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我们都这么叫它。
没人为它取一个名字,因为那时候的我们,生活在为衣食搏击的乡下,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是没有浪漫精神的,尽管,父亲身上生长着充沛的艺术细胞,他画一手好画,一柄黑糊糊的二胡,让他一调弄,就是一纱衣缥缈的女子在淡蓝色的夜空下飘袅起舞,可是,我们很累、肚子里装满了让我们厌倦的玉米饼子和煮红薯,这让我们显得有些没精打采。
父亲拉二胡的时候,我坐在小凳上,歪歪地靠着身后的树,狗也是,它趴在我的脚边,身上的毛弄得我的脚很痒,我气恼地推它一下,让它到一边去,狗懒散地看我一眼,不动,样子很赖皮,时而望一眼天空,时而低头伏在自己的前爪上,像我的心事一样,安静地匍匐在乡下的夜里。
狗是什么时候来我家的?我不记得了,只知道,自从我有记忆时,它就在了,白的皮毛上,蹲着几朵黑色的云,是它的肤色,白是白,黑是黑,分明而干净,我总是捏着一块煮软的红薯站在院子里,喊它:狗。
它就粘着几根金黄的麦秸草,从草垛钻出来了。那个草垛很大,比一间屋子还要大。在向阳的方向,父亲掏了一个洞,就是狗的家,很奇怪,年复一年,那个草垛总是在,母亲在冬天的时候,从草垛的四周均匀地往下扯草,然后,拿去生火做饭、烧热炕头,可是,那草垛为什么不会变小呢?
每当母亲扯草的时候,狗就会从窝里跑出来,像个态度温良的人一样,安静地坐在那儿看着母亲扯草,仿佛在确定母亲扯草会不会扯毁了它的家。
母亲会温暖地冲着它笑笑:狗,过几天,还会有干草垛上来,你的窝,还在呢。
狗就晃晃尾巴,跟着母亲去灶房,坐在门口;或是钻回自己的窝。母亲说狗是听得懂人话的,我毫不怀疑,狗虽然是所有狗的统称,但是,在它而言,狗就是它的名字,不管隔多远,只要喊一声狗,它摇晃着跑过来了。
在我心里,它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
平时,狗很安静,只有街上有什么动静时,它才会抬起头,警觉地聆听着声音的去向,那会儿的乡下,民风淳朴,几乎没有盗贼,所以狗都很温顺,狗每年最忙的季节,就是杏子熟了的时候。
杏子和麦子在一个季节成熟,所以我们总是说麦黄杏。麦子熟了的时候,正是乡下忙收麦子的时候,家里的老老小小都奋战的金黄金黄的麦子地里,我们家那棵大杏树长在靠院墙的位置,有大半个树冠是探到街上去的,杏花落尽后,就结满了累累的果实,一到麦熟时节,诱人的杏香能蔓延出去几里路,引诱得周遭的顽劣小孩馋涎欲滴,总是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我们家的墙外,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用石子或是竹竿,整几只杏子下来解解馋。
父母忙完麦子之后,就会摘下杏子,先是送给周遭邻居们一点,剩下的,全都驼到集市上,换成了灶房里的咸盐、酱油、还有我们身上的衣衫。所以,对我们而言,杏树上结的,不仅仅是杏子,还是一部分生活,断断马虎不得,一到杏子熟了的时候,狗就很忙,它总是克尽职守地蹲在墙外的杏树底下,样子很是温和,但是,每每有流着哈喇子的小坏蛋在周围转悠,狗就会呜地站起来,冲着他们汪汪地大声叫喊,那些坏小子们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开了。
