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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伤

文:连谏

(一)

梅西说走就走了,去大西洋彼岸,友情和爱情两种东西,都不留恋。她把房钥匙放进我手心:“房子不能卖,留着,防备我在美国呆腻了,你的房子就退租得了,不过,你要祈祷美国不让我厌倦,不然,我是要回来赶你的。”

我握着钥匙,泪在眼里晃悠,她不让我送,在细雨菲菲的早晨,一个人去北京,从北京乘机,走得悄无声息。

梅西没带走任何东西,我提着两只空空的拳头就可以进去生活。梅西走的理由,再简单不过,她说:“西蕊,我没足够的勇气和马克穷困潦倒一辈子。”

马克开一间不大的广告公司,赚来的钞票,只能维持他吃饭、抽烟、或消费品牌咖啡。梅西走,马克没有留,他摊开双手说:“我没有留她的资本。”

后来,我收拾房间的时候,马克来了,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着灰尘飞扬,灰灰地说:“西蕊,我是不是很混?”

我不语,只是舞着掸子掸去往日灰尘,梅西从来不清扫房间,只要能扒出个窝窝睡觉,就可以。最后,马克叹口气:“梅西厌倦了没有未来的日子。”

“你明白就好。”我站在窗前看远处的海,房子不错,向南走五分钟,就可以到海,乘公交车一刻钟,就可以到中山路商业街,下楼走两分钟,是青岛山公园,更重要的是,房顶上有宽阔的平台,梅西在时,最大的乐趣是去平台侍弄那株长了很多年的葡萄,很大的枝干,茂密的叶子,覆盖了整个平台,夏夜,坐在摇椅上,看看远天的星,是我和梅西,或者梅西和马克的惬意。

尽管穷困潦倒,马克的气派却从没潦倒过,他总穿苏格兰飞人休闲装,脚上的皮鞋纤尘不染,那样波澜不惊的从容和帅气,是梅西最初的爱,只是,这一切取代不了生活的实质。

梅西不在,马克常常在周末或深更半夜敲开门,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地看,像房子里有看不尽的往日故事,偶尔说句话,都悠长而恍惚。“西蕊,这个房间,我能感受到梅西的气息。”

我还能说什么?只好按亮灯,和他一起感受梅西的气息,给他冲上茶,我们坐在房间里抽烟,抽烟时,马克会慢慢地讲一些梅西的故事,其实,我都听过一万遍了,热恋的梅西,喜欢讲述她和马克的所有故事,甚至做爱的姿势,梅西说:“西蕊你是巫婆,一下子就能感觉出马克还爱不爱我。”感觉出来有什么用?马克还爱她,梅西却走了,马克就像她随手丢掉的一个玩具,丢给了破败的生活。

马克讲他和梅西的故事时,脸上布满伤感,很多时候,我只能拍拍他的手,说马克。我不是个会安慰别人的人,谁都知道,安慰过于无谓和虚假,大家都是聪明人,明白了彼此,太多的话,就多余。

然后,马克就会握住我的手,一语不发地抽烟,扔掉烟蒂后,拥抱我,像寻找安慰的孩子。

或者,夜晚我们在平台上,听叶子间的虫,啾啾地鸣叫,两个人的眼里,全是寂寥。

(二)

我在一家制药公司,掌管着一年几百万的广告经费,在商业社会,花钱也是一件很累的事,特别广告费,一点失误,或没有回应的费用投出去,都意味着我的饭碗将受到影响,所以,我忙到没时间恋爱。还有,我总在害怕恋爱的无谓伤害,看过梅西和马克四年有始无终的爱情过程,让我更加惶惑,我害怕任何一种期望值之外的结果。

其实,如果马克的面皮厚一点,完全可以从我这里搞到点下脚料样的业务,让他的公司周转得不再如此尴尬,而自尊心坚强的马克,不肯轻易开口求人。

这也是我不讨厌马克的原因之一。

梅西偶尔会有电话来,几句话后,就问:“马克还好吗?”

