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仲天把一张俱乐部会员卡放在桌上说:有时间出去看看,不要总呆在家里。
望着他匆匆出门的背影,好妤笑了一下,仲天做事,从来都有他自己明了却不喜欢被追问的理由,就如当年,仅几面之缘,仿佛爱情还没来得及被谈起,他便胜券在握地站在好妤面前说:嫁给我吧。婚后,好妤不只一次问他:你凭什么那般有把握我会嫁给你。
他隐忍地笑着反问:凭什么你会不嫁给我?
好妤就只剩了眨眼睛的份,是啊,那时,锐利的眼神中透露着霸道的仲天,曾蠢蠢欲动了多少女孩子的春心哦,自己又凭什么推却呢?
白驹过隙般的刹那,已是七年,女儿去寄宿幼儿园了,春天原野般生机勃勃的是仲天的事业,惟有做了闲妇的好妤停留在原地,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等仲天回家,烧一些精致的菜,看他吃的沉默,如同所有的话很久以前早已说完,连床第之事都是疏离,仿佛街坊间的相遇,需要彼此笑脸相迎的客气。
这张会员卡像一只缄默的钓钩,垂钓起了好妤的诸多心思,她终于懂了,婚姻中的彼此客气,是爱进入疲惫期的标志,镜子里的女人,时光残忍地抹掉了那个曾经眼波流转、婀娜多姿的好妤,生育过后的身材,有些臃肿地失掉了比例。仲天有越来越多的借口不带自己出入一些场合以及回家后的疏淡,或许就是因此。
所有的安宁的幸福感,被一张会员卡给遮盖成为过去式,仲天用它暗示了好妤:她现在的样子已不是他的喜欢,需要改变一下。
很久不知泪水滋味的好妤,哭了。
每当仲天的目光像掠过一件陈旧的摆设从自己身上掠过,却不愿多做片刻停留时,好妤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繁华似锦的青春抛给这个男人后她却成了他眼中的鸡肋。
夜里,好妤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默默揽过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无声无息的流泪。
当仲天被眼泪弄醒后,好妤闭上眼睛假寐,温热的呼吸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是下床声,开衣橱声,好妤半张开眼睛,黑暗中的仲天,正在换掉粘着眼泪的睡衣。
居然不问眼泪的来处,倒下,继续睡觉。
只在吃早餐时,他淡淡问:昨天夜里做梦了吧?
他终于问了,好妤眼含希冀望着他,期望听到他关切的声音继续下去,却没了。
白天,好妤的眼泪,差点淹死自己。
好妤试探着减肥时,才发现,脂肪的消灭要比囤积艰难得多,她穿上漂亮的衣服去健身俱乐部或者约老同学以及朋友喝茶聊天,顺便看能不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其实,她完全可以去仲天的公司,只是,好妤却咬着牙,一定要自己动手活出一份精彩给仲天看,借以捡回正在丢落的自尊。
壱天,在街上遇见了雪荔,在大学雪荔是曾是叱咤风云,现在却是混在一间没啥起色的公司做事,进了路边的茶楼,好妤叫了上好的台湾茶,雪荔看着好妤指上精致的戒指和质地良好的衣服,唏嘘自己眼高命恶,好妤始终端着矜持的微笑,听她对自己的羡慕,莫名地就想掀落挂在自己脸上的幸福粉饰,女人骨子里天性的虚荣还是让她忍住了。
末了,雪荔神秘兮兮地说:你还记的逸舟么?
好妤的心,哗地盛开了,脸上的矜持被生动稀哩哗啦地泻落了。
在大学时的逸舟,是个腼腆的男生,只会暗暗喜欢却不知霸道能更直接占据女孩子的芳心。转瞬,成为他人妇的好妤,依旧记得毕业前的联欢会上,瘦瘦的逸舟握着麦克唱〈同桌的你〉时始终望着自己的方向,一直一直盈出水汪汪的泪光。
他现在怎样了?许久,好妤努力用恬淡的口气问,内心却奔跑起忽忽的风,因生活寂静,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雪荔扫了她一眼:前一阵子,他还在电话里问起你呢。
很想听雪荔继续讲逸舟的生活工作以及婚姻,雪荔却像评书先生样在吊起她的胃口后三缄其口,而一贯的矜持让好妤张不开询问的口,毕竟,谁都知道逸舟当年是多么隐忍地爱过她。
回家的路上,好妤就有了些怏怏。
忍过许多天后,还是用欢快的声音给雪荔打了电话,东扯西扯一一扯起旧时的同学,话题终于扯到了逸舟身上,雪荔呵呵傻乐着问她:要不要逸舟的电话?
