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摇晃着长长的腿,疲乏的木栅栏发出了刺耳的呻吟声,木质楼梯上循序渐进地传来了咚咚的响声,小龙知道,他的母亲,一定是拖着那条五彩缤纷的围巾上楼来了,这些年来,母亲契而不舍地从事着两件事,其一是寻觅女人在丈夫身上留下的痕迹并驱逐她们,其二就是编织围巾,每年四季她都在编织,所有的老楼房客都以为她有着无穷无尽的亲友团,不然,那些织好的围巾都去了哪里呢,而小龙知道,他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已经不再有什么亲人了,独生女,父母在小龙出世不久就相继去世,小龙很小的时候,曾陆续有几个灰衣灰裳的男女来过老楼,他们和他们带来的礼物一起,被母亲拦截在院子里,他们用景慕的眼神打量着老楼打量着已有了些雍容气质的母亲,连蹲下来哄小龙玩时,脸上都带了巴结之色。
母亲连进家喝一杯茶的邀请都没发出,到了最后,他们的脸上已失望之色,有几个的脸上甚至添了怒色,反正,他们离开的姿态,非常之决绝,母亲望着他们的背影,用鼻子笑着,然后,用脚挑开他们的带来的礼物,鼻子里的笑声,就更是响了,像一匹小马,在清晨的空气中忽闪着鼻翼。
那个年代,商品房与地产经济这两个词汇还没有在社会上诞生,在房屋配给制的年代,对于青年男子们来说,找间结婚房远要比找个女人结婚困难得多,那些远房表亲们来找母亲,大多不是为了为着亲戚的情意而来,而是想到这里为他们因没有房子而结不了婚的儿女们来求母亲的。
他们递上礼物都,都先后吭吭哧哧地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能不能看在多年亲戚的面上,借一间房子给某某做新房。
小龙亲眼目的了母亲的绝情,她总是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房子都已租了出去,而且签的都是长约。
那时,小龙眨着不解的眼睛,看着他的母亲怎样面不改色地演绎着谎言,事后,他不怯怯地问母亲:二楼上不是有空房间吗。
母亲摸摸他的头,用嘴角笑了一下:傻孩子,这是个宁借老婆不借房子的年代。
等母亲到了三楼晒台,小龙已从栅栏上下来了,他呆呆地站着,看着一位女孩子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慢慢拐过褐色的石条台阶,站在院子里,她仰起头,打量了一下院子,目光与小龙的目光遭遇,然后,她粲然一笑:请问伊河先生的家是这里么?
小龙呆呆地看着她,慢慢地张开嘴巴: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女孩子咯咯地笑了,她指了指小龙的身后:我是这里的新房客,喏,就你身后的阁楼,伊先生说把它租给我了。
正当小龙也璀璨一笑时,就见空气中滑过了一道柔软的彩虹,它飘飘地直坠在女孩的行李箱上:我是他老婆,他说租给你就租给你了啊?我不租!
小龙忽然地感觉无比羞耻,为他的母亲——李小兰。
她将手里的毛衣针扔向女孩,连编织到一半的围巾。
许多年后,小龙还能记得,在他 21 岁的秋天,悠悠就像一个橘色的精灵,率领着一身阳光,闯到他的面前,她仰着脸向他笑的样子,就像一瓣在糖水中浸泡了许久却剔透晶莹的橘子。
在他的记忆里,悠悠一直是橘色的,就像一抹悠长的橘色光芒,停立在午后的行李箱上,染成橘色的长发,像一片粼粼的水波纹沿着她的肩,一路倾泻在腰间,她轻盈地立在院子里,让小龙想到了很多美妙的词汇,譬如天使譬如剔透晶莹,这个抽象的词汇,因着她的到来而具象起来。
小龙离开了晒台,沿着木质楼梯,飞快地向楼下旋转,惨淡的光线从北窗上惨淡地渗透进来,随着小龙的脚步声,发出了只有保养很好的木质楼梯才会发出的呱呱响声。
小龙感觉是自己飘落在悠悠面前的,像一阵无根的风,当他心情愉悦,他就真的会有脚下生风的感觉。
小龙微笑着拉起悠悠的行李箱:我爸爸出去下棋了,你可以在我的房间等他。
李小兰站在劈手夺下行李箱,望着小龙的眼睛:我说了,不租!
小龙笑了一下,温柔地叫了声妈,然后,掰来她的手:你知道爸爸为什么不爱呆在家里么?因为你最爱干的事情就是不让别人称心如意。
李小兰张开了嘴巴,鲜红鲜红的唇,象两片拉长的布帛,那些声嘶力竭,终又是在小龙似笑似嘲的微笑中,禁了声。
小龙拉着行李箱走过赭石甬道,悠悠忽然指了地上皱成一团的褐色纸张样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小龙仰了一下头,指了指树上依旧残存不落的玉兰花说:是玉兰落花,一到春末,它们就像用脏的抹布落满了院子,扫也扫不净。
悠悠嘟起优美的唇哦了一声:玉兰花落怎么会是这样呢?她的眼稍里,滑过了一片失落的云朵。
小龙的心里,荡漾着春光明媚般的幸福,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尖叫,是悠悠,她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一只飕然钻进风竹丛中的老猫。
她的样子,让小龙又爱又怜,他想捉过她的手,合在掌心里暖着,却又怕着唐突,便忍住了,低低说:别怕,是楼后的傻子家养的猫。甬道的两侧是细细的风竹,每每风吹,便簌簌做响,如泣如诉,无风且是光线很好的中午,竹丛里便隐着相互嬉戏的猫们,它们体态肥硕,宝石样的眼球,在黑夜里闪烁着幽幽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