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芦荻上课时做错了几次示范,被那些鹤腿细腰的女孩子们捂着嘴笑,她就红了脸,小妖精们定是在猜测自己心思,只有犯了花痴的女人,才会犯这样低级而频繁的错误。
眼前,时常浮现出一条长长的腿,将单车斜斜地支撑在地上,看过来时,细长的眼里装满了笑。
上完最后一堂舞蹈课,皮肤上粘着一层细细的汗水,她习惯了上完舞蹈课就去洗澡,细汗会让她有种穿了一件粘稠衣服不爽感,端了装着洗澡用品的盆子,都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掏出手机塞进盆里,想了一下,又拿了出来。
这一天,很是恍惚,好象是害怕,很多东西,擦肩而过时,就错了过去,人生有多少美好,就这样错成了永远的过去式,折腾几次后,她还是决定用塑料袋把手机密密地封起来,带进洗浴室。
她相信直觉,将会有故事发生,在她和他之间,没什么颠扑不破的逻辑性道理可依,直觉这东西,向来是野蛮准确而不讲道理的。
果然,当她身上沾满了厚厚一层泡泡时,手机响了,幸好,洗浴室只有她自己,否则,别人该怎么笑她怎么看她啊,说不准还会把她当作带着有拍摄功能的手机伺机做案的破落女子呢。
她忙不叠地扔掉了浴球,接起电话,盼望中的浑厚声音穿越了空间,在淅淅沥沥而暧昧的水流声中冲击了她的耳膜。
他没像其他试图向女人讨好的男人一样落入俗套,先是假做绅士状地问好,然后说芦荻小姐我可以请你喝咖啡吗。他说:芦荻,你竟然就是芦荻,我要告诉你一件的可笑事。
芦荻惊了,擎着手机,拼命想,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光彩把柄流传在外,像传奇一样在流言中四处流散,最后流落到这个男人的耳朵里?
她拼命梳理思维,拼命地想啊想啊,但是,除了恼人的水流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热热的水流砸到地上,又飞起来,击中那些若既若离的泡沫,被击中的它们,纷纷碎去,发出细微的啪啪声。
破碎,这是她极不喜欢的词汇,会让人无端地生出了绝望,她不知该如何做答,又找不到话说,她习惯了在被动时保持沉默,比主动更富有挑战性。
她低着头,把那只闲着的手,伸到水流下,看水流穿过了指逢:你是谁?
显然,荻的沉默让他有些急了,他急急地说: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喝过茶啊,今天下班后,我可以不可以约你去看电影?等见了,我一定先告诉你我是谁,哈。
他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快活。
不该这么快答应跟几乎还是陌生的男人去看电影,电影院里黑暗得含糊而暧昧,似乎不应该是她与他这种熟悉程度的男女去的地方,又不忍心拒绝,犹疑了一下,说:我想想。
他显然听出了她的犹豫,也大悟般地哈哈笑着说:我请你去木栈道边吃烧烤吧。
芦荻也就大笑着说好啊,一直的,她喜欢那种思维上敏锐机智的男子。
希望他会是,现在她看到了一点迹象,但愿他是。
放下手机,才想起,只顾得说见面,竟忘记了约定见面时间,但也知,今天晚上的约会,因着心有所期,即使有人早到了 2 个小时都不会觉得这等待漫长煎熬。
芦荻快快地冲洗好了,穿好衣服,在镜子前细细地画好了唇线,涂了些唇彩后,两片薄唇,立刻饱满而立体地跳了起来,水盈盈的,任是人看了,都会滋生啃上一口的邪念。
去木栈道还算顺利,先是见着了他的单车,立在夕照下,很有些怀旧的色彩,芦荻四处张望,没见着他的影子,便顽皮地按响了单车上的铃铛,结果,就看见他,两手还在腰带上忙活着从卫生间奔出来,见芦荻在撇着嘴角笑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又呀地低叫了一声,折回卫生间去了。
过了一会,他从容地从卫生间出来,用力地甩着手上的水珠,水珠所落之处,惹人脸上一片愤色,芦荻掏出一张面巾纸给他:喏,有什么惊天的秘密,可以告诉我了吧。
其实,芦荻并不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秘密,只想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是不是有些类似于爱慕的好感。
天下女孩子因为虚荣,都是喜欢被人追逐的,哪怕毫无意义的追逐,只要一点成就感一点自信就可。
他边擦手边笑,细长的眼睛流露些许狂野,看着芦荻,把她的心,看得生出了细细的绒毛。
他像要钓足她胃口般地先是叫了海鲜,点了一小扎生啤酒,把上来的烤鱿鱼用刀切成条后推到芦荻面前:昨天,你在石板条上一坐半天,是不是为了躲避什么人?
芦荻抿了一点啤酒,笑:猜到的?
他恩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喝啤酒,好象心里藏了话,不知是否该说出口,目光不时在芦荻脸上轻轻走过:我是那种给人第一印象特差的人吗?
