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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声异常的响亮。

谁也没想到,它会响在法院的大楼下。

惊心、震耳,能让人背过气去。

真可谓惊心动魄!

这一天,河阳市东城区人民法院一派肃穆,庄严的气氛笼罩了一切,市区两级人大联合组成的“依法构建和谐社会工作领导小组”

正在评议东城区人民法院文明执法工作。去年底,东城区法院未通过行风评议,被市区两级挂了黄牌,眼下整改时间已到,如果此次仍然通不过评议,东城区法院就要换班子了。

评议会场设在五楼,多功能会议厅内。一大早,法院的工作人员就楼上楼下地忙碌着,卫生要打扫,楼道要再次清洗一遍,门口要放大气球,鲜红的条幅要悬挂起来。等一切忙碌完毕,市区两级的领导还有人大代表就已陆续到会。

院长左旂威这一天格外的精神,尽管天气闷热,他还是西装革履,穿戴得异常整齐,丝毫不敢马虎。

头发前一天刚刚在威格斯理容店洗染过,面部也做了泰式美容,失去的光泽似乎原又恢复了过来。

民事二庭女庭长许艳容打趣说:“院长今天容光焕发,跟做新郎一样。”左旂威瞅瞅楼道,见有工作人员站在不远处,遂悄声道:“放严肃点,今儿个不敢乱开玩笑。”

许艳容讨了没趣,但也没觉不自在,微微笑了笑,往会议厅去。

左旂威望着许艳容的背影,心里暗自感叹一声:

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这许艳容,什么时候都能让男人生出欲望。听见楼下有脚步声响来,忙收起瞎想,脚步郑重地往会议厅去。

进会议厅的一刻,左旂威忽然想,楼下该不该设道岗?

正要跟办公室主任说这事儿,又一想,眼下正在构建和谐社会,开评议会乱设岗,会不会显得自己心虚,让别人借题乱发挥?听说检察院那边评议,就因设了岗,让乔国栋一顿狠批。

后来证明,左旂威这想法实在是错,就因他这一小小的失误,让老奎钻了空子,老奎居然长驱直入毫无拦挡地就奔进了会常当然这是左旂威等人的想法,至于事实到底如何,怕是这辈子,左旂威都不得而知。

会议按时召开,时间刚到八点半,主持人便宣布开会,左旂威清清嗓子,开始向大会做述职报告。

这时候老奎刚好跳下公交车。

老奎是坐三码子赶到城里的,天太早,长途车还没上路,老奎怕耽搁,昨儿夜就雇好了三码子。

老奎本来想让三码子径直把他送到法院,又一想,自个干事儿,不能连累人家,三码子刚进城,他就嚷嚷着下来了。

开三码子的王十娃还说:“我在桥头等你啊,你抓紧点,办完事儿就回来。”老奎心里笑了笑,你不用等,你也等不到。

这一天的老奎跟平日完全两样,尽管穿的还是那身脏衣服,脚上还是那双烂掉指头的破胶鞋,可他真是跟平日不一样。

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气,还有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

怎么说呢,老奎突然有了一种气概,这气概王十娃这样的人看不出来,要是能看出来,王十娃也不会拉他进城,直接把他捆了交给公安就行。

老奎跳下公交车,挺了挺腰,挺腰这个动作就能看出,老奎不一样了。以前走路,他的腰始终弓着,跟驼背差不多,头始终勾着,从没见他挺胸阔步。今儿不,他连着挺了几下腰,将平日伸不展的腰一下给挺展了,然后,大踏步地,就往法院去。

老奎今儿到法院,是最后一次找左旂威,要是今天还讨不到说法,他就不讨了。没讨头,这都讨了将近两年,讨得地荒了,房卖了,家里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再讨,就没啥意思。

老奎这档子事,本来就干得没意思,要是早知道法院会这样,当初,当初就不该那么轻易点头,把儿子小奎给火化了。

“妈的王八羔子,说话不算数”一想这事儿,老奎就要晕过去,老奎不能晕过去,今儿个他是干大事,干一件河阳人从来没干过的大事,他要让河阳人记得,他老奎也是人,也是爹生娘养的,是人就得按人的礼路行事儿,你要不按人的礼路行事儿,也休我老奎不把你当人!

