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丁朝阳早早回来,他仿佛有心事,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响地看我煎牛排,没像往常那样,不时圈上我的腰来吻我,他是个感情与精力都很丰沛的男子,喜欢趁我在厨房忙碌时来求欢,恶作剧一样一边爱抚我一边翻两下锅里的菜,结果,我们总是要不停地买新盘子,那些菜总是被炒得面目狰狞。
今天,他甚至都没动我一下,我猜,他还在想着昨夜的门铃声,而我,已经确定地相信,是晚归的人下错了楼层,发现自己按错门铃后羞愧地离去了。
晚饭被我烧得很完美,我倒了两杯葡萄酒,希望酒能让他放松一下。
他分两口喝了一杯酒,自己又倒了一杯。
我说少喝点。
他笑了笑。
我说饭后我们去海边散步吧。
我们住在海边,过一条马路就是大公海岸,晚饭后,我们常常趴在阳台上,看霞光染红的海水,一波一波地响着,像钢琴曲一样美妙,有一次,丁朝阳突发奇想,半夜里抱起我,在阳台上,临海做爱,满天都是睡眼蓬松的星星,满天眨呀眨的,快乐在身体里肆意流窜……然后好多天,我出门时,在电梯里都埋着头,仿佛整栋楼的人,都偷窥了那夜的身体盛宴。我把这种担心告诉丁朝阳,他就笑我太善于想像生伪了。
丁朝阳没接我的茬,饭后,收拾完桌子,我换衣服,换鞋,然后看着他,微笑不语,他无奈,只好换了鞋,和我一起下楼。
我特意挽着他的胳膊,从保安室路过,可惜,那多嘴保安不在,我有些失望。
我们在海边走了一会,天色渐渐昏黄,我傍着他的肩说:“你不开心?”
他说没。
“你撒谎,你不开心。”
他看看我,说:“公司里的事,太多了,应该上春季服装了,而我,还没选好春季服装的样板。”
我知道,他不开心的原因不是没选定春节服装样板。却不知该怎样安慰他,也不想提昨夜的事,有时,安慰一个人的不开心就尽量不要提那个令他不开心的原因,否则,等于是反复提醒强调,非但起不到安慰作用,反而更糟。
一只野猫从礁石后跳出来,喵地尖叫了一声,擦着丁朝阳的裤管,箭一样射进了茫茫暮色,丁朝阳的脸色一白,狠狠地冲着空气踢了一脚,说:“秽气!”
记得曾有老人讲,自来狗是吉利,自来猫是秽气。在这片海滩上,有成群的流浪猫在退潮的海滩上捉搁浅的小鱼小螃蟹什么的。
看样子,丁朝阳的心烦,是难以轻易化开了,只好怏怏地挽了他回家。
那晚,我们睡得相安无事,像同床共枕多年的老夫老妻。
夜里,我醒了一次,想去卫生间,一睁眼,却见丁朝阳的眼,明晃晃地亮在黑暗中,把我的心,惊了一跳,很快,我就翻了个身,假装没看见,我知道,假如让他发现了我眼里的惊慌,他会更焦躁的。
我故意声音很大地按亮了台灯,起身去卫生间,回来时,见丁朝阳闭着眼睛,仿佛睡得很香,墙上的表,已指向凌晨三点。
我伸了个懒腰,回床上,继续睡,我已完全相信,昨夜的门铃,确实是个误会。
然后,安静睡到天亮,悄悄起床做饭,我猜丁朝阳大约是凌晨才蒙胧入睡,不忍打扰他。
饭桌上,丁朝阳果然精神好了很多,我便轻描淡写说:“我去问过保安了,咱们这栋楼经常有人午夜酒醉归来,醉眼蒙胧的,下错楼层按错门铃,很正常,何况,你也有应酬到午夜的时候哦。”
丁朝阳笑了笑,很淡定,表示认同我的话。
下午,丁朝阳打回电话,说有外地客户来,要我不必等他吃饭了,我正在编一个悬疑小说骗稿费花,就草草应了,继续键指如飞,不知不觉中,天就黑下来了,等觉得肚子饿了时,才发现,厨房里连一片菜叶都没了,就喝了一杯牛奶,打算早早睡去忘记饥饿,我常常写字写得忘记了吃饭,丁朝阳说,幸亏他及时出现,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沉浸在自己胡编乱造的故事里饿死。
迷迷糊糊里,就睡着了。