所以,狗是有仇人的,就是那些没偷成杏的坏小子,他们看见狗,就气得龇牙咧嘴,狗很大度,只要他们不接近杏树,它就跟没事人一样,安静地蹲在那里,像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偶尔有熟透了却又没来得及摘的杏子落下来,狗就会站起来,围着那只杏子转来转去,绝对不吃,不,不是狗不吃杏子,而是狗知道,只要我们没让它吃,它就不能吃。
狗是种有品格的动物,有时候,我就想,它的品格,比某些人还要高。
每当我随父母从麦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树下看看,有没有落下来的杏子,有的话,我就会兴奋地捡起来,在衣衫上擦擦杏子上的土,吃掉,然后,再把杏核扔给狗,狗就会兴奋地叼起杏核,不停地嚼啊嚼,像在嚼一块美味的骨头,由此,我知道,狗对杏子的热爱,一点也不比我少。
后来,狗就不吃杏核了,大约它是懂了,连杏核都不是它该吃的。狗不知道,我喂它杏核,其实是在栽赃它。
因为熟透了落下来的杏子,又甜又软,母亲总要收起来,洗净了,送给邻家的爷爷奶奶们,他们大多牙齿松动或是落了牙齿,这种落树的杏,是最适宜他们的美味,在物质相对贫乏的乡下,几只熟透的杏子,可以让他们干瘪的嘴巴丰润甜美好几天呢,母亲总是不曾看见我满眼的巴巴眼馋似的,兀自把杏子揣出门去,回来后,对着眼泪汪汪的我说,你还小,吃杏子的机会在后头呢。
每逢听母亲这么说,我就恨不能自己一夕忽老,老了,就有吃杏子的资格了。这时,狗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用毛茸茸的尾巴扫在我裸着的胳膊上,眼神清澈地看着我,我搂着狗的脖子哭,狗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低声地呜咽着,用舌头舔舔我脸上的泪,说不出话。
狗挨了母亲的训斥后,它再也不吃我喂给它的杏核了,为此,它挨了我的打。
麦子收割完了,堆在场院里,虽然我只是跟在大人身后捡捡掉落的麦穗而已,可,依然是累得很,站在场院中间就睡了过去,母亲催我回家睡觉。
离家还有段距离,就听见狗在发出愤怒的呜呜声,肯定是有人在窥视树下的杏子,我飞奔过去,果然,村里的几个男孩子,正拿着石头冲着狗比划着吓唬它,狗威武地站在那儿,冲他们做出一副随时要冲锋陷阵的样子。
见我来了,几个男孩作鸟兽散。在清凉的月光下,十几个散落在地上的杏子,熟透了,黄黄的,软软的,我一一小心地捡起来,用衣服兜着,拿起一只,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真香啊,诱惑得胃里的馋虫顿时全部出动,顺着喉咙就出来了,我微微张了张嘴,像有一只敏捷的小手从喉咙伸了出来,一把夺过那只杏子就缩回了嘴里,味道太美了,在嘴巴里开沟凿河,涎水在嘴巴里开沟凿河般地蔓延泛滥……
于是,我吃完了所有的落杏,狗坐在旁边,兴奋地嚼着我扔给它的杏核。
望着狗嘴边的一堆杏核,我知道,坏了。在场院里时母亲还说过,这几天杏子熟得越来越厉害了,今天肯定落了不少,等晚上捡了送给西邻四奶奶,四奶奶已经很老很老了,她没有孩子,老得像一架直角拐尺倒扣在那儿,我总是要很努力才能听清她说了句什么话,因为她满嘴巴没有一颗牙齿,一说话就扑扑地漏风。
可是,我已吃光了所有落杏……
我撒腿跑回家,躺在炕上装睡,没多久,母亲就回来了,隐约中,听见母亲和父亲说:今天怎么没落杏呢?
父亲说是曼曼捡起来了吧?
