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得毫无征兆,却充满了无限的悬念。
苏一玮陪同省委副书记马长安和省委组织部长谢国民刚走出市委礼堂,就看到礼堂前面马路上拥满了上访群体,他们打着“我们的工厂我们做主”、“守住糖厂,拒绝折腾”的横幅,把刚刚散会的人堵在了礼堂门口,自然形成了两个庞大的阵营,一边是刚刚开完会的省市领导和县处级以上的干部,一边是上访的群众,马长安的脸色陡然变成一片愠怒,目光盯着旁边的市委副书记、市长刘长福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长福一脸恐慌地说:“这可能是个别人别有用心,听到省上领导要来,故意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上演了这一幕。要不,请马书记和谢部长在小会议室里先休息一下,我马上去处理。”
马长安冷了脸说:“我不管是个别人别有用心,还是你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我只要求你做到两点:一,要正确对待群众的诉求,妥善处理他们的问题,千万不能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造成矛盾激化和升级;二,无论你们采取怎么样的工作策略,我不管,我只要结果。”说完一转身,向小会议室走去。
苏一玮一听这话说得有点模棱两可,前面讲的不能发生正面冲突,后面又讲的是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只要结果。此刻,他也顾不得多想,见刘长福匆匆离去,便向市委秘书长李学文急忙丢了个眼色,李学文自然心领神会,赶紧跑到前面去引路。到了小会议室门口,便招呼马长安、谢国民一一进了小会议厅,入了座,待李学文给各位领导泡了茶,退出后,马长安才说:“一玮呀,你也看到了,群众的思想工作做不彻底,问题迟早是会暴露的。在经济快速发展的过程中,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群众上访事件,问题的关键是要如何做好对群众的引导。糖厂的问题,是个老问题了,为什么搬迁搬不过去,还频频上访?我看还是市委和政府的工作没有做到位。在推进城市化建设的过程中,会出现许多新的问题,更需要我们的观念和工作方法与时俱进,否则,就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苏一玮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待马长安说完,便接了说:“请书记放心,我一定要尽心尽力地去做。”
马长安顿了一下,又说:“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既要促进经济建设的快速发展,还要注意维护大局稳定,经济是关键,稳定是保障。一个地方的发展快不快,经济势力强不强,除了地域性的客观因素制约外,领导人的因素也很关键,我希望你们这届班子不要辜负省委的期望。”
苏一玮说:“我知道我身上的担子很重,以后还望书记多指导。”
正说间,李学文进来添水。谢国民抬腕看了一下表,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下午省里有个会,马书记还得回去。”
李学文说:“刘市长正在做工作,现在还僵持不下,工人们好像情绪很大,迟迟不肯离去。要不,我带你们从侧门出去,然后到市政府宾馆休息一会儿。”
马长安有点不高兴地说:“看来,他们是在逼宫呀。”
苏一玮马上站起来说:“要不,我们先送书记和部长去宾馆休息一下,回头我出去做做工作。”
马长安说:“宾馆我们就不去了,回省里还有事。市上的具体事务你们去解决,我不能越俎代庖,该你们抓的,你们去抓,我只抓你们,做不好我拿你们是问。”说完站起身来。
从侧门出来,苏一玮送马长安和谢国民上了车,看着小车一溜烟地走了,心里不觉有些沉重。昨天,他从省城到了高州,今天刚刚在全市县级以上干部会议上作了表态性发言,没想到会议一结束,出门就遇到了千人集体上访。虽说他刚上任就发生这样的事不太吉利,不过,话说回来,是问题迟早会暴露的,与其以后发生,还不如现在就来,这样也好让马书记知道这是陈年旧账,否则,等以后发生了,他还要担负起领导责任。
他看了一眼李学文,李学文象征性地嘿嘿笑了一下说:“真不好意思,你刚来就遇上这样的事。”
苏一玮苦笑了一下。的确,他现在还两眼摸黑,一点都不知道事实的真相,更不知道怎么去处理,就说:“没关系,该来的,迟早要来。是问题,想瞒也瞒不了。不知道这些工人的诉求是什么?”
李学文说:“市上为了加快旧城改造,决定将地处市中心的糖厂搬迁到郊区去,工人们不答应,才引发了一次次上访。”李学文叹了一口气,又说:“过去,糖厂的效益非常好,工人的福利待遇也很好,都是人人羡慕的好单位,主要是这几年的效益不太好了,工资都很难得到保障,他们觉得与其搬到郊区去等死,还不如死在城中心,大不了卖地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苏一玮“哦”了一声。他知道,类似这样的问题,全国各地都很多。旧城要改造,这是必须的,也是一种趋势,但是,如果处理不好,必然要引发新的矛盾。
苏一玮出了侧门,见外面人山人海,刘长福正在给上访的群众做着工作,群众的怨气很大,责问声此起彼伏,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苏一玮心里不免有些担心,看来群众对政府的积怨挺深,否则,也不至于对立到这种程度。
这一突发事件不仅苏一玮没有想到,刘长福更没有想到。刘长福方才出了政府礼堂,一看这场面头就嗡一声增大了。这真是怕鬼有鬼,他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他真后悔上次闹事时,应该把带头闹事的抓起来好好管教一下,有时候,过分地宽容,必会留下无穷的后患。尤其当他看到马长安的脸由晴变阴,冷冷地丢下那几句话之后,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收紧。堵住省委副书记的路,往小里说是群众上访造成的,往大里说就是政治事件。如果前面有人给他挡着,他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问题是前任市委书记何得权刚刚调走,后任书记苏一玮今天正式赴任,事情正好在他主政期间发生了,这无疑对他会产生负面影响。当领导的,最怕的就是上级领导对你有看法,一旦有了看法,你就是做出再大的成绩也很难消除领导对你的印象。刘长福也顾不上多想了,立即把几个常委招呼到了身边,看到信访办的主任程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窝在他心里的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就朝程民吼了起来:“你这个信访办主任是怎么当的?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你才出现?”
程民一看市长发火了,知道事情很严重,就战战兢兢地说:“刘市长,这事儿我们事先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我一直在会场上,刚出来才看到的。”说完,突然压低声音悄悄对他说:“要不,让公安局出面,把带头闹事的先抓起来,其他的人也就作鸟兽散了。”
刘长福白了他一眼说:“那不是火上浇油吗?一点政治头脑都没有。”说完,对旁边的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庞多雄说:“庞书记,在这关键时刻,安全上的事,你还得亲自部署一下。”
庞多雄说:“我已经给公安局长常安打过招呼了,让他一定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防止群众的过激行为,并让他立即组织一些强干的民警,穿便衣混入上访队伍中,随时注意他们的动向,如果有什么人煽动闹事、破坏公共设施,立即采取果断行动。”
刘长福说:“还要注意,切不可与群众发生正面冲突。”
庞多雄点了点头说:“知道,我已经交代了。”
刘长福吩咐完毕,就向人群缓缓走去。常务副市长江满天、市政府秘书长黄海涛、信访办公室主任程民等一概人紧随其后跟了去。不知是谁,从交警手中接过了喊话筒,顺手递给了刘长福,刘长福边走边用嘴吹了吹气,听到里面的声音很大,像在刮风,呼呼地响。可是,他的心里却很虚,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些爷爷们劝回去?这都怪糖厂厂长陈永德,说让他盯紧些,如果有什么动向要立即向他汇报,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大的事,真是个窝囊废。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人群,刘长福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必须迎上去。来到近处,他拿起话筒对人群喊了起来:“工人同志们,我是高州市市长刘长福,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选派三到五名代表,我们坐下来商谈,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们这样一窝蜂地拥挤在一起,有什么诉求也得不到好的沟通,更重要的是严重阻碍交通,影响了正常的交通秩序,你们说好不好?”话音刚落,就听大家一片起哄:“不好!”
“我们没有代表,我们是心甘情愿自发来的。”
刘长福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就被来访的群众否定了,他的身子不觉一阵阵地往下沉,心里对带头闹事的人恨死了,恨不得立刻将其抓起来。但是,他却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来,还必须悉心地做解释:“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怨气,但是,有再大的怨气也得坐下来说,你们这样一起哄,我根本听不清你们说什么?”
这时,人群中出来了一个中年汉子,大声说:“你听不清我们说什么,可以看到我们写的是什么?横幅上有——我们的糖厂我们做主!政府为什么要横加干涉?”说完,下面的人一下呼应了起来,声音一片嘈杂。那场面真有点和老电影中工人罢工的情境差不多。
面对这样的被动局面,刘长福深知群众的力量不可抗拒,在这种节骨眼上,既不能太客气,也不能太强硬,过分的客气和迁就,反而会助长了他们的蛮横之气,过分的强硬会容易发生对抗。他看了一眼群情激愤的工人们,软中带硬地说:“同志们,你们这样乱起哄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什么问题坐下来我们好好商量解决,你一言他一语,像吵架一样,哪里是解决问题?回去吧!你们先回去,下午选派三到五个代表来政府,我们召开专门会议解决你们的问题。”
“你们市政府答应过我们多少次了,说要协调解决,每次协商完了,还不是把我们的意见当成了耳边风。今天我们就要见见省委副书记,让他给我们说句公道话。”
“对,见不到省委马长安副书记,我们不撤!”
“省上领导越怕见我们,我们越要见见他,我们工人阶级虽然不是领导阶级了,但也不是敌对阶级,吃不了他的,他怕什么?”
刘长福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马副书记还要赶到省里去参加重要会议,请大家体谅一下。再说了,问题出在市上,总归还得我们市上解决,请大家相信我们。”
有人接上说:“我们还真的不相信你们,如果你们政府不主张把糖厂这块地皮卖给开发商,也不会造成我们搬迁。”
“说千言,道万语,我们就是不搬。”
刘长福越听,头皮子越发收得紧了,脸上也不觉一阵阵发起烧来,他已经陷入到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前面是上访群众,后面是省委副书记马长安。进,他无法说服前面的上访群众,退,他又无法面对马长安。昨天晚上,马长安特意把他叫到宾馆去,询问了糖厂搬迁事宜,他还信誓旦旦地承诺说,没问题,我们保证按计划让他们搬迁。马长安还为此鼓励他说,好,干事就要果断。当然了,个别群众有意见也在所难免,问题的关键是要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懂得旧城改造势在必行,城市化建设是一种发展趋势,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他当时听了,还不住地频频点头。现在,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正好见苏一玮朝这边走来,不觉一喜,心想总算来了个挡箭牌,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苏一玮,倘若他摆平了,这是他分内的事,摆不平,也算是给了苏一玮一个下马威,到时候他再面对马长安也不至于十分难堪。想着,就拿起话筒大声说:“大家静一静,安静!安静!这是我们新来的市委书记苏一玮同志,现在,让苏书记给大家说说。”说着,把话筒朝苏一玮递了过来。
苏一玮还没有做好精神准备,话筒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他只好接过手。看着对面黑压压的人群,他镇定了一下情绪说:“糖厂的工人同志们,我叫苏一玮,刚刚被省委任命为市委书记,没想到走出会议厅就在这里与大家见面了,说明我们还是有缘分的。”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对面的群众都有人附和着笑了一下。他接着说:“我知道,大家选择今天集体来上访,就是想见见省委马副书记,事不凑巧,因为省上有个重要会议,马书记要赶回去参加,他不能与大家见面了。不过,马书记已经做了指示,要求我们深入调查,合理解决。刚才,我问了市委秘书长,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上访,主要就是搬迁问题,是不是?”