好妤忍了忍,说:算了吧,说不准他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
那端的笑声就叵测地暧昧起来。
幸好是打电话,她看不见好妤脸上渐渐晕开的红。
以后,如果逸舟再给我打电话,我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啊。
好妤外强中干地说:别别……
雪荔放浪地笑一下,仿佛已隔着电话线把好妤给洞穿了。
放下电话,好妤的心情出奇地好,熨衣服时,哼起了多年前的老歌。
逸舟的电话,当天就打过来了,好妤握着电话,迟疑了半天,看着黄昏的夕照明晃晃地洒在脚上,才相信这是真的。
逸舟说:好妤,你好吗?
好妤就有了流泪的欲望,摇摇晃晃地盈在眼里,用欢快的声音说:好哦,你呢?
逸舟却淡淡地绕过了她的问,说一些遥远的话题,具体说了什么,好妤就记不住了,一直有晕眩的感觉在眼前晃着,最后彼此留了电话,手机以及电子信箱。
收线后,好妤抬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丰满的脸上,红霞飞舞,仲天跟她求婚时,她脸上就飞着这样的颜色。
深夜里,仲天回来,和往常一样,喝一杯她泡好的茶水,洗澡,上床,好妤不知怎的,有了一些淡然的愧疚,竟像是自己做了对不起他的苟且之事,言行中多了小心的温存。
这些细微的变化,仲天并无觉察,均匀的呼吸响起来,坠入沉沉的睡眠,好妤却张满眼的兴奋,一直到天亮。
早晨,好容易捱到仲天离开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好妤打点电脑,果然,有逸舟的邮件。
几年的时间逸舟已是学会了怎样向女人表达自己的喜欢,深情款款告诉好妤,多年过去,一次次的恋爱无疾而终都因好妤的影子在作梗。
好妤的眼睛就湿了,在青春的尾巴正在悄悄淹没,连丈夫都在倦殆时,还有什么能够比听到某个男子对自己的心仪更能令无处可安的心萌生复杂的感动呢?
好妤的手机,若不是怕被仲天问了为什么,怕是连睡觉时都要开着的,惟恐漏掉了逸舟的任何一个音符,早晨,仲天出门后,好妤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看逸舟的邮件以及回复邮件,那段日子,恋爱中女人特有的红晕回到了好妤的脸上,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彩,偶尔仲天看她一眼,会轻轻一笑说:还是出去转转好吧?你脸上的气色好多了。
好妤嘴里说着是么,偷偷扫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那时,她才知道,女人是天生的爱情动物,每个女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只九尾小狐狸,每当爱情来临,它便张开了女人所有的妩媚。
从浅浅的暗示到言语暧昧,逸舟说无论时光怎样流走,好妤都是他唯一钟情的女子,有什么能比被某个男人始终如一地心仪着更能鼓舞女人的自信呢,当好妤幽幽说我变了老了时,逸舟说:可,你还是好妤啊。
是啊,除了相貌上略微变化,自己还是好妤啊,仲天怎会就倦殆了呢,凭空的,好妤滋生了遇人不淑的恨恨。
恨恨地,就想用这场外遇打烂死水般寂寥的生活,用有人七年如一日地牵挂着对自己的喜欢证明给仲天看,不是我不可爱了,而是你的心变了。
后来,逸舟说到了见面,想着见面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好妤矜持着不肯松口,和仲天,毕竟还没恶劣到要彻底打碎原有生活的份上。
纠缠到最后,逸舟很是霸道地摔过一句话:再不答应,我马上就去看你。
好妤慌了一下,忙忙说:我去。
隔着话筒,听见逸舟几乎要跳起来的声音,好妤选择去,有她的道理,毕竟逸舟依旧单身,在他的城市可以肆无忌惮,不必有来自己所在城市的诸多顾忌。
随着行期渐渐逼近,好妤越来越是恍惚,对于仲天,她该编造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去从无瓜葛的苏州?
好妤心烦意乱地翻报纸,一则旅行社的广告,在她眼前刷拉撕开了一道明亮的缝隙。夜里,仲天上床时,好妤闭了灯,在黑暗中说:我想去一趟苏州。
本以为仲天会问去苏州做什么,好妤便顺着解释一番,仲天却没有,好妤只好自言自语般说:旅行社组织了一个购物旅行团,我想跟团去买些我们这里少见的东西。
仲天说了一声:跟团去玩两天行了,别买东西拎回来了,太累。
好妤虚虚地反驳,不买东西有什么意思?
