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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十七岁的时候,林海特喜欢别人喊他老大。尤其俞大风喊的时候,最有气势,像武戏里的探子,嘴里嚷着老大,呼啦啦地一路跑过来,仿佛没他罩着,随时都要被人揍个屁滚尿流,这让林海特的脖子,不由自主就昂扬了起来,胳膊往俞大风脖子上一搭,雄赳赳走了,好像要去拯救银河系。

陈小茼就说粗俗,一身痞气的街头小混混才这德行。

林海特就一脸无辜地上下打量着自己,说粗俗吗?有帅成我这样的街头混混吗?

陈小茼就气,说林海特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啊!

林海特说我哪样了?陈小茼扭着头看远处的天,不理他。林海特也去看天,一朵胖胖的白云被风簇拥着,飞快地往西跑。他打了个呼哨,用一只眼角瞄着陈小茼,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陈小茼,对不起啊。”

那会,他们约定,闹了别扭,谁先道歉了,被道歉的那个就要主动亲对方一下。所以林海特经常故意惹陈小茼生气,然后道歉,就是为了让她亲自己一下。

陈小茼小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林海特就故意装傻:”我怎么想的?”

陈小茼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林海特就追在身后,一溜小跑着说:“对不起啊,陈小茼,对不起。”

陈小茼被他追得没辙了,只好停下来,左右看一眼,趁四周没人,在他脸上啄一下就跑掉了。

林海特做腿一软状,就势坐在操场的看台上,冲着陈小茼的背影嚷:“酥了,陈小茼你把老子的骨头亲酥了。”

这时,俞大风扬着一张纸,肥大的蛾子似的跑过来,说:“老大,老大,薛鹏飞又在校报上发表诗歌了。”

林海特嗤之以鼻地摆了一下脑袋,说:“有本事他上《诗刊》发去!”

俞大风说不是不是,笔划着给他看:“藏头诗!你竖着读第一个字。”

林海特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陈、小、茼、是、我、今、生、今、世、唯、一、挚、爱。”

林海特就歪着嘴坏笑,递给陈小茼。陈小茼瞄了一眼,说:“这人真讨厌,老给我写信,我都跟他说多少遍了,再写我就翻脸了,他还写!”

林海特就站起来,晃了晃,说:“你等着。”就走了。

然后,整个学校都传遍了,林海特把文科班的校园才子薛鹏飞给揍掉了一颗牙。

苏大云就是因为这被叫到学校去的,同时被叫到学校去的还有陈小茼的妈妈谢云,因为薛鹏飞的被揍,牵出了林海特和陈小茼的早恋。作为家长,谢云是被叫来谈话的。

因为不上班,苏大云接到电话就骑自行车来了,到得比谢云早,听说林海特不好好上学,早恋还打架,一路上气得鼻子都要歪掉了,等到了,看见陈小茼,一肚子的怒气就烟消云散了,甚至还从背后悄悄拽了一下林海特的校服,说:“小子,眼光不错啊。”

林海特就骄傲地笑了。

尤其是听老师在批评陈小茼的时候,痛心疾首地说她明明是北大清华的苗子,再跟林海特胡闹下去,就悬了,苏大云的嘴,都快笑到耳朵后去了,想不到啊,林海特整天吊儿郎当不像个正干的,还能和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女同学谈恋爱,苏大云顿时就觉得,她孙子的智商和人生质量有了保障。

林海特上了将近两年高中,这已经是第无数次叫家长了。知道像林海特这样的刺儿头,苏大云一个当妈的,女流之辈,肯定震不住,老师都是给林建国打电话,这次也是,可林建国正在去昆明的火车上,只能苏大云来。

谢云比她晚来半个多小时,进门就抱歉个不停。说接到老师的电话,把科里的工作安排了一下就跑出来了,好容易打上车,路上又堵。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一刀一刀地往林海特身上飘,苏大云感觉得出来,谢云的那眼神里,是装了刀子的。林海特居然还没脸没皮地冲谢云笑,没错,是笑,而且是讨好地笑,这让苏大云心里很不是滋味,自打林海特上了初中开始,就跟头横冲直撞的小公猪似的,不开口,就拿眼神顶撞她,那眼球里,好像装了两只朝天撅的獠牙,谁看他一眼,就能被他顶一跟头;一开口,那言语里,好像奔跑着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犊儿,横冲直撞的,直奔她胸口窝子来。原本,她还以为,愣头青小子就这样,没成想,愣头小子也不是随便跟谁都愣的,见了陈小茼她妈,他竟然一脸讨好的笑,像个没脸没皮没自尊的小瘪三!

虽然心里酸溜溜的,苏大云还是冲谢云笑了笑,毕竟自己是男孩子家长么,不管结果如何,自己的态度,得先端正了。

她笑的真诚灿烂,甚至也带了些讨好在里面,但谢云没反应,冷冷的,好像这屋里就没她这么个人。苏大云就讪讪的。

后来,老师批够了,做家长的也道足了歉,一行人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谢云一手拖着陈小茼,走得飞快,唯恐走慢了就会被苏大云他们拖住攀亲家似的。

陈小茼被拽得有点踉跄,脚步里透着反抗和不情愿。

到了教学楼下,谢云一下甩开了陈小茼的手,像甩掉一块挺让她嫌弃的垃圾似的,指着鼻子就斥责上了:“陈小茼!你是不是打算气死我!都高二下学期了,你居然还有心思谈恋爱!跟什么人谈不好?居然是跟全校有名的小混混谈!你还有没有点廉耻心?!”

苏大云知道,谢云这不仅仅是训闺女,是一箭双雕,说话给他们听呢,提醒他们认清形势,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别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苏大云也知道这不是跟谢云掰扯道理的时候,就算现在死乞白咧地掰扯一顿,也远远不如让林海特就此洗心革面,发奋图强来得更带劲,就说:“海特你听见了没?你就不能学学好,让你妈这张脸也找个踏实地方落落脚?”

林海特又瞭了一眼天空,玩世不恭地说我试试看吧。

陈小茼也看穿了谢云当着苏大云母子的面训他的目的,也没客气,说:“妈,我为什么不能恋爱?在古代,像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就算没结婚也都订好终身了,照您这说法,我们的老祖宗全都是不知羞耻的货?”

谢云让她抢白得张口结舌,老半天才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别给我无理搅三分,我告诉你,陈小茼,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和那个小混混来往!”

陈小茼说:“您不觉得您当着阿姨和海特的面这么扯着脖子喊很没修养?”

不得已,谢云这才用白眼扫了苏大云母子一眼:“对没教养的人不必谈什么修养,他们不懂!”

苏大云有点生气了说:“小茼妈,话不好这么说吧?”

谢云强忍了怒气白了她一眼,说:“首先,作为父母,没把儿子教育好,就是最大的失职,放纵没教育好的儿子纠缠别人家的女孩子就是邪恶!”

苏大云啧啧了两声,说:“小茼妈这话你越说越离谱了,海特和小茼好我也是刚知道,怎么成了我这当妈的有意放纵他了呢?”

这时,陈小茼挺着小胸脯说:“妈,您不用烂杏都是别人筐里的,林海特没纠缠我,我们是相互喜欢,等将来我们是要结婚的。”

谢云的脸,已经气成了紫色,说:“陈小茼,就因为你和这个小混混在一起,变得越来越鲜廉寡耻了!”

陈小茼倒也没生气,说:“妈,我就不明白了,爱情多美好啊,为什么发生在我们身上就成了邪恶?发生在大人身上就成了可歌可泣了呢?你当爱情也是南橘北枳啊?”

谢云不好直接跟苏大云说不好听的,本想当着他们的面,数落陈小茼两句,起到敲山震虎的做用,没成想让陈小茼的伶牙俐齿给抢白的半天接不上话茬,整个人显得特是理屈词穷,脸就白了,扬手一巴掌就上去了:“陈小茼,从小我送你去学钢琴学芭蕾学画画,我是照着公主的方向培养你,你就这么回报我?”

这记响亮的耳光,在深秋的校园里,响得格外清脆。

长这么大,这是陈小茼第一次挨打,她捂着脸,眼里慢慢蓄满了泪光,透过泪光瞪了谢云一会,转身跑了。谢云追了两步,可以意识到自己已是中年妇女,跑起来,已没了年轻人的娇俏可爱,而是无处不在地透露着笨拙和狼狈,就停了下来。

走得依然很快。

望着她的背影,林海特切了一声。

苏大云看看他,打了他胳膊一下。林海特说我还以为她能凶我一顿呢。苏大云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知道她为什么不凶你?”

林海特咧着嘴笑。他咧嘴笑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没心没肺甚至很无耻:“怕我急了跟她干起来吧。”

“儿子,别一天到晚地觉得自己人五人六了,人家是压根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林海特突然就觉得这世界很暗淡也很他妈的混蛋,没把他放在眼里!也就是说没把他当回事,这让他想起每天放学路过一个小区门口时,总会有个先天性神经失常的十来岁男孩趴在铁栅栏门上骂每路过的人,骂得特血淋淋特难听,可,从来没人跟他较真也没人对他以牙还牙,这不是大家宽宏善良,而是觉得,他就是一小疯子,一旦和他计较了,反倒掉自己的身价。

林海特特想骂人,甚至找人揍一顿。和苏大云一起回了家,饭也没怎么吃。苏大云以为他害怕了,说没事,我不告诉你爸。

在苏大云眼里,在这世界上,林建国是唯一能震住林海特的人。

林建国是刑警,脾气糙,但粗中有细,一年到头在外面办案,难得在家,所以,每每他抱怨苏大云把儿子惯得无法无天,苏大云都有的是理由,说儿子就得当爹的管,我一女人家,震不住他。其实,苏大云也知道,林海特虽说痞了点,可心眼不坏,脾气跟林建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爱打抱不平,街坊邻居谁家有事需要搭把手的时候,就是天上下着刀子他没推辞的时候。

林海特只是歪头看了她一眼:“妈,你对我很失望吗?”

苏大云想了想,说:“不失望,我儿子,长得帅,心眼好,你要是学习再好点就好了。”

林海特说:“小茼妈妈就是因为这没把我放眼里的?”

苏大云说:“大概是吧,你们么,现在是学生,衡量学生就得使衡量学生的标准,老师不也说了嘛,分分分,学生的命根,一个当学生的,学习成绩不好,就像人在社会上没混好,别人看他就是没本事的穷光蛋,一个穷光蛋,再没点本事,谁能放眼里?不服气的呢,就当个又穷又横的穷光蛋,就像那些整天没事干,在街上晃膀子的混账东西,人见人躲不是怕他,就像大老远看见一泼屎,你知道里面埋着一爆仗,就一定要绕着走,要不然,一脚踩上去,万一踩爆了,溅一身屎恶心人。”

林海特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句:“埋着炮仗的屎。”然后,就咧着嘴,无声地笑,笑着笑着,就听有人敲门,苏大云已经去厨房洗碗了,就喊了一嗓子:”海特,开门去。”

林海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一开门,就傻了,居然是谢云,嗯,是的,两眼燃烧着火焰的谢云。他磕磕巴巴地叫了声阿姨。谢云没应,扒拉开他就进来了,挨间屋看看,问:“小茼呢?”

林海特心里一惊,反问道:“她没回家?”

谢云又剜了他一眼:“小茼没给你打电话?”

林海特说没呢,抬头,看墙上的表,都九点多了,就有点慌,很多可能发生在陈小茼身上不好的事,一古脑儿地挤进了脑子,比如被拐卖啊车祸啊被坏人控制啊……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假想,像一群疯狂的马蜂一样往脑子里拱。几年以后,他才明白,当你真的很爱一个人,当这个你很爱的人和你暂时性失联,你脑子里给TA准备的一定不是开心快乐也不是万事如意,而是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通过想象力堆积到了TA身上,这就是爱,爱,就是怕,怕失去,怕各种各样的让你们不能在一起的失去。就像被动失恋的人,想象离他们而去的旧恋人在新的感情生活里,永远都是不幸福的,永远是需要自己去拯救的。

而这些虚妄的假想,最后总是令人啼笑皆非或是倍觉荒诞不经。事实真相是每个人正在过着的生活,都是他们努力争取来的,也是他们想要的,我们想象的关于他们的不幸,不过是我们难以接受自己被抛弃的凄惨下场而假想出来自我安慰的。

话扯远了,让我们回到林海特和陈小茼的命运当中来。

林海特问谢云有没有给陈小茼打过电话,谢云恨恨说打过了,关机。口气又冷又硬,好像这一切都是林海特造成的,他必须为这事负责任。

林海特也拨了一遍陈小茼的手机,果然关机,就给她发了一短信,说或许呆会儿她会看短信的,话音刚落,有人敲门,谢云有点激动,好像门外站着的是陈小茼,噌地站起来,抢着去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林秋红,眼里的灼灼,就灰烬样地落了下去,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说:“林护士啊。”

林秋红和谢云都是市医院的护士,还在同一科室工作,林海特家的地址谢云就是跟林秋红要的。整个市医院,谁不知道她谢云?丈夫陈明道是青岛市著名小学学校校长,她是市医院的保健科护士长,两口子温文尔雅,都是有修养的人,家风好,教育出来的女儿没得说,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来,样样像模像样,不仅如此,学习成绩也好,北大清华不在话下,在亲戚朋友们眼里,他们家就是家庭幸福的楷模,陈小茼就是前途无量的标杆。她怎么能让人知道她品学兼优的女儿和学校里的小混混早恋了呢?而且她不以为耻,还为这跟她吵嘴,并离家出走了!说出去,简直就是自暴家丑啊!