下面有人相应:“是的,糖厂是高州几十年的老国营企业了,我们也曾经为高州做过贡献,现在厂子效益不好了,政府就要把我们赶走,这样做太不公平了。”
苏一玮说:“这样吧,我初来乍到,对高州的情况还不太了解,现在让我给你们一个明确的答复也不现实,过两天,我到糖厂请你们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找到一种合理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大家说行不行?”
“什么叫合理?你们认为搬迁就是合理,我们不能答应。”
“今天要是不撤销政府的搬迁决定,我们就不离开这里。”
苏一玮又说:“我所说的办法,绝对不是政府单方面的决定,就是能够让大家普遍接受的,使大家的利益不受任何损害的办法。”
“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呢?”
“好!你就说说这个问题,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呢?你怎么办?”
大家一听,一下起哄了起来。
苏一玮感到群众的强烈呼声就像一股强大的气浪,一下向他扑了来,如果在这个时候自己底气不足,败下阵来,那不仅仅难以收场,更重要的是就此失去了民心,失去了大家对你的信任,也失去了班子成员对你的期待。他现在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迎难而上。等大家的噪声稍稍平息了后,他也想好了该怎么说,便大声说:“好,既然大家问我做不到这一点该怎么办?那我就明确地告诉大家,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做不到让大多数同志满意,那说明我就是一个不称职的市委书记,我主动引咎辞职,让位给有作为有担当有能力的人来干,这样行不行?”
苏一玮的话一说完,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想到,包括站在苏一玮旁边的刘长福、庞多雄、江满天、李学文都没有想到,苏一玮竟然当着大家的面放出这样的狠话,这不是自己把自己放到火上去烤吗?既然苏一玮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大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中年汉子说:“好!我们就看你如何兑现。”
一位老工人站出来说:“好了,大家撤吧,苏书记才来高州,也得让人家松口气呀。”
大家这才开始撤离,人群便像潮水般慢慢向周围四散开来。
苏一玮一直目送着大家离去了,他才离去。然而,人群虽然离开了,苏一玮的思想负担也由此加重了,如何处理好搬迁问题,如何让糖厂的职工大部分人满意,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知道他这样说是非常冒险的,这不仅是对他个人能力的考验,也是对他市委书记这一职位的极大的挑战,但是,他既然说了,就不后悔,如果连这么点担当都没有,如果不能给老百姓办事,当了这个书记又有什么意义?
苏一玮的这番话,不仅打动了在场的上访群众,也打动了站在马路这边刚刚参加完会议的党政部门的处级干部们,他们为新书记能有这样的担当和责任叫好,但更多的是为他捏着一把汗,怀疑他能不能真正把这一纳入政府计划的搬迁方案扭过来?倘若扭不过来,他又如何下台?当然也有个别人在等着看热闹,牛皮不是吹的,汽车不是推的,你苏一玮为了显示自己有多能干,想要否定原班子的决策,讨得群众的拥护,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大话说出去了,将来如何收场,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站在苏一玮身旁的刘长福,此刻就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苏一玮这次真的把牛皮吹大了,对于糖厂的情况他太了解了,这已经成了市里的一个老大难问题,你要拿出一个能够让糖厂职工普遍接受又使上面领导认可的办法来,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你几句话就退去了上访群众,也显示了你的能耐,但是,如何兑现承诺又是一回事,如果做不到,那你只能兑现你引咎辞职的承诺。
这些日子,刘长福心里一直窝着火。本来前任市委书记何得权升为副省长后,省委副书记马长安鼓励他说,长福,好好干,省委决定让你临时负责全市的全盘工作,至于下一步的事,我会为你积极争取的。他知道,有了马长安的这句话,他接何得权的班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所谓临时负责,只不过是过渡而已,等到红头文件一发,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市委书记。然而,任何事情在发展的过程中,都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就在他日日盼着省委下发红头文件的时候,没想到马长安打电话告诉了一个令他万分失望的事,高州市委书记已经另有人选。听到这个消息,他差点憋不过来气。他辛辛苦苦栽树,却让别人来摘果子吃,这对他的打击之大是可想而知的。马长安又说,长福,想开一些吧,有些事,不是依你我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组织这样安排,恐怕也是出于多方利益考虑,你是高州人,估计要升,也只能去异地升。对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既然上面这样安排了,你别无选择,只能接受。然而,更使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外来书记年龄比他小,看去又这么白净。这使他的自尊心大大受到了伤害。倘若来的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年龄比他大的人,他的面子上也会好受一些,可这个苏一玮偏偏看上去又这么年轻,这么英俊,两人要是不一起参加活动倒也罢了,两人要是一起出席活动或者同时坐在主席台上,电视一放,看到新来的书记这么年轻,他又这么老成,别人肯定会认为他太无能,否则,上面也不会安排这么年轻的书记来领导他。一想起这些,他就感到非常憋气,觉得干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不如后台好。没有后台,在下面打拼几十年,还是原地踏步,有后台,只要上面的人说一句话就可以坐上头把交椅。刚才在会议上宣布完决定,他的心里一下空落落的,感到非常失衡。如果不让他临时全盘负责倒也罢了,负责上几十天,再把权力拱手交出去,就像割他身上的肉一般疼痛。他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一纸任命书,决定官员的身份,也决定了其他人的命运,你就是心里再不服气也没办法。
然而,使刘长福没想到的是,苏一玮竟然公开拿着市委书记的官帽来做赌注,好呀,这可是你苏一玮自己当众承诺的,不是我们逼你的。刘长福突然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兴奋,对他来讲,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既然你愿意做赌,那我就想办法成全你,让你乖乖地引咎辞职。
下午一上班,刘长福就分别给报社总编罗广文和广电局局长孙建国打了电话,要求他们做好新任书记上任的宣传报道,尤其面对千名上访群体,苏书记敢于担当和自我挑战,这种精神值得称道,这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正能量,媒体一定要加大力度进行弘扬。
布置完毕,他不觉长长透了一口气,他知道,只要媒体一宣传,全市人民都会知道了你的承诺,这无疑把苏一玮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将来你要是实现不了你的承诺,你不想引咎辞职也由不得你。
晚上八点钟,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播放完毕,高州电视台就紧随其后地播放了《高州新闻》。今天的《高州新闻》不同一般,一是新来的市委书记苏一玮上任了,二是,在新闻中从不播放的群体上访事件竟然出现在了新闻中,这一下引起了观众的极大兴趣,平时不爱看高州新闻的人也把注意力放到了这条新闻上。更主要的是,在这条新闻中,新来的市委书记竟然向糖厂的上访职工做出了公开承诺,他要是解决不了糖厂的问题,就引咎辞职,让位于有才能的人来当书记。这一下引起了观众的热议,有人为此感到高兴,也有人感到担忧。在糖厂职工林师傅家里,就由此引发了一场热议。林师傅一家三口人外加他的外甥女钟晶晶,四个人边吃晚饭边看电视,当《高州新闻》放出新书记苏一玮的图像后,林师傅还有点沾沾自喜地说,这位新来的书记人不错,我们今天上访时还见到了他。没想到钟晶晶一下高兴地说:“苏一玮,我认识他。他原来在我们西州当市长时,口碑就非常好!”钟晶晶的工作单位现在还在西州,这几天正好休假,她就赶到高州来看望姨娘。钟晶晶上高中时,父母相继去世了,无依无靠的她就来姨娘家生活。大学毕业后她分到了西州,结婚、生孩子、又离了婚,没想到在她人生低谷的时候,她与电视上出现的这个人有了一种值得她留恋一生的情缘,是他给了她阳光与温暖、信心与力量,才让她一步步发展到今天,成了西州市文广局的副局长。而苏一玮哩,自从六年前调到了金州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她知道,许多美好的东西,只要曾经拥有,就不要计较天长地久。只要他的事业能飞黄腾达,她会从内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她真没想到,现在,他又从金州调到高州来当书记,而且,上任第一天,她就从电视中看到了他。一晃几年过去了,看他还是那么的神采奕奕,只是在他的额角,出现了白色的发根,看来他也开始染发了。岁月无情,去留有痕。她正想着,突然听到表妹林小菲高兴地说:“爸,你看你,也上电视了。”在上访的人群中,钟晶晶果然看到了姨父。姨父在糖厂一直从事技术工作,几十年了,随着糖厂的兴衰起落,姨父也由原来的毛头小伙子变成了小老头了。他站在人群中的那个样子,活像旧电影中的劳工。使钟晶晶没有想到的是,苏一玮又出场了,当大家一步步向苏一玮逼近时,她真为苏一玮捏着一把汗,然而,使她没有想到的是,苏一玮竟然当着这么多的人,作出了公开的承诺。这简直就是一场豪赌,难道,他不明白这是对他自己的一种挑战吗?当苏一玮承诺完之后,电视上竟然播放了姨父的话,姨父说:“大家撤吧,苏书记才来,也得让人家松口气。”钟晶晶这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说:“姨父真是个好心人。”姨父叹了一声说:“唉,这位新来的书记,人倒是很不错,可是,他根本不知道,糖厂的职工这一次是专门冲着省委副书记马长安去的,他没有必要去为别人承担风险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红口白牙说下了大话,到时候兑现不了可咋办?”钟晶晶一听姨父话中有话,就问他:“为什么要冲着省委副书记去的?”姨父说:“反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人悄悄给厂里透了消息,说搬迁的主意是这位马副书记出的,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大公司,想低价买走糖厂这块地,然后拿过去再倒卖。工人一听,非常气愤,才聚集起来,想截住马长安,让他做出让步,没想到马长安溜走了,把难题交给了这个新来的市委书记苏一玮。”钟晶晶听完,不觉又为苏一玮捏了一把汗,难道苏一玮一点儿都不知情?
