事务所见习了,未来貌似一片光明。
罗武道进了律师事务所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的律师都可以风风光光地当大律师赚大钱的,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律师比比皆是,拿业务也不是靠业务能力,而是靠关系,甚至和广告业务员拉广告没什么区别,每一单大业务背后都有名目繁多的猫腻。像他这样,从乡下来、没任何社会背景、没关系网的律师,想在业界混出点名堂,简直比登天还难,这让他心意渐灰。更要命的是,律师主持的未必是正义,只要当事人委托了你,哪怕他是一条恶棍,你都必须竭力为他辩护。
岳父把他的未来画成了一只巨大而美味的饼,挂在了墙上,可是,他却没能力把那只画饼变成现实送给顾美童,想想都觉得暗淡无光,只能默默地努力,默默地打拼,期望有那么一天,他可以让岳父哈哈大笑着说自己没看走眼,以报他的识遇之恩。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一声没吭。
顾美童斜了他一眼:“哑巴了?”
“没,在想事。”
“想什么事?”顾美童坐起来,依着床头看着他。
“没什么……我是想……你弟弟也结婚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搬出去?”罗武道吞吞吐吐地说:“这么多人挤在一屋檐下,不方便。”
“你发财了?”顾美童瞪大了眼。
“没,我觉得我们应该自觉点。”
“自觉个屁,凭什么他们结婚了我们就得搬出去,亏你还是律师,法律规定男女平等,房子是我爸妈的,凭什么他们住得我们就住不得?”顾美童没好气地说,自从罗武道进了律师事务所,她就跟同事们吹下牛了,罗武道拿到律师资格了,那口气,就像过去的书生考中了状元,本着夫贵妻荣的原则,她这当老婆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可两三年过去了,她依然在宾馆呆着,虽然混到了领班,说白了,也就是服务员的头而已,每天依旧要像老鼠拖木锨一样拖着巨大的吸尘器吸地毯、擦马桶、换床单被套,不仅自己偷不成懒,连服务员偷懒被分管经理抓到了都要由她承担监督不善、管理不能的责任,还要提心吊胆着唯恐被客人投诉,看领导脸色的日子就像浩荡的长江水,绵绵无绝期,她的心情,怎么能好得起来?一个连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晴朗的人,怎么能指望她对别人阳光灿烂呢?
罗武道就不言语了,过了好半天才说:“今天我爸给我打电话了。”
顾美童用鼻子嗯了一声,有点不屑的意味,像针扎到了罗武道的心上,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的,只要他一提父母,顾美童就会用鼻子拖长了腔嗯一声,好像视察的领导发现下属有什么不规行为,又懒得开口训斥,就这么嗯一声,以示警戒。
顾美童瞧不起他乡下的贫穷父母,就像王熙凤瞧不起进大观园打秋风的刘姥姥,所以,结婚后,她很少陪他回老家,甚至他父母打来电话说,家里养了几只鸡,打算提到城里来看看亲家,都被顾美童拒绝了,说城里遍地是鸡,何况他们家人也不喜欢吃鸡,弄得罗武道的父母讪讪的,再也不敢开口提进城的事了。当然,这也不能只怪顾美童,他父母也有不对的地方,他第一次带顾美童回老家时,岳父叮嘱顾美童,去了乡下要尊重公婆,不要耍城里女孩子的娇气,顾美童也果真照办了,可他的父母却把顾美童的尊重当成了儿媳妇对他们的怕,好像儿子在城里混得真的很牛比似的,不然顾美童这城里女孩子怎么可能嫁给他?动辄就端出十足的家长架子,指使顾美童干这干那地伺候他们,去了几次,顾美童就恼了,说公婆不识抬举,她是嫁给罗武道做老婆的,不是嫁过去给他们做的奴仆,发誓再也不去罗武道老家了。