所以,哪怕林秋红是林海特的亲姑妈,她也没说,只说要林海特家的地址,找他有点事。林秋红就告诉了,知道谢云天性矜持,她不说缘由,碍于要做个不八卦的文明人的修养,林秋红也没问,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见九点多了,估摸着谢云就算是来了,也应该走了,就过来看看。

林秋红是林建国的妹妹,都38了,还待字闺中,周遭亲戚朋友都替她急得要命,可她不急,一个人,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的。其实,谢云没跟林秋红说陈小茼的事,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和林秋红不对付。当年,保健科要提护士长,大家都以为会提林秋红,因为林秋红业务好,是全院有名的林一针,不管多难找的血管,只要到了林秋红手里,三拍两摸,肯定一针扎准,没扎第二针的时候。可后来院长在全院职工大会上宣布任命,保健科的护士长居然是谢云,大家都很意外。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说可能是谢云在背后做工作了。这种事,大家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传来传去的说多了,林秋红就成了那个无辜中枪的人,因为她和谢云是竞争对手,闲话传出来,别人就会下意识地把这些闲话的源头,归咎到她身上。当然,她确实也郁闷过也烦过,但她也瞧不上怨妇似的四处抱怨的人,自己也就不会去实践这种行径,可架不住大家都这么以为。谢云就更有理由这么以为,因为提她做护士长,也在她意料之外,决没有背后运作。

虽说表面上两人谁也没说什么,可心里难免疙疙瘩瘩的,为这,谢云也挺郁闷的,活好好的,就让人说成了蝇营狗苟,虽说不伤骨头不动筋,可这感觉很恶心,遂找院长发牢骚。院长就把林秋红叫过去谈了一席话,说院里也曾考虑过提她护士长,但后来,大家认为,护士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需要协调能力,尤其是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护士长肩上担负着领导全科护士和协调医患关系的重任。领导们考虑了一下,林秋红业务虽好,但脾气上刚烈了一点,在协调能力上,差点火候。这点,林秋红承认,如果她是个那么晓得妥协斡旋的人,也不会三十八了还单身,觉得院长说得也在理,可从院长办公室出来觉得挺不是滋味的,科里那么多护士,没当上护士长的多了去了,凭什么就单单把她叫去谈话?肯定是谢云!就鄙夷得很,觉得肯定是谢云到院长那儿说了什么。

潜藏在两人心里的不自在,就气球一样,无声无息地又大了一圈。

虽在同一科室,但很少往来,反正大多时候她们各自在病房忙来忙去,林秋红回护士办公室,只要看见谢云在,就会继续回病房,谢云回护士办公室,看见林秋红在也会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躲出去,虽没口出恶言,两人之间的别扭,谁都看得出来,但也没人挑破,除了周一例会,两人几乎没同时出现在护士办公室的时候。

可现在,两人在林海特家碰上了,还是因为陈小茼和林海特的早恋而离家出走,这让谢云觉得颜面无光极了了,相互打过了招呼,就僵在了哪儿。

林秋红也不想让谢云觉得自己是过来打探消息的,就问苏大云她哥哥林建国什么时候回来。

自打结婚,苏大云和林秋红就成了冤家对头,她瞧不上林秋红明明就是一市井小胡同出身的护士,却总端了一副优雅小姐的范儿,虽然那会是她和林建国住隔壁房间,单门独户进出,不用和林秋红以及公婆这边搀和,可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加上林建国的职业,三六九出差执行任务,公婆也想做得慈祥称职点,每天做好了饭菜,就探头喊一声,小苏啊,饭好了。

苏大云也挺幸福的,可就看不来林秋红,从不吃剩菜,说亚硝酸盐超标。为这,公婆和她吵,苏大云是嫂子,不能和她吵,但心里看不惯,想才吃几天饱饭啊?就事儿事儿的!心里鄙夷,即使嘴上不说,表情也能带出来,林秋红当然感觉得到,但也不和她吵,只是把生活更往精雕细琢里去了,愈发让她看不惯,比如说,明明就一胡同里长大的闺女,林秋红总把自己倒持得像个艺术世家里长大的孩子,一周一场电影那是必须的,只要有好的音乐会,必去听无疑,最让苏大云不能忍受的是,时不时的,林秋红会为了看一场话剧飞到北京!因为青岛这城市,虽然洋气,但文化底蕴并不深厚,剧院虽然有几家,除了和当地政绩以及政府有关的演出,几乎没有像样的演出。

当时,苏大云心里就忿忿,这得花多少钱呢?就她林秋红一小护士,怎么能支撑起这样一份奢侈而豪华的生活?就怀疑是公婆动用了退休金在背后支援,背后里,就和林建国抱怨说公婆把林秋红惯成这样,以后谁敢娶?林建国说父母也没娇惯林秋红,更没在经济上支援她。钱都是林秋红自己挣的,林秋红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炒股,手里有点钱,她喜欢听音乐会看演出也不是装,是打小喜欢。小的时候,林秋红就喜欢唱歌,喜欢音乐,曾经的理想是去读音乐学院,可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就去读了护士,决定去读卫校的那天,她哭了一晚上,但也没办法,那会,林建国的爷爷奶奶都还活着,既没退休金也没医保,一大家子六张口,就靠林建国父母那点工资。

也仿佛是一语成谶,活得像一株优雅之兰的林秋红果然就没嫁出去。其实,因为她长得漂亮,追的男人还真不少,但能入她眼的不多,有三两看上眼的,谈不多久,也都散了。用林秋红的话说,在这世上,人群是由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组成的,看上去,找个男人结婚很简单,可等你真想嫁了,放眼人群,这所有的男人里,适龄和你恋爱的,也就20%吧,这20%的男人里,能入你眼、让你觉得可以交往的,也只有这群人的20%,在这能入眼的20%里,你和他能达成语言沟通的,也不会超过20%……20%再20%地浓缩下来,你就会发现,那个能让你产生结婚欲望,而他恰好也是单身能娶你的男人,就比凤毛麟角还稀罕了。

林秋红活得精致,连用一只不称心的盘子盛菜这样的小细节都不能凑合,那个将要陪伴她终生的男人,就更不凑合了。林海特十几岁的时候,林建国的父母,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陆续走了。苏大云和林秋红也彻底撕破了脸,大战无数回合,逼着林秋红和他们换了房,让林秋红搬到隔壁他们那间,他们一家三口搬进了原先林秋红和父母住的这三间房。

其实,现在林秋红住的那间独门独户的房子,和这三间原本是一起的,临街的那扇门也没有,是苏大云和林建国结婚前,觉得和公婆以及小姑在一趟房子里洗锅摸勺子的很不方便,就让林建国和公婆商量好了,把里面的门堵上,临街开了扇门,从表面上看,从这趟房子里独立了出去,其实呢,还在一个房产证上。

苏大云看出了林秋红和谢云的尴尬,其中缘由也大抵知道一点,可这毕竟是在自己家里,不管她有多不待见林秋红,她都是林建国的亲妹妹,如果说每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独立阵营的话,对于谢云来说,林秋红也是他们家庭这个阵营里的,遂也不想让谢云打心眼里瞧了林秋红的笑话,忙堆了满脸的笑,让林秋红坐,用带了这嗔怪的口气说:“你哥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出差,把海特丢给我管,你说,就我,要文化没文化要口才没口才的一家庭妇女,哪儿能管得下一大小伙子?!”

林秋红就看看林海特,说:“又怎么了?”

苏大云就用带了些骄傲的眼神睥睨了一眼谢云,说:“这不,人家女孩子妈妈都找到家里了。”

林秋红错愕地看了谢云一眼,本想表达一下意外或是吃惊呢,但见谢云脸上已有了愠怒之色,就把话题岔开了,说:“海特,你都快十八岁了,也该懂事了,能不能别整天就知道闯祸?”

林海特满脑子都是在黑黢黢的街上游荡的陈小茼,担心得不行,没心思接她的茬,就恍惚着啊了两声。

自从林秋红进了门,谢云的脸,就火烧火燎的,没心思继续待下去,匆匆跟林海特说,如果陈小茼来电话,千万要给她打个电话。说完就告辞了,走到门口,突然又站住了,回了头,冷冷看着林海特,说:“你和小茼的事,我不想谴责你,但我希望你能放我们家小茼一马,别再打扰她,她和你真的不是一类人,我知道现在你和她都听不进去,也会对我的话不屑一顾,可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的,等你们都明白了的那天,你会受伤的,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欢小茼,就要为她想想。”

林秋红明白,谢云的这一番不卑不亢,其实是说给她听的,让她不必过分地高估了林海特也用不着低估陈小茼,今天这一切的由来,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笑了笑,但没接茬,想,在这时候,无声,才是最好也最有修养的回击,然后转过头去问林海特:“给你谢阿姨表个态吧。”

林海特一个激灵,仿佛被人从梦游中一巴掌拍醒,说什么?

谢云很愤怒,语气加重了些:“林海特,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纠缠我家小茼!”说完,不等回音,拽开门走了。门被她甩了一下,在空气中自己晃悠了几个来回,就砰地一声合上了。

林秋红晃晃林海特的胳膊:“真的?”

“什么?”

“和陈小茼早恋了?”

“不是早恋,是恋爱。”林海特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林海特忙接起来,急急说:”小茼你在哪儿?打算急死哥们儿啊?”边接电话边往外跑,苏大云在后面追着撵:”海特,你往哪儿跑?”

林海特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小茼。”

苏大云个矮腿短,又胖,追不上走起来虎虎生风的林海特,只好徒劳地追了几步,冲他背影喊:“找到了劝她回家,可千万别胡闹啊。”

林海特的大脚,扑扑地击打着瘦长的胡同,远了。

等苏大云回了,林秋红已回自己那边去了,和她没话说。望着苍老却空落的家,苏大云第一次滋生了被抛弃的凄凉感,就给林建国打了个电话,说海特越来越不服我管了。那会,林建国和俞光荣正在昆明,搜捕毒贩大脚仔,怕打草惊蛇,穿了便装,接电话的时候,正在大脚仔藏身的居民楼下,要上去搜查,接了苏大云的电话,怕周围人听出自己的外地口音,引起警觉,就没敢吭声,只简单地嗯嗯了几声,就把手机挂了。

苏大云就更气了。虽然也知道林建国肯定是在执行任务,不方便说话,可那种你需要找个靠谱的人说说话,却找不到人回应的感觉太糟糕了。

2

林海特是在台东商业街的一间披萨店里找到陈小茼的。

她身无分文,只要了一杯免费的柠檬水,等林海特火烧火燎地到了,才说饿了。林海特给她买了一份薯格,问她干嘛不回家。

陈小茼皱着鼻子,说必须给谢云同学点颜色看看。陈小茼生气的时候,说到谢云就会直接说她的名字。林海特就坏笑,说:“要不我们私奔吧。”

陈小茼说:“那不行,我还想考北大呢。”

林海特说:“北大有什么好?”

陈小茼说:“我喜欢它它就什么都好啊。”见林海特有点悻悻,就又笑着说:”就像你。”

林海特就咧嘴笑,说:“我是你的北大啊?”

陈小茼说:“你就像北大,因为我喜欢,就什么都好。”她风卷残云地把薯格吃完了,说:”如果谢云看见我这样狼吞虎咽地吃东西,肯定得气得鼻子都歪了。”

林海特这才说,谢云到他家去找她了。陈小茼一愣一愣地,说:“难道她以为我会私奔去和你同居?”

林海特一副哈喇子直流状,说:“我是这么希望的。”

陈小茼说:“想得美。”然后,突然把校服袖子撸上去,把胳膊往他跟前一举,林海特的眼睛就直了,也不管餐厅人多眼杂,一下子抱起陈小茼,狠狠亲了一口,眼睛就潮湿了,说:”陈小茼你这个大傻妞。”

陈小茼在胳膊上纹了一朵玫瑰花,玫瑰花下面是陈小茼和林海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两个名字的中间是:love。

林海特就觉得,如果现在需要他为陈小茼而死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皮。但嘴上,只是翻来覆去地说陈小茼你这个大傻妞,你去纹身你不怕疼啊?

陈小茼说敷上麻药一点也不疼。

林海特问她打算怎么办。

陈小茼说,如果现在她回了家,会让谢云觉得,她已经意识到了,以她现在的能力,离了父母是玩不转的,会对她干涉得更厉害。

林海特说要不你去我家吧。见陈小茼拿眼瞪她,知道她误会了,又说:“你去和我姑妈住,她单身。”

陈小茼还是把头摇得扑棱扑棱的,说哪儿都不去,她想找家青年旅社住几天,杀杀谢云的气焰再回去,可她统共攒了二百多块钱的零花,全拿去纹身了。

我们的青葱少年林海特就天真地大包大揽说,小事一桩,他回家跟苏大云要,因为他看出来了,苏大云很喜欢陈小茼。带陈小茼回家,到胡同门口,陈小茼就站住了,说不想跟他进去,这其一是难为情,其二万一谢云又回来了呢?路上,她把手机又开了一次,一开机,就铺天盖地的啊,全短信提示,提示未接电话不是谢云就是陈明道的,短信清一水全是谢云的,最早的短信全都语气咄咄逼人加威胁,再后来口气越来越柔和甚至开始哀求她,就算她不回家,也给他们回一个电话,让父母知道她平安无事。陈小茼没回,又关了机。

林海特兴冲冲回了家,却被苏大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她生谢云的气归生谢云的气,可如果她纵容着林海特不让陈小茼回家,就是心术不正,就是成心拐带人家闺女,让林海特这就把陈小茼给送回家。林海特梗着脖子不肯。苏大云捞起苍蝇拍就要往他身上抽,被林海特跳着脚躲开了,还威胁她说,如果她不给钱,他也不回家了,带着陈小茼去住高架桥底,住涵洞。苏大云知道,林海特天不怕地不怕的,真能干出来,就佯装打算妥协,问陈小茼在哪儿呢?林海特到底还是年轻了,以为把苏大云吓住了,遂骄傲地说在胡同口的小超市等他呢。苏大云嗯了一声,让他到里屋去。林海特以为苏大云要拿钱给他,就进去了,没等站稳,苏大云就疾风一样闪了出去,然后咔嗒一声,门就从外面锁上了。

林海特简直气急败坏,又拍又踹的,活像要拆房。苏大云很得意,在外面哗啦哗啦地丢着钥匙说臭小子,跟我斗,你还嫩了点。说完,就去了隔壁,让林秋红给谢云打个电话,说陈小茼来了,在胡同口的小超市等林海特呢,让谢云两口子赶紧来领回家。

林秋红就打了,特意把陈小茼来找林海特这话强调得特是清晰。谢云又气又急,等她和陈明道赶过来,陈小茼已经不见了,因为对义愤填膺的林海特来说,两扇腐朽的老门,太不扛折腾了,三脚两脚就给踹开了,然后狂风一样地往胡同口小超市跑,到了,拉起陈小茼就跑,跑到估计不会被围追堵截的地方,才大喘着气说和想象得完全不一样,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代沟,就是沟两边的人来自不同的星球!

