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楼的背后,远不如楼前这样繁荣,除了几株多少年来不肯长粗长高的臭椿,再也无有任何植物,傻子和他年迈的父母,从小龙记事起就住在那里,这些年来,他们一家三口就像被时光漏斗漏掉了的三粒分子,岁月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傻子依旧是满脸青苍的胡须,两眼直直地看着每一个路过他面前的女子,他的母亲依旧是那个白发、精瘦,精神矍铄的老年女人,她有一双锐利寒冷的眼睛,看人时,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巫气,而傻子的父亲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他的手里中总是握着扫把或是簸箕、再要不是一把小青菜,总之,他是忙碌而沉默的,除了偶尔呼唤一下老太婆养的那二十几只猫外,没人听见过他发出其他声音,有时,小龙会想,这样的一家人,他们的屋子里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全家的夜,是怎样度过的呢?
傻子一家住的房子也是小龙家的,这排小平房在设计上曾是老楼的锅炉房。落实政策后,傻子一家找不到地方搬,而且他们也不肯搬,伊河说反正楼后的房子又潮湿又暗终年见不着巴掌大的一片阳光,租不上价钱去,不如,就当做善事,让傻子一家住到自然消亡为止。
据说傻子最少有四十岁了,他的傻,并不是先天性的,而是在他的婴儿时期,他来自南方的母亲喜欢让他躺在竹子婴儿车内,推着他去菜场买菜,或是在青石条的老街上走来走去,随着每过一块石板的颠簸,他就会咧开嘴,冲着母亲甜甜地笑,他的母亲爱死了他干净纯净的笑,可,因着贪恋他的笑,便将他毁了,据说推着婴儿车一颠一颠地穿过老街上的石板路时将那时还不是傻子的傻子的尚未成型的脑组织颠成了一锅糨糊,于是,他便傻了,于是,他的父母终生将之引以为疚,再也不肯要第二个孩子,发誓要把一生的爱,全都支付给傻子。傻子一天天长大了,长大的傻子学会做祸了,在别人纷纷辞职下海经商的大潮中,还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也辞了职,辞职之后的老太婆在家照顾着傻子的饮食起居,太阳很好的时候,牵着他的手在院墙内晒太阳,再要不就是领着他去街上买冷饮,体型硕大的傻子一任母亲牵着,在老街上来来去去,他脸庞大而柔软,像刚刚蒸好的雪白馒头,和那些先天性智障者五官拥挤在一起的样子截然不同,他迟钝的目光,像爬行的蜗牛,缓慢地移动,渐渐的,傻子开始长胡须了,他庞大的雪白面庞的下半部分,由雪白细腻的馒头变成了在黑芝麻中滚过的糯米蒸糕,他的母亲说,她每天早晨都要蘸着肥皂水给傻子刮胡子的,可一过中午,郁郁葱葱的胡须就再一次覆盖了他青光光的大半张脸,再后来,傻子开始看见女人眼睛就直了……
曾有老街上的街坊见傻子看见女人就流哈喇子的样子,便半是玩笑半是调侃地对他母亲说该给傻子娶房媳妇了。
傻子的母亲当时就跟人翻了脸,因为她觉得说这话的人,绝对是心怀叵测的,无非是嘲笑她痴傻的儿子竟也向往男女之事。
她从不认为她的儿子是傻的,他只是,智力发育到婴而阶段就停止了前进的硕大婴儿而已。
她不允许任何人说她的儿子是傻的,她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向周围人解释,其实,她的儿子小时候是多么地聪明,他只是永远长不大而已,不是傻。
伊河说从他二十岁起,就嗅到了楼后的平房里传来了阵阵的暮气,可是,这暮气散发了二十几年了,傻子一家依旧健康得倔强,这让他,多少有些丧气。
忽然,悠悠低低叫了一声,闪到小龙身后,并在后面捅了捅他的腰,小龙抬眼,就见傻子笑嘻嘻地站在楼梯口的一侧,满眼温暖地看着悠悠,透明的哈喇子顺着嘴角垂下来,像一道透明的冰凌,他的目光,在悠悠身上缓慢爬行。
小龙低声喝道:傻子,上一边站着去。
傻子没听见一样,依旧盯着悠悠笑个没完,没人知道傻子的真实岁数,好象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壮年期,没事时,他常常趴在老楼的围墙上,望着街心,每每有女子走过,他便笑得灿若春天,透明的哈喇子拉着长长的嘴巴从老楼的院墙上砸坠到街边,当然恰好落到美女身上的时候也曾有过,为此,傻子还曾挨过一次暴打,那时,小龙才七岁,放学回来时,他看见傻子被一个强壮的男人压在身下,被打的鼻青脸肿满嘴哀号,再然后,他就看见傻子的干瘦干瘦的母亲擎着一把斧子从楼后冲了出来,她目露凶光,菲薄的唇间蹿出了世间最为恶毒的诅咒……
结局是茁壮的男子拉着他妖冶的女人落荒而逃。
傻子又往前凑了凑,小龙几乎是呵斥道:傻子,你再往前走我就揍你了!
这时,就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拉起傻子,然后,一个阴冷的声音道:打一个孩子是伤天害理的,会遭报应的。
是傻子的母亲,她边拉着傻子往老楼后走边低声絮叨,李小兰正是有气无出撒,这话恰被她收在耳中,便跳脚道:我们伤天害理?我们伤天害理也没有厚着脸皮白住人家房子几十年。
埋头往前走的老太婆便站定了,望着他们,又定定地看了悠悠几眼,目光里,忽然地就似有几片阴霾缓缓袭来,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看着悠悠,说:你来了啊?老楼的气数,终于要尽了。
她的口气是那样的熟稔,仿佛,她与悠悠之间相熟千年万世,只是相互被时空隔绝多年,而今,终于得已相遇而已。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多语,拉着傻子匆匆回楼后的小平房去了。
小龙怔了一下,看着悠悠:你认识她?
悠悠摇摇头,一脸的莫名其妙,李小兰冷冷说:她身上是有巫气的,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她经常能看见一个穿着紫色金丝绒旗袍的女人在深夜的玉兰树下哭泣,我看了一下你祖上留下的老照片,那个女人就是你曾祖父的外室,在你曾爷爷逃去台湾后的第四天,她在玉兰树下吊死了。
李小兰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些,就径直进楼去了,悠悠听得瞠目结舌,踟躇着不敢往里走,小龙上了几步台阶,回首来笑:别听她的,我妈是不想租给你房子,所以,特意说这个吓唬你。
悠悠将信将疑:看上去你妈很讨厌我,为什么?
我妈不喜欢女人,特别是漂亮女孩。小龙轻笑。
悠悠也笑了,很释然地。所有女人都是喜欢被恭维的,天使也不例外。
她跟着小龙进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