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子腾轻声数着1、2、3……手指合在蓝烟背上,温柔巡回,她双目迷离,像薄雾朦胧里的一弦月阑,微微上翘的嘴角,挂着一抹静谧的笑,在他温情的指下,睫毛慢慢合拢,像两扇浩淼的门,缓缓地合闭了。
夜夜如此。
因为,蓝烟是失眠的,常吃安眠药让她的中枢神经产生了顽固的抗药性,从一粒到两粒地添加,她试图把剂量增加到三粒时,宣子腾抓住了她的手:蓝烟,再吃会毁了你的。
她把剂量定在了两粒,宣子腾不在的夜晚,吃三粒,像她所说,纯属心理安慰,即使吞下一瓶,假若没有他的手指在背上游动,依旧是张着眼睛把黑夜看成天明,天生的,她就是那种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女子。
早晨,她开着一辆小巧的卡去郊区园艺场,把还沾着晨雾的花朵拉进市区内的花店,花店地脚不错,前邻沙滩,背靠八大关风景区,法国梧桐的繁盛枝叶蔽天遮日,是这座城市著名的爱情天堂,所以,没道理生意不好。
估计她不太忙时,宣子腾会顺路去找她,常是见她歪歪躺在粉绿与白色相间的格子布沙滩椅上,修长的腿被海上阳光镀上一层浅浅的棕色,优雅地交叠在一起,双目专注,手指灵动翻飞,她总是这样,逮着点闲散的时间,一刻不停地发短信。
远远地,宣子腾喊她:拇指小姐。
她喜欢安徒生在童话中描述的那个小巧的拇指姑娘,也喜欢宣子腾这样叫她。
她抬眼看他,她每笑一次,宣子腾的心就晕一下子,晕电梯的那种感觉,周围的一切刹那恍惚,从云中坠落般的晕旋。
宣子腾很爱她,爱到不知道该怎么着好。
她爱的那个男子,在香港,掌握着一家投资公司的资金去向,这一点,蓝烟从没向宣子腾隐瞒过,他怨不得她,第一次带她回家,宣子腾还没有把她当成良家女子,看上去,她像是来自棕树林的热带女郎,热力张扬的媚惑,想必没男人抗拒得了,甚至做好了事后被狠狠敲诈一把的打算。她颈后的拉链开到一半时,宣子腾忽然被推开了,她揪着大开的领口一本正经说:做爱和爱情不是一回事,你明白吗?
宣子腾在心里偷笑,正色说:当然,大家都是过来人。
她粲然一笑,手指松开。
早晨,宣子腾的床单皱得像被牛嚼过的手帕。
蓝烟在地毯上做瑜加,绵软的肢体像初春的柳条随意盘旋,宣子腾看得目瞪口呆。
后来,她席地坐了,抱着一盒光牛奶,边吸边坏坏地瞅着宣子腾,有些狡猾的叵测,浅浅的汗水顺着宣子腾的脊背滑下来,她会不会向自己提什么条件呢?有点对峙的味道,一直持续到牛奶盒子里发出哧哧的声音,她撇了空盒子:我男朋友跟别的女人上床了。
宣子腾说哦,他要跟你分手?
不,他爱我,只是他在香港,身体有些寂寞。
你要离开他?
不,我爱他,身体也寂寞,我总不能心里装着一个人,青春的身体却荒芜了。
宣子腾问过一次:我们的事如果他知道了,会怎样?
蓝烟瞥瞥他:他会假装不知道。
两人若有所思,良久不语空气渐渐沉闷,蓝烟掏出手机,嘀嘀按键,发短信,她总有发不完的短信,有时,宣子腾凑过去,看文字从她的指下逐个跳跃到显示屏上,很是缠绵的情话,拇指做结束性的一按,就飞到香港去了。然后,她别过脸,冲他露出熠熠生辉的贝壳般的小牙齿。
宣子腾的心就疯了,幸好有衣服和皮肤隔着,她看不见。
她睡着之后,宣子腾咬着唇齿伏到她面上,雾里看花般的,猜不出这个妖媚女子的心思,躺在一个男人的床上,肆无忌惮地给另一个男人发短信,在欲望和爱情之间,她是如此自如地抽身游离,真真的令人匪夷所思。
她喜欢裸睡,翻身时,胸部的曲线像曼妙的流水,小巧的乳房下方,心脏平稳而规律地搏动,忍不住地,宣子腾的手指合在离它咫尺地方,食指做一个虚拟的挖掘动作,总有要把它挖出来的欲望,看看它的构造是不是和别人的不一样,是不是比别人多长了几个心室。
也是在那时,宣子腾知道,专注的目光是会唤醒人的睡眠的,在他的凝视里,蓝烟常是蔌地掀起睫毛,唇齿清晰问:干嘛呀?