母亲来问我,我说没有,很坚决地说一回来就上炕睡了。
母亲嘟哝着奇怪,复又出门了,过了一会,我听见母亲大声地呵斥狗,并对父亲说杏子肯定是让后狗吃了,因为狗在门口很兴奋地嚼着杏核,足有十几个呢。
父亲说可能是因为今天忙,忘了给狗弄晚饭,狗饿坏了,就把落杏都给吃了。母亲迟疑了一下,开始斥责狗:就算是饿了你也该等等,你这条馋嘴的狗,怎么能把落杏全吃了?没出息的馋狗……
狗坐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委屈地呜咽着,又站起来,在母亲腿边蹭来蹭去,母亲推了它一把:馋狗,上一边去。
母亲搬了把梯子,让父亲摘了一些熟透的杏子,送给了四奶奶,因为她早晨跟四奶奶说过了,晚上送杏子给她吃。
作为对狗的惩罚,那天晚上没给它饭吃。半夜,我悄悄爬起来,拿了一块玉米馒头喂它,小声说:狗,幸亏你不会说话。
狗看看我手里的玉米馒头,没张嘴,我用力掰开它的嘴,说吃吧,你不吃我会难过的。狗才极不情愿地叼住了玉米馒头,慢慢地咀嚼。
饕餮了一顿落杏的快感实在是太强大了,现在想来,就像美好的爱情一样诱人,所以,第二天,我故伎重演吃掉了落杏,并把杏核扔给狗。
狗淡漠地看了一眼我扔给它的杏核,踱到一边去了,仿佛我扔给它的是一些没有味道,徒有咯牙的小石头。
这让我心下发慌,如果狗不咀嚼这些杏核,母亲肯定会知道,那些杏子是我吃的,因为自从让狗蹲在树下,落杏基本就没丢过。
我揪着狗的耳朵,把它的嘴巴按到杏核上:狗,你吃。
狗倔强地抬起头。
我央求它:狗,你吃吧,很香的,你嚼一会壳就破了,里面的杏仁可好吃了。
狗挣脱了我的手,溜达到一边,趴下,脑袋枕在自己的前腿上,一副绝不上当的架势,我把杏核放在它嘴边,它的目光挪到别处。
我急,从旁边拿一起根小树枝:狗,你给我吃!
狗站起来,往院子里溜达。
我生气,用小树枝抽了它后腿一下:狗,你给我回来!
狗仿佛没听见,我知道,狗听懂了我的话,它在故意和我作对,因为它不愿意做我的替罪羊。可是,它是一条狗,就该听我的,就该我让它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它不听话,就是大逆不道,我追进院子,打它。
狗呜呜地叫了两声,回头,用幽怨的目光看着我,不挣扎也不逃跑,它清澈而干净的目光,把我打败了,我扔下树枝,站院子里手足无措地哭。母亲回来了,问我为什么哭,我又一次把罪过推到狗的身上,抽抽搭搭地说,狗偷吃了落杏,我都捞不着吃,凭什么狗可以吃。说着,我伸出手,给母亲看手掌里的杏核。
母亲看了看它们又看看我,摸摸我的头,让父亲摘了一瓢杏子,又给了我一只小马扎,让我抱着瓢,坐在院子里吃,狗在不远处看着我。
母亲拿了一只杏子,叫它:狗。
狗跑过来,母亲把杏子喂到它嘴里,拍拍它的脑袋:吃吧,我知道,昨天的杏子也不是你吃的。
我的脸一红,差点让杏核噎着,母亲望着我微微地笑:人啊,每撒一个谎,都会给自己心里加一块石头,心上背的石头多了,就会累。
母亲话里的意思,到今天我才懂了,但是在那晚,我还是坦白了偷吃落杏的事,母亲说,在我让她看杏核的时候她就知道杏子不是狗吃的了,因为狗吃杏子,会把杏核嚼得光溜溜的,而我给她看的那些杏核,不是那样的。
母亲说,每一个谎言不仅是一块石头会压得自己很累,而且,如果我们用这些石头再去伤害无辜,那么,我们就会变成邪恶的人。
所以,那天晚上,我跟狗说抱歉。
狗不记主人的仇,母亲说。是的,狗没记我的仇,它还像以前一样,在我上街玩的时候,一摇一晃地跟在我身后,遇到有人欺负我,它就会龇牙咧嘴地咆哮,当我在放学路上和一个找茬的男生打架时,狗还给我叼来了一大团人家烧完的碳渣,我用那团碳渣扔破了那个男生的脑袋,当然,我最后的下场是被母亲拽着去那男生家陪礼道歉,作为赔礼,母亲还送给了他们家20个鸡蛋。
在那会,鸡蛋是很奢侈很珍贵的东西,只有生了小孩的女人和病人才捞得着吃,像我们这些健康得活蹦乱跳的人,只有在清明节的时候才能吃两个煮熟的鸡蛋,一想到因为那一碳渣,20个煮熟的鸡蛋就没了。我气不打一处来,觉得那一碳渣扔出去的代价太大了,让我耿耿于怀,踢了狗一脚:都是你!20个鸡蛋呀,留着我自己吃该多好?你这条坏狗!赔我鸡蛋!