此刻,他们正议论着苏一玮,可谁能想到,苏一玮却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小摊点上吃着烤土豆。
多年来,苏一玮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一地,他总要以平民化的姿态,混入人群中,去亲自看一看,听一听,这样才能体察到真正的民情,听到社会最真实的声音。这种习惯的养成,也许是受中国古代文化的影响。苏一玮早在学生时期,因受古装电视剧的影响,就对古时官员微服私访有了一种很强烈的认同感,觉得有朝一日自己当了大官,也要微服私访,了解社情民意,做个真正的清官好官。这种少年时期留在记忆中的深刻印象,成了他为官后的一种文化情结,他觉得,一个领导要知道自己辖区内的民情,不能仅仅看材料听汇报,还要亲自下去,要以普通人的身份介入其中,倾听群众的声音,了解下情,这样才有利于真正做到勤政为民。倘若前呼后拥,小车一长溜,记者一大堆,充其量是造势,不是倾听,所看所听到的也是变了味儿的,或者是人为加工过的,不是最原始最生态的真实。甚至,许多时候,上面的领导还没有下来,基层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看到的是早已排演好了的一场戏,而不是真实的民情。虽然他现在还不是他理想中的大官,但至少也算是一个地方官,趁着当地媒体还没有把他晒熟,搞几次微服私访很有必要。
早上的群众集体上访,的确给他的心灵上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像这样类似的群体事件为什么在各地总是频频发生,而且愈演愈烈,甚至还形成巨大的对抗?这不能一味地指责群众愚昧自私,应该要从决策本身找原因,是不是我们的决策出错了,是不是我们一开始就只想到了政府的利益,想到了自己的政绩,而忽略了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讲维稳,如果政府不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制定决策,如果不能够及时地纠正自己的错误,维稳将是一句空话。
下午上班,他分别听取了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丁学辉和发改委主任的汇报后才得知,糖厂搬迁是市政府今年要办的十件大事之一,曾几何时,糖厂是高州有名的国营大企业,谁能成为糖厂的一员那是他的福气。到了九十年代末,糖厂达到了它的鼎盛时期,职工人数达一万多,成了高州市的纳税大户。没想好景不长,进入2000年后,进行国企改制,改来改去,越改企业的效益越差,一半工人下了岗,丢掉了饭碗。工人们不时聚众上访,搞得市领导屁股也坐不稳,后来通过工人层层选举,大家一致推举销售部的张子东当了厂长。这张子东原来是华东片的一个销售业务员,因为他人灵活,脑子好使,销售成绩突出,不到几年就当了销售部副经理。工人们把他推举到厂长的位置上后,他真不负众望,不到半年就有了新的起色,不到一年,经济效益大幅度地增长,不但工人的工资有了保障,福利待遇也搞得很好,那些早已下岗的工人也都纷纷重返到了工作岗位上。这样持续了好几年,有人开始眼红张子东,说他多吃多占,拿着厂里的钱财请客送礼,维护自己的人脉关系。于是乎,有人联名告张子东在经济上有问题,市委收到了状告张子东的信,不得不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查了一个月,终于查出了张子东有行贿的事实,把他“双规”了两个月,又查出了他的家庭财产来历不明。组织上考虑张子东为厂里出过力,只免除了他厂长职务,没做别的处分。张子东下台后,糖厂的副总陈永金终于如愿以偿,顺利接了班,成了糖厂的董事长。刚好那年遇到了全球金融风暴,销售不畅,产品越积越多。上半年凭着厂里的老底子,算是硬撑了下来,到了下半年就不行了,工人工资没保障,到了年底,厂里发不出工资,就用产品顶工资,有的家庭两口子在糖厂的,光发下的糖就可以开一个小商店。鉴于这种情况,工人曾打着“为了活命,我们要求张子东复出”的横幅向市委市政府请命,甚至,还有的人打着“不怕不贪,就怕无能”的横幅,要求陈永金下台。陈永金无奈之下,从银行贷了一大笔款,先解决了工人的工资问题,但是,经济效益始终不见好转,一年又一年,由于销售不畅,造成了恶性循环,生产得越多,欠债也就越多,无奈之下,只好留了少部分人上班,把大部人裁了下去,让其自谋生路。这样一来,群体性的上访事件接连不断,旧的矛盾没有解决,现在又要让他们搬迁到市郊,新的矛盾又产生了。
这里便出现了两个问题,一是,糖厂搬迁了能救活糖厂吗?如果救不活糖厂,这搬迁还有什么意义?对于糖厂的职工,他们并没有增加收入,反而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不方便,他们的反对也在情理之中。二是,这搬迁的费用从哪里来?如果这笔费用完全靠卖地皮够不够,不够的话,所欠的缺口是政府来补偿,还是糖厂自己承担?苏一玮不得不向他们提出了这两个问题。副市长丁学辉说:“这是何书记在位时制订下来的计划,主要是从城市建设,旧城改造这方面考虑得多一些。至于费用问题,预算了一下,卖地的钱用来补贴搬迁还是差不多的。”丁学辉所说的何书记,就是原来的市委书记何得权。
苏一玮还是觉得市政府的这个搬迁决定过于草率,城市需要建设,旧城也需要改造,如果不把糖厂问题处理好,这样的改造又有什么意义?
晚饭后,他从宾馆出来,独自一个人溜达着,就溜达到了糖厂的大门前,见两个看门的老头儿在门口下棋,他便趁机悄悄溜进了厂区内。糖厂的占地面积非常大,走进里面很空旷,一边是工业区,一边是生活区,一条宽敞的马路,将两边分隔开来。工业区那边,是排列整齐的厂房和仓库,有好几间厂房都挂着锁,开工的只有一两处,显得冷冷清清。生活区这边,有食堂、大众浴池,职工公寓,还有篮球场、足球场。图书阅览室好像很久没开放过了,门前布满了灰尘,篮球架有一个篮环吊了下来,上面的油漆早已斑裂。他很难想象昔日的辉煌究竟是怎么一种情景,从现在的样子中看到的却是一副败相。
他转了一个大圈儿,从后大门出来,看到一大片住宅区,都是红砖砌就的小平房,像是八九十年代盖的,非常陈旧,看去有些年代感了。马路也很旧,破破烂烂的,马路两边,有许多人摆着小摊,有的卖水果蔬菜,有的卖小吃和酿皮,他看到了一个卖烤土豆的,闻到香喷喷的土豆味儿,感到十分亲切。这种味道,是小时候植入他的嗅觉之中的,那时候,家贫,吃不饱,土豆就成了他们家的主要食品。尤其在冬日的长夜里,饿了,就围在炭火炉旁烤土豆吃。当外皮烤黄了,一捏,感到软软的,就知道熟了。磕磕上面的灰,一掰两半,一股浓浓的香味就扑鼻而来。经他这么一想,就有点馋了。为了好与卖土豆的大伯聊天,他就买了一只,趁机搭讪道:“老伯,请问你住在这里吗?”
“额,我就在这家属区住呀,现在退休了,没事儿干,在这里摆个摊儿,一天能挣多少算多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老原来是糖厂的职工吗?”
“是呀,八九十年代那会儿,我们糖厂呀,兴旺得很,谁能成为糖厂的职工很自豪,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后来随着改制,越改越不行了,到了这几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听说糖厂要搬迁,你们工人们怎么看?”
“哎,说啥哩,名义说得好,搬迁是为了旧城改造,是为了城市发展,实际上还不是有人瞅准了糖厂的这块位置好,想让我们搬迁了,他们占了这个黄金地段来发财。所以,糖厂的人都不愿意搬迁,放着城市中心不住,谁愿意跑到离城二十里外的戈壁滩上去?再说了,折腾来折腾去,职工一点好处都得不到,还要把好位置让出去,谁愿意呀?”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怎么样?”
“就这破平房,能怎么样呢?早在八九十年代,这些房子刚修起那会儿,整个高州的人都很羡慕。后来楼房越来越高了,房子越来越漂亮了,像这个平房早就不行了,一遇上下雨天,整个马路就积水,下水道不行,水浸到屋里,东西都被淹了,我们就跟了遭殃。”
“要是搬迁的话,这片家属区是不是也要拆迁?”
“要的,要的,说是随厂子一起搬迁,要在那里盖家属楼,还让我们自己出一部分钱。这几年厂子效益不好,工资都拿不全,大家哪有钱?”
正说间,又有人来买土豆,苏一玮只好中止了聊天,心里却一阵阵往下沉,这样一个厂子,搬迁还有什么意义吗?与其让它搬迁过去死,还不如在此地死而后生。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慢慢地,那个想法便越来越清晰了,如果先进行股份制改造,然后让糖厂拿出这块地皮进行公开招商引资,开发出一个中央商务区,既解决了糖厂的难题,也完成了旧城改造,岂不两全其美?
次日一上班,他又叫上李学文,一起坐车察看了一下糖厂的周围环境。糖厂在高州老城区,加上糖厂职工的家属区,占地面积很大。而这片陈旧的厂房和低矮的平房,在整个城市的格局中极不协调,从发展的角度来讲,的确需要拆除,让这块黄金地段发挥出自身应有的作用。他问李学文,糖厂搬迁后,这块地皮计划怎么开发?李学文说,按政府的发展规划是要搞一片高档住宅小区。苏一玮又问,市里做这个决策时请专家们论证过没有?李学文说,哪里论证过?没有的。苏一玮没有吱声,他觉得老城区要改造,应该请一些专家充分论证,在多种方案中选取最佳方案,不能凭个别领导的主观意志想修什么就修什么,那不是他家的后花园,是一座城市,是关系到城市的品格和千秋万代的大事。更何况,随着这几年房地产开发的热潮,许多边缘落后的地级市为了追求短期的利益,进行房地产的过度开发,到头来,导致了房产过剩,内蒙古的鄂尔多斯,便是一例。前车可鉴,高州不能走这样的歪路,否则,更大的隐患还在后面。苏一玮又问,旧城区有没有大的商业区?李学文说,旧城区商业味很浓,但是,都是过去修建的一些老百货公司,小摊点,大棚式的商场,大的商业区还没有。苏一玮一听,觉得在这样的城市中心地带,如果把糖厂拿来只搞一个高档住宅区实在有些浪费,也有风险。
回来后,苏一玮开始做功课了,他先让李学文安排一个时间,到糖厂搞一次座谈,最好让上次参与上访的群众多参加一些人。政府那边,你通知一下刘市长、丁副市长和发改委、建设局、国资委,让他们一起去参加,时间定在后天。苏一玮部署完毕后,就打电话和北京的李教授取得了联系,他把高州糖厂的情况简单向李教授做了说明,想请李教授抽空来一趟高州,为糖厂的改造做一下评估,他才好对糖厂对症下药。李教授在城市战略规划领域德高望重,过去苏一玮在西州当市长时,与李教授打过好多次交道,李教授曾为西州做过旧城改造的设计,效果非常好。没想到李教授后天去新疆考察论证一个项目,如果可能,他打算在回来的时候,中途来高州一趟。苏一玮听了非常高兴,他觉得要把这盘棋走好,必须把前期的功课做好,否则,要想扭转前任领导的决策,困难之大可想而知。他当然明白,扭转过去的决策,本身就是一种否定,一般来讲,后任领导不问前任领导的事,更不能翻前任领导的老账,否则,你就犯了大忌。可问题是,前任领导没有把工作做到位,才引发了他刚一上任就出现了群体上访事件。现在,问题很明显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责无旁贷,必须处理。这不仅关系到了糖厂的安定问题,更关系到了他的承诺兑现问题。如果自己真的兑现不了,那他恐怕真的得卷起行李走人了。如果把问题处理妥当了,无疑提升了他的人气指数,也奠定了他在高州的绝对领导地位。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苏一玮刚透了一口气,点了一支烟,秘书田小科进来请示说:“书记,门卫刚打来电话说,您的表妹来看你,是不是让她进来?”