芦荻摇了摇头:不会啊,感觉你顶干净顶淳朴的,像 18 世纪的英格兰大男孩,怎么会想到问起这个,你还没回答我呢?
他先是哈哈笑,尔后,又故做神秘说:我告诉你一名字,你就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了。
芦荻急了,拿眼神催他快说。
他兀地一本正经起来,放下啤酒杯和海鲜,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仲——嘉——浩。
什么?芦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具体。
他看着她,似是提醒般地慢慢说:仲嘉浩。这一次说的时候,他声音很小,好象没底气样的。
芦荻怔怔看着他,小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仲嘉浩……
零丁就扔了正在挑的生蚝,吸了一口冷气道:仲嘉浩……你就是仲嘉浩。
仲嘉浩得意得仰了一下头:是呀,我猜你肯定也没想到,你坐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躲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躲掉我,我就是仲嘉浩。
芦荻叫道:天呐,怎会这么巧呢。
竟然,他就是,妈妈的老朋友给安排在昨天晚上的相亲男主角!
她一时无语,不知该怎么说来化解这尴尬,心里却悄悄地生出了类似缘分天注定这样的宿命感,想来,自己就像一只绕道躲猫的小老鼠一样,不成想,躲来躲去却躲进了猫的家,他不知会怎么得意呢。
芦荻的脸慢慢地红了,埋着头,死命对付那只不肯乖乖张开狰狞壳子的生蚝,慌乱之下,锋利的生蚝壳就把葱茏的指给划开了一条口子,刺刺的微疼传递过来,看着血珠儿慢慢地渗出来,挂在指上成了艳丽的一滴小珠儿,尴尬与羞涩交加,让她的泪,几乎就要下来了。
仲嘉浩以最快的速度抢过了她的手指,捏住了,张皇着用餐巾纸给她裹住:对不起,我不该故弄玄虚。
她试图挣了一下,他捏的很紧,语气严厉道:别乱动,我买单,然后药店买创可贴。有股不容否决的霸道。
但凡女人,骨子里都有被心仪的男子主宰一把的愿望,在这个晚上,芦荻放下了所有的倔强,温眉顺眼地看着仲嘉浩一手捏着她的食指,腾出的另一只手别扭地在口袋里掏啊掏地找钱包,尔后,牵着她,拍拍单车后座说:为了让你找不到拒绝坐我单车的借口,我擦过N遍了。
芦荻乖巧地一跃而上,看他,一手捏着自己的指一手推着单车,别扭地行走在海边的木栈道上,被生蚝壳划破了手并没什么,小时候玩赶海,被生在礁石上的生蚝壳划破手脚再正常不过,当阳光很好,她甚至喜欢站在浅浅的海水里看血丝一缕缕地从被划破的伤口里袅袅地在水里漂散,飘逸的感觉像极水墨画上的雾霭炊烟,缓缓地蔓延,缓缓地消失无踪。
可,在男人面前,特别是一个让女子有了些好感的男子面前,一切都是不同了,为什么不幸福地脆弱一次呢?
从没有任何一个男子,让她感觉到自己如此柔弱,大约这就是爱情给女子的感觉,在爱情面前爱流泪的女子,并不是痛苦,哭泣是她们表达幸福的一种方式。
有时,芦荻用玩笑的口吻问他:像你,怎么会沦落到相亲桌上去找爱情呢?
仲嘉浩也做莫名其妙状说:是啊,像我这么帅的钻石王老五怎么会沦落到去相亲呢,亲爱,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芦荻就掐着他的胳膊佯怒道:说,是不是为了遇见我?
说完,两人就大笑着抱成一团,相互指责彼此脸皮够厚。
很快,少年宫所有同僚都知道芦荻爱上了一位单车王子,每个黄昏,他会准时出现在少年宫门口,用一成不变的帅姿势,像英雄跨着宝马一样跨着他的旧单车,将长长的腿支撑在地上,专心地盯着从少年宫出来的每个人,看见芦荻出来,脚就快速地划动几下,利落地把单车调转了方向,拍拍后坐,用一支胳膊轻巧地将芦荻揽上去,清脆的车铃在黄昏的空气里轻盈地荡漾着,滑向城市的街心,身后牵着数条羡慕不已的目光。
那段时光,一碗麻辣烫几串烤海鲜,因浸染了爱情这道作料,都成了无与伦比的美味。芦荻常常是边吃边说你把我喂成了胖子嫁不出去可怎么好,到时候你可要对我负责哦。
仲嘉浩心下却是有些歉疚的,直到现在,他依旧不敢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当他知道芦荻就是那晚与自己相亲的女孩时,他就开始了疑惑,这样优美的女子应是那种驾着豪车男子的骄傲才是,而他,在上下坡很多,不经意间就是一个道路拐弯的青岛,他只拥有一架旧单车,偶尔被人称为单车王子,含了些讥讽味道的调侃,怎会令她爱上?