陈小茼说反正她不想回家。

林海特倒不沮丧,而是仰望着满天的星斗美滋滋说上帝他老人家果然不愧是上帝。见陈小茼没应他,又接着说果然懂得我的心啊。

陈小茼也仰起头,和他一起看满天星斗,说:“我不会辍学。”

林海特歪头看着她。

她又说:“我也不想真正地离家出走。”

林海特说可是我们没有钱。

陈小茼说好多银行自助取款室是24小时开门的,我们进去待着不就行了。

林海特说不行不行,别人会当我们是图谋不轨的。

两人闷闷地坐在栈桥回澜阁的石头围墙上,丢荡着腿,看远处的海,突然,林海特从墙上跳下来,说有办法了。把陈小茼从围墙上接下来,拉着她就走。

走到半路,陈小茼才知道林海特的办法是找俞大风借钱,觉得这事很不靠谱,因为大家都知道,俞大风的妈妈有病,是重度肝坏死,都没钱移植,怎么可能有钱借给他们?

林海特很乐观,说没钱移植肝不等于没钱借给我们,因为移植肝需要好几十万,拿不出来,很正常,可他们只借几百块,谁家没几百块?

陈小茼也觉得有道理,问他想借几百?林海特心里突然没谱,长这么大,他还从没想过,如果不傍依着家庭,一个人面对生活,需要多大开销,胡乱想了一会,说一千够吧?

陈小茼和他一样,也突然心虚,却又不愿承认这种虚,是种惶恐,那种叶子脱离树梢霎那的惶恐,虽然她也晓得这是一种假性脱离,很快就回回归本位,可内心里,隐隐的,开始后悔这此莽撞的出走,但事已至此,就这么回家,难免有点灰溜溜的,索性壮起了胆子,跟林海特去了俞大风家楼下。

因为父母知道他和俞大风好成了一个头,怕是苏大云已经给俞大风的妈妈打电话问过了,就没敢上楼,站在楼下给俞大风打了个电话。

让他下来趟。

如果说林海特学习成绩不尽如人意是太能作了。俞大风成为典型的学渣就是因为他经常做白日梦,譬如常常困惑比尔盖茨有那么多钱,他数得过来吗?数都数不过来的钱还叫钱吗?再要么就陷入到无限的假想里,说要不是我妈病了,说不准我就是富二代了。见林海特瞅着他一脸坏笑,就会一本正经地强调,说真的,我妈说了,要不是她病了,她的印刷社说不准已经发展成大型印刷公司了。林海特说然后呢?俞大风说然后我就是富二代了啊,我想染头发就染头发,想辍学就辍学。林海特说干嘛要辍学?上学多好。俞大风就瞪大了眼,错愕地看着他,说你居然喜欢上学?!就像不相信人类居然会喜欢吃屎!林海特说上学多好,我可以天天看见陈小茼。俞大风眼里的惊异,像微风里挣扎的灯火一样,摇摇晃晃的,灭掉了,说我又没有陈小茼可以喜欢。林海特就从背后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说他臭小子。如果说林海特是学校里的混世魔王,那么俞大风就是混世魔王的死忠小跟班,每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林海特身后跑来跑去,有时候林海特也会烦他,比如说,某些时候,他像机警的地下党,要费尽心机才能甩掉跟踪的尾巴一样整天粘在他身后的俞大风,跑到操场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和陈小茼见面,常常是还没说几句呢,就看俞大风跑得像条丧家犬似地来了,扑哧扑哧地跑过来,大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可找到你们了。好像在某个凶险的丛林里,掉队的士兵终于找到了队伍。林海特就会很烦,说俞大风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没看我约会呢?俞大风就像想献殷勤结果献出了丑的可怜小孩,巴巴地看着他,结结巴巴说对不起。却不走,站一边,低着头,好像悔罪似的,弄得林海特倒不好意思了,觉得俞大风把他当了主心骨,自己却把他当成一根沾着口水的脏骨头嫌弃,有点过分,就过来拍拍他的肩,气壮山河地说走,哥们请你吃东西。然后一条胳膊揽着俞大风的肩一条胳膊揽着陈小茼的腰,往学校门口的小超市去,买一堆乱七八糟但口味劲爆的垃圾食品,坐在小超市门口的长廊下,一边吃一边吹牛。有时候他们也会背对着校园,面壁站着,一动不动,远远看上去,很像在紧贴着墙壁撒尿,其实呢,是在抽烟,有的男生跑厕所抽,但林海特不干,觉得堂堂男子汉在厕所抽烟太猥琐了。

没两分钟,俞大风就卷了下来,说苏大云来过电话,问林海特来没来,他妈说没有,所以,借钱这事,他只能回家试试看,不敢打包票。林海特有点沮丧,让他想想办法,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都好说,可陈小茼不行,他不能让一个女孩子跟着他露宿街头。

俞大风看看陈小茼,把林海特拉到一边,小声问你俩要去开房啊?林海特一愣,打了他一拳,说俞大风我发现你特么的很流氓。俞大风就咧着嘴怪笑,说机会难得么。林海特说你觉得我是那种人么?俞大风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说哪种人?林海特说趁人之危!俞大风说怎么会是趁人之危?明明就是英雄救美嘛!林海特说不行不行,小茼心里不痛快,不合适。又说这样的事,必须发生在花好月圆的浪漫之夜。俞大风就吃吃地笑,说:“老大,别傻了,你知道西游记里的妖精为什么都吃不到唐僧肉?”林海特想也没想就说:”因为有孙悟空。”俞大风说:”错!因为妖精们都想蒸熟了吃,结果给了孙悟空机会。”

林海特心头一凛,说:“俞大风我发现你特么真是长了一张狗嘴!”

俞大风晓得他是真不高兴了,让他和陈小茼在楼下等着,他回家跟柯栗要钱,没一会,就下来了,递给他一张银行卡,说家里没现金了,他妈给了他这张银行卡,用多少自己提,密码是他生日。林海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俞大风我他妈发现你妈才是亲妈呢。俞大风嘿嘿干笑,让他们自己找ATM机提款,等明天上学把卡带给他行了。

林海特给了他一个结实的熊抱,就和陈小茼找ATM机去了。

提了一千块钱,在学校附近找了家青年旅社,前台服务员以为他们要一起开房,从陈小茼的校服上大约也看出了他们是学生,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递给他们一张房卡,林海特说我们开两间,服务员才吃了惊,用看外星来人的眼神打量了他们一眼,但也没多问,又给开了一间房。

拿着房卡乘电梯上楼时,林海特觉得心跳的砰砰的,好像在他胸膛里装着的,不是一颗血肉的心脏,而是一团像拳头那么大的炭火,正咣咣地撞击着他的胸腔,让他都不敢看陈小茼。其实陈小茼也是。乘电梯到10楼,不过半分钟的时间,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出了电梯,陈小茼低着头,匆匆走在前面,到了门口,开了门一闪就进去了,然后砰地关上,好像如果她不是这么决绝地关上门,就会有凶险尾随进去。

她砰地一声关上门,把林海特的心,震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在门口站了一会,样子痴痴的。林海特觉得,就他活过来的将近十八年的人生中,他从没像现在这样,一脸痴痴的贱相,恨不能像撕开一块幕布一样,撕烂命运的胸膛,去拥抱灼热而幸福的时光。

幸福,就是有陈小茼的时光。

他就这么痴痴地站着,不想去他的房间。后来,他手机响了,是苏大云的,吓了他一跳,忙把手机挂断了,关了机。怕陈小茼听见,就晓得他一直坐在门外了,后来,他站累了,就坐下来,依在房门上,想了很多,关于未来的,和陈小茼在一起的……

后来门开了,一闪,他一下子就闪倒了,仰面朝天,陈小茼看着他笑,笑得嘴巴像弯弯的月牙,他也望着她笑,一点也不想起来,想就这么躺一辈子,也挺美的。

陈小茼伸手拉他起来,他从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么傻,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像只没智商的小狗一样,傻乎乎地站在来,看着陈小茼笑,除了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小茼看了他一会,就偎进了他怀里,他能感觉到全身的皮肤,都迅速地滚烫了起来,像烧红的煤块一样灼热烫人,他笨手笨脚地揽着陈小茼的腰,手像一只莽撞的、找奶吃的小奶狗一样在陈小茼身上横冲直撞地到处跑,后来,他摸到了陈小茼小巧而挺拔的乳房,就觉得心脏像要炸掉一样,稀里哗啦地响成了一片,陈小茼闭着眼仰着头,他的唇急急地寻过去,吻她,吻她樱桃一样甜美的唇,后来,陈小茼张扎着从他怀里跑开了,说不行,不行,我还没准备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光着上身,粉色的乳头骄傲地挺立着,闪烁着让林海特情愿为她们去死的诱人光芒。

后来,林海特想,如果那天晚上他蛮横一些呢?可是,他太爱陈小茼了,不会去做她不愿意他做的事情,一点也不行。

那个夜晚,发生了林海特人生中的第一次手淫,在青年旅舍的床上,他拥抱着一只枕头,深深地吻着它的一个角,把它当成了亲爱的陈小茼。

3

俞光荣是在凌晨一点的时候接到柯栗电话的,那会儿,他和林建国已经在大脚仔的楼下潜伏了二十多个小时,如果这电话是别人来的,他肯定不会接,但是柯栗的,他就必须接不可,因为柯栗的肝坏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他给林建国丢了个眼色,挂断手机,走出个很远,才拨回去,柯栗很焦灼,说她手机收到短信提示,有人从他们家的银行卡里提走了一千块钱,银行卡也不见了。

俞光荣吃惊得不得了,柯栗患上肝坏死,关了印刷社不说,家里的钱,流水一样往医院里淌,家底都给淌空了,这张银行卡里,统共不到两万块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医生早就说过,就柯栗的状况,最好进行肝脏移植,俞光荣也去医院做了配型,倒是和柯栗配上了,可一听移植的费用,心就拔凉拔凉的了,三十多万啊,就算他动凑西借能把这三十万凑齐了,术后的扛排异费用呢?一年也得十万左右,他上哪儿搞去?可如果不服用扛排异药,就会前功尽弃,移植的肝脏快速坏死。

这些,俞光荣想一想头就要炸掉,他可以于茫茫人海中擒贼如囊中取物,从不惧怕最穷凶极恶的罪犯,可他怕看见柯栗那张满是病容的脸,因为他毫无办法,每看一眼,他的心就自择得被一双残忍的大手牢牢地攥住了不能动弹。

俞光荣明白,家里这统共不到两万块钱的存款,对柯栗来说,就是活命的指望,因为她的肝坏死要不定期住院,她的印刷社是个体私营公司,当年她其一是因为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很乐观,再就是也是为了节约成本,就没给自己办理养老和医疗保险,所有医疗费用都要自费承担,哪一次住院能掉下几万块这一病就是四五年,家早就花空了,这不到两万,还是她硬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突然的,就囊空如洗了,对于一个随时有可能要被送进医院才能保住命的病人来说,钱,就意味着是命。听柯栗在这边焦虑得不成了,俞光荣有点怕,知道柯栗的病着不得急上不得火,否则会加重病情,忙安慰她不要急,先给银行打电话挂失,等他回去再给处理。

柯栗哽咽着应了,挂了电话,俞光荣的心,却悬上了。他知道,柯栗每一次着急上火之后,都会发病,只要一发了病,她就会肝区疼痛,坐都坐不住。

果然,他心神不安地回了潜伏点不一会,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俞大风打来的,说柯栗犯病了,在家疼得满头汗珠子。

霎那间,把这个世界砸烂的心,俞光荣都有了。无奈身在云南,又不能插翅膀飞回去,就跟俞大风说给你苏阿姨打电话,让她过去看看。还没说完,又觉得这也不行,就算苏大云过去看了,十有八九的可能也是要把柯栗送医院,家里一分钱没有,怎么往医院送?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从潜伏点跑出来,跟林建国把家里大体的情况一说,让他给苏大云打个电话,让她带点钱过去,如果柯栗需要住院的话,请她先把住院费费给垫付一下。林建国说没问题,就给苏大云打了个电话。苏大云还攒了一肚子的牢骚呢,本想跟他抱怨抱怨,就是因为他整天在外办案不在家,她一个女人没煞威,才让林海特越来越无法无天!可一听林建国的口气,再一听是柯栗病了,知道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就忙说了声好,带了一张银行卡就跑出去了。

等到了俞光荣家,一看,果然,柯栗已经疼得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滚,俞大风好像吓住了一样,站一边,低着头,全然不知所措。苏大云招呼他帮她把柯栗扶起来,下楼,打了辆车就往医院去。

等到了医院,一切都安顿好了,才知道柯栗犯病,是因为银行卡莫名其妙就给丢了,还被人刷了卡给急的,就气得很,说:“这样的事,你急有什么用?急出病来自己遭罪还得花钱,你报警啊!”因为林建国和俞光荣是老搭档,苏大云对柯栗比较了解,说真的,前些年,她不是很喜欢柯栗,那会柯栗开家印刷社,虽然挣不着大钱,但比她这个当公交车售票员的,挣得还是要多,也自由,因为林建国和俞光荣的关系,两家人也经常聚会,柯栗的优越感,经常会像太阳的光芒一样,无形却也无声地扩张,她除了穿得比苏大云讲究,给俞大风吃的用的玩的也都比林海特的讲究,都是同龄人,老公又是搭档,难免的,就会让苏大云产生攀比心理,莫名就有了自卑感,所以,每每林建国说要和俞光荣全家聚一聚,苏大云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不能聚的借口。林建国是干什么的?茫茫人海,打眼一看就知道谁不地道的刑警,自家老婆的那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他眼睛,就说你们女人啊,比来比去的,累不累?又说其实俞光荣家的经济状况也不像柯栗表现得那么优渥,俞光荣是从乡下参军出来的,后来转了干,才留了城,乡下还有一家老小长期指望着他支援呢,为这,两口子没少闹矛盾。让林建国这么一说,苏大云就更不愿意和柯栗来往了,觉她虚荣,不是一路人,在一起也是话不投机还要端笑脸伺候着,累得慌。可后来,柯栗病了,印刷社也关了,家里的经济情况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她倒经常过去了,倒不是看别人倒霉了她心里就舒服了,而是俞光荣和林建国经常全国各地办案,把柯栗娘俩丢在家里,柯栗的肝,是说发病就发病,只要她一发了病,林建国就会从外地遥控她过去帮忙照顾。在就是一旦柯栗住了院,俞大风回家也没饭吃,苏大云索性就让他吃住在自己家,几年下来,她不知送了多少次柯栗去医院,也不知帮她垫付了多少次住院费,俞大风更是成了他们家的常客,所以,每每俞光荣说起这些,就会眼里含着泪光,说要不是有苏大云帮衬着,他都不敢想想他们家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苏大云倒也不居功自傲,也不想让俞光荣有太多心理负担,就笑着说:”我这不是为我们家老林嘛,他这人二杆子脾气,办起案来前不怕狼后不怕虎的,有你跟他搭档,我就放心了,你心细,多提醒着他点,让他留条命给我当老来伴。”