看着很快进入梦乡的仲天,即将到来的背叛让好妤的心越来越忐忑,只是她已是这个男人不屑于倾注热情的旧爱,令她像恐慌在季节末梢的花朵,逸舟充满赞美的爱慕,是多么值得珍惜的诱惑。
远远的,好妤看见逸舟抱着大束的玫瑰,略微有些紧张地东张西望,对近在咫尺处徘徊着的好妤,竟视而不见。
好妤忍着笑看他,想看他究竟要把灯下黑演绎到什么时候。
时间滴答而过,好妤终还是忍不住了,张着璀璨的笑,冲他嗨了一声。
逸舟把玫瑰放低,一直一直看着她,喃喃说:好妤,真的是你么?
好妤本以为他会连同玫瑰一起把自己拥抱在怀里,逸舟除了有些拘谨地笑着,却没有任何亲昵的举止,种种设计过千万次的拥抱以及流泪场景,统统没有发生。
若即若离的走在街上,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些热烈的邮件以及迫切的电话,仿佛皆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所为。
好妤试探着把手指塞进逸舟的掌心里,他的手轻轻惊悸了一下,小心地握了,路过一家黄泥螺门面时,逸舟突兀说:苏州的黄泥螺味道是一绝的,你尝一尝怎么样?
不容好妤说什么,便飞快地抽了手奔过去。
好妤握着空荡荡的空气,失落渐然弥漫上来,一盏黄泥螺,远远比不上在他掌心里的温暖,失落一层层地就叠过来。
后来,在菜馆吃饭,逸舟的眼神始终有一些躲闪,好妤用唏嘘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过得真快啊,刹那间就七年了。
逸舟搓搓手,笑:是啊。
整个过程是漫长漫长的沉默,很多话,总在启口之际又闪回去。
两个人一直坐着,说大学里的一些事,说到开心时,逸舟爽朗地笑,整个的人就生动起来,好妤看得心酸,时光对于男人太宽容了,七年除了让逸舟看起来更具有男性魅力之外,其他几乎是了无痕迹,而对于自己,就苛刻了些。
菜馆里响起了服务生收拾桌子的声音,整个餐厅只剩了他们两个,好妤终是没忍住,用浩淼的声音叫了逸舟,用万般的柔情笼罩住他的眼神,任是个男人,应该不会不懂这样的暗示吧?
果然,逸舟抬起手腕说:你看,我们老同学多年不见,一见就忘记了时间。
好妤的心沉了一下,却没说什么,拎起包起身,默默地走在街上,比失落更重的愤恨叠压过来,像饥饿的猫奔着吊在线上鱼儿上蹿下跳,好容易捕到了,却发现是一条恶作剧的木鱼。
好妤有万分的把握,如果自己还保持了七年前的青春潋滟,逸舟的态度决不至如此,或许,在街上相见的那一刻,逸舟才明白是记忆让他犯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现在,他正彷徨着不知该怎样弥补。
眼泪慢慢滑下来,好妤终于痛挫了自尊去问:逸舟,你总喜欢跟女人开暧昧的玩笑么?
逸舟喃喃着,欲言又止始终是他的表情。
好妤冷笑了一下:不必怕伤了我的自尊,是不是我和你记忆中的好妤相差太远了?
逸舟有些瞠目结舌:好妤,听雪荔说你的婚姻还是不错的,如果你悔了,会怨我的……
好妤用鼻子冷笑一下:你给我写热情洋溢的邮件,煲火热的电话粥时怎么就没想过我会悔的会怨你的?因为,那时你想着的是记忆中的好妤,婀娜,青春……而是现在这个又胖又被岁月摧残了的好妤,让你感觉已不值得为她做什么了吧?
逸舟望着她:好妤,你怎么变成这样子?我无话可说了。
怕是我说中了事实,你找不到辩解的理由了吧?
说完,好妤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在陌生城市的气息里,眼泪哗啦哗啦地落下来,逸舟爱的,是记忆中潋滟如花的好妤,而现在,好妤千里迢迢跑来,呈现给他的,却是花朵的颓败……
这场蓄谋已久的外遇,如一块尖锐的石头,冷丁扎醒了好妤,这世上,原本就不存在永恒的童话,而自己,为什么一定一定要一相情愿地固守在这些飘渺的希冀上呢?
踏着凌晨的微光,好妤回旅行团订好的房间,趴在窗子上,一直看到满街熙熙攘攘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光芒奔向自己的方向,那些朝气蓬勃的脸,令好妤想到自己,也曾有过美好的理想,它们欢快地奔跑在青春长路上……
好妤揩了揩颊上的泪光,给仲天拨了一个电话,迟疑问:亲爱,帮我留意一份工作好么?
仲天顿了一下,尔后,声音里有了逐渐上扬的喜悦:怎么忽然想到出去工作呢?
好妤羞涩道:我要抓回正在逃跑的理想……
收线后,阳光安好里,好妤拍了拍映在镜子里的脸:呵,你神采飞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