宣子腾感觉心被嗖地一下惊飞了,手快快合下去,调侃说:看看你是不是九尾狐狸变的。
蓝烟便勾了他的脖子:每个女人心里都住着一只九尾小狐狸呢,看见喜欢的男人,它就跑出来了。
看见我,你的九尾小狐狸有没有跑出来呢?这句话一直蠢蠢欲动在宣子腾心里,每一次,都被她无谓的慵懒神色挡回去,没问出口过,自己这样混迹在写字楼、看老板脸色度日的城市小民,与那个在香港掌握着大笔资金去向的男人相比,有什么资格呢?
连她的家坐落在哪条路上,宣子腾都不曾得知过,总是她来,而不是宣子腾去。
宣子腾知道,自己爱上这个充满媚惑的妖媚女子了。
她发短信时,宣子腾恨不能夺过来,恨不能手机立马坏掉,一次,他故意把她专门用来联络爱情的手机碰到大理石地面上,一声清脆的响声后,她腾地瞪着宣子腾,眼神冰冷:故意的?
宣子腾讷讷:哪能?不小心呢。
她转而笑:最好不是故意,你知道的,我不想被除他之外的男人爱上。
宣子腾笑得爽朗:吓我不是,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敢爱上一只妖精。
蓝烟不依不饶追着打,宣子腾乖乖举手投降,抱起她调笑着滚到床上,心,却塞着满当当的怯怯灰暗。
每隔一段时间,蓝烟会失踪几天,连招呼也不打,宣子腾有些恨恨,转而一想,这也是蓝烟的聪明之处,用这种方式暗示他,她和他之间本就没有丁点责任存在,去哪里、做什么,自然不需要跟他打招呼。明明知道手机关着,宣子腾还是没命地打,反正她不会知道自己打过,哪怕听听那句千篇一律的关机提示,也会让空落的心塌实许多。
几天后,蓝烟会没事人样出现在他面前,身上的衣服和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明确表明了她去了香港,问和说都没必要。
除了初次相见时,蓝烟再没提过那个男人,好多时候,宣子腾感觉那个远在香港的男人是虚幻的,像是不曾存在过,只每每在蓝烟失踪归来后,才会嗅到些许他的气息。
每每此时,宣子腾便感觉,自己的内心,长满了锋利的刀子,带着唇齿俱寒的冰冷。
春又来了,花又开了,当夏季在树叶上跳舞时,因为失眠越来越厉害,蓝烟习惯了塞在包里的安眠药,塞进了宣子腾的床头柜抽屉里,她几乎不回家住了,这和爱情没关系,只因贪恋着宣子腾温情的手指滑过脊背以及摇篮曲般的数字歌谣,可以让她进入婴儿般的安宁梦乡。
蓝烟搬进来,宣子腾并没表现出欢天喜地,倒很是平淡,甚至玩笑的时候,赶她走,让她快快滚到香港男友怀里去,甭住在这里防碍他结交新女友。
蓝烟顺手拿起些绵软的东西扔他,并不恼,边扔边说:等你找了新女友,我立马把这床的另一边让给她,她还没出现前,闲着也是浪费,倒不如暂借给我睡。
宣子腾抓起她,高高举起,轻轻扔落到床上,看她媚笑得像修炼多年的狐狸,总想着在不知道的某一天,这只柔软的狐狸就要落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从此与自己了无干系,心就难受得如有千爪在挠、万刀攒心。
她熟睡的时候,宣子腾会滋生出许多魔幻念头,比如把她变做自己口袋里的火机、指上的一枚戒指,甚至是胸口的一块肌肤,被自己严严地藏在身上,这一辈子都跑不掉。
却毕竟只是魔幻,离开床她就不属于自己了,甚至在床上,她属于自己的,也只是一个身体,蓝烟曾爱过谁,宣子腾不在乎,在乎的是她的未来,属于自己。
蓝烟之于宣子腾,就像不经意间捡到了一件爱不释手的精美器皿,玩赏过后,让之物归原主,他是多么地不能甘心。