自从生了病,随时又可能性命不保,柯栗的脾气也收敛了不少,说话不像以前侵略性那么强了,也开始点头承认别人的观点确实比自己高明了,就点了头,让苏大云帮忙电话报了警。

这一报警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上午,林海特就被从教室里带走了。

警察接到报警,先调取了取款ATM机的录像,根据林海特身上的校服,就给排查到学校来了,然后林海特就被带走了。

高中在校学生被警察从课堂上带走了,一下子,就轰动了全校,连媒体的剖惊动了。

说真的,以着林海特在学校的混账德行,被警察带走,大家虽然吃惊,但不意外,觉得这小子,作成这样,被警察带走,也算情理之中。

然后,苏大云就接到了学校电话,让她去一趟。苏大云正忙活着推着柯栗这科室那科室地做检查呢,忙得焦头烂额的,顾不上。以为学校来电话,还是为林海特和陈小茼的事,昨晚从家里出来,送柯栗到医院,虽然打针用药以后她不那么疼了,可把她扔给俞大风一半大毛头小子照料,还是不放心,就让他回家睡觉了,自己在柯栗病床边打了一夜瞌睡。

脱不开身,学校又催得紧,苏大云就不耐烦了,说不就早恋那点破事嘛,等我把病人安顿好了再说。老师这才说今天比早恋那点事大多了,林海特可能会被除名。

在医院走廊上,握着手机的苏大云几乎要跳了脚,说学校过分,都什么年代了,早恋还带开除的?

可能老师怕她去学校的路上情绪不稳定,出点差错的话负不起责任,只是一味地催着她赶紧到学校来,等到了再详细说。苏大云恼恼地挂了电话,等把柯栗安顿好,刚要出门,俞大风像一枚出膛的炮弹似的冲进来,一把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跑,把苏大云拽得一趔趄一趔趄的,都给弄懵了,说:“大风风风火火的你这是干什么呢?有事说事。”

俞大风一下子就哭了,说:“苏阿姨,海特让警察带走了。”

苏大云脑子里就轰隆一声,想起了昨晚自己跑出来,也不知道林海特有没有把陈小茼送回家,也不知道林海特到最后终究是回家了没?被警察抓走了,难道他昨晚把陈小茼这么着了?陈小茼或是她的家人报了案?这么一想,脑子里乱得跟万马奔腾似的,连脚都挪不动了,只有气无力地扯着俞大风的手,说:“大风你赶紧跟阿姨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大风说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让警察给带走了。

一瞬间,苏大云就觉得脑子跟不过血了似的,踉踉跄跄地跑到街边拦了辆出租车,就往学校去。

到了学校,听老师说完,苏大云眼泪就滚下来了,说:“我知道了,你们不能开除我家海特,他混账是混账了点,可他不是小偷,这里面有误会。”说着,让老师把俞大风叫了来,问他是不是昨天晚上从家里偷拿了银行卡给林海特。俞大风知道瞒不过去了,点头承认,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苏大云的眼泪就滔滔地下来了,说:”大风啊,我知道你对海特好,可你也不能这么个对他好法啊,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偷了银行卡,你妈急病了,海特让警察带走了,学校要开除他,你说你怎么不早说啊?”

见祸闯大了,俞大风也哭了,说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苏大云说:“不管你想没想,现在赶紧跟我去派出所,把事说明白了。”

说完,苏大云和老师以及俞大风一起就要往派出所去,刚走到学校门口,就听身后有人喊阿姨,回头一看,是陈小茼,两眼哭得桃子似的,问林海特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警察带走的。

苏大云定定看着她,心里,也不能说没怨气,毕竟,林海特是因为她才去找俞大风借钱的,也就是说,是因为她才出的事,可又不是她故意。苏大云知道,一年轻轻的小姑娘,脾气可能会冲一点,但脸皮都薄得很,这事要是在学校里闹开了,流言蜚语是少不了的,那滋味不好受。就压了压心头的怨气,说:“小茼你回去好好上学吧,海特没事,是民警搞错了。”

可陈小茼倔得很,还是非要跟着去派出所不可。

4

去了派出所,倒也没费多少周折,俞大风如实说了事情的经过,民警又去医院找柯栗做了笔录,就把林海特的案子消了。

林海特从派出所出来,就看见苏大云像只被偷了鸡崽的老母鸡,雄赳赳地站在街边,一双原本没多大的眼睛,瞪老圆。林海特知道她气得不轻,走她跟前,故做轻松地嬉皮笑脸说:“把您也给惊动了啊。”苏大云扬手就是一巴掌:”小王八羔子,你想让你妈死啊!”说着,眼泪滚滚地往下流,哭得呜呜的,苏大云说:”你老子是刑警,专门抓混账王八蛋的,你想怎么着?非要混账到有一天让你老子亲手把你给逮进去?!”

林海特摸了摸脸,满不在乎地说了声:“什么啊。”一歪头,看见陈小茼哭得泪人似的,心一软,又咧着嘴傻笑,说:”看看,你一哭就更像大傻妞了。”

陈小茼说了声你讨厌,转身跑了,只有俞大风,像被猫擒了的小老鼠似的,站那儿,形容有些猥琐地站那儿不敢正眼看他。林海特没心没肺地咧嘴笑,说:“你小子,自己做贼把哥们陷进来了。”

俞大风说了声对不起。

看上去,林海特被民警带走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事情远远还没结束,因为民警进校带人,给学校造成了恶劣影响,学校决定对林海特进行劝退,苏大云哪儿干?先是好话然后哀求再然后是上窜下跳地大闹,也还是无济于事,教务主任就一句话,高中已不是义务教育了,像林海特这样的害群之马,学校是坚决不能留了,因为其一,留他也考不上大学,其二还带坏了学校的校风,扰乱得其他同学也不能好好学习。

一开始,学校因为这事要劝退林海特的事,苏大云还瞒着柯栗,可她上下左右地哀告了两天,实在没辙了,就跟她说了,想让她以失主的身份,给学校打电话说说好话,对林海特网开一面。

柯栗这才知道事情已闹到了这地步,说实话,这事怨不得林海特,要怨也得怨俞大风,因为是他想在哥们跟前逞能把银行卡偷出去的,林海特并不知情,可不管谁的责任,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是把俞大风暴揍一顿也于事无补了,何况,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一旦自己的孩子牵扯到了某件不光彩的事件里在理清孰是孰非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自己孩子从是非窝里摘巴出来,她怎么能把侥幸地站在事件漩涡之外的俞大风拽进来呢?可苏大云又对她们一家不薄,心里就愧疚得很,一口应了,说打电话恐怕不解决问题,让苏大云陪她去一趟学校。

苏大云觉得柯栗虽然病了,但打了两天点滴下来,看上去好多了,去趟学校马上回来,也就两个小时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就跟护士请了假,带她去了,可苏大云万万没想到的是,柯栗一进教务主任的办公室,噗通就跪下了,求教务主任不要劝退林海特,否则,她就以自己的带病之身跪死在这里。苏大云一看她下跪,也懵了,忙又拖又拉的,柯栗就跟膝盖上扎了根一样,就是拉不起来。

教务主任一下子就毛了,把林海特的班主任叫来了,班主任对俞大风的妈妈身体不好这事多少有些耳闻,就把教务主任拉到一边,把他了解的情况大体说了一遍。教务主任也怕了,生怕柯栗跪出什么事来学校脱不了干系,飞奔去跟校长他们商量了商量就跑了回来,让柯栗起来,说学校姑念林海特是初犯,放过他这一次了。

柯栗这才让苏大云扶起来,跟教务主任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等回到医院,柯栗就发起了高烧,把门诊上的大夫忙得团团转,责备苏大云不该偷偷带她出去。苏大云愧疚得不行,想柯栗突然病重,大概也是心里动了肝火,虽然这些年柯栗被病磨得几乎没了脾气,但像她那么要面子的人,自尊心还是很强的,去学校的那一跪,虽然是她主动的、心甘情愿的,但心里的折损,一定小不了,就难过的不行。傍晚的时候,俞大风放了学,也来了。医生问谁是柯栗的家属。苏大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想俞大风一毛头孩子,怕是做不了什么主也担不起什么事,能担起事的俞光荣还在昆明执行任务呢,就说我吧。

医生让她到办公室去一趟。

苏大云突然觉得不祥,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俞大风迟迟疑疑地,也跟了过去。

果然是,医生说,依柯栗的现状,如果不做肝移植,可能时间不多了。苏大云看着满眼是泪的俞大风,说:“大风,这事得告诉你爸,跟他说,不管任务执行完没执行完,赶紧回来趟吧。”

俞大风说好,当场就给俞光荣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爸,你赶紧回来想办法救救我妈吧,医生说再不给我妈移植肝我妈就不行了。”

俞光荣嗯了几声,心里,却像被一把刀搅着似的疼,那种无可奈何只能看着最亲爱的人一步步向死亡的边缘滑去自己却无力拉一把的巨疼。

俞大风也晓得,他这么嗯,是不方便接电话。

大脚仔就是在这天凌晨抓到的,惦记着柯栗的身体,俞光荣归心似箭,只草草搜了一遍就押着往火车站去了,往火车站去,一路上闷着头不说话。林建国知道他牵挂着柯栗,就安慰他说不会有事的。俞光荣闷闷地笑了一下,其实他很想跟林建国说,不想和他坐火车回去了,想改乘飞机,可也知道,押解像大脚仔这样的犯罪嫌疑人乘飞机,得打报告到省公安厅批准,审批需要时间,报告递上去再等批下来,怎么着也要几天,有这几天的时间他们坐火车也到了,就想商量商量,让林建国自己押大脚仔坐火车,他乘飞机,可又觉得这么做,挺自私,等于是把所有压力和风险都推给了林建国,正琢磨怎么开口,就到火车站了,大脚仔突然说:“哥们,我们今生无冤前生无仇的,你们跟我过不去有意思吗?”

跟犯罪分子打了二十多年交道,各种各样的犯罪分子都见过,被抓后试图动之以情的、装可怜的、试图收买的……各种各样的,林建国见过的多了,就冷笑,说:“我们和你,不用讲什么冤啊仇啊的,就是猫和老鼠的关系。”说着,指了大脚仔的鼻子,说:”老鼠。猫捉老鼠,是因为老鼠得罪了它们吗?我告诉你,是天性!”

大脚仔也不生气,说:“哥们,我们做笔交易行不行?”

林建国知道他还有料,就冷眼看着他:“说吧,我看划得来划不来。”

大脚仔就说在他藏身民居的阳台上的花架下面有个行李箱,里面有一百万现金,原本是打算下周拿着去边境接货的,让林建国把这一百万拿来,由他和俞光荣分了,放他走。林建国就不动声色地笑,但不说话。大脚仔说:“虽然来抓我是你们的工作,可谁也没规定抓捕行动就必须成功不是?回去你们说没抓到不就行了。”

林建国摇摇头,看看俞光荣,说:“老俞,这买卖划算吗?”

俞光荣心思不在这上面,胡乱啊了一声。林建国就拍拍大脚仔的肩,朗声笑着说:“才一百万,我们哥俩没那么贱,不过,还是感谢你主动为国库贡献了一百万。”然后看了一下时间,离他们要乘的那班火车的开车时间还有段时间,就让俞光荣打车回去把赃款取了,他带大脚仔先去买票,再去火车站警务室等他。

俞光荣说好,转身打了辆车就走了。

一连潜伏了两天,怕暴露目标捞不着抽烟,林建国去买完票就出来点了一支烟,想在站前广场抽完了再去警务室,烟在嘴上叼着,眼睛在大脚仔身上瞄着,一手还拽了他的铐子,觉得出不了什么茬子,就算大脚仔是出了名的跑得快,所有才有了大脚仔这个外号,可戴着手铐的人,因为平衡不好把控,想跑也跑不快,这点把握,林建国还是有的,所以,就有点轻心,等抽完了烟,押着大脚仔往车站警务室去的路上,手机响了,是苏大云的,就接了。苏大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林建国说快了,已在火车站了。苏大云绷了好几天的心,一下子就松散了,哭着说:“你快回来吧,家里的天都快塌了。”林建国一惊,问怎了,苏大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林建国给气得啊,就觉得头顶快冒青烟了,刚想跟苏大云说没事呢,就觉得拽着大脚仔的手生生地疼了一下,心说不好,一抬眼就见大脚仔挣脱了他拽手铐的手,撒脚就往站前广场的人群里跑。林建国顾不上多说,连电话也顾不上挂断撒腿就追,追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追上了大街又追进了胡同,大脚仔仗着对昆明地形的熟悉,逃得无影无踪……

林建国累地就像一条酷暑里的狗一样在街上大喘着气,就觉得肚子里有股怒火在拱啊拱的,想找个地方钻出来,这是他做刑警以来第一次抓住了犯罪嫌疑人又让他给逃脱了,给懊恼得不行,在街上兜兜转转地找了好久,直到俞光荣给他来电话,问他怎么不在火车站警务室,他才沮丧地说让大脚仔跑了。

林建国垂头丧气地回了火车站,就见俞光荣拖着一只行李箱,正焦灼地张望,一看见他,就奔过去,把行李箱往他手里一塞说柯栗病得太重了,他得赶紧往回赶,就不坐火车了,去换飞机。

林建国脑子乱哄哄的,加上苏大云在电话里已大体跟他说了点,也没多想,就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吧。

俞光荣跑了两步,好像又觉得不妥,又折回来,问他是不是和他一起换飞机回去。

林建国懊恼地说任务没完成,哪还有脸坐飞机?再说火车票都已经买了,就挥挥手,让他走了。

林建国在火车上晃悠了两天一夜,才回到青岛,而青岛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6wwwflulHSCMWpPekCgeI36OO/jMGZHmuLoqXjzyLL2y9zKQCYPtN0A242PVmBH7



第二章

1

陈小茼离家出走的那天,谢云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要不是陈明道拉着,她就去派出所报案了。

陈明道问:“你以什么理由报案?”