狗灰溜溜地躲到一边,用怯怯的眼神看着我,很有丧家犬的味道。
后来,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们带着狗搬到了镇上,生活也好了很多。母亲舍不下那棵大杏树,和父亲商量把杏树移栽到新家的院子里,父亲说不行,杏树太老了,移栽很可能会要了它的命。
那棵杏树给我们带来过多少快乐啊,母亲不想要了它的命,就不移栽了,把它送给了邻居,后来,我们家的老房子拆了,杏树孤零零地立在街上。
搬到镇上以后母亲买过一些时令水果给我吃,可是,都没有我们家老杏树上结的杏子香甜,母亲也有些怅然,说是啊。
镇上离老家6公里,我们回去看过几次老杏树,邻居说,等杏子熟了,就给我们送些过去。狗围着杏树转来转去,母亲说,狗恋旧,杏树就是它的阵地,它守了好些年呢。
离开老家的时候,狗呆在树下不肯走,我怎么拽也拽不动,后来,邻居从树上摘了一只杏子,递给狗,狗扛过来,蹭蹭我的裤管。我一下子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地哭,那会的杏子还不熟,是绿的,酸得要命,可我还是吃了,一咬两半,把一半给了狗,一半我自己吃了,一路上,狗酸得龇牙咧嘴,张着的嘴也合不上。
春天尽了,夏天乍始的时候,小镇的街上,到处弥漫着成熟的麦子香,那段时间,狗把我送到学校后,就不见了踪影,总是很晚很晚才回家,喂它饭,也不爱吃,好像有什么心事,我跟母亲说狗是不是病了,周末,我和母亲带它去看兽医。
那个粗鲁的兽医说狗可能是得了狂犬病吧,动员我们人道消灭了狗,要不,等狗伤了人,惹出事来就麻烦了,我当即就哭了,骂兽医是个黑心肝的骗子,兽医很生气,把我们赶了出来。
一路上,狗夹着尾巴,一声不响地跟着我们走。
母亲说,狗听懂兽医的话了。然后摸摸它的脖子:别乱跑了,危险。
狗看了舔了母亲的手一下,继续沉默。
可是,从兽医那儿回家不久,狗就不见了,母亲边安慰我说狗是认路的,跑不丢。可是,我总担心是那个粗鲁的兽医对我的狗做了什么手脚,大叫着让父亲去找他讲理,父亲说没凭没据的,冤枉了人多不好。
夜晚,我央求父亲陪我去找狗,打着手电,在镇上的街道里乱蹿,一边找一边哭,没了狗,谁陪我上学?没了狗,那些坏小子欺负我,谁给我壮胆?我想着冬天的时候,我在写作业,狗温暖地趴在我脚上的美好时光;还想着我吃带壳的炒花生时,顺手丢给狗一个,狗会利落地嗑开花生,吐掉皮,咔吧咔吧地吃花生的滑稽样……我哭得如丧考妣。
第二天清晨,小镇的石板街上,还是一片温润的湿答答,突然听见有人在拍门,我奔跑着去开,然后,看见了我的狗。
我该怎么形容我的狗呢?