这才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疼,响彻肺腑。
锁在写字桌抽屉里的安眠药越来越多,一粒粒,滚圆整齐,像蓝烟贝壳般的牙齿,是从床头柜抽屉里换出来的,她吃的,不过是宣子腾偷换的维生素片,她的中枢神经并没有对安眠药产生抗药性,每次偷偷把她瓶中安眠药倒出来再装进维生素时,宣子腾都会喃喃自语:安眠药吃多会中毒的。
蓝烟依旧频繁发短信,依旧隔段时间失踪到香港,她不在的夜晚,宣子腾把安眠药堆在茶几上,顺着用手指划在茶几上若有若无的字迹,沿虚线一粒粒码,码成大大的两个字,从心底里生出来的:爱杀。
还差好多笔画没有药填充,宣子腾算了一下,大约四百粒,就可以填满这两个字的所有笔画。
还差100粒。
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蓝烟就再也不能跑到那个男人怀抱里去了。
设计的情节,在暗夜中一遍遍滚过宣子腾心头的过程中,日益臻于完美,大约晚上十一点左右,蓝烟会准时吃药,等宣子腾哼着数字歌谣手指滑过脊背,当安眠药可以填满所有的笔画那个夜晚,宣子腾应该在黄岛区的一家酒吧中买醉,当时钟迈过十一点一刻的门槛,他会打电话告诉蓝烟自己烂醉如泥,那时她会开着的士头小卡车穿越青黄高速公路来接他的,然后,在车奔如飞的漆黑高速公路上,将会有倦意,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淹没了她清醒的意识……
开夜车兜风的习惯,在设计情节的最初,宣子腾就已给蓝烟培养出来了,在吃了安眠药也睡不着的夜晚,宣子腾表示不相信她已经对安眠药产生了抗药性,于是,蓝烟表演午夜飞车证明给他看,后来,午夜飞车成了他们黑夜的娱乐项目之一。
当然,未来的那个晚上,蓝烟将吃掉真正的安眠药而不是维生素。
赶赴现场的表情举止,不需要设计,是痛碎了心的不欲生,宣子腾的心,也会真的真的如此。
伴随着那个日子,冬天到来了。
宣子腾给蓝烟打电话时,看了一眼夜黑风高的天空,冷风携裹着寒气穿透了身体。
蓝烟,我在黄岛,喝高了,末班轮渡没了,能不能麻烦你来接我?他们之间,需要谁帮谁时,向来客气。
呜呜……我马上就去、呜呜……心情糟透了,正好我们一起兜风。蓝烟的哭并没多大悲伤,如同在商店购物被售货员的鄙薄伤掉了自尊的孩子。
相识也算两年,只见过她没心没肺的笑遮掩内心倔强的主张,却从没听见过她哭,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呜呜……他不要我了。
哗啦一下,宣子腾听见了乌云散开的声音,响在自己心上,忙忙说:蓝烟你不要来不要来。
电话已经扣掉了,再打,蓝烟不肯接了,宣子腾手脚冰寒到瘫软,远在香港的爱情是蓝烟飞走的翅膀,终于看见翅膀掉落时,却将要毁在自己手上……
幸好,蓝烟顺利到达,尖利的刹车声响在暗夜中时,宣子腾一跃而起,从车子中拖出蓝烟,恨命攥进怀里,恨不能镶嵌进身体里。
后来,宣子腾问起蓝烟那晚有没有吃安眠药时,蓝烟圆瞪美目: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失恋的女子急于睡觉?
宣子腾长长地吁了口气,以后的情节,他已设计好了,捧出锁在抽屉里的安眠药,对她说:拇指小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如果蓝烟问:什么呀?
他会说:安眠药啊,我用维生素把它们偷换下来了。
如果蓝烟还问:为什么呀?