老奎呸了一口,这一呸更能看出他今儿不一样。平日,老奎是个打掉牙往肚里咽的主儿,遇上多难多冤的事,都不敢叫冤,若不是儿子小奎不明不白地死去,若不是法院拿他当猴子耍来耍去,老奎是不会变的。

他还会坚持打掉牙往肚里咽这个原则,其实这也不是啥原则,庄稼人就这么个活法,老先人遗留的,改不了。

早上的太阳很艳,很艳的太阳照着老奎破旧的身子,阳光洒在身上,竟把老奎也给照亮堂了。走进法院大门的一瞬,老奎有点紧张,腿好像抖了几抖。不紧张是瞎话,法院是啥地儿,城里人都怕跟法院打交道,庄稼人就更怕。

老奎每次走进这大门,腿都要抖上几抖,今儿还行,刚抖就让老奎给控制住了。妈妈日,都啥时候了,你还抖?

老奎骂着腿,伸出目光往里瞅了瞅,这一瞅,差点就让老奎缩身回来。妈妈呀,这么多车,都是高级车,里头该有多少大领导哩?老奎这么想着,身子就不由得往后退,快要退出门了,老奎忽然就记起自个今儿来的目的。这一记,老奎就不怕了。妈妈日,大领导也是爹生娘养的,也能让人见,这两年奔来奔去的,不就是想从大领导嘴里要个说法么?

大领导的说法总比小领导的说法要强,要管用。今儿好,今儿大领导都聚齐了,他姓左的不给说法都由不得他!

老奎壮了壮胆,给自己鼓了把劲,就又抬起腿,往里走。

路上老奎还想,今儿这法院的门,不好进,准是三道岗五道哨的,给你把一个严。没想,门口一道岗也没设,真的没设。院里倒是有人来来回回走动,但老奎认得这些人,他们是司机,伺候领导的,领导一开会,他们就要凑一起喧领导的生活。生活是个新鲜词,老奎以前不知道,这两年上访,老往公家地方跑,跑着跑着,就给知道了。知道了也跟他没关系,领导的生活跟他不沾边,顶多也就是听听,给自个灰不啦叽的心涂点颜色。

至于生活里那些稀儿怪儿的事,老奎听了就忘,从不往心里记。就跟站在骡马市场听贩子们谈价格一样,骡子涨了是骡子的事,牛价跌了是牛的事,跟他老奎没关系。

他老奎现在就一件事,要儿子小奎的命!

老奎继续往里走,快进楼洞的一瞬,有个法警朝他走来,喂了一声。老奎一惊,心想没准让人家认出了?

这两年他来来回回在法院跟家里走,认得的法警不少,认识他的法警也不少,要是正好碰到,就给糟了。老奎正惊着,却见那法警扔下他朝另边去了。原来法警不是冲他喂,是冲远处一个司机喂。老奎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就钻进了楼洞。

一钻进楼洞,老奎就不怕了。

上访他上出一个经验,再牛气的单位,难进的都是大门,大门那道坎儿,不好过,一旦过了,你这趟就有八成的希望了。再就是院里不能让拦住,院里让拦住,等于你还是没进大门,哪来的还得赶到哪去。只要过了院这两道坎,进了楼洞,你就放心吧,就算是碰上再刁蛮的人,也不敢把你咋样。

这么想着,老奎嘿嘿笑笑。老奎居然在今儿个还能笑得出来,可见老奎是做足了准备的。

事后证明,老奎的确做足了准备。

楼道里很静,开这样隆重的会,咋能不静?静就是畅通,静就是安全,静就意味着老奎可以大踏步地往楼上走。

老奎再次笑笑,这次他笑自个,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他就一直担心,怎么才能进得了法院,怎么才能顺顺当当站在左旂威面前?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原来设想的种种障碍,竟一个也没出现,脑子里盘算好的那些个应付的办法,自然也就成了多余。