我说还好。说一些马克的近况,除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梅西就没了别的。

我已习惯了在房子里、在平台上,被马克拥抱在怀,一声不响地接吻,抚摩,然后,被马克抱在床上,所有的过程之后,我们躺在床上抽烟,中间放着金黄色的555烟盒,火机,还有微蓝色的陶瓷花瓶,用来装烟灰,我们分别盘踞在床两侧,像两个不相干的人做了一场不相干的游戏。什么都可以不说,和爱情没有关系,大家彼此寂寞,在茫茫人海漂着,身体是海中央的一块浮木,短暂的休憩过后,分开,向着自己也不知的未来,老样子继续下去。

周末,我们躺在床上,偶尔,梅西的电话来了,我接电话,声音一如往常平静,马克一声不响地抽烟,烟雾缭绕地飘在四周,很快,就有了不真实的感觉。

后来,马克说,在我面前,总感觉自己是玻璃人,穿多少衣服都遮不住我穿透力极强的眼神,有一切被我滤尽的感觉。

我看着他,微微地笑,前尘后世都清楚般的熟悉了,还有什么可以藏?

很多时候,我试图藏起犀利的眼神,却不可能,在马克面前,任何隐藏,都是欲盖弥彰的事情,大家都不傻,藏得多了,反而可笑了。

马克不在时,我会想一想和梅西在一起,他是什么样子?有了我,梅西在他心里又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心里就浮起温柔的疼。

马克来,我试着不看他的面部表情,可我还是忍不住要看看他的眼睛,看着看着,我就能看见自己的疼。看见自己的疼,我就绕到他背后,从背后拥抱他的腰,脸贴在他有淡淡烟草气息的衣服上,任凭心汹涌不止,他看不见的。

马克也不想看见,他只想在这间房子里温习和梅西的故事,我只不过是用来缓解短暂伤感的道具而已,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喜欢做这样的道具,虽然疼着。

除了偶尔利用一下对方的身体,我们就像两个好兄弟,身体分开时,生活一下子就互不相干了。我们谈论街上的美女,谈论电视里的帅哥,说说自己最喜欢哪种类型的,我不马克心仪的一类,只好,我描述的心仪,也不是马克的样子。

我依恋马克给的青春激情。

(三)

周末,我和马克去颐中滑草场滑草,套上护膝,蹬上草撬,我闻到了青甘的青草气息,被划破的叶子在哭泣,马克飞快地滑过身边,油绿如茵的茫茫一片,我们总是飞快地错过身旁。

休息时,我们躺在柔软的草坪上,抽烟,香烟袅袅飘起时,在滑草场工作的女孩送来一个罐头状烟灰缸,短短的裤,水红的色,在滑草场上,像花朵绽放,马克的眼神一直追随到看不见的地方,我推推他,笑。

马克扭头看我,也笑,秘而不宣的味道。

马克说:“不错。”我装傻。“什么不错?滑草场?”

马克过来挠我的胳肢窝,我笑着,飞快翻滚开,他追过来,不依不饶,我只好不停地笑,眼泪都滚出来,只好,我们只好用这样的取闹遮掩所有尴尬。

后来,马克身上,常常地,飘着青甘的青草气息。

我不问,他不说,心照不宣就好。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时间被用来沉默地抽烟,偶尔说句话,梦游般飘乎不定。

壱次,我掐灭烟说:“马克,我们公司一年一度的广告商代理投标会又要开了,你去试试?”

马克看看我,“我行吗?”

“有我呢。”说完,又是沉默,我知道,凭马克的公司,绝对没有竞争实力的。他的公司,说到家,不过是马克不想闲着、还要糊口的尴尬维持。

“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没实力?”