等我听到门铃响时,已是午夜了,我看了一下,床的一侧,还是空的,我猜是丁朝阳,每每他喝多了回家,便懒得自己掏钥匙开门,总要用门铃把我的梦弄碎,我一打开门,他就会从门缝里挤进来,一把把我攥进怀里,伸手往睡衣里摸,他喜欢一掀开睡衣,就发现我像一条赤条条的鱼,滑润地裹在里面,把他一天的疲惫都给驱散了,我喜欢他一见着我的身体就像个欢天喜地的孩子,总认为这是爱意的一种表达,于是,夜里,除了睡衣,我从不穿其他衣服。
我拢了拢蓬乱的头发,扑向门口。
正要开门时,我还是下意识地想起了前天午夜,于是,去开门的手,就迟缓了下来,我趴在猫眼上,往外看去。
然后,我就死死地咬住了手指。
是的,我看到了一位白衣女子,正望着我,她的目光,仿佛一柄能化任何坚硬于无形的利器,直直地,扑面而来,虽然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目光却是那么阴冷那么锋利。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胸腔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尖叫。
我坐在冷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不停地安慰自己说,幻觉,幻觉,我从不相信世上有鬼。
可是,我的心,却仆仆地跳着,似乎要冲破了胸膛的阻挡。
许久又许久,我才缓缓站起来,颤巍巍地胆怯着,向外望去,外面,只有昏黄的楼梯灯在亮着,照着一片空荡荡的寂寞。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床上,拼命想,告不告诉丁朝阳?告不告诉他?又不停地问自己:是个幻觉吧?对的,肯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幻觉,我只是做了个梦而已,没必要让他烦恼。
我紧紧地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紧张地看着黑魅魅的窗外、以及卧室门,一个细微的响声都会惊得我跳起来。
我终于无法独自承受这惊恐,给丁朝阳打了个电话,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几时回来,他说,已在楼下停车场了。我顿了一下,说你自己用钥匙开门吧,我懒得下床去。
他说好。
不久,门上就响起了稀里哗啦的钥匙声。
待他进了卧室,我几乎是一头扎进他怀里,他摸摸我的头发:“我的小豌豆怎么了?”
我说想你。
他托着我的下巴,看了我一会,很是情色地笑着说:“等我。”
卫生间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很快,他就回了,灯光打在他坚实而微黑的皮肤上,泛起金属一样的光泽。
是的,我的身体里积蓄满了惊恐的尖叫,需要一个借口让它们释放出来,那晚,我一次次地尖叫,将他鼓舞得像骁勇战将,在情欲的海里驰骋。
其实,那晚,我没有高潮,所有的尖叫,只是因为恐怖。我不停地要他换姿势,他喜滋滋说你疯了。
他不知道,要换动作只是因为我总觉得目光所及之处都会看见那个女子阴冷的目光,正冷冷地射向我,可是,无论我换向哪个方向,那束目光都死死地追着我,令我,无处遁逃……
在丁朝阳的亢奋里,我终于泪流满面,我深深地绝望了,为自己掉进了这致命的幻觉而绝望。
虽然我非常肯定,这是极度恐惧之后的幻觉。
丁朝阳却将我的泪流满面当成了极度高潮后的反应,我不想败了他的兴,便不解释,只是,像一只小小的树懒,紧紧贴在他身上,不让他看到我满眼的惊恐。
他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