他这样回答:因为爱你,我当然不能允许安眠药损害你亲爱的身体啦。
……
站在镜子前,柏妮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五官是这样的熟悉,她却突然陌生到不认识了,因为,她正扮演着一个陌生的自己,不,她没有去易容冒充别人,只是觉得,她所过的生活,不是那个真实的自己。
因为梁生浩,这个让她深爱的、有口皆碑的好男人啊,让她,每天都在和自己打架,譬如现在,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面前,拼命地拿毛巾擦脸,可是,擦了又擦,她的脸还是湿漉漉的,全是泪。
此刻的梁生浩,正在客厅里讲着电话,声音哽咽。最近,只要他一接电话,柏妮就会找个借口离开,去处不过是超市、街道、厨房、卫生间。半个月了,她无法阻拦梁生浩接那个电话,只能不停地逃跑。
梁生浩的女儿患了白血病,是他和前妻的女儿,6年前,梁生浩的前妻怀着身孕去了美国,本是想让孩子一出生就拿到美国国籍,尔后,梁生浩的妻便可以监护人的身份留在美国,再把梁生浩申请过去,孰不知,女儿出生了,梁生浩的婚姻却陨灭了,因为前妻爱上了别人,委托律师与梁生浩离了婚,至于女儿,梁生浩都不曾见过面的。
柏妮知道他的前妻很美,美得让梁生浩在离婚后,愣是无法爱上别人,直到三年后,柏妮出现。
他们的女儿状况不容乐观,救她的最是快捷方式,是骨髓移植,梁生浩找遍了所有能找的机构,皆是绝望。
虽然梁生浩未曾见过女儿,感情也不曾有机会培养,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生女儿,眼见着,梁生浩日渐憔悴,原本青苍的鬓角里,有了刀光剑影的白在若隐若现。
柏妮不忍看他憔悴,随口说了句:实在不行,你和她再生一个孩子吧。
他们都知道,还有一种成功率极高治疗方法,是脐带血移植。没成想,梁生浩听完这语,便很是惊异地呆呆看她,尔后,将她一把拥在怀里,滚滚的热泪便流进了她的头发里。
原来,救女心切的梁生浩前妻,已提出过这一建议,只是,梁生浩唯恐伤及柏妮的心,不忍道出口与她商讨罢了。
听到这里,柏妮恨不能一掌将自己拍死在沙发上,却又话已出口,她收不回,尽管说出这句话的初衷,一点也不严肃,可是,在梁生浩听来,那简直是顺着观世音菩萨柳枝稍上滴下来的救命甘露,不仅当了真,还那么地感念着她的豁达与善良。
柏妮觉得,不真诚的善良,让她像一只愚蠢的鸭子,主动把自己挂进了烤炉,想下来,却找不到梯子了,毕竟,那是一条幼小而灿烂的生命,她怎好用爱情的自私拦住了救她的父爱,任她在无望中凄然而去呢?
接下来的日子,梁生浩奔波着办护照,办理签证。
看着他风尘仆仆地忙来忙去,柏妮心如刀割,虽然梁生浩一再保证,他们不会有真正的肉身接触,会在医生的辅助下做人工受精,柏妮不能说不信,否则,她就是那个阻拦梁生浩去救女儿命的冷血魔鬼。
梁生浩大抵也看出了柏妮的犹疑,待她亦分外的温存,一再表达,柏妮是他这一生里遇见的最好女子,并提议带柏妮一起去美国,柏妮只是浅笑而不语,梁生浩不是去美国旅游,而是去救命,他的护照和签证都已办好,若是她同去,同样的这套手续,没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是办不下来的。
梁生浩的行期愈来愈近了,柏妮的心,愈来愈慌了,常常一夜睁眼到天亮。
早晨,梁生浩会摸着她的脸,感念和愧疚让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默默而温情地摩挲着她的脸,说柏妮我爱你或是我办完马上就回。
梁生浩是从上海转机走的,他走的那天,柏妮站在阳台上,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嚎啕大哭。
十几个小时后,梁生浩就来了电话,告诉她自己平安抵达,柏妮屏住了呼吸,想听到他身边人的声音,除了嘈杂而含混的英语,她什么都听不见。
然后的日子里,她忍着不给梁生浩打电话,忍着不去想梁生浩的每一个夜晚是怎样度过的,她一边难过一边宽慰自己:柏妮,你是个善良的人,无论梁生浩在美国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拯救女儿。
间或里,梁生浩会让女儿给柏妮打个电话,她中文说得不好,也就只会说你好谢谢之类的简单日常用语。说完这些,就把电话递给了梁生浩,柏妮听得出,梁生浩说话的声音有点底气不足,当她问梁生浩住在什么地方时,梁生浩突然有点局促,说:我想住酒店,可开销太大,就租了套公寓。
柏妮的泪哗地就落了下来,哽咽着说:这一阵,孩子是不是由你带着。
没,我只是每天过来带她出去散散步,她平时都跟着她妈。梁生浩的声音低了下去:柏妮,你不要胡思乱想……
柏妮竭力压抑着即将发飙的情绪:你什么时候回来?
梁生浩想了想:一旦确定她怀孕了,我就可以回去了,要不然,我来这一趟,也没意义。
柏妮无奈地说了声好吧。要挂电话时,她终还是忍不住地发了一声飙:梁生浩,你保证不做对不起我的事。
梁生浩用鼻子嗯了一声,好声好气地哄着她,把电话挂断了。
两个月的时间,就这么疙疙瘩瘩地过去了。
梁生浩回来那天,柏妮没去接,不知为什么,心里有股很强烈的抗拒感,将她推着,半步都不想靠近他,她也明白,自己不该这样,可是,理智却无法说服情绪。
梁生浩大抵也是明白她的心理的,揣着小心哄她,在灯下,把带给她的礼物,一件一件地摆开,问她:喜欢吗?