狗背上搭着两个小布袋子,跟马身上的马鞍子似的,而且,它还很白痴似地裂着嘴笑。
其实,狗是不会笑的,因为它的嘴里叼着两只熟透的杏子,因为一直张着嘴,涎水不停地往下流,而它背上的那两只小布袋子里,装满了熟透的杏子。
我大喊着让母亲来看,母亲和父亲从屋里跑出来,看着狗的这副荒诞的、不属于狗的德行,我们在院子里笑得歪歪斜斜,母亲手里的锅铲都掉在了地上。
狗一进门,就把在嘴里叼着的那两颗被哈喇子泡透了的杏子放在我脚边,很是热切地看着我。我们突然地就明白了一切,原来,这段时间,狗总是疯疯癫癫的不知所踪,是因为狗的是对气味很敏感的动物,这一阵,镇上弥漫着的成熟麦香,提醒了狗,又到了该去守候那棵杏树的时候了。所以,它每天把我送到学校之后,就会屁颠屁颠地跑6公里的路,像往年一样蹲在杏树下守卫着它的阵地,谁赶也不走,直到杏树的新主人——邻居从田里回家,它才会颠颠地再跑上6公里的路,回到镇上的家里。
前天,我和母亲带它去看兽医,耽误了它执行任务,从兽医那儿出来后,便悄悄溜走了,害得我们四处找它。
后来,邻居到镇上来卖杏子,顺道又给我们送了一些杏子来,顺嘴说起狗,感慨地说你们家这哪是养了一条狗啊,是个全身长毛,四脚走路不会说话的人。他说,前天,狗去得有点晚,他们从田里回来后,给它喂了一点食,让它回去,狗不走,在树下转来转去的,还从树下捡了一颗落杏叼在嘴里,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它要吃,可是,狗只是含着落杏,却没嚼,他们忽然明白,或许狗是想带几只杏子给我们吃。于是,他们摘了一些杏子,装在两只小布袋里,给狗绑在背上,又递给狗两只杏子,让它吃,谁知,狗叼着杏子就撒着欢跑了。
从那以后,每年到了麦黄季节,狗就会神出鬼没一段日子,而且回来的夜晚,背上经常会绑着两只装满了杏子的小布袋子,这让它在方圆十几里内,成为了一只颇具传奇色彩的狗。
我们的狗,是一只女狗,每年秋天都会生几只小狗,因为它狗名远扬,所以,经常有人来向母亲事先预约了要它的孩子们。
搬到镇上后,父亲在房前给它垒了一间小房子,里面铺着柔软的稻草,狗怀孕的时候,性情变了不少,不允许人靠近它的小窝。
姥姥经常带着她的猫到我们家小住,狗和猫是天生冤家,只要猫一来,狗就会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但也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威严地和猫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可是,有一年夏天,在狗即将生小狗之前,姥姥又带着她的猫来了。
狗不干了,就算猫和它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也不成,狗似乎铁了心要把猫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那天,姥姥带着她的猫一进来,狗就忽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姥姥怀里的猫,一副活见鬼的嘴脸,猫也不甘示弱,冲着狗示威似地张牙舞爪。母亲忙拦着狗,对它说:看什么看?猫只吃老鼠,不会吃你的孩子。
狗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姥姥身后,盯着从姥姥腋下露出来的猫尾巴,突然一个猛子扑上去,咬住了猫尾巴。
猫惨叫着就从姥姥怀里蹦了下来,登时间,院子里就上演了猫狗大战,任凭母亲和姥姥怎么吆喝,都无济于事。
母亲想打狗一下子,又怕打着狗肚子里的宝宝,只好一边吆喝着一边试图把狗和猫从混战中分开,最后,手被猫抓破了几条血口子,去防疫站打了狂犬疫苗为告终。