谢云说:“我告林海特诱拐未成年少女。”

陈明道说:“林海特也是未成年少年,他又不是人贩子。”然后劝她,早恋不是强奸,你不能怪林海特,两个孩子是你情我愿,要怪也要各打五十大板。再就是,年代不同了,谢云也不应该拿他们那个又红又专的年代的思想要求孩子。陈小茼说的也有道理,爱情本来是美好的,不能因为他们年龄小就恋爱了就认为他们的爱情是肮脏的,现在连小学里的男女生之间都有相互写纸条的呢,在教务会上他跟老师们说过,如果发现学生有早恋的苗头,一定不要告诉家长,也不要对学生横加指责,因为这会给孩子们造成心里阴影的,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跟孩子们聊天,告诉他们什么是爱情,爱情是两个人被对方身上的优点所吸引,然后要为了对方让自己变得更美好,而认真学习就是为对方变美好的一部分。

谢云就更气了,说:“要不是因为你这套奇谈怪论,小茼也不会把早恋搞得这么理直气壮。”

陈明道继续劝她,再见着陈小茼的时候,不要使用早恋这个词,因为早恋这个词已经被不懂得感情之美好的家长和老师们给用坏了,好像一说早恋就意味着是不应该发生、发生了也是错误的爱情。

谢云气鼓鼓地不理他,一夜没睡,在沙发上坐了一夜,虎视眈眈的,好像做好了准备,只要陈小茼一进门就把她扑倒打一顿。陈明道就笑,说她都快坐成地主恶霸家门口的石狮子了。

谢云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摔倒,把陈明道吓了一跳,要给她量血压,她不让量,早饭也不吃,让陈明道开车把她拉到学校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进学校的人,果然,她等来了陈小茼,和林海特两个有说有笑地来了,谢云推开车门要下车,被陈明道一把按住了,说:“看见孩子安然无恙就行了,你想干什么?”

谢云气得直掉眼泪,说:“我没想到小茼心会这么狠,一夜不回家,也不替我们这些当父母的想想。”

陈明道说:“女孩子么,谈恋爱的时候,哪个会顾忌父母的心情?当年你不也是吗?回头看看当年的我们,对孩子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当年,陈明道是从乡下考大学留城的,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典型的凤凰男,谢云和他恋爱的时候,父母也不同意,可谢云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要嫁,因为父母不同意,她从家里偷出户口本要和陈明道登记。陈明道不肯,说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儿,如果他们硬生生把婚结了,会伤父母的心。谢云当时还很生气,想自己都这么主动了,他还推三阻四找理由,就回家把户口本往茶几上一丢,和父母宣布和陈明道分手了。她父亲很奇怪,问为什么。谢云就把原因说了。谢云的父亲反倒觉得陈明道这小伙不错,靠谱,踏实,也识大体,让她把陈明道约到家里吃个饭,聊了一下,印象就更好了。于是,他们的婚事就柳暗花明了。

陈明道好说歹说,才把谢云劝住了,觉得她昨天一夜没睡,去上班怕撑不住,就给她请了假,让她安心在家等着,放学前,他到学校门口等陈小茼,哪怕是绑也把她给绑回家去。

下午,陈明道也果真去了学校门口,远远看见了两眼红肿的陈小茼,心里还咯噔一下,想起了谢云的担心,这一夜,陈小茼到底是怎么过的?有没有发生什么?

在陈小茼和林海特恋爱这事上,陈明道的态度虽然比谢云开明许多,但有些事,还是不希望过早在女儿身上发生,就有些恼火,竭力忍着,怕表现出来,更引起陈小茼的逆反,待陈小茼走近了,才推门下车,说:“小茼啊,今天该回家了吧?”

其实,就算陈明道不来接,陈小茼也会回家的。从派出所接出林海特,她本想跟苏大云他们一起回家的,可苏大云几乎是苦苦哀求她了,说:“小茼啊,我看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咱就不闹了,好好学习靠大学好不好?”把陈小茼弄得挺不好意思,就讪讪回了学校。原本这一下午,她还苦恼,总觉得不用父母找自己就回去了,显得灰溜溜的。所以,远远看见父亲的车停在学校门口,她的心,一下子就落回肚子里去了,就像一个做了亏心事、无颜进家门的人,终于碰上了一个可以领她进门的人。

陈小茼低着头,任由陈明道从肩上摘下书包,才钻进车里,一语不发。

陈明道按捺着心中的各种情绪跳跃,问她怎么了?

陈小茼这才哭着把林海特怎么去俞大风家借钱,结果俞大风偷了家里的银行卡导致林海特被警察带走,学校要劝退他的事说了一遍。

一下子,陈明道就怒火如焚了,林海特居然敢带着陈小茼去酒店开房!两个愣头青似的年轻人,住了酒店!会发生什么?陈明道一下子就不敢想了,怕一发火把陈小茼火跑了,就强压着,闷着头开车往家走,到了楼下,下车一句话不说就往家走,陈小茼拎着书包跟在身后,像被父母抓回家的逃学小学生。

进门,就见谢云黑着脸坐沙发上,好像已经坐了一万年,就等这一刻似的,听见门响,目光炯炯地就扑了过来。

陈小茼在嗓子眼里叫了声妈,低着头就往自己房间走。

谢云在身后说:“陈小茼!你就不想给我一个解释吗!?”

陈小茼一下子就被激怒了,猛地撸上袖子,露出纹身:“看见了没?这就是交代!我就是喜欢林海特,我今生今世都要和他在一起!”

看着陈小茼的纹身,谢云就觉得脑子嗡地一声,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陈小茼居然会纹身!她居然像社会上的小太妹似的纹身!她从客厅的花瓶里抽出装饰用的鸡毛掸子就往陈小茼身上抽。长这么大,陈小茼从没挨过打,所以,当谢云挥着鸡毛掸子抽过来的时候,她愣了,竟也不知道躲闪,鸡毛掸子一下子就抽到了身,疼地她尖叫了一声,眼泪滚滚地就下来了。

一鸡毛掸子下去,把谢云自己都打愣了,看着陈小茼被打青的额头,她特别想扔下鸡毛掸子抱着她大哭一场,问她为什么不躲闪。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陈小茼!你要气死我?!你说!是不是林海特让你去纹的身?”

陈小茼被打恼了,仰着头,倔强地看着她,不说话。

虽然气,谢云不忍心再打她,扔了鸡毛掸子,抓着她的胳膊声嘶力竭地问:“你说,是不是那个林海特让你纹的?他就想让你变成和他一样的小混混?”

陈小茼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不,我自己去纹的,他也是我纹完了才知道的。”

谢云打死也不相信陈小茼会自己去纹身:“我不信!”

陈小茼说:“你爱信不信,我纹身就是为了让你知道,其实我内心里和林海特是一样的人,所以他才能吸引我,我就觉得他屌屌的样子很拽也很帅。”

谢云回头看陈明道:“你听见了没?这就是你的好女儿,你不是理解她吗?”

陈明道皱了皱眉头,见谢云气得跟要炸掉似的,就知道关于昨天晚上陈小茼和林海特去酒店开房间的事,就更不能问了,要不然,谢云得像个被八路盯上的碉堡,一准包炸。所以,他摆了摆手,说:“小茼,你是不是把纹身当成堕落的一种标志,要堕落给我们看?”

陈小茼再聪明再有主见也是个孩子,仰着小脑袋瞪着他示威不说话,陈明道就晓得了,也知道陈小茼正青春期呢,也不能惹急了,要不然,在这高二的节点上,随便闹出点什么来,都得用一辈子去消化就笑着说:“我和你妈都明白你的心思了,不管你是纹身还是纹了脸,在我们心目中,你都是那个乖巧可人的小姑娘。”

因为学校要劝退林海特,第二天林海特没来上学,陈小茼的心,一天都没在教室里,上午放了学,也没在学校食堂吃中午饭,就跑到林海特家去了,苏大云去医院照顾柯栗去了,就林海特自己在家,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看见陈小茼进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说你怎么来了。

陈小茼就哭了。给她擦泪的时候,林海特才看见她额头青了,心疼得不行,就好像谢云昨晚的那一鸡毛掸子,现在才隔空落在了他的心脏上,就抱着她问疼不疼。陈小茼含着眼泪说不疼。两人抱了一会,陈小茼又说她已经想开了,考不考大学的无所谓了,莫言才小学毕业呢,都拿诺贝尔文学奖了,就算现在辍学她也是高中毕业了,学历也比莫言高,说不准能成一个比莫言还牛的作家呢。说着说着,眼里还含着泪,扑哧就笑了,说:“林海特,我们私奔吧。”

林海特精神一振,说:“好啊,你想去哪?”

陈小茼掰着手指数:“先去西藏,再去东北原始森林,然后去西双版纳。”

林海特难为情地说:“可我们没路费啊。”

陈小茼说准备好了路费的旅游多没意思,我们要一边玩一边打工,挣够了下个旅程的钱就出发。林海特觉得也是办法,说走就走,在家翻箱倒柜,翻出来两千多块钱的现金,上网搜了一下这三个地方的票价,觉得去东北原始森林挺好的,现在青岛虽然已是春天,但东北那边肯定还是漫天大雪,去东北么一定要在大雪封山的季节去才好玩,如果这就出发,差不多还能赶个大雪封山的尾巴。两人决定,事不宜迟,收拾收拾这就出发,带上冬天的羽绒服什么的,陈小茼没冬季衣服,林海特就到隔壁去拿林秋红的他有钥匙,林秋红给他的,让他过去学习的,因为苏大云喜欢看电视剧,尤其喜欢看吵吵闹闹的狗血剧在家学习不如她那边清静。

林海特过去拿了林秋红几件冬天的衣服和帽子,给她留了张纸条,就锁门和陈小茼奔火车站去了,到了一看,去吉林的火车要晚上八点多才有,只好买上票,在站里兜兜转转地瞎看,然后,就撞上了林建国。

其实,当时,林海特和陈小茼手拉着手卿卿我我地胡乱转悠,根本就没看见从出站口出来的林建国,但林建国看见他们了。

一开始,林建国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走到他们身后,就听林海特说:“等我爸回来,要知道咱俩离家出走了,肯定得把鼻子气歪了。”

登时,林建国的鼻子就要气歪了,在路上的时候,苏大云给他打过几个电话,大家里的情况,他已经基本了解了,一路上,还挺愧疚的,觉得要不是自己一天到晚地执行任务不着家,疏忽了对林海特的管教,林海特也就不会作成这样。二十多年的刑警生涯,处事不惊的本事,林建国早就练出来了,站在林海特身后两米远的地方,他迅速地分析了一下,如他断然大喝林海特的名字,就林海特的脾气,肯定不会乖乖站在这儿听他训斥,十有八九会拉着他的小女朋友跑远远的,而他,除了身上的背包,还拖着一装满了现金的行李箱,想追上身手敏捷的林海特他们,怕不是那么容易。

在迅速判断了形势之后,林建国悄悄掏出手铐,迅速靠近林海特和陈小茼,把两人拉在身手的手,咔嚓就给铐上了。

林海特和陈小茼给吓了一跳,打量着扣在手腕上的冰凉手铐,惊得面面相觑,不用抬头,林海特也知道今天他倒了霉了,踩在十三点上了,拽着陈小茼就跑,可两人铐在一起,步伐不一致,尤其是林海特,个子高,步子大,几步跑出去,陈小茼就踉跄了好几踉跄差点摔倒。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铺的是清一水的大理石,要摔倒了,估计会磕不轻,林海特怕伤着陈小茼,就不跑了,转过身,看着步步逼近的林建国,大声说:“你回去跟我妈说,我不想读书了,我和小茼去外地过我们自己想过的日子。”

林建国一把抄起他们的手铐,拖到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他俩塞进去,上了车,才回头隔着出租车前排的不锈钢护栏回头看着他们两个:“满十八岁了没?”

林海特说:“不满十八岁我也用不着你养了!”

林建国也不气,说:“那不成,你不满十八岁,我和你妈要是不养你了,是要触犯法律的,遗弃罪,知不知道?”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老子是刑警,你想让你老子知法犯法啊?!”然后看看陈小茼说:”你就是小茼吧?”

陈小茼也别着脑袋不看他。

林建国说:“家住哪儿?”

陈小茼倔倔地说:“我不回家。”

林建国说那个不行。说着,掏出手机,给林秋红打了个电话,让她给谢云打电话,问问他们家住哪儿顺便把陈小茼爸爸的手机号码要来,一会短信告诉他。说完,往靠背上一依,不说话了。

没几分钟,林建国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跟司机说了陈小茼家的地址,然后给陈明道打了个电话,自我介绍了一下,说陈小茼在他车上呢,一会让他下来接人。

这会已是晚上七点多了,在平常,这个时间陈小茼早就回家开始吃饭了,两口子正急得团团转,打算给学校老师打电话呢,就接到了林秋红的电话,然后就是林建国的,两口子就傻了,怎么也搞不明白陈小茼为什么会跟林建国在一起。

两人一起下楼,在路边站了十来分钟,就看见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了街边,林建国从副驾驶位置下来,和陈明道握了握手,本想跟谢云也寒暄寒暄,可谢云一看出租车后排坐着林海特和陈小茼,脸都气青了,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倒把林建国弄得讪讪的。林建国笑着说他一出火车站就看见两个小东西在火车站晃悠着打算离家出走呢,让他就手给擒了个正着,怕俩小东西撒丫子练他,就手给铐上了,直接拉过来,跟陈明道夫妇当面交人,就算完成任务了。说着,拉开车门,让林海特下来。林海特不下,谢云已经急了,拉开另一侧的车门,往下拉陈小茼。陈小茼也不下车,死死抱着林海特的胳膊,冲谢云大声吆喝说:“除非你答应我,不让我和林海特分手!”