“表妹?”苏一玮不觉皱了一下眉头,感到好生奇怪,他哪有表妹?他只有一个表妹,在新疆,她不可能不打一个电话就来高州找他?他本想说不见,可又一想,既然找上门来要见他,就见一下是真是假,便说:“让她来吧!”
苏一玮起身加了点水,刚坐下,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随口说了一声进来。话音刚落,门便轻轻地推开,进来了一位面目清秀个子高挑的女子,见她穿着亮面灰色西服套裙,上衣很短,卡腰,便显得胸大腰小。裙子不过膝盖,紧紧地包裹着臀部,看去,整个人儿,高雅,也性感。心想,这难道就是自称我表妹的人?
女子微微一笑说:“苏书记,不好意思,小女子为了求见,只好称作是你的表妹。”说着,随手关了门,向他办公桌这边走来。
苏一玮看着眼前的这位年轻漂亮女子,落落大方,似乎有点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就疑惑地问:“你是……”
女子粲然一笑,说:“我叫林小菲,是钟晶晶的表妹。”
“钟晶晶?”苏一玮吃惊地叫了一声。这个名字,一直温婉地深藏在他的心底,一经有人提起,感到的不光是幸福,还有点隐隐疼痛。过去,他从没有听钟晶晶说过她在高州有个表妹,更没有想到她会委托她的表妹来找他。突然的造访,真让他感到意外。再看眼前这个林小菲,白皙干净,眉目清秀,尤其她那张瓜子脸,长得与钟晶晶颇像,难怪刚才他看着有些眼熟。刹那间的震惊过后,他才恢复了常态,站起来客气地说:“原来是钟晶晶的表妹。坐,坐下来说。”
林小菲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苏一玮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才说:“我姐前天来高州,昨天晚上在我家看电视,从电视上看到了你。我姐说,她认识你,今早她急着赶回西州,临走时说有一封信,要我无论如何亲自交给你。刚才门卫挡着进不来,我才不得不谎称是你的表妹,请苏书记千万不要责怪哦。”
苏一玮一听说她是钟晶晶的表妹,仿佛一下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呵呵一笑说:“没想到天上掉下了一个林妹妹,我高兴都来不及,哪能责怪你?哦,你叫林……”
“林小菲。”林小菲忍不住笑了说。
“名字不错。”苏一玮说着,便起身去为林小菲泡茶。林小菲见状,马上起身,从苏一玮手中接抢过杯子说:“书记你别麻烦,我来我来。”刹那间,苏一玮感到有一股清香向他袭来,很快地,便在他的周围弥漫开来,让人很是舒心。再看饮水机旁边的林小菲,侧身而立,前凸后翘,腰与臀之间,便呈一道优美的弧,将整个人儿勾勒得美丽无比。
林小菲接了水,转身来到原位,然后才从包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苏一玮说:“这是我姐专门让我来给你送的信,你先看看再说。”
苏一玮接过信,看到信封是高州糖厂的,又看到信封没有封着,便猜一定是钟晶晶有什么事托我相办。想着,打开信,见上面写道:
苏书记:
您好!昨晚与表妹一家人看电视,知道你到高州来当书记,真为你感到高兴,你的公开承诺,又不免让人担心。上访群众中,最后那个劝大家返回去的老人,就是我的姨父,他是糖厂的一名老工人。昨晚看过电视后,他才说,有人悄悄给厂里透了消息,说搬迁的主意是这位马副书记出的,他的背后有一个大公司,想低价买走糖厂这块地,然后拿过去再倒卖。工人一听,非常气愤,才聚集起来,想截住马长安,让他做出让步,没想到马长安溜走了,把难题交给了你。
我不知是真是假,才写了这封信让表妹亲手转交给你,让你好有个防备。这是一场豪赌,我衷心地盼望着你获胜!
钟晶晶匆匆
苏一玮边看边想,难怪马长安在对待这次群体上访事件上态度冷漠,并且一再强调要正确引导群众,最后又匆匆忙忙离去,莫非真如信中所言?如是,那真的是太可怕了。
看完了信,他稍微镇定了一下情绪,才说:“你家也在糖厂家属区?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小菲点了点头:“家里只有爹妈和我。我爸是糖厂的老职工了。”
“那你呢?是不是也在糖厂?”
林小菲摇了摇头:“没有。我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店,做个体。”说着,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苏一玮接过名片,感到名片上散发一股淡淡的香气。心想这女孩儿怎么这么爱香气?名片都要用香水的。他拿过一看,随口念道:“四季风时装店,林小菲,地址:高州市长春路218号。好呀,不错,不错。”
林小菲嘿嘿一笑:“让书记见笑了,只是混口饭吃而已。”
苏一玮说:“许多大老板都是从开小店开始的,不急,一步一步来,不以跬步,无以走千里。”说着,将名片放在了领带盒子里,又从桌上的名片夹中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林小菲说:“这是我的,交换一张,有空了,可以电话联系。”
林小菲接过名片,高兴地说:“好呀好呀,下次如果书记有空,我请你吃饭,你可不能推辞哦。”
苏一玮一听到她口语中的“哦”字,呵呵一笑,觉得这林小菲长得与钟晶晶一样漂亮,却比钟晶晶的性格开朗阳光,她的口语中后面总爱带一声“哦”,听来很温婉,也很有女人味儿。正因为有了他与钟晶晶的这一层关系,他仿佛觉得林小菲就真像他的表妹,无形中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便说:“好呀,如果有机会,我没有别的什么安排,只要表妹请我,我就一定去。”
林小菲高兴地呵呵笑着说:“那太好了,说明书记并没责怪我冒充您的表妹。”
苏一玮也呵呵笑着,心里在想,如果生活中真有你这样一位漂亮的小表妹该有多好呀,但嘴上却说:“你给我送来了这么重要的信,我哪能责怪你?”
林小菲正准备站起来要告辞,苏一玮又问了:“你表姐现在怎么样,她现在成家了没有?”
林小菲摇了摇头:“没有,她现在还是一个人。”
他哦了一声,心里感到一阵堵,他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因为他的原因?更不知道钟晶晶这样固守下去究竟是为了哪般?反过来说,如果她现在找到了如意郎君,成立了幸福的家庭,他听了,难道会非常高兴吗?可能也不尽然。看来,男女之间有了真爱后,即使分手了,心里的那种痛与纠结,也是很难以与人言说的。看着对面林小菲用调皮的目光瞅着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下次见了她,请代问她好。”
林小菲说:“好的,我一定把你的问候转达给她。那我不打扰书记了。”
林小菲站了起来。
他也站起身说:“好的,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
林小菲高兴地说:“好的好的。”
送走林小菲,苏一玮心里又回到了那封信上。这对于他来讲,是一条很重要的信息,他要好好想一想,好好理一理。还有一个问题,钟晶晶在信上讲到她看了电视新闻才知道了他的公开承诺,难道昨天上午他面对上访群众说的那些话在电视上播放了?他急忙拿过《高州日报》,见头版头条是马长安的重要讲话,二条是他被任命为市委书记的报道,紧接着的一篇报道一下吸引了他的眼球:《新任市委书记苏一玮向上访群体公开承诺,不解决好群众的诉求他就让位》,文章中还配发了他与上访群众对话的照片。他匆匆看了一遍,文章中登载了他公开承诺的原话,并且还延伸到正能量、为民办实事的高度赞扬了他。从文章的真实性上来讲,真的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而文章的倾向性却很明了,那就是把他放到火上烤。他又想到了电视中的报道,由此看来,媒体的推波助澜绝对是在对他加压,是想把他逼到死角。很显然,这样的报道肯定有重要人物在背后做了布局,否则,按一般常规,群体上访性事件媒体根本不能报道,媒体也不敢这么大胆。他知道他昨天的承诺肯定会让许多人担忧,更会让许多人高兴,而这些高兴的人中,会有个别人不是希望他把事情办好,而是希望他把事情办砸,然后让他兑现承诺,主动引咎辞职。也罢,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只能豁出一切了。
此刻的林小菲,心里却无比喜悦。刚刚上楼的时候,她还紧张得要死,担心她冒充苏一玮的表妹会不会引起他的不高兴,没想到见了苏一玮后,她才知道苏一玮并非像电视上那么威严,也没有她想象中的可怕,他不但没有责怪她,对她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这使她感到很是舒心。
昨天晚上,表姐看过电视新闻之后,情绪一下低落了,她能看得出来,这种低落,是与苏一玮面临的挑战有关。她由此怀疑表姐可能与苏一玮有过特殊的交情,否则,她不会为此而忧心忡忡。今天早上,她送表姐来到车站,表姐给了她一封信,让她无论如何要亲手交给苏一玮。她有点不解,问表姐,你为何不亲自交给他?表姐说,她有事要赶回西州,就烦劳妹妹了。见了苏一玮,她才明白,苏一玮其实对表姐也是一往情深的,一提到钟晶晶的名字,他就两眼放光,充满了无限的深情,而且还向她打问起了表姐的情况,这足以说明,他们肯定有过不同寻常的交往。
林小菲就这么想着,下了楼,上了自己的车。
林小菲从事服装行业已经五六年了,她大学毕业后先是在一家公司上班,本来干得很好的,没想到由于男朋友的原因,让她毅然决然地辞了职,在高州繁华地带的大商场里租了一截小柜台,从而走上了经商的道路。就这样,她从一截柜台开始,发展到了两截和三截,然后又在街面上租了一个商铺,开了一家运动服专卖店,风风雨雨几年过去了,她用她的辛勤和汗水,逐渐成就了梦想。年前,她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又在闹市区瞅准了一个地段,开了这家四季风时装店,她本想就这么一步步地发展下去,然而,没想到这几年运动装的生意没有前几年好做了,一是同类的店太多;二是,她代理的这个品牌有些过时,她一直想着把运动服专卖店转出去,再开一家高端的服装专卖店,她的想法得到了表姐钟晶晶的十分认同,说她这样考虑是对的,应该把目光放远一些,找一家有影响力的品牌来代理,这样,才有长远性。事实上,她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考察过几个品牌,做了认真比较,最后还没有确定下来代理哪个品牌好。表姐说,我过去有个女同事,下岗后也做服装生意,最初也是小打小闹,后来不知哪里开了窍,竟然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笔款,自己凑了一些钱,在省城亚欧大商场租了几截柜台,做了几年,然后当了国内一家有影响品牌服装的代理商。当时我还为她担心,你投入这么多,赔了怎么办?女友却说,穷人之所以穷,缺的并不是钱,而是胆量。别人都敢做,说明还是有利可图,我为什么不敢做?没想到几年过去,现在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光一年的纯收入就达四、五百万。林小菲像听神话一样,末了才问表姐,你那位朋友经销的是哪个品牌?钟晶晶说,报喜鸟,产地在江南江州。因为钟晶晶曾经在她朋友那里给苏一玮买过一套,所以她对这个品牌记得非常清楚。对这个品牌,林小菲也曾经考虑过,此刻听表姐这么一说,心里不觉一动,要表姐陪她去一趟省城拜访一下表姐的这位女同事,如果可能,她争取在高州做代理。她开着车,拉着钟晶晶,一路狂奔,来到省城,拜见了表姐的好友李梅。经实地考察,看了李梅的卖场,又听了李梅的介绍,林小菲彻底相信了,穷人穷的不是钱,而是胆,只要有胆识,只要用心去经销,凭借这一品牌的优势,一定会成功的。林小菲仰求李梅为她帮忙,给总公司说说,看看能不能让她在高州做代理商?李梅却说,我可以为你牵线搭桥,但是说情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因为总公司对新增代理商有一套严格的考核标准,店面必须要在三百个平方米以上,二百万的保证金,当然这二百万不是押金,必须先到他们的账上,由他们给你配货。这样算下来,店面租赁、装修、流动资金少说也得几百万。林小菲一听,大张了嘴。这三百平方米的店铺她倒不愁,她把运动专卖店转让掉,租赁一个较大的铺面,应该达到这个标准了,问题的关键是周转资金,二百万呀,这么大的一笔预付金从哪里来?钟晶晶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难在了哪里,就说,先别急,回去之后我们再想想办法,如果资金能凑齐,再劳梅姐牵线搭桥也不迟。林小菲只好同意了表姐的意见。
