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强刚收了房,正在新房规划装修,老鲍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当时他正测量厨房阳台尺寸,手机在包里,隐约听见响,就让季苏给递过来。季苏摸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老家俩字,心里就打上鼓了。
和万家强结婚这些年,季苏已经养成了习惯,晓得乡下公婆对传统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很讲究,除非有要紧事,从不主动给万家强打电话。
所以,每当万家强接到老家电话,她的心,总会下意识地一抽,就紧张上了。一紧张,神态里就会有警惕,每每万家强看了,就很是不舒服,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有前车之鉴的不少事实摆在那儿,只要父母主动来电话,不是村里谁要来青岛看病,就是某人要来青岛办事,他的任务呢,就是来看病的他负责张罗医生,别让医院把乡亲当生猪宰了;来办事的他负责打前站,提前把关系给疏通好了,临了,人到了,再给当个一天两天的司机,和吃饭买单的……等等,类似的事,不胜枚举。因为棉花村离着青岛又不远,老家人不管是看病还是出门打工,都愿意往青岛跑,一年下来,万家强两口子不接待个十来拨不叫一年,莫要说季苏不愿意了,万家强也头疼,可再头疼也不成,知道爹娘好面子,张罗着让他帮乡亲忙,其一是善良,觉得万家强在青岛,帮帮忙也就是一抬手的事,其二是爹娘虚荣,让万家强张罗着帮了忙,人家除了念着万家强的情,也忘不了老万两口子,别的没有,好话又不用花钱买,一箩筐一箩筐地往老万两口子跟前端,把老万两口子给捧得开开心心的,让老万更是有了儿子出息,老子才能端得起太爷架子的自豪感。
现在,万家强见季苏拿着他手机,眉头一皱一皱的,就知道肯定不是她喜欢的人打来的电话,但也没问,伸手接过电话,扫了一眼,压着微微的不快,把电话挂断了,然后,打回去。
先挂断,再打回去,也是万家强接父母电话的程序,因为太了解乡下的父母,他们没事从不主动电话他,不是薄情不亲他,而是心疼长途话费,只要万家强接了电话不挂断,父母那话,说得就跟爆炒的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往他耳朵里倾泻,好像稍微说慢了点,屁股上就能让狼逮一口肉去。
电话一接通,就是老鲍的哭声,那哭,好像天塌了地也陷了似的,让万家强赶紧回去,他爸被让派出所抓去了。
万家强就懵了,觉得父亲虽然有父亲的缺点,可最多也就是虚荣了点,爱吹个牛皮啥的,可也不至于把自己吹进派出所啊,就问为什么。
老鲍哭得呜呜的,说不出句囫囵话,把万家强的心,给哭焦焦了,老鲍想说清楚又说不清楚,颠三倒四地让他快点回。万家强就知道事不小,就看了季苏一眼,显然,因为母亲哭得嗓门大,季苏已经听了个大概,卷尺本子什么的都收拾利落了,拎着包在一旁冷静静地看着他呢。
万家强收了线,说我得回去趟。
季苏什么也没说,把包递给他,仿佛在说,不用说,她已经料到了。
万家强觉得就这么走了,还是有点不妥,就又说了句我妈说我爸进派出所了。
季苏说我听见了,然后问:“你爸这是怎么了?”口气里带着点烦。
万家强既不能对她的口气表示不满,又不想表达对父母的抱怨,就说了句谁知道呢,等我回去看看再说。边说边往门口走,季苏跟到门口,说早点回来,咱房子得赶紧装起来,十一之前得搬家呢。
万家强说好,知道季苏烦着呢。自打结婚以来,他们真被老家的事无巨细折腾烦了,烦到只要一看到电话是从老家打来的,心脏里就跟给人装上了个二踢脚似的,砰砰地开炸。
季苏有心数落公婆两句,又怕万家强有情绪,要跑一百多公里的路呢,带着情绪开车人会毛躁,就把火压了回去,说路上慢点开。
万家强嗯了一声,就进了电梯。
下午,季苏还有课,本想让万家强把她捎到公交车站来着,可又怕在路上忍不住跟他抱怨公婆在这时候添乱,让他更烦,就没张口,只说让万家强先走,她再打量打量房子,琢磨一下装修方案。
万家强松了一口气,如获大赦似的。
一路上,开着车就想,怎么会有这种心情呢?好像离开季苏的视线就像小偷离开警察的视力范围一样放松。想来想去,可能是自己也觉得这些年是对不住季苏的吧?