柏妮瞥了一眼,心里的难受,就更加汹涌了,在以往,梁生浩是个连双袜子都不会挑的人,何况这一大堆的女人礼物。她轻描淡写地把它们划拉起来,漫不经心问:是她帮你挑的?
梁生浩点不悦了,因了感念着柏妮的好,便忍了,低声细气地说:一部分是,一部分不是,柏妮,她只是想表达一下对你的感激。
柏妮拉开壁橱,把东西一古脑地放进去,眼泪刷地就滚了下来,她一直一直地站在壁橱里,想等眼泪干了再出来,可,身体里的液体,怎么也流不完,刷刷地往外涌。末了,梁生浩进来,在她身后站了一会,默默地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摇晃着:亲爱的,别瞎想。
柏妮就警觉地抬眼看着他:我有什么好瞎想的?你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
梁生浩就好像个自作聪明反而露出了马脚的人,有点尴尬地看着她,柏妮也不甘示弱,直直地盯了他的眼睛,梁生浩便叹了口气,讪讪地离开了壁橱。
他们之间,似乎就有了隔阂,而这隔阂,却又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彻底化解的,梁生浩只能沉默,因为一解释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柏妮也不能去详细追究,一追究就成了铁石心肠的冷漠人。
即使在家,他们也很少说话,各自收敛着自己的脾气,一同吃饭,一同睡觉,可心与心之间,却像隔了一道冰冷而坚硬的玻璃墙,谁都无法逾越。
梁生浩的前妻还会打来电话,跟梁生浩讲一下女儿的身体状况,也顺便说一下肚子里的孩子。
每当她的电话一来,梁生浩就会压低了声音,边小心翼翼地斟词酌句地说着话,边瞄着柏妮的反应,柏妮通常是面无表情地调着电视频道,仿佛梁生浩根本就不存在。
半年时间,就这么僵硬地过去了,柏妮想:大洋彼岸的她,腹部应该很大了吧?无论西方人观念多么的开放,可,对待爱情的态度,大抵都是一致的吧,比如说,妻子的子宫应该是属于丈夫的私人领地,那么,梁生浩的前妻现在怀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她丈夫会是什么态度呢?
这个疑问,一直困惑着柏妮,在饭桌上,就漫不经心地问起了她丈夫的态度,梁生浩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半天才说:她离婚了,单身。
柏妮当即就恼了,觉得梁生浩利用了她的善良和宽容,她瞪着他,眼泪从眼里蹦跳了出来,滚在餐桌上,她猛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几乎是嚎啕大哭着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离婚了?你骗我,你们利用了我的善良……
梁生浩承认是自己不对,他之所以没告诉她事情,是唯恐她会多心,阻拦他去美国,他的亲生女儿在美国等着他救命啊……
柏妮镇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爆发的缺口,她像只气咻咻的小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用喷火的眼睛瞪着梁生浩:自从你回来,我就觉得你不对头,你说话不敢看我的眼睛,夜里扔给我一个冷漠的脊梁,你为什么会这样?是心里有愧吧?既然是人工受精,你为什么要在美国呆两个月?你完全可以捐献完精子之后就回来,除非你们不是人工受精,是自然怀孕,才需要你在美国呆到她怀孕了为止……
柏妮不管不顾,一口气把压在心里的疑问全都抖落了出来,梁生浩像只被打懵的狼,愣愣地看着她,找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最终,他仰天一声长叹,捞起装着热牛奶的杯子,猛地摔在墙上,疾风一样卷出门去。
柏妮望着撒了一地的牛奶,嚎啕泪下,她觉得,他们的婚姻,就这么完了,就像这洒了一地的牛奶。
他们的冷战,便漫无边际地持续了下去。
从梁生浩接电话的话语中,柏妮知道,他的儿子,在美国出生了,儿子的脐带血与女儿配型成功,手术很顺利。讲电话的时候,梁生浩竭力压抑着不映到脸上的喜悦,还是被柏妮窥在了眼里。
有了儿子,女儿亦已痊愈在望,梁生浩的心情好了很多,不再焦虑,柏妮看得出,他正竭力地试图修复婚姻,可是,柏妮已知道了真相。
不久前,梁生浩的前妻在邮件里告诉了柏妮,她和梁生浩的女儿没有患白血病,是她在美国经历了一场失败婚姻后的谎言而已,因为她想起了梁生浩的好,想抢回他,便编造了这个谎言把梁生浩骗到美国,她原本想留他住在家里,并拍张照片给柏妮,让柏妮的心受伤至对梁生浩爱意衰亡,成全他们一家人,可是,梁生浩坚持另行租公寓居住,为了将这个谎言演到底,她只好接受了人工受精。最后,她在邮件里说:你是个善良的女人,梁生浩是个幸福的男人。
回邮件时,柏妮反复地敲打着三个字:去死吧。可每次敲完,就删掉了。
最后,她回了一个字:哈!