回到高州后,林小菲的心再难以安定下来,李梅就像梦幻中的一个影子,时时萦绕在她的脑海,让她挥之不去。她觉得自己现在正面临着一个关口,如果咬咬牙闯过去了,也许前面的路将是另一种风景,如果就此卡住,闯不过去,她将永远只停留在小打小闹的层面上。她走的第一步是找一个理想的店面,她早就瞅好了商业街的一个商铺,那个位置极好,离停车场不远,而且又在什字街的交汇处,所占面积三百多平方米,虽说租金高了点,但是那可是黄金地段中的黄金段,铺面上面的位置也很宽阔,易于安装广告牌。她一横心,订了五年的合同,交付了二十万元订金,就把这个店面租了下来。她打算把运动服专卖店转让掉,再交付剩余的四十万元,等于一年的房租就交清了。然而,她算了算,如果等店铺装修完,自己手头最多只能剩下一百多万,还有一百万的缺口从哪里来?靠家庭,显然是不行的,父亲所在的糖厂效益不好,母亲又没有工作,她还得每月资助家里。向亲戚借,她家的亲戚都是收入一般的家庭,没有特别有钱的,即使对方愿意借,其数量也是极其有限的。思前想后,她决定要从银行里贷款。她的一位大学同学现在在农业银行信贷部当主任,她找到了他,想咨询一下。老同学听了她的贷款理由后,禁不住有些担心地说,这风险太大了,可能领导不好批。再说,贷款还得财产抵押,商铺是租赁的,还不能拿来抵押,你的固定财产只有这辆小车,抵押数额也是极其有限的。
从老同学那里回来,她一个人在马路上像孤魂野鬼一样飘荡着,初春的夜风舞动着她的长发,让她感到寒意阵阵。计划难道就这么搁浅了吗?但是,不搁浅又有什么办法?她纵有吃天的野心与胆量,没有资金启动,也只能望洋兴叹。她有点累了,真的不想再这么继续打拼了,找个男人,尽快把自己嫁出去得了,免得这么劳心劳神。可是,嫁人,又嫁谁呢?追她的人她看不上,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总是迟迟不出现。也许是出现了,只因她心里的那道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心灵之门就难以向对方敞开,抑或是,他的肩膀不一定是你可以依靠的港湾。她不敢细细想这个问题,不是她怀疑别人的真诚,而是她受的伤害太深。想起那个曾经的他,在充满青草气息的大学校园里,他的海誓山盟,令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从大二开始,她一直小鸟依人般地跟着他,一直跟到了毕业。后来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工作,在商量如何租房结婚时,他却变心了,他遇到了一个比他妈妈只小一岁的富婆,因为那个女人可以让他过上不劳而获的生活,可以不需要他奋斗就会拥有自己的房子和车,他经不起这样的诱惑,不得不向她拜拜了。她无法承受生活的打击,一个人闷头喝了一瓶高度白酒,想一走了之。但是,经过了一场头痛欲裂和掏心掏肺的呕吐之后,她还是活下来了。爱过、伤过、醉过、痛过后,她深深地感悟到,在这个欲望化的时代里,没有什么能比金钱更重要的,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校园里的海誓山盟,可以颠覆传统的价值观。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彻底改变了她的价值观,第一次萌生了独自创业的想法。她要用她的智慧和才能,挣钱,发财。她要挽回她失去的尊严,要让那个见利忘义的拜金男一提起她的名字,就后悔得肠子翻青,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的梦想在一步步实现后,她曾满足过,她至少拥有自己的商铺,拥有了值得让一个女孩引以为自豪的小车,她过上了比她的许多同学优越的生活。但是,当她看到李梅在省城的气派,这个新产生的梦就如影随形,让她挥之不去。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做梦和不断圆梦的过程,人在不同的时候,有着不同的梦,当你圆了旧梦,新梦又开始了。人就是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圆梦过程中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坐标,不断地走向美好,直至生命的尽头。
她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一看是表姐钟晶晶打来的,她感到了一种特别的温暖,打开手机,她叫了一声:“姐……”,就哽咽着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钟晶晶在电话那头问:“小菲,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给姐说。”
“姐,你放心,我挺好的。就是感到心里憋得慌。”
“小菲,凡事不要太着急,一步步地来。我知道你肯定是为资金上的事儿犯愁,姐这里也没有多少积存,只能给你凑二十万元,你什么时候需要,我给你打过去。”
“姐……”她叫了一声,泪水就不由得滚了下来,“我这边正跑银行贷款,现在还没有落实,等落实下来,情况怎样,再告诉你。”
“好的,小菲,你别有太大压力,等姐有空了,看望你去。”
挂了电话,林小菲心里充满了一股暖流。如果她的生命中,能多几位这样的姐,那该多好呀!
有了表姐的二十万,凑上她自己的积蓄,所需资金已经有了一大半,她的贷款数量明显降低了不少,这也就是说,她的困难同时减轻了不少。不过,剩下的这一小半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尤其对她这样无任何背景的人来说,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就在她陷在想进进不了,想退又不甘心的困境中时,没想到市妇联联合建设银行正开展一个“巾帼英雄建功立业”的活动,主要就是发放无息小额贷款支持女性创业。林小菲得知这一消息后马上赶到了市妇联,经过问询,确是如此,如果申请人的项目经过论证,能贷十到二十万元,如果项目大,可以视情况多贷一些,不过最多也不能超过三十万。工作人员介绍完情况后给了她一份申请表。林小菲申请了三十万。如果这三十万能落实,她的压力又会大大减轻。
林小菲就这么想着,一直想到了她的四季风时装店。进店后,看到有个女孩正对着镜子一边试衣,一边对旁边的另一个女孩说,萱萱,你看这身怎么样?萱萱赞不绝口地说,好,真的好。林小菲从背面看,感到这个女孩极美,身材修长,腰部轻轻的一抹弧,极好地勾勒出了女性的柔美,待她转过身来,林小菲才看清楚原来是电视台的美女主持李倩倩,就迎上去,招呼说:“我当是哪里来的大明星,原来是我们电视台的大美女呀。天天在电视上见,没想到现实中的倩倩比电视里还要好看。”
李倩倩听了,一脸阳光,十分高兴地说:“哪呀,过奖了。请问,你是……”
服务员小燕马上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老板,叫林小菲。”
李倩倩说:“难怪,四季风时装店进的服装好,一看老板就是一位有欣赏目光的美女。”
林小菲笑道:“过奖了,以后还要美女多多光临。”
萱萱说:“认识了就是朋友,以后我们会多来的。不过,你可要多给我们优惠些哦。”
林小菲非常热情地说:“没问题,你们挑好了,我按最低折扣给你们就是了,以后还望你们多介绍一些朋友过来哩。”
就这样,她们在亲和的说笑中,李倩倩和萱萱各挑了一套。林小菲将她们送出了门,李倩倩掏出电动钥匙,“吱”的一声,打开了停靠在马路旁边红色宝马车的车门,林小菲才感到李倩倩真不一般,她原来还是一个有钱的小富婆。
糖厂的问题还没有处理妥当,苏一玮又遇到了另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市建设局局长于有光喝酒喝死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死人的事是常常发生的,死一个小小的局长本来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问题是,于有光是陪省建设厅来的副厅长喝酒喝死的,死者的家属要求市上追认于有光为因公殉职,并要政府给他们家属赔偿一百万抚恤金。更为荒唐的是,市政府竟然正式向市委打来追认于有光因公殉职的报告。
苏一玮看着报告,不觉暗想,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明明是喝酒喝死的,却要冠以因公殉职,为其家属赔偿损失,哪能有这样的道理?市政府这边也不加思考,竟然打来了这样的报告,这就意味着说他们已经认可了这是因公殉职,才报到市委来最后定夺。他将报告往旁边一推,抬头看着市委秘书长李学文说:“学文,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苏一玮之所以不急于表态,是想通过听听李学文持什么态度,从中不仅可以判断出李学文的能力水平如何,更重要的还可以看出李学文究竟是站在哪一边说话。
苏一玮现在对高州的情况还两眼摸黑,他不知道该重用谁,该防备谁?在他短短几天的执政时间内,他明显地感觉到市长刘长福的气场很强,虽然表面上看去风平浪静,却有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悄悄涌动,他似乎觉得自己正浮在暗流之上,有一种被架空的感觉。前两天,他定下要在糖厂搞调研活动,特意让李学文通知刘长福参加,可是,刘长福却说他要到市化工厂那边参加一个专家论证会,这边由副市长丁学辉参加。他知道,刘长福可能是有意在回避。也罢,现在有许多人都在持观望的态度,如果他有能力控制局面,这些人就会自动地团结到他的身边来,他的气场自然会强大起来,倘若他没有能耐,压不住刘长福,这些观望者也许就被刘长福的气场吸引过去。尤其对糖厂的上访群众所做承诺,更让他承担了一份额外的风险,可能在无意中树立了自己的对立面。在这个关键时刻,身边的人必须是值得自己信任的人,否则,就有可能失控。现在,他就是想通过一些小事,来看身边人的立场和水平,然后才能决定用谁不用谁。他允许班子内部有不同的声音,但是,他决不容忍身边的人与他存有二心。这是他多年来的官场经验,也是他的为官宗旨。
李学文同样很清楚苏一玮的意图,就是想把问题交给他,要看他所持的立场和原则。说实在的,李学文在刚收到市政府打过来的这份报告时,心里就非常清楚,从表面上看,政府非常尊重市委的意见,而实际上,这是刘长福向苏一玮抛过来的一只烫手的山芋,看苏一玮接不接,怎么接?接了要烫手,搞不好会落下政治笑话,不接,那等于让刘长福当好人,让苏一玮背骂名。这一招真是太绝了,他不得不承认刘长福真是个政治老手,从一个貌似很正常的工作程序中,见出他的城府不同一般。对这位新来的市委书记,李学文现在还不太了解,更不知道他的城府深不深,能不能控制住刘长福。但,他仅仅从表面上就可以感觉到,苏一玮也非等闲之辈,说话有水平,办事很沉稳。他现在的位置,就是服务于这位新任书记,他不能给对方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更不能让对方产生什么想法,否则,他以后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好过。想到这里,便说:“这种事,追认因公殉职恐怕不太好吧?如果张扬出去,让网络一渲染,岂不成了政治笑话?也不知道政府那边怎么想的。”
苏一玮轻轻“哦”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觉得李学文还是站在了他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也点到了问题的实质。看来,谁都不傻,刘长福表面上是尊重我,实际上是把难题交给了我。我要同意了,将来闹出了政治笑话,反落下一个不懂政治的骂名,授人以柄。我要是拒绝追认于有光因公殉职,他当好人,让我得罪人。想到这里,便问:“过去有过类似的情况吗?”