他知道,因为老家的事,季苏跟着他受了不少委屈,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清楚着呢。也是因为他的嘴上不说,季苏一直觉得他愚孝,只顾着他们万家人的感受,不管她有多委屈有多难。其实,怎么会是这样呢,他不说,只不过知道在年迈的父母和从乡下跑到城里讨生活的弟弟那儿,除了他这个大哥,别指望。他要附和着季苏的心思,说老父母和万家顺他们上来一阵挺不懂事的,以后还怎么义无反顾地帮他们?
万家强像知道自己的优缺点一样,知道自己家人身上的毛病在哪儿,可不管有多少毛病,那都是生养了他的父母和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不是?他们遇上了事,让他甩手不管,他做不到,也狠不下心。虽然季苏也强调过,不是不管,但管也要有管的分寸,譬如,他怎么管父母都成,可不能把整个棉花村的责任都承担过来吧?
万家强知道她说的对,可想想老父亲殷切的眼神,那个不字和推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父亲也说了,就是因为儿子帮了棉花村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忙,他这个做老子的才有走到谁跟前都有背着手挺着胸脯的谱气儿,哼,这威望,连村委主任村支部书记都只有仰望他后脑勺子的份!现在,乡下生活也好了,在经济上老万两口子虽然没给得了万家强什么接济,但也没累赘着他。父母养育了他一场,他能给父母的,大概也就是这扬眉吐气的精神头儿了吧?在物质并不匮乏的当下,自己操操心跑跑腿就能让老人活得在人前有脸,人后有底气,他好意思说不吗?
一路往家狂奔着一路想,父亲到底是因为什么进了派出所,想来想去,就觉得十有八九是和姑妈万春燕闹起来了。最近,只要他往家打电话,母亲就控诉上了,控诉万春燕的蛮不讲理和父亲一贯的滥好人德行,都快把她气死了。
万家强打小就知道父亲有多偏袒姑妈,譬如姑妈爱吃樱桃,他家菜园子里的樱桃熟了,父亲就会贼眉鼠眼地摘上一小筐,打发他给姑妈送去,就这样也没落姑妈一句好,说父亲欠了她的,这还债呢。
万家强也知道姑妈所谓的欠,就是她出生的时候,爷爷在院子里栽了棵楸树,说等万春燕长大了,树也就大了,正好砍了给她做嫁妆。可万春燕结婚的时候,老鲍不舍得砍,恁大一棵树,夏天能给院子遮不少阴凉不说,万家强和万家顺弟弟兄俩都喜欢在树下玩,砍了怪可惜的,就让老万赶集买了棵差不多大的树给万春燕打嫁妆,把这棵老树的命给保住了。嫁妆万春燕也收了,却醉死不认那壶酒钱,说虽然买的树也是树,可比起亲爹给栽下的那棵,还是差远了,起码味儿不对。就这么着,那棵茂密密在院子里的大树,就成了老万欠下了万春燕的象征,成了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万家强能想象到母亲和姑妈为条夹道吵得鸡犬不宁,却没想到会把父亲给折腾进派出所,可见这饥荒造得不轻,心下一急,就把车开得风驰电掣的,出城不到二十公里,万家顺来电话问走到哪儿了,万家强这才想起来,因为走得急,忘记招呼万家顺了,就说出城有段距离了。万家顺就带着怨气说哥,咱爸出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回去吗?
万家强知道他是心疼油钱,想搭顺风车,不由得,就有些恼火,不就十升油么?和父亲相比,哪头轻重,掂量不出来啊?但还是梗了几下喉咙,把火压了下去,就说已经出城好远了,不可能回去拉他,让万家顺自己开车回。
万家顺悻悻的,把手机往储物箱里一塞,扶起了暂停服务,打量了一下四周,见离陈玉华工作的超市不远,就打了方向,转过去,跟陈玉华说了家里的事,末了说得去趟。
陈玉华挖了他一眼又一眼,说你爸不本事挺大的嘛,咋还让人治到派出所去了?