他紧紧裤腰带,这是个习惯性动作,每当心里松懈的时候,老奎总要紧紧裤腰带,仿佛他的警惕神,在裤腰带上系着。

接着他又摸摸胸前,摸胸这个动作很重要,老奎以前是没这个动作的,今儿个有了,走几步,就要很提防地摸摸胸,摸得还很诡秘,让人看不出是在摸胸,好像是在拨拉胸前一颗脏米粒儿。老奎摸了摸,感觉那东西还牢牢地捆在身上,一点位置也没挪动,老奎这才彻底地放心了。

老奎在心里叫了一声小奎,轻轻一掌,推开了会议厅的门。

会议厅里气氛庄严,台上有国徽、红旗,还有“秉公执法,一切为民”八个闪光的大字,一字儿码开的领导面前,摆着鲜花,水果,还有矿泉水。那矿泉水老奎喝过,是在一次上访中,讲了半天的话,诉了半天的冤,口实在干得不行,法院一个年轻的女孩悄悄给他的。老奎自此记住了那女孩,记住了那清冽冽甜润润比山泉还要润心的矿泉水。主席台一角,东城区法院院长左旂威正在慷慨陈词,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法律的威严。老奎望了左旂威一眼,这脸他真是太熟悉,多少次梦里,他被这张脸惊醒。又有多少次,他对着这张脸,近乎泣不成声。现在好了,他再也不用对这张脸低声下气,他要让这张脸明白,他老奎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到豁命时,一样敢豁命。对,豁命!老奎这么想着,毫不畏惧地就进了会议厅。

要说这一天也是怪,老奎突然闯进会场,居然没一个人发现。

如果这时候有人阻止,老奎兴许也会停下来。可没人阻止,人们注意力太集中了,目光都盯在主席台上。

门口那个小法官倒是看见了他,但也只是那么看了一眼,便又把目光挪开了。老奎再次紧了紧裤腰带,开始往主席台前走,这个过程相当艰难,也相当漫长,虽说只有短短几分钟,可老奎几乎是用走完一生的力气去走的。好在,这个过程还是没人阻止他,人们对他的冒然闯进视而不见,居然拿他当空气一样不在乎。

这样,老奎的步子就变得从容了,真是从容。

要不是他在往左旂威面前去时不慎碰翻了一只暖水瓶,怕是左旂威都发现不了他。

左旂威猛地抬起头,吃惊地瞪住老奎:“你……你怎么进来了?”

“我来问问你,你说的话算不算数?”这话老奎昨儿夜就想好了,今儿路上又念叨了好几遍,所以这阵儿说出,就显得非常流畅。不只话说得流畅,老奎还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瞪住左旂威。

台上一阵骚动,谁都没想到,河阳最顽固的上访对象,会在这时候闯进会议大厅。主持人想呵斥什么,被旁边的领导挡住了,大家唰地把目光聚在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农民身上。

台下似乎比台上镇定一些,不过还是有人发出了惊呼:“天呀,他真给来了”

“我说过的啥话,啊,啥话?”

刚才讲话还很流利很有底气的左旂威突然就乱了方寸,目光下意识地就往主席台中央望过来。

主席台正中就座的陈木船唰地黑下脸,这个场面实在太煞风景,但是一时三刻,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突然而至的场面。

“啥话?我儿子的命,到底赔不赔?”老奎的声音陡地高起来。

“老奎你别胡闹,今天我们开会,明天你再来。”

“明天?姓左的,从我儿子死了到今,你说了多少个明天?啊”

这话是老奎临场发挥的,明天这个词,对他真是太敏感。

“老奎你别不讲理,让你回你就回,这是会议厅,不是你乱来的地方。”左旂威努力镇定住自己,这种场合,他不能不镇定。他朝台下瞅了一眼:“苏主任,把他带到值班室去”

那个叫苏主任的也是一脸惊吓,听见院长点他的名,有点难受地站了起来,想上台,又像是害怕什么,步子犹豫着。这时候一直冷着脸的陈木船发话了:“成什么体统,堂堂一级法院,居然谁想进就给进来了。给我把他带回去,继续开会”

“回去,你说回去就回去?”老奎突地掉转目光,盯住陈木船。

陈木船被激怒了,这是堂堂的法院,庄严神圣的地方,岂容一个农民撒野!他猛地拍了下桌子:“给我把他押下去”

市长周一粲刚要阻止,陈木船已把话喊了出来,周一粲暗自说了声不好,紧张地就朝老奎望。

一听陈木船发了怒,就有人先苏主任走上来,想拉老奎出去。

这时候意外发生了,老奎忽地拉开衣襟:“谁也别碰我,今儿个老汉要是讨不到说法,不活了”

周一粲吃惊地发现,老奎身上竟捆绑着东西!