李学文马上说:“没有,这还是第一次。”
苏一玮又拿过报告看了一下问:“于有光那天接待的是什么领导?”
李学文想了一下说:“听下面的人说,好像是省建设厅的周副厅长,本来是刘市长要亲自接待,恰巧那天刘市长接待省政府副秘书长,就把这个接待任务交给了于有光,没想到却出了这种事。按说,于有光的酒量很大,平时喝酒非常厉害,号称是一斤半的量,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听说那天最多喝了一斤多一点,上了一趟卫生间,回到包房就不行了,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当场死亡了。”
“原来是这样。”苏一玮叹了一声气说:“于有光也真是的,明明知道酒喝多了,怎么不小心一些呢?真是太可惜了。”
李学文马上点着头说:“是的,是的,是太可惜了。”
对于于有光,苏一玮只见过他两次面,还谈不上多么熟悉。一次是他刚上任市委书记的那天,在全市处级干部参加的大会上,他从主席台上看下去,看到下面前排坐着一个圆乎乎的人,头发稀稀的,面带笑容地看着他。因他的长相有点像漫画中人,便给苏一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后来去参加糖厂的调研,经李学文介绍后,他才得知他是建设局局长于有光。没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乐极生悲,结果让酒给结束了生命。其实,苏一玮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于有光的死讯,当时,苏一玮除了对于有光心存惋惜之外,想得更多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刹住公款吃喝歪风。一提到公款吃喝,人民群众无不深恶痛绝,现在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从有关数据显示,全国每年的公款吃喝就花去三千七百亿,每年的教育经费才是七百亿,相比之下,吃喝占的比重有多大?如果从一个庞大的数字中划出一小部分,拿来为贫困山区修学校,将会有多少失学儿童有学上?如果用来修建敬老院,将会有多少老无所依的人安度晚年?他无力决定国策,但是,他却有能力以此为契机,在高州出台一个禁酒令,刹刹公款吃喝的歪风。然而,他的决策还没来得及出台,政府这边却已打来了这样的报告,这真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苏一玮将报告递给李学文说:“你回复一下吧,追认和经济补贴,这本来就是政府的事,他们依据劳动法的有关规定,照章办事,用不着请示市委。”
李学文应了一声,拿起报告刚要走,却听到门外一阵吵吵闹闹声,被秘书田小科挡住了。苏一玮朝李学文努了努嘴:“去看看,让他们进来。”
李学文刚打开门,于有光的父母、老婆、孩子一起涌进了苏一玮的办公室。面对这种情况,苏一玮自然不敢怠慢,一边招呼他们落座,一边起身为他们倒茶。李学文见状,马上放下文件,接过苏一玮手中的纸杯,为于有光的家属泡起茶来。
等大家落座后,苏一玮一看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心里不觉生出无限的悲哀,一个人离去,也许对整个社会微不足道,可对一个家庭来说就是天塌地陷了。他正准备找适当的话来安慰一下一家老小,没想话没出口,于有光的老婆早已泪水涟涟地叫了一声“苏书记……”然后话匣子一拉,话就一句句地从她的嘴里蹦了出来:“你得给我们全家老小做个主呀。老于没日没夜地为公家的事儿操心,最后连命都搭上了,你得给我们一个公道呀。我把人交给了公家,只要他没有回家,在外面为公家干事儿出了问题,你们公家就得给一个说法,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如果他在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们自认倒霉,他大清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说晚上要接待上面来的什么领导,可能晚一点回来,这一接待,就把他的命也搭进去了,丢下我们一家老小可咋办呢?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也不是你书记的责任,但是,你苏书记得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老老小小,就按因公殉职作个处理,也好让我们心里平顺些……唉唉,你说我的命咋这么苦?”
苏一玮好不容易等于有光老婆的话说完,才接了说:“大嫂,你听我说,于局长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市政府正在处理,你要相信市政府一定会按劳动法的有关规定来处理的,需要赔偿就赔偿,需要对家属及其子女照顾的我们一定照顾。遇上这种事,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是,我们还得按政策规定来办,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苏一玮的话刚一说完,于有光的老父亲又接着说了一大通他儿子为国为民的好处,好像市委市政府不追认于有光因公殉职就不得人心。苏一玮一边听着,一边认真地看着于有光的父亲和他的儿子。他的父亲大概七十多岁,胖胖的,圆脸,白发稀疏,说起话来,自觉不自觉地摇着头。他的儿子,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也是圆乎乎的相,两个黑豆般的眼里透着怯怯的光,小嘴儿窝着,很老实的样子。苏一玮从这一老一少的身上,看到了于有光的影子,看到了于有光的从前和未来。只遗憾他已经没有未来了,他的未来只有让他的儿子来完成,一步步走到他爷爷的样子。这就是人生的一般过程,可于有光没有把握好这个过程,多走了一步,就走到了另一个世界,看着这一家子悲悲切切的样子,苏一玮心里也很难受,但是,没有办法,同情归同情,事情归事情,他不能用情感代替政策。老爷子还在说着,而且越说越有点离谱,李学文急忙打断他的话说:“老爷子,这样吧,有什么话请你们到我的办公室里慢慢说,苏书记还有个重要会议去参加。”说着便和秘书田小科连哄带扶地把老的小的请走了。
苏一玮自然明白李学文的用意,他想把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揽过去,给他留下相对清静的空间。他对李学文的这一点很赏识,当秘书长,就应该学会八面玲珑,急为领导所急,想为领导所想。听着吵吵闹闹的声音渐去渐远,心里不觉一阵堵。这种事本来就提不到桌面上的,民政局完全有理由挡回去,没想到竟然一级一级地报到他这里来了,刚刚看过报告,于有光的一家老小又来诉苦,他感到事情有些蹊跷,但是,又吃不准蹊跷在什么地方,他只感觉到这不仅仅是推卸责任能够解释得清楚的,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他还没有看清楚的东西。
他抬腕看了一下表,还有三十分钟就是党校的结业典礼,他要在典礼上讲五十分钟的话。第一次在党校学员面前亮相,他非常在意两件事,一是衣着,二是讲话。衣着的好坏,讲话水平的高低,直接会影响到别人对自己的第一印象,而往往的,第一印象的好坏,又是那么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对方的脑海,让人难以改变。况且,他的每次活动,都要在当地的报纸上有文字,广播里有声音,电视上露图像。他必须要注意自身形象,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给公众留一个好的印象。他每晚都要收看当地的电视,他最初从电视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后感到很陌生,不觉在想,那个人就是我吗?就是那个曾经和小五子一起偷过秋庄三爷家杏子的长脖子吗?发问之后,他又一次确认,那就是曾经的长脖子。那时,他还在乡下一所小学里读书,大家都相互起诨名,他脖子长,都叫他长脖子。他一度很自卑,埋怨爹妈为什么给他生了这个长脖子相?有时,照着镜子看看,他的脖子的确很长,他为此感到不自在,见了人总要自觉不自觉地缩一下脖子。后来,上了大学,同班美女王笑红说他脖子很性感。他感到十分好笑。世上只有男人说女人性感,哪有女生说男生性感?何况又是脖子?后来,他才明白,他的喉结很高,有点像刘德华的,所以才被王笑红说是性感。有了美女的认可,他从此自信多了,不再为脖子长而自卑,在大众场合,再也不缩脖子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当年的长脖子,却成了一个地方电视和报纸上的重点人物,现在,等他参加完党校的毕业典礼后,他又要在当地电视台的新闻头条中露镜了。可是,那个曾经给他以信心的美女王笑红还好吗?在异国他乡生活得怎么样呢?当年,如果他选择了她,跟了她去美国,也许他的命运将是另一种结局,可是,他没有屈从,选择了自己的路,一路走到了现在。有时,也曾为自己的选择产生过怀疑,也曾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或是在夕阳西下的黄昏,回味着初恋的幸福,在淡淡的黯然神伤中后悔过,但是,当他一旦正视现实,一旦想到了今天的成就和未来的抱负,就充满了信心与激情,不再犹豫也不再后悔。
