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了春天,位于腾格里沙漠边缘的沙洲就成了风的季节。一场接一场的沙尘暴卷地而起刮得天地昏暗、日月无光。风一直刮到田野绿了,树叶儿放展了,才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小所最忙的日子是秋季。只有到了秋季,麦子上缴入库了,瓜果上市了,黑瓜子出售了,农民有钱了,他们才好挨门挨户地去收费。别的时候,只有叶飞一个人蹲班就可以了,其他的人没啥事儿几乎就不来。叶飞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们不来也好,无聊之极,他就想用纸和笔来完成萦绕在心迹的那个久远的梦。
就在这个春季最后一场沙尘暴平息之后,云云来了趟小所,与云云同来的还有石磊。石磊是叶飞和云云儿时的共同伙伴,又是他部队上的战友,两人从小到大一直情笃意深。从部队上下来后,石磊凭借着他老子的关系,开办了一家公司,专门经销黑瓜子等农副产品,生意做得很红火。现在,他已有了别墅,有了私人轿车,活得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这次来沙梁,石磊就是开着他的那辆本田轿车来的。此刻,叶飞见到云云和石磊,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上去就给了石磊一拳,一边笑骂道:“你小子还行,还没忘记咱多年的感情,知道来看一看我。”石磊只知尴尬地搓着两手傻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云云看到他们的这份亲热劲儿,却默默地别过头去。对此叶飞并没在意,他以为几个月没见云云,彼此当着外人的面有些羞怯,也是正常的,就只好让他们稍等一会儿,他要到附近的商店里去采购一些食品去。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当他回来时,屋内却空空如也,只见案头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飞子:
对不起。我本来想和你当面谈谈,我们还是分手吧。但是我没有勇气面对你,更没有勇气说出口。你不要恨石磊,要恨,你就恨我吧。
云云
×月×日
顿时,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怀中的一包食品和两瓶腾格里酒哗的一声撒落在地上。他失魂般用手狠狠地薅着自己的头发,如狼一样大声嚎叫了一声,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该来的,终于来了,可我负了你吗?”
叶飞痛苦地默默念道,自打来沙梁小所上班,直觉告诉他两人之间有了危机。从每次的相聚到分离,他的直觉越来越强烈。但同时他也很自信,他认为自己的能力远在众人之上,即使待在沙梁,他也不会成为庸庸碌碌、灰头灰脸、死气沉沉、双脚烂在沙堆里的小职员。叶飞心里一直有着挺伟大的蓝图,这幅蓝图在他从部队回到沙洲就有了,无奈理想与现实总有太长的距离。他忍耐着,并默默地奋斗着,用他的努力来缩短其中的距离。他时刻准备着迎接黄黄的太阳花,没想到太阳花刚冒出芽儿,便遇到了一场冰雹。
云云的突来突别,使他恍然间又忘却了云云的模样。他努力在心的尘埃上回望,却怎么也找不出云云的影子。刹那间,他的心像被什么啃着一般。仰在床上,他双眼空洞地对着红柳席顶,任那锈斑的颜色在眼中打转。
渐渐地,叶飞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双手揉着眼窝的小女孩,她是谁?怎么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不,就在今天,就在眼前。那个受人欺侮的小女孩揉着眼窝,哭诉着:“飞子哥,他们又抢走了我的鸡毛毽……”
叶飞使劲地挤了挤双眼,手忍不住又拿起那张纸条,轻轻地拂在脸上。熟悉的、淡淡的香味更使他心如蛇缠,他记得就是这淡淡的清香曾有着怎样的妩媚,有着怎样的动人心魄。
可如今,这一切的一切远去了,他的心虽然默念着,却再也抬不起脚步了。
就这样躺着,他的心无时不在斗争着。他如决心戒烟的瘾君子,发了誓却仍留念最后一口的诱惑。躺着躺着,止不住又坐在桌前,拿起了笔。
可对着白白的稿纸,千言万语却无法从笔端流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说才算有用,就呆呆地坐着。
也不知坐了多久,猛然间他感觉脸上有些冰凉,泪珠从脸颊上滑落在铺开的稿纸上,才使他的思绪勒住缰绳。白白的稿纸已不知什么时候画满那个令他心碎的名字……
天,不知道伤心地亮了,一夜似睡非睡的叶飞鼓足勇气,来到邮局给石磊挂了电话。接电话的人不是石磊,但告诉他石磊昨天下午上了省城。
叶飞没有去沙洲根问。这一次,他清楚驻满心头的故事,只能在寂静中,在没有灯的黑暗中用红红的烟头去寻觅了。累了,他真的感觉到累了。四年的分别曾给过很多这样的夜晚,给过他很多这样冰冷的目光。他也曾将这样的夜晚当做美好的恋曲,词是相思,曲是月光在星光的五线谱上弹奏着爱的恋歌。
几颗红豆远远地带去了他的寄托,也让他加倍珍惜生命的春意。他曾感觉昼夜都是美丽的阳光是灿烂的,黑夜同样亮着记忆。记忆中的红豆在梦中成了枝繁叶茂的相思树,红红的小果亮艳满枝。醒也灼灼,梦也灼灼。每次邮差来临,那亲切的问候,总令他怦动的心了却了孤独的烦恼。他感觉着恋人的目光,迎接着九月的红彤,盼望着挽手的灿烂。他觉得情是绿的,心永远是红的,因为它是属于希望的明天,是属于更美好等待他的未来。