陈明道怕在路边吵吵的街坊邻居都听见,忙给谢云递眼色,意思是让她先应下来。谢云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说:“行,我答应你,行了吧。”

两人这才从车上下来。

林建国怕一开手铐两人又撒丫子跑,开手铐前就自言自语似地说:“只要你俩不影响学习,恋爱就恋爱,我不干涉你们。”说着,冲陈小茼笑笑:”就海特这混小子,能让你这么优秀的姑娘喜欢他,我这当老子的骄傲着呢。”说完,才给两人开了手铐,然后拍拍林海特的肩,大声说:”小子,有眼光!”说着,跟陈明道两口子告辞,说还得去局里交差呢,说完推了林海特一下,让他上车。

林海特不情愿地上了车。

林建国从后视镜里看见,车都开出好远了,林海特还回头张望路边呢。陈明道一家三口已回家了,路边只有一盏路灯黄昏而寂寞地亮着,就说:“小子,知道怎么样喜欢一个姑娘才是真的喜欢吗?”

林海特愣头青似地瞪着他,不吭声。

林建国说:“你得保证让这姑娘幸福,而且让这姑娘的父母也相信你真的能给她幸福,他们才会同意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你。”

林海特说:“我肯定让她幸福。”

林建国说:“你怎么给她幸福?”他突然的这一问,倒让林海特茫然了,忽然脑子一片混沌,一直以来他觉得只要他和陈小茼在一起就是幸福,可林建国又问:”除了在一起,你们得先活下去吧?想活下去你得有份工作拿工资吧?晚上得有地方睡觉吧?一年四季你得有衣服吧?还有,将来你们会生小孩吧?如果你们生了小孩,他得吃奶粉吧?要用尿不湿吧?你要送他去幼儿园要上学吧……这是婚姻生活的最基本条件,你得满足吧?”林海特还是不吭声,可心里,好像悬了一个气球,在虚虚地往半空里飘。

林建国又说:“当然,维持生活有很多办法,不读大学你们也可以活下去,你可以去车间流水线上当计件工人,还可以当建筑工也可以做小生意,只要你用心也肯吃苦,日子也能过得下去,可陈小茼怎么办?你觉得跟着你过这样的日子她就幸福了?她将来也要找工作吧?对,你别说你出力流汗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了,不会让她出去工作,就你能干的那几种活,养家糊口还真有点困难,她不读大学,估计也找不着轻松体面的工作,你让她和你一样去工厂流水线上干计件工人,去饭店端盘子看人脸色?为了生活,你们要疲于奔命,每天都像被人端枪撵的兔子似的,你觉得这样就幸福了?”

自始至终,林海特没说一句话,到了市局,林建国拖出行李箱,让林海特好好想想,如果还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他可以走,去过他想过的生活,他绝不拦他也不会去追他。

可是,林海特在市局门口站了整整一个小时,没走,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想法幼稚可笑,对未来,突然茫然得很,很想和林建国聊聊,像两个男人那样聊。可林建国没心思和他聊,因为他上交的大脚仔号称装着一百万元现金的行李箱里,并没有现金,只有几块用报纸包着的砖头。林建国就懵得很,打电话问俞光荣找到箱子后有没有打开看看。俞光荣说他找到箱子,但箱子上没钥匙,当时他满心满脑子都是柯栗的病情,就也没心思去找钥匙,拖着箱子就跑了。

林建国嗯了一声,说:“大脚仔这王八蛋把我们给忽悠了。”俞光荣问怎么回事。林建国就把情况说了一下,又问他柯栗怎么样了。俞光荣说医生说再不肝移植怕是最后的时机就错过去了,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他已听医生的安排住院做移植的术前准备了。

林建国心情沉重,也没多想,让他安心等待手术,有需要他的,尽管给他打电话。俞光荣嗯了一声,有些欲言又止,林建国以为是手术费用没凑够,就说:“钱不够你吭一声,我没多也还有个少。”

俞光荣说:“暂时不用,之前嫂子给垫的住院费我还没还呢。”

林建国又说:“你要是闷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过去陪你聊聊天什么的。”

俞光荣倒是笑了,说:“不用,这些年咱整天执行任务不着家,也没捞着好好陪柯栗,正好,我用这几天的时间好好陪着她说说话,万一我俩中的一个下不了手术台,就把这几天权当是我补给她的蜜月了。”

俞光荣虽是笑着说的,但林建国还是能听出他声音里的苍凉,说:“老俞你胡说什么呢,你给我好好的,打起精神从手术台下来,咱俩还得再抓几牢房混账东西为民除害呢。”

俞光荣连说了几个成,才把电话挂断了。

林建国看看林海特,一摆头,说走吧。

2

陈小茼跟父母上了楼。谢云用痛心疾首的目光看着她,说:“陈小茼,可以啊,我看你是想当货真价实的小太妹啊?”

陈明道知道陈小茼倔着呢,这会儿,呛着毛上,只会更加激起她的叛逆心,闯出更大的祸。就从背后拽了拽谢云,让她少说话。自己拖了把椅子,坐陈小茼对面,和颜悦色说:“小茼你长大了,我知道,吓唬已经吓唬不住你了,今天我不拿你当孩子,我们像两个成年人一样,心平气和地好好聊聊,行不行?”

陈小茼瞥了一眼天花板,没说话,但也没多少抵触。陈明道知道差不多,就放缓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林海特的,如果我是个女孩子,可能我也会喜欢他,长得帅,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他义气,可是,小茼,恋爱本身很美好,并没有错,可如果你为了爱情放弃了学业前途就不对了,不管你们爱得多么可歌可泣,首先你得有安身立命的生活啊,这一生,你们不能除了恋爱就没其他追求了,我记得你的理想是当个作家来不是?”

陈小茼说:“莫言小学毕业一样拿诺贝尔文学奖。”

陈明道说:“全世界只有一个莫言,是不可复制的特例,他是天才,你认为自己是天才吗?至少我和你妈妈不这么认为,在这世界上,天才是有的,但是极少数的,更多是需要孜孜不倦努力才能获得自己想要人生的平常人,我和你妈都觉得你,也就是个智商中上的平常人,读大学虽然不是必须的人生程序,但是我觉得在人的这一生中,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读大学,大学教给你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学四年的人生经历,如果你错过了,会遗憾终生的,这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尤其重要,你不是想当作家吗?”

陈小茼说我又没说我不想读大学。

“那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谢云忍不住又呛了她一句。

“还不是你们逼的?”

陈明道忙拉了谢云一把,让她去一边坐下:“不说好了由我和小茼谈吗?”又对陈小茼道:”因为我们反对你和林海特恋爱?”

陈小茼撅嘴不吭声,但是默认的姿态。

陈明道放缓了声音说:“要不这样,从今往后我和你妈不反对你和林海特恋爱了,但你不能影响学习,必须以严肃认真的态度考大学,能做到吗?”

陈小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陈明道:“不是给我下的套吧?”

陈明道说不是,前提条件我也说了,必须保证学习质量,端正高考态度。

陈小茼原本板着的一张小脸,笑得跟朵雪白而明净的茶花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搂着陈明道的脖子说:“就是嘛,我就知道您会深明大义的,不像某些人。”说着,冲阴沉着脸的谢云翻了个白眼:”爸,你放心,只要你们答应不逼我和海特分手,我保证考上北大。”

谢云冷冷说:“考上北大也是一个街头小混混的女朋友,我都替北大脸红!”

陈小茼哼了一声。陈明道说:“抽时间去把胳膊上的纹身洗了,一小姑娘不要胡乱往身上纹标记。”陈小茼忙把头摇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洗纹身可疼了。”

“纹的时候你怎么不怕疼?”一想陈小茼胳膊上的纹身,谢云就要气得七窍生烟。

“敷麻药了,不疼。”陈小茼得意地说着,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翻开,说这几天因为林海特的事,她都好几天没正经学习了,得补上,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的父母:”说话算话,我从今晚就开始好好学习。”

陈明道笑了笑,拉着谢云从她房间出来,并顺手带上了门。

在陈小茼房间门带上的一瞬,谢云的眼泪滚了下来。陈明道知道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就拍拍她的肩,扶她去沙发坐了,轻声说,就陈小茼的倔强,目前这样是最妥当的,要不然她真离家出走了怎么办?

谢云也晓得陈明道说的有道理,否则,要不是今天凑巧运气好,让林建国在火车站碰到他们两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想都不敢想,可一想她打小就悉心栽培的女儿,居然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不学无术的学渣,谢云的心,就碎成了雨后的荷花,一瓣一瓣的,每一瓣上都颤着心酸的泪滴。陈明道抽了张面纸递给她,说:“别想那么远,初恋的成功几率是很低的,你越拦,他们越有动力,谁的青春不是顶撞着父母长大的?”谢云点点头,权宜之计,也只能这样了。

林建国带林海特回家,因为林秋红今天上中班,还没回家,也就没看见林海特留给她的纸条,苏大云呢,也是个粗线条的人,也没发现林海特收拾走了一些衣服,只是准备了几个菜,等林建国回来,见父子两个一块进了门,还意外得很,说:“你们爷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林海特没接茬,转身回自己屋了。

林建国说:“小子想拐着人家小姑娘离家出走,被逮了个正着。”

苏大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进去打他,被林建国拉住了,说算了吧。苏大云就把陈小茼的学习情况说了一下,说要真让他们走成了,还不把人家陈小茼毁了么。

林建国点点头,开了一瓶啤酒,给自己倒上,苏大云知道因为大脚仔跑了,他心里挺不舒服的,就说像这种全国通缉的坏种,跑不了,抓进去是早晚的事。林建国嗯,苏大云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柯栗的病,说人就得逼,以前俞光荣拖了今天拖后天,就是凑不齐做手术的那三十万,这可好,拖得医生下最后通牒了,再不换肝柯栗的命就没了,他这才知道急了,手术费也能凑齐了。林建国闷着头喝就,一句话也懒得说。每次执行任务回来都这样,苏大云把憋了好多天的话,一古脑儿地倒给他,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再要么是控诉林秋红又犯公主病了,再要么就是林海特淘得她头疼了……其实,大多时候,苏大云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只要他坐在那儿,听她说,她就很满足了。

末了,苏大云说这一次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林建国就看了她一眼。苏大云仿佛是得到了继续说下去的指示,说林海特是去借钱,压根就不知道银行卡是俞大风为了在朋友面前逞能偷出来的,结果把林海特给折到派出所去了,要不是柯栗拖着生病的身体陪她去学校那一跪,林海特是非被学校劝退不可。

林建国点点头。

苏大云又问林建国去不去医院看看俞光荣两口子。林建国就把俞光荣的话说了一遍。苏大云一愣,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捐个肝不会捐出人命来吧?”林建国说按说不会,可凡事都不敢保证不踩在十三点上。说完了,又觉得自己有点乌鸦嘴,冲旁边微微呸了一下,说:”光荣身体素质好,不会有事。”

一晃,林建国回来三天了,关于行李箱里的百万现金变砖头的事,倒也没人去追究,毕竟是犯罪分子说的嘛,他们嘴里,有实话的时候不多,尤其是对警察说的话。

因为俞光荣请了假要给柯栗捐肝,林建国暂时没搭档,队里也没给他派任务,权当让他消停几天喘口气。林建国天天在队里待着,看看报纸喝喝茶或是出一些本市的警务。有天,局长把队长叫过去了,队长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文件夹,让林建国到他办公室去说两句话。

林建国以为又要给他派任务,进去了,才知道大脚仔在云南边境和境外毒贩子交易的时候发生了火拼,落网了,据大脚仔交代,他之所以在昆明能逃得脱,是他用一百万现金换的自由,他在云南边境和境外毒贩火拼,也是因为这一百万现金,因为他们约好了这天接货,大脚仔没现金接货,却要强行把货接走,境外贩毒团伙不干,双方就动手开火了。说完,队长就看着林建国。林建国也错愕地看着队长,说:“不可能!箱子是锁着的,我和光荣都没钥匙,拿到手就没打开过!”都二十多年的战友了,队长显然既相信林建国和俞光荣的人品,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但是卷宗里的材料白纸黑字地写在那儿,确实不容质疑,而且还有大脚仔银行卡的提现证明,当初他们接到线报,也是因为大脚仔使用一张用别人名字开的银行卡频繁提现,才露出蛛丝马迹的。

林建国拼命回忆,带行李箱回来的路上,是不是出过什么差错?

想了半天都是严丝合缝,找不到纰漏。

队长又让人去赃物库里提出了大脚仔的行李箱,那几块用报纸包着的砖头还在,脏乎乎的,还有水泥渣滓,一看就是从某个建筑上抠下来的。

林建国都快把这几块砖头看破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突然的,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几张包砖头的报纸上,是昆明早报,是他们抓捕大脚仔那天的当天报纸。盯着报纸上的日期,林建国脑子里就像有一列火车轰隆隆驶过,是的,他们在大脚仔落家的居民楼下潜伏了两天零着不到两夜,期间,大脚仔不在家在被抓捕的当天凌晨三点多,才空着两手回到住处,洗刷完毕关灯大约是四点左右,他和俞光荣才冲上去抓的他……离他们潜伏的不远处,就有一处当地报纸的发行点,每天早晨5点,报纸才被运到发行点,送报人员把报纸送到订户信箱,至少要6点左右,各报摊的零售,最早也是这时候开始,甚至是更晚……而他们抓捕大脚仔的时候,市面上根本就看不见当日的报纸!

也就是说,报纸包砖头,是大脚仔被抓捕之后,才被放进去的,目的是掉包箱子里的百万现金!

林建国脑子嗡嗡响,看着队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显然,他目光钉子一样落在报纸日期上的神情,队长也发现了,抽过报纸来看了看,问:“你们是什么时候抓捕大脚仔的?”

林建国不想撒谎:“早晨。”

“从被窝里抓出来的?”