这些疑惑从未在芦荻面前说过,每次都是目送她上楼后,才恋恋地跨上单车,途中一次次呀地惊叫一声,是他不肯相信这个夜晚的真实性而掐疼了自己。
其实,他倒无比希望芦荻变胖些,再丑陋一些,让他爱得心安理得。
这些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很狭隘,心里滴着微微的汗,爱她,让他手足无措,想从容起来,却没办法。夜里,他躺在床上反复听田震的〈月牙泉〉,柔软而美好,一如他对芦荻的印象,像个美好的谣传,他患得患失着,恐慌着自己到达不了那个谣传中的美丽天堂。
这一切,都让他忧伤。
其实,芦荻的美,但,不是那种惊艳的美,像晚风中的晚饭花,淡而幽的香,无边地蔓延,会将一颗心浸泡得渐渐失去抵抗,这种不曾张扬的美,让男人只看一眼,心就腾地软了,水气一样。
在茶吧里,她旋转了几下,为向他证明脚踝已是康复,云一样优美轻盈的旋转,看到她优美白皙的脚踝的那一刻,一个念头,痴了一样地闪过了眼前,盈盈可握。
无眠的夜里,芦荻的影子像会施展魔法的媚丽妖精,盘旋着,占据了他整颗的心,他甚至很不自信地站在那片镶嵌在门后的镜子前,审视镜子里的男子,很高,不是很帅,喜欢穿浅色的休闲装,不爱理发懒得修剪指甲,出生在遥远的乡下,早年丧父而与母亲相依为命,过早地充当了家庭中男子汉的角色,坚硬的外表下有颗阴郁而细腻的心,读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毕业来到气候环境皆被人称羡的青岛,在投资公司有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住着租来的房子,谈过几场浅尝则止的恋爱,然后,被那些询问家庭背景的目光以及语言,轻伤了脆弱的自尊。
在异乡的孤单里,他向往爱情,却总是收获了自尊的微疼,他的性格如其说生性隐忍不如说有点自卑,他疯狂地爱着这个差点在相亲中失去的女子,又没有表白的勇气,只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待她好,开着玩笑,看时光从指缝间流过,一个爱字,轻易不敢出口,甚至,有一次,街上落了细雨,气氛温润得有些暧昧,芦荻忽然从背后揽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柔声说:嘉浩,我想看看你的生活。
他登时就慌了,因着她那突如其来的温柔一揽,因着他猛然间想起了租住的那间蒙尘而破败的老房子,它有着看上去随时会崩溃的楼梯,走廊里堆积着木柴以及煤球,走廊栏杆上晒着邻家不雅的内衣以及拖把,需要掂起脚才能走进去的公用卫生间,还有做饭时间一到就四处流窜的油烟……
他哦哦地慌乱中,竟将单车撞向了街边的一个报摊,那个卖报的胖女人一下子,从脏乎乎的马扎上跳将起来,揪住了他的单车车把,指着倒在路边水泽中的一叠报纸大声叫骂。
他顾不上胖女人的叫嚣,回首去看芦荻,还好,她已在单车去向不良时有了感觉,灵巧地跳了下来,拍了拍车座说:没事,我是有经验的老乘客了。然后努着嘴巴,示意他去理会报摊的女主人。
他厌恶地看着胖女人,忽然地心下悲凉,他所租住的老楼里的邻居,大抵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看人时眼睛里充满了挑衅与抵触,好象这个世界真的很灰暗,不得不提防随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伤害,或许是生活窘迫,使他们原本就是风雨飘摇的脆弱生活失去了承受伤害的能力。
当芦荻看到他就在这样一堆人群中混迹时,会怎样看他这个习惯穿着浅色休闲装的人呢?
对于胖女人提出的赔偿数字,他没做任何争辩,快快掏钱付了,他不想再面对这个女人,他害怕,再多待五分钟自己就会失去了爱芦荻的信心。
他推着单车,飞快地向前走,芦荻拽着车座,说:你没必要赔她那么多,那些报纸她还会继续卖的,你这不是善良而是助长了她的邪恶与贪婪。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没敢回头。
芦荻晃晃车座说:我要去看看你的家。
他看了看前面,说:改天吧,那房子是租来的,很烂,等搬了新家就带你去。
他不是付不起一套好房子的租金,而是,清贫养成了他节俭治家的习惯,每每想到在遥远山村的年迈母亲,还在为了给他攒结婚费用而连只鸡蛋都舍不得吃,他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他想尽早攒齐一套新房的首付,把连冰淇淋为何物都不知道的母亲接来共享天伦。
此时,他最热切的愿望不再是让芦荻死心塌地爱上自己,而是,去房产中介所挑一套配套设施齐全的房子,买套柔软而沙发,大方地请芦荻坐上去,给她倒一杯咖啡,在轻柔的音乐里,问她:可以让我爱你么?
可,芦荻用一句话彻底粉碎了他的虚荣:我不管房子是你租来还是借来的,反正我今天是要看看你的家。
他的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悲壮地跨上单车,想:听天由命吧,周旋来的是生意不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