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飞永远忘不了那个远离城市的小所,那个被黄沙半淹着的小所。事过多年之后,他常常想起,如果当时不去那个小所,也许他的初恋不至于被葬送,也许云云还活在人世,也许他的命运将会被重新改写。但是,现实就是现实,不是假定。他去了,这就注定了他从此迈上了一条曲折复杂的人生道路。
叶飞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飘落着尘土的初冬,空气中弥漫了一种呛人的干尘味,整个天空混沌一片。这是一个令人情绪糟糕的日子,就在这个日子里,他怀揣着分配通知书,在云云凄凄的目光中上了班车。
他当了四年兵,复员后满以为能够分到一份好的工作,跟他的云云日夜相守地度过他的一生。没想到他的父亲从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了,父亲的权力落到了他的副手胡红国的手中叶飞就被分到了那个远离城市的沙梁小所。
当他拿到分配通知书的刹那间,他的心仿佛被针刺一般的难受。云云偎在他怀里,轻轻地说:“飞子,能不能想个法子,不去沙梁?”
他咬了咬嘴唇说:“我还是去吧,好赖也是份工作。”他知道,父亲大权旁落之后,就意味着他失去了选择的可能,他不愿意为此而增加父亲的负担。
云云扬起头说:“我等着你。”说着泪就溢出了她的眼眶。
他用手指轻轻揩着云云的泪水,苦笑了一下说:“又让你受委屈了,等以后调回来,我要加倍地偿还你。”
云云说:“谁让你偿还,只要能够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他拍了拍云云的背,说:“好,我先欠着。”
叶飞坐的是一辆早被其他路线抛弃了的“驼铃”牌老客车,空荡荡的车厢里没几个乘客,越发使得这个早晨变得冷清。“老爷班车”用了近五个小时才把一百公里的沙路走完。叶飞下了车就像一件刚出土的文物,用手揉揉眼,找到那个他将要驻扎青春的小所。
小所的围墙都长在沙丘中,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坐西朝东地孤立着,院子大得像片戈壁,每间的门都锁着,墙根处满是东倒西歪的枯草,好像到了一处被废弃了的荒舍。叶飞从门口的木牌上确认这儿就是小所,仰起头,闭起双目……好大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声,睁开双眼。
拍拍到处是沙的衣服,他有点痛惜云云为他买的这身西服。叶飞从挂包里拿出张报纸,找了一块被太阳照射得暖和的沙坡坐下来。他点了一根烟,掏出书来,看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下去,就把书扣在脸上,不一会儿就进了梦乡。
他梦见一张薄薄的纸片不抵风力,随风忽东忽西地在天地间不停地旋转。又梦见和云云挽着手,在沙洲的大街上欢快地追逐……
醒来时,四周能见度已经很低了,偶尔传来野猫野狗的叫声,令人有点生畏。叶飞吸了几口冷气,抖抖身子,拎着包又朝几间低矮的平房走去。来到房前,他看到靠边一间的玻璃窗上映出些灯光,脚好似踩到了弹簧,特兴奋地跳上去敲门。屋里边的人听到敲门声问了一句:“谁呀?”接着传来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叶飞应了一声,门打开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皱得找不到眼睛的脸。
昨天晚上,叶飞听了父亲对这个小所人员的介绍,但看到这张脸,他心里仍感觉对不上号只得堆上满脸的微笑问:“大爷,您好!”
老头点了一下头问:“你是谁?有啥事吗?”话没说完,老头又开始咳嗽,扭曲的脸让叶飞的心提起很难放下。
终于找了个机会,叶飞舒展眉头,赶忙说:“我叫叶飞,新分配到这儿来工作的。”
“噢!”老头点了点头,盯着叶飞的脸打量了一下,闪了闪身子说,“进来吧,早听说你要来的。”
叶飞进了房,把背包放在地下,老头示意让他坐在小床上。小床上铺着一块不知什么颜色的床单,叶飞用手摸了摸,满是沙尘,心顿了几下,还是坐下了。
房间里没什么摆设。靠墙边一座火炉烧得旺旺的,叶飞感觉暖和了许多。老头坐在另一张床上,床头有一个和床面齐平的小方凳,上面放着一盏油灯和一些散形的红柳小条,火苗昏昏的,伴着一束束窜不完的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叶飞掏出香烟,递给老头,老头摆摆手,拿起一支黑中透黄的烟杆朝他摇了摇说:“我吸这个,那个没劲。”
老头说完从垂在烟杆上的黑烟袋里摸出一点烟丝,放在大拇指和中拇指上下揉搓,揉搓成一个小烟蛋儿放进烟锅里。又拿起一根红柳条对着油灯的火苗点着,然后点燃烟锅里的旱烟,大大吸了一口,还来不及感受,浓烟伴着起伏的咳嗽全喷了出来。于是,咳嗽声又断断续续地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叶飞的耳膜艰难地承受着,他终于理解了吸烟为了咳嗽这句话的含意。但他还是深情地看着老头,看着他深深的皱纹和他的衰弱。老头虽然拒绝了他的香烟,但老头的旱烟驱散了他的困意。
老头过足了烟瘾,放下烟杆,把吐在地面上的浓痰用脚抹开,两人才开始交谈。叶飞知道了老头叫王援朝,快六十岁了,年末就要退休。叶飞有点不相信,老头的这张脸才经过了五十九个年头。
叶飞说以后我就称您王爷吧!老头脸上映出层红光说:“称爷也差不多。孙子都两个了。”“那您老可幸福了,儿孙满堂!”叶飞不失时机地恭维了一句,王援朝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完,王援朝说:“我记得,你父亲比我大三岁,他身体还好吗?”