柏妮虽然有种被人愚弄了的难过,却也没有把这个真相告诉梁生浩,既然他们已经分离,何必让他的心上,再增加对一个人的无谓憎恶呢?
夜里,她蜷在梁生浩怀里,默默看着他,问:你说,做一个善良人的意义是什么?
梁生浩摸摸她的发: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可以一夜好梦到天亮。
柏妮缓缓地笑了,她决定保守这个秘密,永远。
宝心不想死,可是,上帝要收她回去了,她没做成我的妻,在最后时刻,她选择做个天使,只要,我幸福就可以。
我要杀了那个畜生!宝心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
说这句话时,宝心嘴里叼着一根吸管,她喜欢用吸管把冰淇淋搅成了一团温暖的颜色,才肯惬意地吸着,斜刺里闯进来的阳光,站在她的苏格兰格子披肩上,黑红格子的,很大,我经常嘲笑她披着一张毛毯,确实,那条披肩足以笼罩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她扬了扬浅棕色的眉毛:怎么不说话,你不信?
我连忙说我信我信。我不敢说不信,否则,她会变成一头小兽,被暴怒刺激得失去了理性,二话不说地让我看她小腹上的一块伤疤,声泪俱下地说:知道吗?是他让我怀孕,还是差点要了我命的宫外孕,我刚做手术不到一个月,这个畜生竟然就带了一个标准印度美女回家过夜,还嘲笑我竟然会把做爱当成爱情,我靠……
我听过N遍了,到了最后,当宝心的愤怒无法找到更准确的语言表达,就用无数我靠做了结束语。
宝心让父母伤透了心,她去英国一年就回来了,没拿到父母期望中的医学研究生证书,据宝心说,她被那个畜生伤了,再不会来她就窒息了,那座城市因为他的存在而肮脏不堪,连空气都是不洁的。
回来之前,她总给我发邮件,和我说英国的种种趣闻,我以为她在英国快活得像飞翔在城市广场的鸽子。
宝心是我的高中同学,小巧玲珑的女孩子,有两条和个子很不匹配的修长美腿,无论春夏秋冬她总穿牛仔裤,各种款式的牛仔裤,她坚持,只有腿型不好的女孩才穿裙子,像她这样的美腿,穿裙子简直是暴殄天物,她眼眸明媚,皮肤弹指既破,永远用一种淡水红色的唇彩,她的唇看上去永远是水灵灵的晶莹,让男人很容易就会滋生咬一口的欲望。所以,樱蓝很紧张我和宝心在一起,若是知道我被宝心叫去了,她会每五分钟发一次缠绵悱恻的短信,我明白她的小伎俩,我看短信时,宝心就抱着胳膊冷笑,歪着头,乜斜着媚眼:又接到甜蜜炸弹了吧?
我合上手机,冲她露出得意的笑,在高中时宝心就嘲笑我其貌不扬,就剩一傻大个,在女生面前笨嘴笨舌人见人厌,那时的宝心就出落成了现在的样子了,在众男生的前呼后拥里她得意地像御花园里的武则天。考完大学后我们各奔东西,唯一的联系就是电子邮件,像宝心这样的女子天生就是被男人追逐的猎物,我深有自知之明,不做非分之想,倒是宝心很信赖我,时常发几张帅哥的照片向我讨教,让我帮着挑一下,应该接受哪一个的狂追,仔细想来,我替宝心至少筛选过一个连的男生,惟独在英国这个没请我把关,结果就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宝心偶尔也会在邮件里懒洋洋地问:范城,有没有美女追你啊?字里行间透露着悲天悯人的同情,我气之不过,就把樱蓝的照片发给她了。
樱蓝是和她截然不同的美女,安宁温婉,有双善解人意的漂亮眼睛,且气质优雅,事实胜过雄辩,不需我多说什么。
果然,宝心在邮件里的口气就收敛了很多。
三个月后,她就带着身体和心灵上的伤痕滚回国来了,因为没拿到研究生证书,她只能在一家民营医院做见习医生,念念不忘要回英国去杀了那畜生。
那盒冰淇淋终于被宝心吃掉了,她把盒子往垃圾桶一扔,神神秘秘说:范城,跟我来。
我说做什么?