他的讲话稿秘书处昨天就交给了他,他认真看了两遍,觉得废话有点多,实质性的内容有点少,他补充了两条,在心里理了一遍,他基本上记下了讲话稿中的内容,打算到时候脱稿讲。他从工作实践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领导的水平高不高,能力强不强并非完全表现在工作上,大多的时候体现在口头表达上。在大家的心目中,口头表达好的领导一定有水平,口头表达不好的一定能力差。口头表达大家都能听到,工作好与坏不一定大家都能看得到,所以,当领导必须要练就一副好口才,这是当好领导的先决条件。尤其新到一个地方和单位去当领导,首次讲话非常重要,它会直接奠定你给别人留下的印象是好还是不好。正因为如此,他每一次重大讲话前,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尽量脱稿,并且还要讲出点新思路,要给大家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次毕业班的学员共有50名,都是从市属各单位和县里选的副处级以上的干部,他当然要抓住这样的机会,树立自己的威信,打好头一炮,给这些未来的政治明星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他走进洗手间,照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领带,又后退了数步,再照,看到裤腿不太直,有些变形了,人就显得有些松垮,不那么提神。他只好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套洗过没穿的西装,换上,再一照,人还是他这个人,感觉全然与先前不一样了,镜中的他,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真有点气宇轩昂的意味。人在衣裳,马在鞍装,好的衣服可以抬人,差的衣服却毁人。他清楚地记得,他穿的这套西装的品牌叫报喜鸟,还是多年前钟晶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记得当时他的老婆给他买了一套阿玛尼西装,但他还是选择穿报喜鸟,夫人有些不高兴,说他只穿别人送的,怎么不穿她买的?他对夫人解释说,外国一线品牌太抢眼,如果被人传到网上,会造成负面影响。这几年因为个别官员不太注意,戴名表、系名牌腰带,抽高档烟,被网友曝光后,搞得沸沸扬扬的。作为官员应该带头穿本土品牌,一方面显示支持民族品牌,另一方面比较低调,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况且,报喜鸟的设计、品质堪与国际大牌媲美。经他这么一解释,夫人释然,将那套阿玛尼西装给了他做生意的小舅子。苏一玮一直对报喜鸟情有独钟,一是钟晶晶送的,他觉得穿着它温暖、亲切;二是这套服装的版型好,特别合身,穿上也不张扬。尤其更让他喜欢的是“报喜鸟”这个名字。报喜鸟,在他的家乡也叫喜鹊,每每喜鹊喳喳一叫,总能给他家带来喜事,这便使他从小就喜欢上这一吉祥物。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小名叫喜娃子,与报喜鸟这个名字似乎暗含了某种神秘的关联。冥冥之中,自从穿上这个牌子的西装后,似乎他的人生官途比过去畅通了许多,这使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欢。
此刻,睹物思人,不觉想起贾宝玉思念晴雯的诗句:“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多少次,当他穿上这套衣服时,就不由得想起了送衣服的人儿,那个漂亮甜美温婉如玉,让他一生一世都能铭刻在心的钟晶晶。如果他不外出学习三个月,他现在还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人生,有许多不可确定性,什么样的结果都有可能。六年前,他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被调到金州任职,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多少次,钟晶晶打电话说要到金州来看望他,都被他拒绝了。多少次,他梦中与她缠绵悱恻,惊醒后一阵惆怅。他知道,他的心里还在默默地爱着她,但是,又不得不假装冷酷地放弃她。既然注定了他不能给她结果,趁此机会分手其实就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为了他的政治前途,也为了她重新找到幸福,他必须决绝,一点儿都不能犹豫,即使心里再痛,也要强忍住。
男人,有时冷酷却是另一种爱。
整理好了着装,走出内屋,看到秘书田小科在外面拎着包儿等着他。他便问:“于有光一家老少随便可以闯到市委来,门卫不管吗?”
田小科说:“门卫平时管得很严,刚才我打电话说过门卫了,以后不允许随便放人进来影响书记的正常工作。他们说,于有光一家是来找政策研究室王志明科长的,他们已经做了核实登记。谁知道他们上来后另有企图。”
苏一玮没有再说什么,他打算抽空儿给李学文交代一下,一定要加强门卫管理,决不允许类似的事再次发生。
党校结业典礼是由陈述生来主持。陈述生是市委组织部部长兼党校校长,他是从最基层的乡镇一步步走上来的当地干部,身上带有很浓厚的乡土色彩,不仅长得像,说话的声音也像。他就是用这种地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话,向学员们介绍了新任市委书记苏一玮。苏一玮在大家的掌声和期待的目光里开始了他的讲话。苏一玮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彻底校正了他的家乡口音,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又加上他是学生会的干部,在无数次的学生集会和活动中练就了一副好口才,所以,他一开口说话,很快就能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磁场,将整个会场气氛紧紧地控制在他的气场中。他说话不紧不慢,字正腔圆,特别需要加重语气的地方,略略地放慢语速,马上就带出了他的感情色彩,很富于感染力。他扫了一眼会场,从大家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完全感觉到了大家对他的赞许、敬佩。虽说他只有四十八岁,要比台下在座的个别处级副处级干部还要年轻,比他身旁的陈述生显得更年轻,但是,他知道,一旦让他讲起话来,他就能产生一种强大的气场,那不仅仅是权力带来的,而是他自身的素质展现出来的人格魅力。
散会后,出了会议室,他看到李学文也来了,就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说,学文也来了。李学文谦卑地一笑说,我早就来了,还听了书记的讲话。书记的讲话真是精彩,深刻,生动。在旁的常务副校长许光耀也接着说,秘书长的评价十分准确,苏书记的讲话真有水平,鼓舞人心。苏一玮笑了笑,知道他们有点拍马屁的成分,但是,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就对李学文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有看到?李学文说,我到来时,会议已经开始了,就悄悄坐在了台下。苏一玮说,你应该上台来坐嘛,怎么坐在了台下?在一旁的陈述生也说,主要是苏书记讲话讲得太精彩了,大家不忍心破坏这种氛围。苏一玮呵呵一笑说,过奖过奖了。一言以蔽之。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停留,他知道,一旦到了他这个位置,真真假假的恭维将会一直伴随着他,他必须要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决不能让表面的恭维迷惑了。
按惯例,他与学员们集体合了影,又在组织部长陈述生、市委秘书长李学文和常务副校长许光耀一干人的陪同下来与大家共进晚餐。晚餐安排在党校的大食堂里,里面摆了七八张大桌子,学员都已落座了,只留下了靠里边的一张大桌子。许光耀请他入上座,他想打破这种格局,想多接触一些学员,就提议说,要不,这样吧,我们几个分插到别的桌上,这样便于我们更好地与他们交流,你们看怎么样?他这样说了,谁能说不好?许校长还是安排让苏一玮坐在了上席,其他几位领导分别插入到了其他几个桌中,许光耀又从别的桌子上分过了五六个学员,安排到了苏一玮这边。学员们见了他,都微笑着向他问好,苏一玮热情招呼他们入了座,许光耀又带过来两位女的,其中一位身材修长,披一件水红色的披肩,大眼,长发,整张脸都洋溢着一种成熟女人特有的妩媚与风情,飘然而至时,有一种如玉树临风般的感觉。苏一玮看了她一眼,见女子嘴角轻轻一挑,先是甜甜一笑,然后说了一声苏书记好!苏一玮应了一声。看女子甜美的笑容里溢满了无限的深情,仿佛把人给融化了。许光耀向苏一玮介绍说,这位美女是城关区副区长,叫周欣。又介绍了另一位说,她是市妇联副主任魏金美。周区长,你就坐在苏书记旁边,好好照顾好书记。苏一玮心里不觉一颤,就朝她笑笑说,好,坐吧坐吧。周欣笑了笑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坐了。然后又招呼魏金美坐在了她的身边。苏一玮突然觉得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他的身边弥漫开来,他知道,那是周欣身上散发出来的。女人的香气,有时候就是男人提神的鸦片,苏一玮不觉精神了许多,右边还空出一个位子,看着旁边桌子上过来了一个笑眯眯的男学员,苏一玮说,坐吧,这里还有一个空位子。那学员问了一声苏书记好,就坐下自我介绍说,苏书记,我是下河县副书记何天得,老家是西川市沙县,与苏书记是老乡呀。苏一玮就伸过手握了握说,何书记家在沙县哪个乡?何天得说,在五峰乡,苏书记呢?苏一玮说,我在九曲乡,也很近的。说完,苏一玮就转移了话题说,你们都相互介绍或者自我介绍一下吧,也好让我认识一下。在之前,苏一玮已经让组织部给他提供了一份这期党校学员的名单,他已经对这些人名有了初步印象,一经他们介绍,他都能一一对上号,然后他就从周欣这边开始,逐次叫了一遍他们的名字,大家听了,仿佛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感到温暖亲切。大家都说他的记性太好了,这么多人只介绍了一遍他就记下了。他只是呵呵一笑,心里自是明白,他对着名单看过两三遍了,否则,也不可能记得这么清楚。苏一玮在为官生涯中深切地体会到,无论哪一级官员,都希望上一级官员知道他,如果上级官员能叫上他的名字,他会觉得那是一种荣耀,在他的心里一下会觉得这位领导很亲切。将心比心,把这种亲切传播给他下面的官员,将会为自己产生巨大的能量。