万家顺转身就走。
陈玉华忙追出来,一把拽住他胳膊:“都进派出所了,你爸该不会把你姑妈家的房子给点着了吧?”
“想什么不好?我爸有那个胆还没那么狠的心呢。”万家顺甩开她的胳膊,说听说砸了不少东西,还把老金也给拿铁锨拍了。
陈玉华吓了一跳,说这不得赔啊?
一听她这么说,万家顺就觉得自己胸口想想给人猛地咬了一口似的,愣了一下,喃喃道:“不会吧?”
陈玉华帮又把手里的饼干往货架上一塞,恨恨说:“不会吧不会吧!东西毁了不少,万春燕能饶了你们家我我就头朝下一路拿着大顶回棉花村!”说着,把工作服一脱,就往收银台去,说我跟你一起回!说着,就请了假,拽着万家顺出了超市,就让他给万家强打电话。
万家顺问干嘛。
陈玉华翻了一个白眼,说出这么大事,你哥不回去啊?
万家顺这才明白她也是想搭万家强的顺风车,就说我哥早走了。
陈玉华瞪大了眼,不相信似地说你就没说让你哥捎着你?
万家顺说说了,晚了,打电话的时候我哥已经离城好几十公里了。
陈玉华这才气哼哼地说这一折腾,车捞不着跑了不说,还得搭上汽油,你爸妈真是,都多大年纪了,就不能省点心啊!
万家顺顾不上和她叮当,说别絮叨了,说不准这会儿大哥已经到了,他回去得太晚不像话。然后看着陈玉华:“真跟我回去?”
“不真跟你回去我请假干什么?”
“全勤奖不要了?”
“什么狗屁劝不全勤奖的,不就一百快钱嘛!”说着,把副驾驶的门关上:“让你自己回,我不放心,得回去看着点!”
“我又不是三岁两岁孩子,用得着你看了?”万家顺边嘟哝边发动了车子。
“我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爸妈?三套两套的,你那张破嘴就吹上了!知不知道进了城的人吹牛是有代价的?”
“知道,牛吹大了,老家有事用钱的时候得往外多掏。”万家顺无可奈何地说:“老婆,你就放心吧,我对钱比对爹娘亲。”
陈玉华又哼了一声,翻了他一个白眼,说:“见了你爸妈,咋说咱在城里的日子?”
“房不一间地无一垄,为了在城里按家立命,我们起早贪黑不容易。”万家顺像背课文似地说。见陈玉华又指着她自己的鼻子,忙补充了一句:“玉华更不容易,自从跟着我进了城,又是带孩子又是打工的,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陈玉华噗哧就笑了,打了他胳膊一下:“去你的,连喘气都没工夫了那是死人。”说完,让他先到蒙古路那边扎一头,万家顺问干嘛?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到了蒙古路,陈玉华让他在长途站旁等等,她进去上趟厕所,万家顺怕回去晚了万家强说他,有点急,催她快着点。陈玉华啥也不说,下车就往车站里跑,好像真的很内急似的,没几分钟,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三个拎了大包小包的人。
万家顺就在心里噗哧上了,晓得陈玉华去长途站上厕所是假,去拉俩客人把油钱挣回来才是真格的。
陈玉华连招呼没跟他打,就掀开后备箱让三个人把行李放进去,又把三个人在后排座上安排妥当了,才一脑袋扎进进,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万家顺:“怎么样?”
万家顺冲她竖了竖大拇指,说老婆,我万家顺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全仰仗你了。把后座上的三个说得云里雾里的,活像被土匪绑了票的良民,突然嗅出味不对了,有慌慌张张的怕,在脸上显了出来。
陈玉华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就回头笑着说:“大哥,我们真不是拉到僻静处宰客的黑车,这不,我们要回趟棉花村,捎上你们三个,我们把油钱挣出来,你们花坐大客的价钱坐小车回去,多好,咱这叫拉屎扒地瓜,一举两得。”
后座上的三个人才放松下来,一路上,后座上的三个,直夸万家顺有福,娶了个理家过日子的好手,把陈玉华给恭维得飘飘然的,那些原本担心着回去要帮着公婆掏赔偿的不快,就少了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