然后,我不动声色地把标底透露给马克,一切,就不可挽回地开始。

拿下我们公司一年广告代理权的晚上,马克留在我的床上,他洗过澡了,在无声的纠缠里,我无法遏制的闻到了青甘的青草气息,我落泪,他看不见,我的哭泣隐藏在心里。而马克,所有的感激,只用身体表达。

三百万广告费,马克至少可以赚到45万的,我拿出仅有的积蓄,让马克办冷餐会,用来沟通公司之间的业务感情,也算答谢。

冷餐会上,马克得体的周旋,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举着酒杯走到我面前,就像第一次看见,第一次相识,所有隐秘藏在平静的喜悦背后。曾经的以往,我低估了马克的,滑草场的水红色女孩,在那夜,如幽静的花开,缠绕在马克身边,细细的指,明媚的脸上,洋溢着对马克几近于崇拜的神态,我做不出来,而这是男人希望从女人身上得到的表情。马克总是说我的眼,像装着寒冰制作的刀子,一下子就刺穿男人的心理,让男人不安。我无法改变眼神。

那夜,我喝了很多酒,喝那么多也不醉,让我痛恨自己,而女孩,喝一点干邑都要用手绢捂着鼻子,我想做却做不出来柔弱,那么让马克心疼。

我想借着酒醉对马克说爱你,却不可以。何况还有遥远的梅西,一切,也就仅此而已。

酒会上,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我和马克,还有柔软的女孩。

马克让计程车停在楼下:“西蕊,你自己可以吗?”纯属于客气的问,压根,他没打算送我上去,我下车,隔着玻璃和马克摆手说:“再见。”然后被无力的感觉袭击。

几天后,我把一年的广告费打过去,在公司走廊,我叫住他,他手里捏着支票,我说:“马克,我希望能够成全你和梅西。”

其实,这不是内心的真实。我最想成全的人,是自己,只是,我始终没学会怎样具有主动的勇气。

马克依旧来,带着一身的青草气息,床,我们很少去了,只在沙发上抽抽烟就可以,话很少。

(四)

三个月后的一个夜,马克来,躺在床上,长长的四肢伸得张扬,惟独眼神懒散。“西蕊,真的对我没感觉?”

我笑,想说的话,被梅西或滑草场的花朵女孩,一闪一闪推回心底。

走的时候,马克拥抱了我的身体,像拥抱自己的兄弟,手拍拍我后背。忽然地,我有流泪的欲望,在他能够看见之前,泪没有落下。

我们公司又有新产品面市,必须添加广告推介,我给马克电话,电话一直响得寂寥,打马克的手机,已停机,忽然地,我有了浓郁的不祥,在一片惶惑中找到马克的公司,已是人去楼空,我打电话给报社、给电视台,被告知,一年的广告费都已预付,只是,没有人知道马克去了哪里。恍惚里,想起马克最后的拥抱,我知道,马克走了,和梅西一样,去了大西洋彼岸,我的直觉从没错过。

这是我工作以来,最大的纰漏,总裁问:“西蕊,你怎么疏忽到如此地步?”

而对于我,不仅仅如此,我不能解释的,一解释就放大所有的疼,我不愿意面对,沉默只有一个结局:我辞职。

我失业,失业后呆在家里,一个夜晚,梅西的电话突兀地就来了:“西蕊,在异国他乡我遭遇了被幸福包围的滋味。”

我的心,弹跳着自己语言的隐疼:“知道,很久没你的电话了,被爱情逮着的女人总是重色轻友。”

梅西就笑,说:“什么被爱情逮着,不过是丢掉的又捡回来。”

我静静地听,在一瞬间,被预感一下子击中的酸楚,阴阴暗暗地压过来。

梅西的声音,一路快乐上扬:“马克来美国了。”

我慢慢说:“是吗?真好,你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然后,梅西的声音就模糊了。马克,和我一样孤单的马克,以最快且有点不负责任的速度,处理完给我们公司代理的广告业务,带着赚到的几十万去了美国的,而我,像当年梅西丢弃他一样,被丢弃给破败的生活,没人看见我的伤,我的疼。

对梅西,我不能说什么,只要他们幸福就好,即使这幸福与我无关。

然后,我搬出梅西的房子,那所房子里,到处都是伤口的痕迹,我已是不能够面对,一个真实存在的明晰暗伤。

爱情不过是一场痼疾,一旦得了,便没了治愈的机会,它潜藏在身体深处,每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它便跑出来,如顽皮的孩子,折磨了心灵或者身体。 3M1gTra6c4gg+aTRO1RYeEKtHXTrG4lTblFPrMPEcUxQ4CaStZdvz1ox0Vbl/2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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