晚上,父亲回来后,狠狠地呵斥了狗一顿,告诉它,如果再闹下去,就把它赶走,狗趴在自己的窝里,脑袋枕在前爪上,一动不动,像个知道做错了事却依然不肯悔过的坏小子,母亲不忍看它可怜巴巴的样子,晚上端给它一些鸡骨头,它连看也不看,母亲就笑着说,看,狗也知道生气呢。
第二天早晨,我去看时,鸡骨头还原封未动地摆在那儿,我心疼狗,要做妈妈了,不吃饭怎么可以?我知道狗不是生母亲和父亲的气,它是在生猫的气,就趁母亲陪姥姥去镇上买东西的时候,偷偷地把猫抱出去,扔在了镇子东面的河滩上,然后飞奔回来,跟狗邀功:狗,你吃饭吧,猫回不来了。
狗懒洋洋地趴在那儿,还是一动不动。
我说,狗,你不吃饭是没用的。
狗闭上了眼睛。
事实证明,狗不是不听我的劝,而是狗知道,猫是扔不掉的,它还会回来。就在我回来后不久,猫就屁滚尿流地回来了,身后被两只大狗追着,它像颗出膛的子弹一样,准确无误地从街上射进家门。两只大狗在院门外狂吠不止。
狗突然像是接到了战斗信号,它忽地站起来,冲到门口,和两只硕大的狗对吠。我忽然地不明白狗为什么会这样,按说,它的敌人,那是姥姥的猫被两只大狗追得屁滚尿流,它应该高兴才是啊。母亲说,不是这样的,狗是因为要生小狗了才抗拒姥姥的猫,可是,狗是认识自家人的,在狗的印象里,姥姥是自家人,姥姥的猫就也是自家人,它可以不喜欢它,但是,绝不允许别的狗欺负它,这就是狗的是非观,但凡是属于主人家的一切,都是不可侵犯的。
因为姥姥的猫的到来,狗突然变得一点也不讲道理了,本来,我们的狗是一只很淑女很有道德规范的狗,哪怕是我们扔在地上的骨头,只要我们没说:狗,你吃吧。狗只会瞄几眼,连闻都不去闻,母亲说这就是狗的品质,非己勿动。
可这次,自从姥姥的猫来了,狗就不这样了,比如说,我们扔在饭桌下一只鱼头或是一点带揉的骨头款待姥姥的心肝宝贝猫,狗总是敏捷地一个箭步冲上去,把鱼头或是骨头叼在嘴里,然后卧在一旁,若无旁人地大嚼特嚼,猫气地要命,不停地呜喵呜喵地叫唤,却不敢冲上前去战斗。
姥姥护着她的猫,大声大嗓地斥责狗霸道。狗像没听见一样,很是机警地看着我们的筷子我们的嘴,一旦发现谁要往桌下丢东西给猫吃,立马就一个箭步冲过来,一脸恭敬的马屁状看着我们。
猫吃够了狗的苦头,整天亦步亦趋地跟着姥姥寸步不离,而狗一看见猫出现,就立马摆出一副驱逐入侵敌人的架势,冲着姥姥和猫呜呜地叫个不停。
姥姥气不过狗对她的不仗义,住了一周,领着她的猫回去了。
狗,这才松弛下来,每天中午躺在它的小房子前,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过了一阵,狗宝宝们出生了。
或许是因为每年都要承受母子终要分离之苦,狗也总结出经验来了,在狗宝宝诞生后,任何人来我家,都要受到它大声狂吠的警告,母亲不得不一边呵斥它一边护着来家的客人进门。
因为狗护孩子,母亲跟来我家的客人不知说了多少好话陪了多少不是。
这一年,狗生了三只狗宝宝,母亲决定,留下那只长得和狗一模一样的小狗,给它做伴。
等小狗可以断奶的时候,母亲把狗哄进屋里,让早就提前说好了要小狗的人来抱走了它的两个孩子。当狗从屋子里出来,发现狗宝宝少了时,就疯了一样地往街上跑,一路跑一路吠,吓得街上的人纷纷往家里跑,有个来街上摆摊卖东西的外乡人,以为它是条疯狗,又没处躲闪,拿棍子打断了它的一条腿。
那天,直到很晚很晚了,狗才一瘸一拐地回来,看着它失魂落魄的样子,母亲就和父亲商量给狗做个手术,别再让她生孩子了,因为它一旦生了孩子,肯定是要被送走的,我们家不可能养一群狗,而送走小狗,它又是如此的痛苦。
狗从外面回来后,蜷缩在狗屋里,任凭谁叫,都不肯出去,给它饭,也不吃,母亲就坐在狗的小房子门口,耐心地说服它:狗,我知道你生气,也知道你伤心,可是,你每年生养一窝小狗,我养活不了这么多呀?