“心脏不太好,每天都靠药养着。”叶飞说。
“你爸呀!人太要强了。那病还是大跃进修水库时得的。”王援朝说着停了停,仿佛沉浸到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两眼木木地看着空气说,“大跃进修水库那阵,你爸是工段长,领着我们没白天没黑夜地干。那时生活很苦,每天吃供应粮,没法吃饱,饿着肚子还吼着学大寨的歌,推着架子车一路小跑。那时没有太多的机器,全靠人力。可几千号人,浑身都劲蛋蛋,苦不觉得苦,累不觉得累。我还记得那个雨夜,沙洲多少年都没下那么大的雨了,库岸被雨水泡塌了,你爸领着我们整整一个晚上在雨地里打桩、垒坝,浑身没一块儿干的地方,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第二天,你爸就病倒了,你爸那个人啊!”王爷没再说话,又拿起了旱烟袋,深深地叹了口气,情绪很是激动。
父亲的这段光荣业绩,叶飞清楚得都能帮母亲记起地点和日期。打小母亲就是以此为教材教他忆苦思甜。叶母看着儿子长发披肩,崭新的牛仔裤磨出洞,流里流气地和石磊、虎子在大街上东逛西窜,心里那个急啊!她对儿子一次次讲,不厌其烦地讲叶局长的伟绩。可叶飞呢,自认为整个沙洲都被自己踏在脚下,自我感觉特好,根本感觉不到父亲业绩的优秀。父亲的这段业绩已好久没有人讲起了,如今听王援朝讲起,叶飞第一次感到自豪的同时,又有了一丝对往昔白白糟蹋了的岁月的惋惜。王爷抽了阵烟,又咳嗽了一阵子,继续描述起了叶飞不曾经历的那段物质匮乏、精神亢奋的岁月……
整个晚上,叶飞也没怎么睡踏实。聊了大半夜,又被王援朝长一声短一声的咳嗽伴着。天已微明,叶飞才感觉入了梦。醒来已至中午,王援朝拾掇好挂包,准备回家吃饭。他邀请叶飞,叶飞仍想睡一会儿,没去。王援朝告诉叶飞出大门右拐不远处有家羊肉馒头店。
叶飞其实早就饿了,只是觉得刚来,不好意思。王援朝走后,他按王援朝所指来到羊肉店狠狠吃了一大碗。然后回到小所,倒头大睡。
不知过了多久,院内的嘈杂吵醒了叶飞。小所里的最高长官韩兴民所长和会计田军来了。叶飞拉开门,作了自我介绍,并和韩兴民、田会计握了手。韩兴民指给叶飞一间宿舍,田军拿给他一把钥匙。叶飞开门的声音和突进的一束强光惊动了一群小老鼠,它们四下夺路而逃窜进东倒西歪的杂物深处。室内弥漫着股股霉气,很是呛鼻。叶飞用手在脸前扇扇,一手捂住鼻子,将破鞋烂袜、纸灰酒瓶清扫了出去,又打来一桶水把墙角的老鼠洞浇了个透。
房间里原本就有床、桌子等物品,叶飞一一摆置好,擦干净,并把火炉生起。不一会儿,小所的其他人都进了屋,韩兴民看着干干净净的屋子,挺高兴地给了些鼓励。
就这样,叶飞的工作就从打扫自己的宿舍开始了。
日子过得很无聊。小所的冬天基本上没什么事可干,叶飞除了睡觉就是自己摆弄着饭吃。他其实挺怕做饭,但身处小所,也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日子总得过,他如此安慰着自己,每天看着太阳移动,便成了他最费时的工作。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小所的其他人为什么对他心怀感激。小所里其他的人都不远不近地散落在周围的村庄,叶飞没来之前,他们的工作就是排个班轮流在小所睡觉,以防门窗玻璃什么的被“好心人”拿走了。叶飞的到来,彻底解脱了他们,叶飞十天八天见不上他们的影儿也很正常。于是,空荡荡的大院,让叶飞对王援朝的咳嗽都忍不住产生思念。
直到带来的书被一本本翻透了,叶飞才理解了云云送他上车时说的那句话:“飞子,去那种地方上班,跟坐牢有什么两样?”
“毛主席不钻延安窑洞能住进中南海吗?越是艰苦的地方,才越能锻炼人。”叶飞不知是安慰云云还是安慰自己,但云云却背过身流出了眼泪。
云云打小和叶飞在一起。云云有个不幸的家,母亲在云云两岁时因难产随没见天日的弟弟同去了另一个世界,云云对母亲的感觉全是从叶飞妈妈那儿得知的。父亲李建国在车站搬运处工作,喜欢麻将和酒。也许是壮年丧妻,人们对他的行为也寄予了同情。叶飞临来沙梁前去看过云云的父亲一次,李建国依旧老样,叶飞去时带了两瓶老酒,两人相对无言却喝光了一瓶。
李建国一直对叶飞的态度很是冷漠。他总以为是叶飞耽误了云云,可女儿对叶飞一往情深便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云云天生就很美,杨柳般的身材透射出万种风情,很讨人怜爱。特殊的家庭给了云云特殊的性格,她很孤僻,也对生活有着过高的期望,这大概是漂亮女孩的天性吧!云云有着很聪慧的头脑,打小学习挺好的,可就是高考差了那么几分。叶飞学习成绩忽好忽坏,不是脑子笨,而是根本就静不下心来。也许有了这定格的因素,许多许多的故事才有了根源。云云后来被招工,进了沙洲市农具厂,与生铁钢条为伴,毫无趣味的工作使她像一棵焦枯了的树苗期盼着雨露的滋润。直到叶飞从部队回来,他们天天泡在一起,生活才像播满希望的种子,有了生机,也有了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