她已站在晒台上,地上摆满了花盆,一些碧绿的小小苗儿刚从黑色的泥土中钻出来,像一些惺忪的睡眼。
我看了看,有口无心地问:这是什么呀?无论她做什么古怪的事情,在我看来都是正常,我已习惯了她的做怪。
宝心冲我咧了一下她晶莹的樱桃唇,弯腰抚摩那些幼嫩的小苗:我种植的武器。
我哈哈大笑:你别闹了,什么武器能种植。
蓖麻,你知道吗,提取蓖麻毒素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宝心蹲在那里像小母亲抚摩自己的孩子一样抚摩那些小苗,绣花的低腰牛仔裤和小套衫之间,露出一截秀美可餐的白皙肌肤,裤腰的上方微微露一线优美的臀部曲线,我的眼睛晕了一下,下意识地拿手去遮,顺着我目光的方向,宝心嘿嘿地坏笑了一下:是心晕还是眼晕?
沐浴着春天的眼光,宝心晒台上的蓖麻茁壮成长,宝心常常把牛奶放变质后浇灌它们,我说宝心,你太浪费了,咱们国家有多少人还喝不上牛奶?你却用它浇灌仇恨。
我一点都不担心宝心会真的提炼蓖麻毒素去谋杀那个英国小子,毕竟太远了,不现实,最多,宝心就是说着解解恨而已,女人通常都是用嘴巴解恨的,我了解的宝心尤其如此。
我和樱蓝拍婚纱照时,宝心的晒台上已密密地长满了小树样的蓖麻,它们开着一束束的白色小花,别有一番妩媚。
宝心经常坐在这些小树下悠闲地叼着一根香烟给我和樱蓝打电话,她总是说:带着你的美女太太来品尝我的英国牛排吧。
于是,我就给樱蓝打电话,相处久了,樱蓝不像以前那么提防宝心了,因为宝心的烧菜手艺和插花手艺都相当不错,樱蓝也常独自去她那里偷师,有时候,我们会说起宝心种植在晒台上的武器,樱蓝听了,笑得花枝乱颤:天啊,亏她想得出来。
我很欣慰她和宝心相处得好,我感觉得到,宝心的心底,一点都不快活,像她晒台上种植的武器一样,她在自己心里种满了仇恨。
我发誓,幸亏那小子在英国,若是在中国的话,有可能我会去打断他一条腿,无论他在哪个城市。
我们在夏天的末梢遥望着秋天一步步逼来,宝心晒台上的蓖麻陆续成熟,光洁滑润的黑色种子包裹在金色果壳里,秋风一来,便格棱棱地响起来,像天然的风铃,宝心依旧常炫耀烧菜手艺,从不重复的菜品让我和樱蓝惊讶,我们把餐桌抬到晒台上,在蓖麻果实的格棱棱的温柔响声里大快朵颐,我偶尔会玩笑说:樱蓝,你要大度些。
樱蓝就停下刀叉看我:什么大度啊?
我嘿嘿地坏笑,宝心就替我把话说了:他想一妻一妾呀,娶你做大太太出入厅堂,骗我回家做小,负责厨房,对不对?
樱蓝愣了一下,旋尔打我的头:你少来臭美了,就你,也就是配得上我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老婆而已。
那时,我和樱蓝已在筹备婚礼了,大家都知我是痴人说颠话,没人当真,有时候,我会在夜里想:我真的没当真么?
我的心跳很快,没找到答案,但是,我想,假如我曾向宝心求婚,说不准即将做我新娘的人就不是樱蓝了。
都是想想而已,生活从来没有假设。
婚礼前夕,我和樱蓝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彼此很少照面,但若是宝心约我们去品尝她的新菜,即使再忙,我们都会忙里偷得片刻闲,宝心的美食彻底俘虏了我们的胃,纵使我们不去,它也不肯答应。
晒台上的蓖麻,叶子已黄了落了,惟有一串串的果实在深秋的风里,寂寞地响着,宝心根本就没心思收获她种植的武器。
所以,我们根本就不必担心她会变成英国警方手里的囚犯,不过,这些东西,留着总归会让人感觉有那么点不安的惦记,吃完饭后,我和樱蓝商量了一下,假装摘着玩,我们给她糟践了不少种子,她仿佛看穿了我们的心思,咬着一枚提子,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我们举行婚礼的第二天,宝心就病了,她先是发烧,咳嗽,打了一个点滴后她出现了呼吸困难,被送进医院后开始便血,两天之后她就憔悴走型,出现了心脏衰竭症状,主治医生慌了手脚,他从没见过来势这样凶猛的病毒。
正当他和宝心的家人商量召开专家会诊时,几乎已经说不出话的宝心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然后,她艰难说:别麻烦了,我是自杀,没药可医,是蓖麻毒素,她伸了伸手指,说:我要……写……遗书。
这些都是我们蜜月旅行回来后,别人告诉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那个乐天的,喜欢做怪的,烧得一手绝世美食的宝心会自杀?