顾美童一说起婆家来就义愤填膺,结婚前罗武道的父母不仅没敢过问他们结婚需要花多少钱,需不需要他们做什么,甚至连个面都没敢朝,给做了几条新被子还是托长途客车给捎过来的。顾美童就觉得,婆家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所以,她也没必要把他们放在眼里,她常对罗武道说,想要尊重地做出让人尊重的事来,不是你父母在父母的位置上我就得尊重他们,他们生了你养了你,对你有恩,可是对我顾美童,他们没恩也没德,所以,要尊重要孝敬那是你罗武道一个人的事,跟我没关系。
罗武道也明白父母做得是有欠缺,结婚前他曾打电话,希望父母来一趟,可父母支吾了半天,还是没来,原因很简单,罗武道上面有俩哥哥,一个挨着一个地结了婚,欠下一屁股债还没还完呢,进趟城简单,可怎么说也是儿子要结婚,总不能空着两手来吧?想要不空着手,这面子不是一千两千就能打点了的,所以,父母吭哧了半天,还是决定不来了,这很让罗武道失望,但他体谅父母的难处,却不等于顾美童也体谅父母的难处,在对他和顾美童结婚这事不闻不问的态度上,岳父对他父母是颇有微词的,碍于修养没说出口就是了。
顾美童不吭声,罗武道只好把话继续说完:“我爸问咱什么时候要孩子。”
顾美童心里一惊,直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刚结婚那会儿,罗武道主动说晚两年要孩子,因为他想趁年轻打拼两年,再说,就他们两个的现状,也不是要孩子的时候,顾美童觉得也是,就很是积极地避孕,等罗武道把该拿到的证书都拿到了,她琢磨着该要孩子了,就不再吃避孕药,可她就是不怀孕,就想起了体检的时候,医生说过她子宫有点后倾,在受孕时会比较困难,现在她不避孕也不怀孕,就当了真,但没跟罗武道说,怕他因此而抱怨自己,做爱的时候,就悄悄地采取了些手段,譬如做完爱之后,就用手捂着下体,防止精液流出来,再譬如是让罗武道换个姿势,从后面做,可试来试去都不凑效,就悄悄跟别人打听怀孕的秘诀,有个同事告诉她,做完爱之后,把屁股底下垫上个枕头可以帮助受孕,顾美童整个就是疑病乱投医,照办不误,罗武道是个好丈夫,和她缠绵完了,从不立马翻下去睡觉,而是很照顾她情绪地继续爱抚她一会,以往,她很享受这爱抚,可现在,为了怀孕,她不得不终止了这享受,一完事就手忙脚乱地把罗武道从身上掀下来,先拽只枕头塞在屁股底下才让罗武道继续,爱抚她的时候,罗武道总是忍不住去看她高高在上的屁股,觉得有点滑稽,好像还没要够似的,就问她是不是还想,顾美童就很江湖郎中的想,或许再来一次,就能把那些小蝌蚪送得更深一些,会更是有利于怀孕,就点头,可罗武道并不知情,以为自己能力有限,做一次没把顾美童送到极乐,这简直是做丈夫的奇耻大辱啊,就有点沮丧,但忍着没让顾美童看出来,一边爱抚她一边酝酿东山再起的情绪,没多久,刚从高潮中略略平复的顾美童让他给爱抚地身体里细浪滔天,两腿勾着他的屁股往身上勾他,罗武道也顺应了她的召唤,他再一次满足她,可他一点也不快乐,甚至丧气,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作为男人的能力是不能满足顾美童的生理要求的,一连几次这样下来,罗武道就对做爱心生怯意,男人是种奇怪的动物,心里一有怯意,似乎就有障碍了,一有障碍,生理上就体现出来了,还没到终点呢,就不行了,不知就里的顾美童还笑他呢,说罗武道,你还没老呢,就举而不坚了?罗武道就像是兜头挨了一棍,作为男人,那种不肯服输的劲头就上来了,可是,越急身体越是不争气,不争气到了让他恨不能拿跟棍子把它敲肿了打硬了,可还是没用。
罗武道越是这样,怀孕心切的顾美童就越是急,当罗武道表现出不行了的时候,她就一个骨碌爬起来,想尽了办法帮他,可是她帮得越是迫切,罗武道的压力越大,就更是不行了,每当他垂头丧气地一头扎在枕头上,顾美童就光着身子,呆呆地看着他,默默地流眼泪,罗武道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就用其他方式满足她,可顾美童要的不是性高潮,是孩子,所以不管罗武道在满足她生理需要的时候多么的鞠躬尽瘁,她一点也不快乐,更不领情。
但是,罗武道也不是彻底的不行了,偶尔的也会行一次,质量却一泻千里,每当这时,她就会心灰意冷地想,完了,她这辈子算是完了。她催罗武道去看医生,罗武道知道,他的病不是生理性的,在心里,不肯去,顾美童一气之下,自己去了医院,替他询问医生,把他们这些年的夫妻生活状况说了,医生的一席话,让她无比汗颜,才知道罗武道不行了的根本原因,在自己身上。然后,她又顺道做了个妇科检查,检查结果却让她大跌眼镜,她竟然患有卵巢先天性器质病变,也就是说,别的女人的卵巢是生产卵子的,她的卵巢却是个无卵可排的摆设……