林建国点点头。

“就这天吧?”队长指了指报纸上的日期。

林建国还是点头。

队长目光越来越凝重,好像很是痛惜,转身就出去了,不多一会就回来了,说:“老林,我跟上面汇报了,上面的意思是这几天你暂时不要上班了,配合组织调查。”

林建国很明白,队长只是没把话说得那么直接刺耳,最言简意赅的说法应该是组织上决定对他进行停职调查。

林建国点点头,起身往外走。队长在身后说,最近几天不要外出,外出跟队里打声招呼。

林建国背对着队长,点了一下头,走在春末明晃晃的街上,林建国有种晕眩感,是的,接下来的几天,组织上可能要对他进行没完没了的调查,盘问,还有可能是搜家……

突然,他想到了俞光荣,心脏的位置一阵揪揪的疼传过来,有点窒息,站在街上愣了一会,转身又回了局里,径直去了队长办公室。

队长正在跟几位同事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布置任务,见他进来,突然不说了,林建国猜可能是要安排对他家的搜查,也知道这并不是故意要针对他,而是程序。就笑了笑,跟大家打了个招呼,然后问队长,这事是不是要连俞光荣一起调查?队长点点头。林建国说:“我猜就是这样,我有个想法……”然后就把柯栗的病和俞光荣马上要捐肝的事说了一遍,问能不能把对俞光荣的停职调查延后到他手术完出院再说?

队长说他已经跟上面汇报过了,上面也是这意思,不管怎么说,俞光荣也是老刑警了,这点人道主义还是要讲的,会把对他的调查延迟到术后出院。林建国点点头,说:“我跟光荣多年兄弟,我相信他的人品,也不想在这时候给他增加心理负担,请大家帮帮忙,关于调查这一百万现金的事,还是先瞒着他让他安安心心地给媳妇捐完肝再说。”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跟大家抱了抱拳,转身出去了。

从局里出来,林建国知道,现在,他必须马上回家,把这一切告诉苏大云,要不然,等会例行搜查的警察到了,苏大云肯定得毛,就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一进胡同,就看家门口停了一辆警车,因为林建国是刑警,经常因为有紧急任务警车直接开到胡同口拉上他就走,所以,邻居们倒也见惯不惊。只有林建国知道,今天非同寻常,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把苏大云安抚住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钱,连找都没让司机找就往家跑,推门进去,就见一位警察正在向苏大云出示搜查证。苏大云还一脸云里雾里的,好像这张搜查证不过是林建国的同事为了捉弄她搞的恶作剧,愣了片刻,正要一把夺过来撕,林建国一步闯进来,叫了声大云。苏大云就给笑得跟云开雾散霎那的太阳似的,说:“亏你回来了,你这帮同事又想逗我玩呢。”

林建国揽着她的肩,往里屋去,说大云你听我说,他们不是逗你。然后,剪短扼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又安慰她说,其实就是走个程序。

苏大云愣愣地看着他:“要是所有程序都走完了,钱还是没找到呢?”

林建国也不知道,只含糊其辞说到时候自有定论吧。

毕竟是同事,警察挺客气的,在外屋高声问是不是可以开始了?林建国说可以了,手上使劲按了按苏大云的肩,虽没说什么,但苏大云明白,就是让她沉住气,别上火。

苏大云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听着警察里屋外屋地到处检查,泪水在眼里打转,是啊,多少年了,她和林建国是在公交车上认识的,那会她是公交车售票员,林建国是反扒警察,专门负责她这趟线,她亲眼看着他像头矫健而豹子,把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扒手束手擒来,仰慕得不行了,时间久了,就熟了,经常是林建国一上车,就和她先来个心照不宣的笑,一直一直把她笑成了他的女朋友,后来,林建国调进了刑警队,她呢,公交车都无人售票了,本来,她可以去考驾照当公交车司机的,可林建国说自己要经常外出执行任务,三天两头不着家,开公交车也要三班倒,把林海特一人扔家里没人管,往小里说孩子可怜,往大里说是对孩子不负责任,再说那几年林建国的父母还在世,但也体弱多病,家里真不能没个顶事的人,她觉得也对,就没去考驾照,在家当了家庭主妇,忙里忙外的,也闲不着,因为林建国的关系,街坊邻居家有点什么事,都喜欢跑来找她拿主意,好像她是整条胡同的主心骨,这虽让她很劳碌,但天天都活得美滋滋的。被人信任就是被人送精神大礼包啊,看看那些努力想有点出息出人头地的人,图的是什么?除了金钱之外,还不就是被更多的人认可么。而这些认可,并不是平白无故来的,都是因为林建国,他是保卫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警察呀,在大伙儿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苏大云也常常开玩笑说,林建国就是她的太阳,她就是围着林建国转的月亮,她所散发出来的那点光辉,都是拜林建国所赐。林建国就笑,是的,在这之前的苏大云,除了和林秋红不对付的时候显得有点凶,还是很温柔的,也贤惠,处事公正识大体。

可不管她怎么识大体,林建国是她敬仰了二十年的英雄啊,怎么会沦落为等待洗脱嫌疑的人?

有警察推门进来,苏大云拿手背抹了一下眼泪,起身往外走,她不愿眼看着警察翻来翻去,那样的屈辱,就像去超市被保安拦下当众摸索着搜身。

一出房间门,就见林海特回来了,耳朵上还塞着随身听,见家里站了四五个警察,挺愣的,但也没当事,以为是林建国的同事,以前也常来,他都习惯了,可很快,他就觉察出了不对,因为他看见了在苏大云眼里打转的眼泪,看到了林建国的脸是铁青的,再就是那几个警察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跟林建国两口子说说笑笑,而是在到处翻腾,虽然翻腾的不野蛮,但林海特还是感觉出了一样,就叫了声爸,问:“这怎么回事呢?”

林建国说:“别问了,写你作业去。”

林海特愣愣地地看着每一个人,突然一把揪住一个警察的袖子:“你们干嘛呢?为什么要搜我家?”警察直起腰,和颜悦色地笑了笑,说:”海特啊,放学了?”又看看林建国,林建国并没去接他的眼神,而是把目光挪开了。林海特一把甩来警察的手:”别跟我瞎客套,我问你话呢!”;林建国喝了一声:”海特,大人的事,你少管,学习去!”林海特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这是我的家,凭什么我不能管?”你是未成年人,这个家还是由我说了算!”林建国嗓子高了上去。林海特也不示弱:”爸,你少拿未成年人说事,我跟你说,再过半年我就十八岁了!到底是怎么了?”

苏大云就哭了,说:“海特,你爸停职调查了。”

“为什么呀!?”林建国居然会被停职调查,在林海特听来,不亚于有人告诉他天下的乌鸦是白的:”停职调查就要搜我们家啊?”

苏大云抽泣着说:“你爸他们弄丢了一笔赃款。”

“怀疑我爸贪污赃款?”林海特说着,眼睛都红了,一句话不说,就冲进了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冲出来,带着忽忽的风声就架在了一位正在查看沙发底部的警察脖子上:”滚!你们都给我滚,我不许你们欺负我爸!”

菜刀带着惊惧的冰寒紧贴在警察的脖子上,他吓得张着嘴巴瞥了一眼林海特,说:“海特,我理解你心情,别冲动,你听叔叔慢慢跟你说。”林海特眼里含着悲愤的泪光,说:”我不听,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说着,一步步逼着警察往门口走。

听见声音,林建国从里屋出来,看着愤怒而稚嫩的金刚一样的林海特,他的心,一瞬间就老泪纵横了,可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就沉下了嗓子,威严地说:“海特,把刀放下。”

林海特瞥了他一眼,继续逼着警察往外走:“让他们也走!”

林建国也曾年轻过,知道像林海特这年纪的男孩子,脾气一上来,都是不计后果的愣头青,硬拦肯定不行,就假意不再呵斥他了,对被林海特菜刀架脖子上的警察说:“老孙,要不……今天你们就先回去吧。”说着,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林海特,猛地一把掐住了他拿刀的手腕,往后一掰,拧着胳膊就把他拧到了街上,下了他的菜刀,指着他鼻子说:”海特,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你以为我愿意让他们这样?可是,你知不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回清白!”

林海特梗着脖子,倔强地看着他:“可你明明就不是那种人!”

林建国点点头:“没错,停职调查就是一步步证明我不是那种人!还有!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行为有多危险?你这袭警!你以为警察都吃素的?你以为你一把菜刀能控制了四个警察?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林建国的儿子,其他三个警察中的随便一个都可以拔枪崩了你!”

林海特还是倔强地梗着脖子,瞪他。过了一会,几个警察搜查完毕,让林建国签了字,说:“老林,对不住啊。”

林建国笑笑:“都是工作嘛,相互体谅。”摆了摆手,算是道了再见。

就在那个傍晚,整个胡同里的人都晓得林建国被停职检查了,大家在胡同里遇了,还像往常似的打招呼,但眼里,多少有些询问,林建国都装没看在眼里,打着哈哈过去了。

林海特虽然也经常顶撞林建国,但这并不意味着林建国在他心目中没地位,像大多男孩子一样,对父亲的反抗,表达的不是对父亲的反感,而是对权威的蔑视和不臣服,而父与子的感情,也是在这种对抗中建立并日益深厚起来的。他没法接受心目中曾经是英雄的林建国,突然变成了嫌疑犯!那天傍晚,警察走了,虽然搜查过了,但搜得很文明,每一样东西被扒拉开之后又都恢复原样了,那个依然是整齐的小家,却莫名地冷清,苏大云也没做饭,先是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后来突然问局里为什么不对俞光荣进行停职调查,箱子是他先拿到的,要调查也得调查他!

林建国说俞光荣也会调查的,他马上要手术了,估计要等几天。然后又说关于他停止调查的事,谁都不许出去说,尤其是不能让和俞光荣有关的人知道,然后看着林海特,说:“你听见了没?”

林海特白了他一眼,没吭声。

苏大云嘟哝道:“我看十有八九是俞光荣,要不他怎么突然有钱给柯栗做移植手术。”

林建国一下子就怒了:“苏大云,说话要讲证据!尤其是这种事。”

林建国这一停职调查,苏大云就觉得头顶上的天好像塌下来了一样,压得她都抬不起头来,一刻也不想顶,说:“证据证据!局里没你贪污赃款的证据也把你停职调查了!”

林建国平时话不多,何况他们一家三口就算在家把天吵下来也吵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就不说了,点了一只烟,默默地抽,其实,当他在局里看到那张包着砖头的报纸时,就已明白了个差不多,大脚仔从外面回他藏身的民居时,当天的报纸还没出印刷厂呢,他根本就没机会买,在昆明有机会买当地早报包上砖头掉包的,只有他和俞光荣两个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俞光荣掉的包。

林建国挺难受,尤其是想到将来调查清楚了,俞光荣可能要面临牢狱之灾就难受得心脏里好像塞了块石头。猜到是俞光荣的瞬间,他有点怨气,但很快,就想通了,俞光荣和他一样,常年在外执行任务,顾不上老婆孩子,心里愧疚,柯栗生病后,他也不能留在身边照顾,只能眼睁睁看着病魔蚕食柯栗的生命,很多次,说着说着,市局有名的硬汉俞光荣,眼里闪着泪光。如果赃款是俞光荣掉的包,他也理解,柯栗都生死攸关了,面对能救命的这一大笔钱,他动了心,也可以理解,许仙因为算计白蛇被白蛇吓死过去,白蛇都还不计前嫌地冒险盗仙草救他命呢,何况俞光荣是血肉之躯的人!

见林建国不说话,苏大云以为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又嘟哝说虽说干屎抹不到人身上,可让它蹭两下也挺恶心的,让他们爷俩在街上吵吵的,估计街坊邻居也知道了,谁知他们在背后会怎么说。

林建国掐了烟,冷峻地看着苏大云娘俩,突然扯着自己的右耳朵问还记不记得耳稍上半颗黄豆大的缺口是怎么来的?苏大云知道,他又要说当年俞光荣在最危急的关头,是如何推了他一把,要不然这颗子弹就不是打在耳稍了,而是正中脑门。每次他和俞光荣去外地执行任务,柯栗有什么事要她去帮忙,她又脱不开身事,林建国就会在电话里吼这些。见苏大云没理自己的茬,林建国又道:“俞光荣的右手小拇指为什么打不了弯?还不是为我林建国挡刀被犯罪分子砍的?!要不是他那一挡,我早就被人砍断大动脉当场飙血死翘翘了!他俞光荣不仅是缉毒英雄还是我林建国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你苏大云早成寡妇了,还有你,海特,你早成没爸的孩子了,现在俞光荣为了救老婆的命,要切掉自己的一块肝,你们怎么忍心在这时候去打扰他?这不是普通小手术,是切掉一块肝啊,你们觉得让他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手术台合适吗?好,就算我林建国停职检查是被冤枉了,可冤枉上十天半个月死不了人!”