当我看到宝心的遗书时,我终于肯相信了这个现实,遗书是写给我的,从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上,我能看出她写得是多么吃力,有些字迹被液体泡得有些班驳了。是她的泪。
范城:这辈子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你不知道吗?像我这样被男孩骄宠惯了的女孩子是多么得口是心非,我一直很喜欢你,一直在等你来追我,你就是不肯,骄傲的我又不肯主动去追你,只好一次次给你发男生照片告诉你他们追我,其实我是想刺激你,想让你揭竿而起说:宝心,别挑了,和我恋爱吧。你还是让我失望了,我只好去了英国,以为像你这样木讷的男子一时半会不会被女人爱上,我错了,你有了樱蓝,当我看到她的照片,第一个念头就是回来,把你抢回来,我曾经不动声色地诱惑过你,你一定感觉得到,为了俘虏你,我买了一本西餐菜谱整天在家练,我多么想让你终于觉得我是世间最好的女子而放弃了樱蓝,你却不肯,你结婚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眼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娶了别人是更令人绝望的事?于是,我喝下了自己制作的蓖麻毒素,还有,我小腹上的伤疤是我在英国做阑尾炎手术留下的,我根本没和什么英国男子恋爱同居,编这个谎言是为了让我的回国看上去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否则,太容易让樱蓝或你猜到是为了夺你的爱而回来了,种那些蓖麻,只是因为我喜欢那种植物,有毒,但是,它的生长过程优美而妖娆,就像我对你的爱情。
好好待樱蓝,她比我更爱你。
宝心绝笔
我渐渐看不清上面的文字,它们模糊成了一片,我低低地叫了声宝心……
胸中汹涌的剧疼让我说不出话,樱蓝伏在我的肩上,她咬着手指,泣不成声,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我的胸前。
樱蓝幽幽说:其实,我早就看出宝心爱你,为什么你看不出呢?
我说: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说这些话时,樱蓝已经怀孕了,她穿着柔软的孕妇裙,像一个贤良的小妇人,在家里走来走去,不时把肚子侧过来,让我听胎心,她看上去幸福而满足,除了替宝心惋惜,从不吃她的醋,偶尔还会说:其实,如果你懂一些风情且心狠一些,宝心也勇敢一些,我会知难而退的,难得她对你这样一往情深。然后,她话题一转:如果宝心挑明了她爱你,你会怎么选择呢?
她温柔地靠在我肩上,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说:还是选择你。
次年春,我们的女儿出生了,樱蓝说: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我说:范宝心。
樱蓝愣了一下,说:为了纪念宝心么?
我笑笑:是的,我相信她就是宝心的转世,你不觉得她眉眼间的神态很熟悉么?
樱蓝尖叫了一声,捂上了脸,从那以后,樱蓝拒绝看女儿的眼睛,每当我喊女儿宝心时,她的肩就一抽一抽地抖,我平和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怎么了?你看,我们的宝心,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像曾经的宝心了。
樱蓝恍惚着说是啊,宝心……
一年后,樱蓝进了精神病医院,她整天趴在窗子上喊:宝心,别吃那颗糖,别吃,有毒的。
他们都说樱蓝得了产后抑郁症,我知道,是恐惧和内疚,因为,渡蜜月回来,我曾在家里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些滤纸和打碎的烧杯,在看了宝心的遗书后,我在网上查了资料,知道那些东西是制作蓖麻毒素的工具,婚礼那天,樱蓝把无味无色的蓖麻毒素按在了剥给宝心吃的喜糖上。
作为医生和因喜欢而深谙蓖麻毒素的宝心,在根据症状判断出自己中毒之后,选择了用谎言来缄守她的罪恶,因为,宝心爱我,她是我的妻。
有时候,辜负是最深最痛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