从医院出来,她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她恨过天恨过地,甚至还恨过父母给了她一具不健全的身体,可恨有什么用呢?就算她把这个世界恨成乌黑一片,她照样生不了孩子做不了母亲。
她思前想后,没有把自己不能生育的事告诉罗武道,也更没把罗武道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她造成的原因告诉他。如果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必须有个人承担责任的话,那个人,肯定是她了,承担责任是个累人的活,会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她没那么强大,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不如装傻,让罗武道扛着去吧,至少这样,她不必小心翼翼地像欠了他似的,那滋味一定是很难受的,她想保住在罗武道面前的优越感,不能让罗武道因此变成了翻身的奴才,镇压了她的骄傲。
所以,从那以后,她不再催罗武道去看医生,甚至也不再在黑夜里撩拨他的疲软的身体配合自己完成造人大计了,因为失败经历太多,罗武道几乎也不再碰她,就像一个识趣的人,不在主动地自取其辱。如果父母或是朋友问她怎么还不要孩子,顾美童就会无比高调地说,现在丁克家庭流行着来,虽然追逐物质的时尚生活他们没这本钱,可追逐精神时尚,是不需要成本的,她喜欢眼下这种日子,不想生个孩子给自己画地为牢。
可是,在这个晚上,罗武道说他的父亲来电话了,顾美童知道十有八九又是问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就没吭声,瞥了他一眼,等他下文,然后琢磨用一句话把罗武道堵得哑口无言。
果然,罗武道说:“我爸说咱该要孩子了。”
顾美童慢条斯理地说:“就咱俩?”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身子:“就我这片地,一365天,你撂荒 360 天,你指望我怎么怀孕?你当我是圣母啊,没男人碰就能怀孕?”
罗武道又羞又恼:“就算你 360 天撂荒,那 5 天呢?至少那5 天我是耕耘的。”
“得了吧,就你那把歪把子破枪,偶尔放一枪也是跑偏打歪,还真把自己神枪手了啊,告诉你爹,我不打算生了,丁克多好,逍遥自在,再说了,就算我生了,你也养不起,我不想生个孩子出来让你当阿猫阿狗地拉扯。”顾美童就躺下了,她不想就这个问题多纠缠,虽然她可以装得理直气壮,可内心却是虚的。
“怎么养不起?穷有穷的养法,富有富的养法,孩子怎么养怎么长,我父母家当年穷得连隔夜粮都没有,还不照样把我们哥仨养大了?”罗武道据理力争:“你为什么要吃避孕药?”
虽然顾美童声称不要孩子,可,就算她不要,总也有歪打正着怀孕的时候啊,所以,为了避疑,顾美童就弄了一瓶维生素C片,撕掉了标签,当成避孕药糊弄罗武道,说是要坚决把丁克进行到底。
顾美童瞪了他一眼:“就你,举而不坚,种子的质量肯定高不到哪儿去,我可不想生一个有先天缺陷的孩子揪一辈子心,我当然要避孕了。”
罗武道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在黑暗里攥着拳头,都恨不能揍她一顿了:“你能不能别无理搅三分?你是没瞧得起我,压根就不想给我生孩子对不对?”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顾美童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被子往头上一拽:“我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