情急中她冲台下喊了一声:“都别乱,听指挥”

会场唰地静下来,极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气氛陡然间变得阴森。人们从周一粲和陈木船脸上,看到一股子怕,这怕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真实实从内心里冒出来的。特别是陈木船,已在使劲颤抖了。拉开衣襟的老奎正好面对着陈木船,老奎身上绑什么东西,陈木船看得最清。

“炸……炸药。”陈木船惊慌至极地说。

老奎嚯嚯笑了两声:“亏你还长着眼睛,能看出。”

“老奎你别乱来”周一粲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就站起来,想往老奎前面扑。坐在她身边的区人大黄主任一把拽住她:“市长你不要冒险。”

老奎认得周一粲,更认得黄主任。为儿子小奎,老奎该找的不该找的全找了过来。但所到之处,几乎无一例外地碰了壁。他至今还记得,这个黄主任当初是怎样一次次搪塞他对哄他的。

“你也怕了,是不是,我还当只有咱老百姓怕死哩,原来你们这些当官的,更怕。”老奎嘲讽着黄主任,身子慢慢朝陈木船逼近。进门那一刻,老奎便打定主意,今儿若要真炸,就先炸掉狗日的陈木船!

“老奎”周一粲又叫了一声。

老奎像是没听见,他的目标已定在陈木船身上,兴许是考虑到周一粲是女人,老奎这天没怎么跟周一粲过不去。

陈木船吓坏了:“你……你想干什么?”他一边往后缩,一边抖着声音说。短短的几秒钟,他的脸色由黑变白,由白变黄,又由黄变……等老奎逼近他时,那脸,已看不出是啥色了。

台下一阵骚动,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老奎身上。有人想冲上去,这时候如果真能冲上去,绝对是一个立功的机会。可,谁敢冲上去?

“还愣着做啥?快想办法”院长左旂威对着话筒就喊,这时候他已清楚,自己的院长当到头了,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做什么述职报告。妈的老奎,你好狠啊——没有人敢动。左旂威的话音刚落地,老奎就把死头子话说了出来:“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想拉垫背的,你们跟我没冤没仇,想走的,只管往外走。但台上的一个也不能走,今儿个我只要一句话,我娃的命,该不该偿?”

“该偿,该偿,不过老奎你听我说,小奎的事,复杂着哩,我们正在调查……”黄主任的脸上已挂满汗珠,但他比陈木船还强一点,还知道拿话应付老奎。

周一粲也让这场面惊住了,震住了,僵在那儿,不知该不该采取措施。

老奎越发坚定:“调查?我娃死了两年了,火化了也有一年九个月零二十五天,这么长的时间,你们调查了个啥?”老奎嘴上说着,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陈木船。众目睽睽之下,陈木船想往别人后面钻,老奎猛地伸出手,一把撕住了他的衣领。“想躲是不?姓陈的,没机会了。今儿个我就拉你一个垫背的,信不,我的手一动,这楼,就轰一声,没了。”

“轰一声,没了。”老奎又说了一遍。

陈木船大张着嘴,他哪里还能说出话来,眼神直勾勾地瞅着老奎的手,生怕他一激动,真就给拉响。

拉响可就不得了,陈木船仿佛已听到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台上的人比陈木船更惊,全都僵在椅子上,动都不敢动。

老奎的手指慢慢放进绳扣儿里,然后变得弯曲,然后做出一个拉的姿势。谁都相信,那个绳扣儿一拉,这楼,就没了。

没了。

局势相当危险。 L606u60t2BXlo3sYjaHopN0cVHnzC7i5JiKnTLeTfec41l/mV0DWCCGn+PFTWm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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