说话间,菜就一道道上了桌,许光耀先举起杯,简单地说了几句祝酒词,大家一起起身举了杯,叮叮咣咣地相互碰了一阵,喝了酒,再坐下后,苏一玮见大家都在等着他先动筷子,就拿起筷子,招呼大家说,来来来,动筷子动筷子。坐在他身旁的周欣笑呵呵地说,还请书记先动手,书记不剪彩,我们哪个敢?苏一玮知道周欣说的是实话,在这种场合下,他不动筷子,别人也不敢动。经她这么一说,苏一玮笑着说,来来来,一起来。吃了一阵,苏一玮觉得应该给大家敬杯酒。餐桌上,领导往往要主动给大家敬酒,这样才能体现出领导对下属的关怀。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李学文,正好李学文也在看他,目光一碰,李学文就端着杯子,拿着酒壶过来了,近了身,悄悄问,是不是一起去给大家敬杯酒?苏一玮说,好的,叫陈部长和许校长一起来。说着,端起杯,陈述生和许光耀看到了,也都端了杯过来。苏一玮说,就从这里开始吧。许光耀对苏一玮这桌子的人说,来来来,大家斟满酒,苏书记和陈部长、李秘书长要给大家敬酒。苏一玮就伸长手臂,分别一个个与他们碰了杯。五桌下来,苏一玮连着喝了五杯酒,回到原位时,正想喝茶,周欣就马上递过水杯说,书记喝点茶吧。苏一玮接过杯子,心想这周欣不仅长得漂亮动人,也会来事。周欣说,书记多吃点菜吧,压压酒。说着又用公筷为苏一玮夹了几片鱼块。苏一玮说了一声谢谢,我自己来吧。坐在他右边的何天得一直端着酒杯等着,等苏一玮吃了几口菜,刚放下筷子,就站起来说,苏书记,我给你敬杯酒,我先干为敬,你随意。苏一玮也站了起来,说了声好好,碰了杯,一口喝了。苏一玮过去也当过县长、县委书记,他知道基层的干部相对比较质朴,只要你对他好,他同样也会忠心耿耿地对你。何天得带了一个头,大家都学了他,轮流为苏一玮敬了酒。一圈儿转下来,最后一个给他敬酒的是周欣,周欣端了酒杯,侧立在苏一玮身旁说,书记,轮到我给你敬酒了,请你别起来了。苏一玮呵呵一笑说,你说请我别起了,就是说让我别坐了,是不是这个意思呀?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着说,是,是这个意思。周欣一下红了脸,一手端着杯,一手捂着嘴,咯咯笑得花枝乱颤,笑完才说,冤呀,你们这一起哄,让我给书记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咋办呢?苏一玮被她这极富女人味的可人样子所感染,就玩笑说,凉拌!大家又夸张地笑了起来。周欣便用双手捧着杯,看着苏一玮道,我给书记敬一杯,算是赔不是了,我先干为敬,书记随意。说着轻轻碰了一下杯,一抬头,喝了杯中酒。此刻苏一玮看着周欣可人的样子,突然想起了流传在民间的一个笑话,说女干部给领导敬酒,女干部说,激动的心呀颤抖的手,我给领导敬杯酒,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不觉笑了说,你一口能喝完,我也不能随意。说着,一扬头,喝了杯中酒。坐下时,又闻到了从周欣身上飘过来的清香,真的有点撩人。看她年纪,大概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还有一种没脱尽的青春气息。他不觉暗想,她能当上副区长是真的有才,还是后面有人?这也许就是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一提到女秘,就想到小蜜;一提到女官,就想到被窝;一提到领导,就想到贪污;一提到贪官,就想到二奶;一提到桑拿,就想到小姐;一提到办事,就想到关系;一提到工程,就想到腐败;一提到垄断,就想到奸商;一提到打假,就想到假打。
散了席,苏一玮驱车刚回到高州宾馆,李学文的车也跟了来,李学文陪他一起上了房间。苏一玮暂时住在高州宾馆,也叫市政府招待所,市委家属区本来还有空房,办公室的意思是重新装修一下再让他搬过去,他觉得没那个必要了,反正家属不在这里,一个人住在招待所里还方便些。一进房间,李学文就忙着给苏一玮烧水泡茶。苏一玮觉得李学文年龄还比自己大,让他这么忙前忙后真不好意思,就说,你别忙了,我来。李学文嘿嘿笑着说,随手的活儿,哪能让你书记亲自动手?苏一玮觉得李学文还是极力地想靠近他,这就好,他现在初来乍到,正是发展人脉关系的时候,只要有人投靠他,他没有理由排斥。落了座,点了支烟,便问,于有光的家属怎么样了?李学文呵呵一笑说,工作做好了。苏一玮不觉有点诧异,你怎么做的?李学文呵呵一笑说,对什么人要有什么办法。我刚开始一直给他们好好做工作,没想到我越劝,他们越来劲了,我就来了横,我说,你喊什么冤,于有光大吃大喝是谁给他的权力?下岗工人连饭都吃不上,他成天用公款大吃大喝,现在吃出了问题,你们又跑到这里喊冤?你们要是觉得冤枉,不顾社会影响在市委大吵大闹,就让纪律检查委员会查一下,于有光大吃大喝花的是哪里的钱?先查清楚了这个问题,再说别的事。经我这么一说,于有光的老爹和老婆一下鸦雀无声了。苏一玮淡淡地一笑说,你也真够绝的。李学文说,有时候正的行不通了,来点邪的,反而还奏效。
又闲聊了几句,李学文一看表,突然说,快到十点了,书记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李学文告辞而去后,苏一玮觉得李学文的话中还有话,如果于有光真的清正廉洁,谅他李学文也不会用那样的话来对付他的家属,难道李学文是向我暗示着什么吗?
苏一玮想着,找出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正准备冲个凉,突然听到门铃响了,问了一声是谁?听见外面沉沉回了一声,苏书记,我是建设局副局长杜伟。他听说过杜伟的名字,但是还没有见过这个人,就上去开了门,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手里拎着一个礼品袋向他微笑了一下说,这么晚了,来打扰书记,真不好意思。苏一玮一看便明白,他一定是在外面等了好久,一直等到他从党校聚餐回来,又等到李学文走后才来找他,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就说,没事,没事,你进来吧。
招呼杜伟落座,苏一玮才说:“杜局长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事吗?”
杜伟呵呵一笑说:“也没啥大事,主要是白天人多,找苏书记不太方便,所以才赶到晚上来看望你。”
苏一玮一听他话中有话,就起身为他泡茶。杜伟马上站起身接过杯子说:“书记别麻烦,我来我来。”他给苏一玮的杯子里续了水,又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坐下来才说:“我这次深夜来找书记,不为别的,主要是听到政府那边想给于有光定为因公殉职,我觉得这样做不妥,明明是大吃大喝,寻欢作乐死的,追加因公殉职于情于理都讲不通。”
苏一玮“哦”了一声,这个问题,正是他的一个心结,他不觉来了兴趣,便问:“那你说说看,怎么讲不通?”
杜伟喝了一口茶说:“我有这么几个理由:第一,那天晚上他去参加应酬不是单位的行为,完全是他私人行为。他用公款吃喝玩乐,不能出了事让单位来为他埋单,这样做不合情理。据我所知,他接待的是省建设厅的副厅长周爱民,而周爱民有个情人在我们高州市,他常常来幽会情人,他这次来根本就没有到我们建设局来过,也就不存在任何工作上的关系,无论是于有光做东接待他,还是别人做东于有光去作陪,都只能认定是私人行为而不是工作关系。第二,政府这边为了给他追加因公殉职,说是喝酒喝死的。其实,他喝过酒后,又到大河洗浴中心洗桑拿,有知情人士悄悄给我透露说,于有光一次叫了两个小姐玩什么双飞,是在那两个小姐身上活活累死了。”
苏一玮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问:“确有其事?”
杜伟说:“确有其事,书记不妨派公安局的人去到大河洗浴中心盘查一下,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还是假?因为这事儿毕竟会影响到于有光,还有那几个与他一起玩乐的领导的声誉,所以他们才不得不隐瞒了事情的真相。鉴于此,我觉得不能追认于有光为因公殉职,否则,会直接影响到书记的声誉。本来,他人已经死了,我犯不着讲一个死去的人的是非,但是,作为一名党员干部,我觉得我有义务也有责任向组织坦诚相告,表明我的态度。不对的地方,请书记批评。”
苏一玮听着杜伟的话,很快就作了判断,他觉得杜伟讲的是实话,如果是假话,杜伟不会找上门来亲自给他说,也不会说得这么坚决。想着,便说:“很好,讲得很好。谢谢你来反映问题。他是局长,你是副局长,过去你们合作得怎么样?”
杜伟摇了摇头说:“合作得不怎么样,他依仗刘市长对他的信赖,平时独断专行,颐指气使,单位里都是他说了算,我这个副职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苏一玮点了点头,又问:“如果让你推荐一个建设局的局长人选,你会推荐谁?”
杜伟想了一下说:“如果让我推荐最佳人选,我当然要推荐我自己。一是,我为人相对比较公正,也算正直,在廉政建设方面也很清白。二是,我当过几年的副局长,有驾驭全局的能力。”
苏一玮觉得他说得很真诚,也不拐弯子,这让他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但是,在他还没有完全了解对方,了解整个高州干部情况的前提下,他不能表态,也呵呵一笑说:“好,好。今天就先谈到这里,等以后有空了再聊。”说完,他起身推开了窗户。
杜伟就起身告辞了说:“这么晚来打扰书记,真是不好意思。不早了,书记休息吧。”
苏一玮说:“怎么能说是打扰呢?都是为了工作嘛。”说着,拎过杜伟刚才带来的礼品袋说:“杜局长,这个你带上。”
杜伟接过袋子,呵呵一笑说:“我知道书记抽烟,给你带了几条烟,不成敬意,其实,下属给上级送点烟酒纯属礼仪,请书记不要误会。”说完又放下了袋子。
苏一玮觉得再拒绝似乎有点不近人情,就说:“下不为例。”
送走杜伟,苏一玮锁起门,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只有两条中华烟,没有别的,他才放心了。他最怕的就是表面上送烟,在烟的下面再给你放上一包钱,这样会给他造成许多麻烦的。不退,显然不行。退吧,对方好像觉得驳了他的面子。前几天,下河县的县长王有江来看他,在袋子里直接放了十万元钱,被他退回了。王庄县县委书记肖成文来看望他,临走时把一个五万元的塑料袋放在了他的沙发角上,也被他好言退回了。他在上任之前,就给自己定了一条规定,要远离美色和金钱,切不可因小失大,鼠目寸光,坏了自己的前途。
进了浴室,他不觉想起杜伟说于有光的事,又联想起了李学文吓唬于有光家属的话,觉得线条越来越明晰了,于有光根本不能算作因公殉职,为什么政府那边又要坚持呢?于有光是不是真的玩小姐累死的?他觉得应该打电话让公安局的副局长曹刚查一查。
苏一玮在西州当市长时,曹刚是西州市刑警支队大队长,一连破获了几起大案,苏一玮很是赏识,提拔他当了公安局副局长,后来,曹刚被省公安厅调去破获一起大案,结案后,又被省厅派到高州来挂职当副局长。前两天,在一个会议上他碰到了曹刚,两人打过招呼后,苏一玮估计省厅派曹刚下来,一定另有目的。
洗过澡,一看时间快11点30分了,他拿过手机,打通了曹刚的电话,吩咐他暗暗到大河去查一查于有光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