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美静的芥蒂,大约滋生在十四年前,那时,爸爸从部队专业后留在青岛,我、美静和母亲留在山东乡下的平原小镇,我高考名落孙山,在小镇的加工厂白无聊赖地混日子,美静正读高中。
那年秋天的一个周末,父亲从青岛回来,家里充满了节日的气息,母亲扎着蓝底小碎花的围裙,在灶房里忙得团团转,我和美静听父亲讲青岛的新鲜事。
晚饭后,父亲看着我和美静,忽然说:“我大半辈子都不在家,最辛苦的是你们的妈,一个人带你们姐妹两个,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少半辈子可以用,我要把亏欠你妈妈的弥补回来……”
或许是由于军人的职业关系,在我们眼里,父亲向来是个讷言而果断的人,轻易不流露内心的感情,爸爸说出这些话时,母亲别过头,用围裙悄悄揩了一下眼角。
父亲接着说,公司有几个提前退休的名额,而且退休人员可以安排一个子女进公司。然后,父亲开始抽烟,老半天不说话,母亲有些无助地看看我再看看美静,又看父亲,我知道他们内心承受着多么大的为难,一个名额,两个女儿,取谁舍谁都令他们于心不忍,因为这是跳出农门的捷径,意味着我们向往的精彩城市生活就此开始。
这时,我忽然地不敢看美静,我想,她的内心,一定有隐约的不安和忐忑的希冀在微微跳跃,我也是的。
末了,父亲突然对美静说:“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把这个机会给美宁吧……你看,你正在读高中,还有考大学这个机会,你姐姐已经没有了……”
父亲的话音未落,两颗巨大的泪珠已滚下了美静的面颊,然后她起身,回房间,用重重的摔门声表达了她的愤怒。
美静的哭声一直隐隐约约的起伏在暗蓝的夜里,我和父母坐在灯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说:“要不,还是让美静去吧。”
我知道自己出让得多么不曾心甘,从我外强中干的语气中,父母也肯定能感觉出来。
还好,我虚弱的推让被父亲坚决地否定了,因为美静可以通过考大学走出农村,而我,已经失去了这种可能。
就这样,从决定了我们命运去向的晚上直到我离开小镇,美静没有再和我说过话,那一年,我二十岁。
那时的我们,正处在对外面的精彩世界憧憬万分的青春年少,在此之前,关于父亲退休时有没有可能由子女顶替这一说,我也曾和美静聊过,随着越来越多的行业不再允许父母退休时由子女顶替,关于顶替便被我们渐渐淡漠下来,机会却又突兀来临,让我们一下子乱了方寸。
城市生活比小镇精彩多了,这是我和美静都曾经无比向往过的,想起美静时,我常常的心怀内疚,好象这份精彩的生活本应有她的一半,却被我自己给独占了。尽管父亲说美静还可以通过考学来赢得她想要的生活,但,比起一蹴而就地顶替进城来说,却是前路难料的未卜。
我给美静写过几封信,美静没有回,即使节假日回家,美静也是尽量避着我的,或者我说话时她爱搭不理的,父母看在眼里,却又不好说什么,毕竟,父母能够给的唯一机会,被我拿走了,看着美静淡然的样子,我难受得不行了,所有的歉疚又说不出口,好象无论说什么都有惺惺做戏的感觉。
第一次参加高考,美静以失利高终,她哭得一塌糊涂,对家中所有的人都爱搭不理,父母逼着她复读,好在她转年考中了青岛大学,离我工作的地方十站公交车的路程,每个月,美静来宿舍找我两次或是三次,来了便说:“我没生活费了。”拿到钱后很快离开,一声谢或是客气的话都没有,好象我们之间成了彻底的债权人而不是亲人关系,望着她淡漠远去的身影,我的心像有寒冷的小刀在拼命地掘呀掘,我明白她要钱并不是因为父母给的生活费不够花,而是,她在用这种方式向我表明,这辈子,我是欠定了她的。
在父亲顶替之前,我和美静好得有一块糖都要掰开了吃,乱穿彼此的衣服,从不隐瞒彼此的小秘密,而现在,我们就像隔着一面冰凉而透明的玻璃,能够相互看见,却拒绝被触摸到彼此的心。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上天就注定了我们是亲人而不是对手,我们对彼此曾经付出过深切的爱和暖,而那些温暖而亲昵的小小细节,正在化做了一粒粒小小的蛀牙,生长在我们的心上,在每一个孤单的夜里,啃咬曾经浓郁的亲情,让我一次次流下了眼泪。
我开始为自己当初虚伪的推让而愧疚,望着美静淡漠的目光,我知道,任是我再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了,如果可以,如果能够,我宁愿没有那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几年后,我结婚了,有女儿了,美静也毕业了,恋爱了,结婚了,她不再找我们,在同一所城市,除了回老家看父母相遇时我让女儿喊她阿姨,我们成了有着血缘关系却互无干系的陌路人。
三年前,父母相继去世,我们在同一座城市,知道相互的地址,却彻底地开始了相互失去联系。
2003 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和老公带着女儿去儿童游乐场,在偌大的球堆里,我感觉有束目光逼在背上,转过头,我看见了那张在血缘里便打着熟悉烙印的脸——美静。
她缓缓别过去的脸上,带着些许尴尬,疲倦而戚淡,怀里搂着小小的儿子。
我的心,忽然地,酸得不像样子,忍不住地泪水轻轻盈上来,除了那些烙在心底的亲人,谁能让我如此迅速地感觉到了疼呢?谁还能够让我如此迅速地拥有了流泪的欲望呢?
只是,我不敢叫她的名字,怕她负气离开,自从父母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唯一的亲人,此时,一个强烈的欲望抓住了我的心:给彼此一个暖暖的拥抱。
我低头揩泪时,忽然听到了一声:“姐姐……”
很轻,很细微,很暖,是从心底里唤出来的,十四年了,这声亲昵的姐姐,我已是久违。
我在球堆里爬到她身边,抓过她的手:“美静,这些年好吗?”
美静的眼泪刷地就落下来了,然后我知道她在东部豪华社区有一套偌大而豪华的房子,心却是冷清的,两年前,她离婚了。
我揽过她,递过自己的肩,我们偎依在一起,轻轻说话,像是回到了少不经事的岁月,聊着聊着,美静歪头看着我说:“姐姐,很久了,没有一个肩让我感觉偎依得是这样熨帖了。”
我使劲攥着她的手,那么害怕在不经意间再次丢失,美静说:“姐姐,你说人最难受的滋味是什么?”
我说:“记忆中有一个亲人,她盘踞在记忆中,因为种种原因,即使自己知道她在哪里却找不到弥合的缺口。”
我们都没再提起那些不快的往事,它们像灰尘,渐渐被尘封在过往的岁月,我们还有漫长的人生,可以相互扶持相互关爱,一如父亲急于退休回老家陪陪母亲。
因为,在来这个世界之时,父母便送给了我们一件最好的礼物:我们是亲人。
我们不能够不去好好珍惜,如果父母在地下有知,看到我和美琪的今天,一定会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