狗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人,团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一动不动,一连几天,它不吃不喝,剩下的那只狗宝宝又不知体恤地要吃狗的奶,狗越来越瘦了,瘦得隔着皮毛能看见它轮廓清晰的骨架。
母亲怕它受不了,就弄奶粉喂它的孩子,可是吃惯了母乳的小狗不肯吃,大约过了一周,狗开始微微吃点东西,但精神已经明显不行了,母亲说它太老了,大约相当于人的50岁了吧。
慢慢地,狗又开始吃东西了,慢慢的,它的身体复员了,它每天带着小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偶尔也上街。
次年春天,狗的孩子也长成了一条半大的狗,带着儿子上街的时候,狗显得很快活。
转眼,又到了麦黄季节,狗和它的儿子又开始了神出鬼没的日子,我们知道,狗肯定是带着儿子守护杏树去了,因为有天晚上,狗又驼回来过两小布袋杏子。那会人们的生活已经比从前好多了,晚上,父亲洗了杏子,摆在院子里的藤萝架下,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吃杏子。
见狗的儿子围着我们转来转去,母亲便照顾狗:狗,来,吃杏子。
说着,母亲挑了几只杏子,放到一只小碟里,摆在地上,让狗过来吃。
狗和儿子走过来,狗坐在那儿,似乎显得没太有胃口,默默地看着儿子大快朵颐地吃杏子,它只是从地上捡了一只杏核,在嘴里嚼来嚼去地嚼了半天。母亲摸了摸它的肚子说:狗,你也吃吧,杏子很多呢。
说着,母亲就把一只杏子托到狗的嘴边,狗闻了闻,没吃。
我们觉得很奇怪,难道狗也像人类的母亲似的,有好吃的总是想留下来给孩子?母亲看着狗,叹气说,可能是吧。
可再后来,我们发现,给狗端去饭,狗也不太怎么吃,它总是默默地看着儿子欢快地吃着,母亲说狗,你吃吧,饭够你们吃的。
狗闻闻饭,又抬起头,母亲就说这狗爱孩子爱傻了,看来真不该给它留个孩子,这样下去,狗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呢?
几天后,狗和它的儿子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饭就不见了。
可是,那天晚上,狗和它的儿子没回来,父亲骑了单车带着我去老家找狗。邻居说,狗回来了,不过已经走了,走的时候还给它们驼上杏子了呢。
我和父亲沿着狗往镇上走的路线找,在离镇子大约还有一公里时,父亲突然发现了几只滚落在路边的杏子。
我和父亲站在路边,大声的喊:狗!狗!
