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年春天,她永远记得那个周末的午后,把婆婆扶到阳台上,窗外迎春花的鹅黄色花瓣上洒着斑驳的阳光,一切都是宁静安好。
婆婆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经历了岁月沧桑后,身体机能不再灵活,甚至要在别人帮助下才能享受一会阳光,除了这些,她的思维依旧灵活,心地豁朗,甚至有她们年轻人都不及的睿智,她极喜欢跟婆婆聊天,听婆婆用胶东口音说小时候怎样跟私塾先生读书或丈夫小时候的趣事。
她正和婆婆聊着天,客厅里的电话,突兀地响了,婆婆捅了捅她的手,裂着瘪瘪的嘴巴笑:我的乖孙女又想奶奶了。
女儿是婆婆最疼爱的孙女,在全封闭式寄宿小学读书,每个周末都要打回电话和奶奶聊天。
她扶着婆婆过去,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老公单位的,她接起来,那端传来的消息,让她一下子慌了手脚,丈夫在单位忽然昏倒,正在医院抢救。
她握着电话,一下子傻了,从她的表情婆婆猜到肯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用小心的声音把她从手足无措中唤醒:怎么了?
她顿了一下说:汉强病了。她故意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丈夫是婆婆唯一的最爱的儿子,婆婆的身体本就脆弱如经不起风吹草动的一片叶子,在丈夫的病情未明了之前,她不想把婆婆也急出病来。
婆婆愣愣地怔了片刻,然后拍拍她的手:别愣着了,我们快去医院吧。
她转身,把包拎在肩上,正准备扶婆婆出门时,婆婆却忽然说:带着我,你也快不了,还是你自己去吧,到医院后,你给我打电话行了。
她想了想也是,婆婆像个乖顺的孩子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出门。
到医院时,丈夫正在抢救,公司领导很愧疚地告诉她,这段时间,丈夫为公司即将上马的大项目忙来忙去,过度疲劳诱发了大面积心肌坏死。
她太知道大面积心肌梗死的后果是什么,像傻了样站在手术室外,全然忘记了焦灼等待在电话旁的婆婆。
直到丈夫的领导问她是不是把孩子接到医院时,她才意识到,丈夫可能是不行了。
女儿到医院时,丈夫已被从手术室推出来,医生回天乏术,她不能相信那个看起来茁壮的丈夫是如此的脆弱,甚至来不及看她们最后一眼就离开了这个美好的世界。
一一通知丈夫的亲友时她才想起,曾答应婆婆一到医院马上给她打电话的,她亦明白老年丧子对于已是迟暮的婆婆该是多么大的打击,何况她已是如此瀛弱。
沉思良久,她决定把丈夫的去世隐瞒下来,能瞒多久就多久。
所有亲友对她的决定表示支持,她抓起电话打给婆婆,振铃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整整三个多小时,婆婆一直守在电话旁边,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婆婆:汉强刚刚做完手术,已经没问题了。
婆婆松了一口气说:就是,等汉强好一些时,让他给我打电话啊。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但,她知道,这语气是婆婆故意做出来宽慰她的,在这个世界,还会有谁比母亲更牵挂儿子的安危?
接下来,把丈夫的后事稍做处理后,已是深夜,她拖着万籁俱灰的心回家,在家门前,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把弥漫在脸上的伤痛隐藏起来。
婆婆依旧坐在沙发上,那么长的时间,惟恐漏掉一丁点关于儿子的消息。
婆婆的眼睛默默地跟着她的影子到处转,除了微笑她不能开口说话,惟恐一开口,所有的痛就憋不住了,挣抢着跑出来……
婆婆一直压抑着想问的欲望,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末了,婆婆突然问:我的乖孙女知道爸爸病了吗?
她明白婆婆这是在婉转地打探丈夫的病情,如果丈夫病得严重她自然会把女儿从学校接回来的,她努力让自己的笑看起来不勉强:没呢,小病,没必要让孩子知道。
吃完饭,婆婆开始催她回医院照顾丈夫,一再强调,她能照顾自己。
她也不想在家里多呆,眼泪总是忍不住要跑出来。
她扶着婆婆上床,躺在床上的婆婆絮叨着该给丈夫煮什么汤喝,该让他注意什么,她忍着眼泪听,婆婆还不知道,即使再美味的汤,她亲爱的儿子都不能喝了。
在处理丈夫后事的日子,她每天都咬着悲伤,匆匆地在家和医院以及殡仪馆之间穿梭,每当她回家,婆婆都会问她:汉强什么时候出院?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她只好骗婆婆说丈夫需要静养,医生不让他说话,等他康复了,肯定第一个给她打电话。
婆婆裂着干瘪的嘴巴笑,满眼慈祥的幸福期待。
那天,丈夫的葬礼结束,她回家,看见婆婆躺在床上,一下一下地很努力地伸展胳膊,她诧异地问:妈,你在做什么?
婆婆很诡秘地笑了一下:我在做八段锦啊,是汉强外公教给我的很有用的健身气功呢,我要把身体锻炼好,让你一心一意地去照顾汉强,不用来回跑了。
有几次,婆婆要去医院看丈夫,都被她用丈夫在无菌病房,医生不让探望给挡住了,每一次,她都能看到失望在她眼里稀哩哗啦地坠落。
她白天上班,下班后,做出急忙忙做饭、急忙忙出门的样子,其实只是到她母亲家呆到早晨再回来,为了不让婆婆疑心,她只能这样表演下去,婆婆每天都在床上练八段锦气功,很多次,她提着保温桶在街上转来转去,想:还是说真话吧,毕竟这不是长久之计。只是,每当面对婆婆忐忑着的殷殷期盼着的目光,她张不开口。
唯一能做的,她只能继续编造谎言欺骗婆婆,她告诉她,丈夫的病已经好了,但是有失语的后遗症,需要到美国做彻底治疗然后去黄山疗养。
婆婆眨着昏黄的眼睛看着她,试探着问:好吧,他走之前,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她狠着心骗婆婆:医生担心他情绪波动影响治疗效果,不会让他回来的。
婆婆沉默了很长时间,不再说什么。
就这样,在婆婆的意识里,她试着把丈夫转移到了婆婆不能去的美国,一段时间后,婆婆问她:汉强在美国怎么样?你怎么不跟着去?
她继续撒谎:汉强让我留在家里照顾你,他们公司派人陪着呢。
期间,她不时在电话上按上一串数字,假装跟在美国的汉强通话,其实,电话里只有嗡嗡的交流声。
转瞬,三个月过去了,她渐渐意识到婆婆对她编织的谎言起了疑心,她不再继续做八段锦,除了她偶尔说丈夫很好,已在黄山疗养,婆婆不再问任何关于丈夫的消息,常常眼神发呆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些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身体越来越弱,像一片随时都会被风掠走的叶子。
秋天,婆婆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病理现象,是谁抗拒不了的衰老正在一点点侵蚀她的身体。
婆婆在医院的日子,大部分都是在安详地睡眠,一天晚上,婆婆拉着她的手,清晰地说:孩子,难为你了。
她握着婆婆的手,泪如雨下。
那一夜,婆婆睡着后,再没有醒来。
其实,婆婆在停止做八段锦的日子,她已是明了她的儿子去了哪里,只是,她不忍心戳破她精心编织的谎言,而且也愿意配合她的谎言,以让自己感觉,真的,儿子并没有离开她们,只是离她远一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