林建国咆哮完,拿手指一一点着苏大云和林海特的鼻子:“你,还有你!你们谁要敢在外面给我露半个字让俞光荣两口子知道了,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3

在学校里,一连几天,林海特都不搭理俞大风。

俞大风和他说话,他装没听见,中午去学校食堂吃饭,林海特拉着陈小茼大步快走,俞大风就像个被嫌弃的跟屁虫,亦步亦趋地追在身后边跑边喊:“海特,等等,等等我。”

林海特非但没放慢脚步,反倒走得更快了。陈小茼就说俞大风喊你呢。说着,站下,回头张望跑得气喘吁吁的俞大风。林海特不耐,拉起她就走:“等什么等?他又不是自己找不到食堂。”

陈小茼就不高兴了,说:“林海特我发现你这几天很各色啊。”

林海特说我讨厌他。

“他从家偷银行卡是不对,可他不也是一片好心想帮我们嘛。”陈小茼以为他还在为俞大风偷银行卡害他被警察带走的事生气呢。

其实,根本不是,他是把对俞光荣的气迁怒到了俞大风身上,觉得俞光荣不仗义,为了救自己的老婆,却挖了个坑把自己哥们推了下去。可父亲因为这被停职调查的事,又不能说给陈小茼知道,其一,是怕陈小茼憋不住,会去质问俞大风,以陈小茼直来直去的脾气,她真能去问;其二是陈小茼一旦质问了俞大风,这事肯定就得闹到俞光荣两口子那儿。到时候,会闹出什么故事来,他就不敢想了。虽然他和苏大云都深度怀疑俞光荣,觉得赃款的失踪,跟他有脱不了的干系,可毕竟也没抓到他手腕不是?要是真闹大了,俞光荣不能给柯栗移植肝脏了,或是移植了因为种种原因肝脏没成活,都是人命关天的事,就算林海特再年少孟浪,再愣头青,也晓得和性命有关的,都不是小事,所以,除了忍,他只能忍。

可陈小茼又误会了他,觉得他小题大做,俞大风虽然因为逞能偷了家里的银行卡害他进了派出所,但对他,确实是满腔的兄弟情份,这样的是非屈直,他还是拎得清的,除了没好气地生气俞大风蠢,还有些感激,更不会因此而记恨他,只是,眼下,他没法对陈小茼解释,索性,自己径直走了。去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回头,看见陈小茼雄赳赳的,表示很生他气的样子,故意让他看出她已经不想理他了,甚至表现得和俞大风关系很好,打了饭,故意和俞大风坐一桌上吃,一边吃一边冲他这方向翻白眼,俞大风对陈小茼的故意示好,显得很是受宠若惊,还特意跑过来,说:“海特,你过来,小茼在那边。”

林海特知道,俞大风看出他和陈小茼闹矛盾了,过来叫他,并不是怕他吃醋,而是想讨好他。以前也这样,小情侣么,年轻气盛,难免吵嘴。只要他俩一吵嘴,谁都不理谁了,俞大风就成了两边传话的中间人,大多时候,是林海特主动,让俞大风捎句比较搞笑也比较感人的话给陈小茼,然后,两人就重归于好了。可这一次,林海特不想这么早和陈小茼和好,因为只要他父亲被停职调查的事不弄个水落石出,他就会看见俞大风就来气,他又不善于掩藏情绪,一来气,肯定得表现出来,到时候,陈小茼还得误会他数落他。

这种不能解释的误会和数落,来自他最爱的陈小茼,只会让他更加愤怒,愤怒到恨不能把俞大风拎过来暴打一顿。

林海特郁郁地想,或许,这就是爱吧,因为爱陈小茼,他就一点也不舍得惹陈小茼生气,这么一想的时候,自己就悄悄笑了。

俞大风像傻子似地看着他:“海特,你笑什么?”

林海特没听见样,埋头吃饭。俞大风站在那儿,挺没趣的,陈小茼看不下去,就喊:“俞大风你再不吃饭就凉了啊。”

俞大风才回去把饭吃了。

一连几天,林海特和陈小茼不说话,陈小茼好像故意跟他示威似的,不管上学还是放学,都跟俞大风一起走,而俞大风总是贱兮兮地跑过来,说:“老大,你放心好了,你们闹矛盾这几天,我替你保护她。”

林海特就觉得后牙槽痒痒的,抽他一大耳光的心都有了。

4

林建国是接到俞光荣的电话才去医院的。

在医院调整了几天,俞光荣的气色看上去不错,一见他进门,就站起来,问他带烟了没,林建国说带了。俞光荣拉着他就往外走,说好几天没捞着抽烟,都给憋坏了,要出去过两支瘾。

到了院子里,找了张长椅坐了,俞光荣一口气抽了三四支烟,不说话,眯着眼,好像真的让烟给熬坏了似的。

林建国知道,俞光荣叫他来,一定是有话说,但他不开口,他不好问,就和他一起抽着烟看天空。俞光荣点上第四支烟的时候,突然说:“老林,我要是下不了手术台,你帮我多照应着点柯栗和大风。”声音很平静,仿佛他要出趟远门,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对家里不放心。林建国听得心头一抖,有点疼,说:”老俞你瞎说什么呢,不就割块肝么,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小菜一碟。”

俞光荣没说话。

林建国说:“你自己的老婆孩子你自己照顾,别指望我。”

以前,他们也经常相互说这样的话,尤其是进行危险性比较大的抓捕行动之前,都会相互这么托付一下,然后照对方胸口来一拳:“给我好好活着回来啊,我一个老婆儿子就够用的了,不想给别人的老婆孩子做牛做马。”

俞光荣笑笑,说:“人这一辈子,很多事,是不好说的。”

林建国说:“别的事,或许不好说,但就你上手术台这件事,你一定活蹦乱跳上去活蹦乱跳下来。”

俞光荣说但愿吧。过了一会,又说:“老林,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林建国心里又是一咯噔,却郎朗地大笑:“你俞光荣要不是好人,天底下就没好人了。”

俞光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微微点了一会头:“人啊,总有情非得已的时候。”

林建国嗯。

俞光荣突然歪头看着他:“我看新闻了,大脚仔又抓了?”

林建国嗯,飞快想,俞光荣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俞光荣又道:“哪天抓着的?”

“大前天。”

“交代口供了?”

“交代了。”

“有没有新发现?”

林建国摇摇头:“没有。”

俞光荣似乎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个大脚仔,果然名不虚传,跑得真快。”

林建国说:“可不。”

然后,两人就那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又各自抽了几支烟,俞光荣突然站起来,说:“明天就上手术台了,可心里总得不踏实,和你说两句,就踏实多了。”

林建国也笑,说:“别胡思乱想,赶紧做完手术赶紧好,别让那些混账王八蛋们把舒服的日子过久了。”

俞光荣嗯。林建国也起身告辞,走到医院大门口了,回头,看见俞光荣还在看着他背影发呆呢,心里一酸,挥挥手,就走了。

回家后,苏大云问他去哪儿了。知道说实话实说苏大云又会瞎联想,就说出去转了转。苏大云说亏你还有这闲心。几天了,或许是因为心里有希望,觉得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林建国所谓的停职接受调查,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苏大云不想林建国刚被停止接受调查时那么歇斯底里了。其实,林建国知道,俞光荣喊他过去,其实就是想探探底,探探大脚仔有没有交代那一百万现金的事,因为他看到了当他说大脚仔没什么新口供的时候,俞光荣的眼里,刷地就闪过了一道叫做喜悦的闪电。

第二天,因为父母手术,俞大风没去上学,在手术室门口,像只焦灼的小狗一样溜达来溜达去,林建国也去了,和他坐着一起等。

俞光荣是第一个被推出手术室的,脸色煞白,但神智很清醒,冲林建国和俞大风还笑了一下,就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两个小时候,柯栗才被推出来,也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俞光荣是供体,原本身体条件比较好,在重症监护室躺两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了,林建国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父母都在重症监护室,也不需要照顾,可俞大风的吃饭,就成了问题。林建国就让他到自己家,虽然在心里责怪俞光荣,但一想,他是为了老婆,冒这么大风险,也算个爷们了,苏大云就原谅了他,还热情洋溢地挽留俞大风晚上也住这儿,又左邻右舍地叮嘱了一遍,让他们当俞大风的面别提林建国被停职调查的事。

俞大风要和林海特一起睡,这让林海特有点烦,可一想俞大风的爸爸很可能一出院就要去坐牢,又觉得他很可怜。

这是苏大云悄悄告诉他的,如果这钱真是俞光荣拿的,肯定得坐牢。觉得俞大风可怜,就恨不起来他了,虽然对他没好气,但至少是理他了。俞大风好像很受宠若惊,不管上学还是放学,都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

陈小茼还是不搭理林海特。放了学,林海特就骑自行车追她,追上了,把自行车横她自行车前面,说:“陈小茼,你不理我影响我学习。”

陈小茼就饭他一白眼,骑着自行车从旁边绕过去。

林海特就再追上去,说:“陈小茼,我错了,我不该欺负俞大风。”

陈小茼说:“这还差不多。”

陈小茼最讨厌错了也不道歉的大男子主义。

俞光荣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那天,队里的同事约着一起去医院看望他,但没见着林建国,俞光荣就问了一句老林呢?大家嗯嗯啊啊的,好像有些尴尬,但没人正面回答。凭这么多年的刑警职业敏感,俞光荣觉得不对,等大家走了,就想往局里打个电话问问,可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两天,没给手机充电,已经自动关机了,又不便起床,就像等俞大风放学过来,用他手机打电话问问。

这天放了学,林海特和俞大风一起把陈小茼送回家,俞大风说今天他爸出重症监护室,他得过去看看。从陈小茼家回林海特家要路过俞光荣做手术的医院,本来,林海特可以路过医院而不入的,直接回家,可不知为什么,神使鬼差的,就去了。

林海特也来了,俞光荣有点意外,就想从他这儿探听点消息,又不想让俞大风听见,就跟俞大风说想吃橘子,让他出去买,俞大风就一溜烟地跑出去了。俞光荣也不想问那么直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比如你们功课紧不紧啊,想考个什么大学啊,林海特都一一答了,俞光荣问到你爸爸妈妈最近忙什么的时候,林海特吭哧了一下,才说和以前一样。

俞光荣见问不出什么,就说:“海特你有没有手机?”

林海特说有啊。俞光荣说你借我用用。林海特就把手机递给了他。俞光荣又不想当着林海特的面打这电话,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去护士办公室问问他刚做完手术可不可以吃羊肉,说馋羊肉了。

林海特信以为真,就去了。

俞光荣本想直接打给林建国来着,可一转念,连林海特都没说什么,想必林建国也不会跟他说实话,跟同事问,也未必问得出他怀疑的结果,索性就装做是个陌生人,给队里的后勤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要找林建国。接电话的是管内勤的小姑娘,说林建国早就不上班了。俞光荣就觉得心里一紧,问为什么不上班了。小姑娘说被他被停职了啊,接受调查呢。

俞光荣就觉得脑子里轰得一声,就好像什么爆炸了一样,然后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一样的生疼生疼,疼得他心脏都蹦到了嗓子眼,好像要从嘴巴吐出来一样,他下意识地张了一下嘴,大口的鲜血就喷涌而出……

从护士办公室回来的林海特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傻了,足足愣了三四秒,才大喊医生护士,然后,他跑过去,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口吐着鲜血的俞光荣,拿起被子甚至脱下校服想给俞光荣堵上那个正往外喷涌着鲜血的伤口,却又不知该往哪里堵……

后来,医生护士噼里啪啦地跑进来,七手八脚地把俞光荣搬到手推车上推着就往外跑……

当林建国赶到时候,林海特正像个血人似地站在手术室门口,他两眼发呆,好像被吓坏了。俞大风也是这会儿回来的,他看着满病房的鲜血,吓得手里的橘子滚了一地,他赶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看到了林建国正质问林海特,怎么会这样?

林海特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这是,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和护士陆续出来,他们眼神暗淡,完全没有拯救生命成功的喜悦。其中一个医生问林建国刚才患者是不是情绪很激动?林建国看林海特,林海特说我去护士办公室了,我也不知道。

医生说病人一定是受了重大刺激,才情绪激动到肝脏创口破裂,并发了凝血障碍,抢救无效去世……

林建国说:“林海特,你还说你不知道?”

林海特说:“我真不知道。”

林建国一把嘴巴就抽到了他脸上,他指着林海特的鼻子说:“林海特,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林海特也怒了,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说是我?”

林建国一字一顿地说:“就因为你和你妈一直认为我是在替俞光荣背黑锅!要不是我拦着,你早就来了!你怎么就这么等不及呢?我背几天黑锅能怎么着?能死吗?!你凭什么就能断定我这黑锅是替俞光荣背的?你有证据吗?!”

俞大风呆呆地看着,慢慢挪过来,站在手术室门口,看着躺在手术台上面如白纸的俞光荣,又看看林海特:“我爸死了?”

林海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林建国突然大喝:“林海特,你给我跪下!”

俞大风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说:“海特你对我爸干了什么?”

林海特也大喝:“我什么都没干!”转身跑了。

那天傍晚,俞光荣走了。俞大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想问林海特,可他没有回家,手机也在慌乱中被扔在了病房,当他拿着那个血淋淋的手机,站在林建国面前,问为什么时,林建国说没什么,是林海特犯混。

柯栗要在重症监护室待满一周才能出来,考虑到肝移植的特殊性,为了避免发生俞光荣一样的悲剧,大家商量后决定,等柯栗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也不告诉她真相,只告诉她,俞光荣在开胸为她捐肝的过程中,又发现他的肺有问题,但青岛没有做这个手术的条件,就把他直接转院去北京了。

柯栗也信了,问谁在北京给俞光荣陪床,林建国说是局里专门派了内勤。柯栗还是将信将疑,要给俞光荣打电话,林建国只好继续撒谎骗她,说林建国胸部的血管里装了一个特别敏感的小仪器,以后就不能用手机了。柯栗说他一个做刑警的,没手机怎么行?林建国快被她各种各样的问题折磨疯了,只好尽量不见她。

被他打了一巴掌,林海特离家出走了,一连两天没着家也没去学校,手机也没拿,苏大云真疯了,吵得林建国在家呆不住,就一条街一条街得去找林海特。虽然说青岛并不是座特别大的城市,但想找一个不想让你找到的人,还是有相当难度的。

很多时候,林建国觉得他不是找儿子,而是被这个世界放逐了,在流浪。

林海特是第三天现身的,因为太想陈小茼了,就去学校门口等她,两手插在口袋里,远远看着她骑自行车出来,打了一个呼哨就迎了上去。

因为天不冷,这两天林海特是在高架桥下度过的,饿了买个面包,悃了就睡觉,不饿也不悃的时候,就抱着自己的脚,张望这座城市的陈旧街道,如果不是恋着陈小茼,他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让林建国这辈子都见不着他,让他悔恨终生。

他是这么跟陈小茼说的。

陈小茼就哭了,说:“林海特,你觉得这样做就可以从良心上惩罚你爸爸了吗?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最终结果是毁了你自己的人生?”

林海特就愣了,是啊,一个连像样的人生都没有的人,哪儿还有资格奢谈什么爱情?然后,就回家了。

进门的时候,苏大云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听见门响,见是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也不说话,抱着他一条胳膊就哭,就好像他是一个小小的婴儿,被人偷走后又给送回来了。 6wwwflulHSCMWpPekCgeI36OO/jMGZHmuLoqXjzyLL2y9zKQCYPtN0A242PVmBH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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