狗就是它的名字,我们这么唤着的时候,就像唤着自己家的一个亲人,我多么希望,随着我们的呼唤,狗就会带着它的儿子,应声跃出在眼前。
可是,没有。
四周只有空寂的田野,和偶尔的一两声虫鸣。
我和父亲沿着路边寻找我们的狗,希望能发现狗的蛛丝马迹,在一个十字路口,又零散着出现了几只杏子,我和父亲离开了回镇上的路,沿着狗洒落在路边的杏子往东找啊找啊。
我们找到了狗,在一个村子前。
冰凉的月光照在村前的路上,狗正奋力地用嘴叼着一堆东西。
旁边的人在边说着什么边向它扔石头,那些石头落在狗的身上又滚下来,无声无息,狗像压根就感觉不到那些砸在身上的石头,只是,一味地拖着一堆破抹布一样的东西往我们居住的小镇方向,寸寸挪动,我哭着大喊,你们为什么要打我的狗,你们这些坏蛋。
我捡起石块回击他们,父亲边问怎么回事边扒拉开他们。
狗拖着的是它的儿子,它儿子的身体已经看不出原型了,像一堆破碎而肮脏的抹布,那些人说,这条狗像疯了一样追一辆货车,在村头,货车轮子下掉下了一个东西,就是这条被拖压得破烂不堪的狗,他们以为是狗闻到血腥味了,一路追着想吃肉。
他们说狗太可恶了,居然吃自己同类的尸体,所以,他们要打它,以为它疯了。
其实,狗不是要吃它的儿子,它只是咬着儿子,想带它回家。
父亲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哭着说我的狗不会吃它的儿子,狗想带儿子回家……
村人们感慨万分,给狗丢下一堆歉意的叹息后纷纷散去。狗仿佛不认识我们了,看也不看地埋着头,拖着儿子往前走。
父亲走过去,哽咽着说:狗,你这么做太累了,来,我帮你。
说着,父亲就伸手,想把狗和它的儿子分开,可,狗像疯了一样,咬了父亲的手一口,站在那儿冲我们疯狂地吠着,在初夏的星空下,它的眼睛那么亮,像两团燃烧着悲伤的绝望之火。
父亲没有责怪狗,只是捂着流血的手怔怔地看着狗,它奋力地用嘴咬着儿子往家走,大颗的眼泪从父亲眼里漫出来。
就这样,我们推着自行车,一路跟在狗的身后,走了整整三个小时,回到家。
狗把儿子拖到自己的小房子旁,就倒下了,它枕在儿子的身体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望着瘦弱的狗,母亲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滚,端给它一碗牛奶,它连转动眼珠看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母亲扶着它的头,端着牛奶往它嘴里灌,牛奶顺着狗的嘴巴,往下流。
狗就这么躺着,显得更瘦了,身上的骨头,透过踉跄着的皮毛支棱在那儿,什么都不肯吃,为了让它省些力气,我们不去动它死去的儿子,因为一只苍蝇落在它儿子的身体上它都会有气无力地大吠两声,初夏的空气那么热,很快,院子里就弥漫着狗的儿子的尸味,那么地悲伤。
兽医来过了,狗瘦得象一挂倒在地上的皮毛,只有肚子的前半部分十分醒目地凸起着。
兽医摸了摸狗的肚子,狗想挣扎想叫,却没力气了。
兽医摇了摇头,说狗其实早就病了,它的胃里有个巨大的肿瘤,估计已经把它的胃塞满了。我们突然地明白了,前些日子狗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就是因为它的胃里有个巨大而可恶的肿瘤,狗自己一定知道吧?只是它不会说。
我们看得出来,胃里的那个肿瘤肯定让狗很疼,因为它的身体时不时痛苦的痉挛一下。
兽医说没救了,活着对它全部的意义只剩了痛苦,还是给它打一针吧。我哭,赶兽医走。母亲把我拽回家里,她紧紧地搂着我,眼泪滴在我脸上。
等我们出来后,狗已经走了,它的眼睛,空洞地张望着天空。它一定是在问老天,那个货车司机怎么会没看见它儿子呢?他为什么要让它的儿子卷在车轮下整整跑了半公里呢?
我病弱的狗,它很多天没好好吃一点饭了,还要揣着那个让它的身体疼痛不已的肿瘤飞奔了半公里,为了从车轮下找回它的儿子。
然后,它追到了儿子的尸体,死也要把它带回家……
我们把狗安葬在老杏树下,那是狗的阵地,春天来了,狗能嗅到粉色的杏花香吧?麦子黄了的时候,狗能听到熟透的杏子在夏夜里劈啪劈啪地落在地上的声音吧……
我们再也没养过狗,因为,狗是我们唯一的狗,它走了,我们对它的感情,没有其他狗可以替代,我们把对狗所有的热爱,用无限的思念保留给它。
我们的狗,狗是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