走了,在这沙尘暴刚刚过后的季节里,他思恋的人儿走了,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走得如此无声,又走得如此嘈杂。叶飞有点想写诗的冲动,于是信手写下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诗的诗:
会哭的不一定流泪/会笑的不一定绽颜/沉默的灯/是黑暗唯一的指标/苦笑的心/是安慰狂躁的另一种痛苦/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的心/懂得无奈是什么/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的双肩/懂得什么叫真的承受/黑暗的眼/已找不到方向/清晨的泪/已流落夜的梦/轻轻的,像一片云彩。
离开叶飞的云云,双眼也含满泪水,她同样痛苦着。石磊轻轻按下CD,车内回荡着梦的狂想。云云双手抱胸,倚在车座上的楚楚姿态更让石磊打开欲的闸门。他没有去开导,没有去安慰,有的更多是狂喜,和一种想象中的满足。
坐在他身旁的云云是经过人生很多苦难的云云,她胸腔里跳动的心,已是一颗过于现实的心。都市的奸诈,物欲的诱惑,使她不再有虚无的幻想。理想已无法支撑起生活的大厦,过于现实就剩下利己。一年来,她不止一次地正视眼前的现实,她过分地相信女人的命运,她知道女人是个菜籽命,菜籽撒到哪儿都能发芽,但开的花结的果却有着天壤之别。万点灯光的璀璨与千堆沙丘的苍白,有着质的截然不同,生活中的种种喧嚣加剧了她日益膨胀的欲望。她也开始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做起了一步登天改天换地的美梦,也盼望着那些鄙视怜悯她的人,仰慕她。她觉得自己过于酸楚,没有漂亮的链子,没有时尚的衣裙,抬不起高傲的头。但她有着自信的容貌,有着美貌人共同的虚荣和越积越厚的心理失衡。
一次晚上,她在酒吧里独自喝起了闷酒。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喝醉了,被石磊带回到了他的别墅。醉眼蒙眬中,她非常渴望叶飞,渴望叶飞的呵护,渴望叶飞的滋润。她不知道她是怎样进入到角色中的,也不知道是自己主动的,还是石磊主动进攻的。次日酒醒,看到自己赤条条的身子,她哭着责问石磊:“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哥儿们的女朋友?你这是他的什么哥儿们呀?你连畜生都不如,你还算个人吗?”
石磊说:“云云,你别生气,这也许就是天意。昨天晚上我也喝多了酒,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就像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些啥一样。但是既然已经干了,我就要对你负责。请相信我,叶飞爱你,我也同样爱你。”
云云厉声道:“你不要说了,再也不要说了!以后,你还有啥脸再做叶飞的哥儿们!”说着穿起衣服,就要出门。
石磊挡住她说:“云云,你冷静点,请你冷静点。事已至此,我们谁也别再埋怨谁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你,云云,我爱你,你就嫁给我吧,我会给予叶飞永远给不了你的东西。你看这所别墅,你看这豪华的装饰,这都是属于你的,我一定要改变你的一切,我也有能力改变你的一切,让你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过上让千万人仰慕的生活。”
她无力地跌坐到了松软的沙发上。
一切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她无法抗拒,无法抗拒石磊的承诺,无法抗拒那金属般闪亮的光环对她的诱惑。她曾试图再回头,面对过去的一切,但是已经晚了。她同时无法面对过去,无法面对叶飞,也无法面对那遥遥的期盼。她清楚,飞子的环境已不会给她的生活带来质的转变了,她不愿意自己融入庸庸碌碌的生活中而消失天生的丽质。想想自己为一瓶好点的化妆品也需再三算计,她的心整个就凉透了。生活的单调乏味,父亲的越来越不可理喻更使父女俩难以沟通。这并非是她心地不善良,只是太多的诱惑使她难以舍弃,太多的痛苦使她难以承受。车间的轰鸣,冰凉的铁器她早已生厌。而飞子呢?多年的企盼以为相聚就是幸福的开端,谁想短暂的幸福后,生活又无情地将他们拉开。有苦的时候找不到他,委屈的时候无处哭诉,甚至连高兴的事也没人庆贺。留给她的,只是黑夜与笔的交流和凭借最原始的传递方式继续往昔的煎熬。
既然她与石磊阴差阳错有了这档子事,她只好认命了。也许这正是命运的安排。
她决定要找一趟叶飞,想当面了断这牛郎织女式的生活,想及早从这种矛盾和痛苦中摆脱出来。石磊说要送她去,要一块儿去看看叶飞。然而,当她真正面对叶飞时,才发现自己真正爱的人并不是石磊,而是叶飞。她无法再待下去了,要是再待下去,也许她的人格会被撕裂成碎片,彻底崩溃在那个僻远的沙梁小所。她只好趁叶飞不在之际,匆匆写了一张便条,失魂落魄地逃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