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上钱,看着父亲出来了,万家顺两口子就回青岛了。
万家强送父亲回家,劝了一路,和万春燕家东家西家地住着,差不多就行了,别往冤家对头里掐。被万春燕送进派出所关了半天的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呢,老万板着脸不吭声,像随时要发脾气的张飞。
别看老万平时把吹嘘儿子当饭吃,可在儿子跟前,从来都威严得很,尤其他火大发了的时候,看着儿子噤若寒蝉,他那颗藏在暴怒的脸背后的一颗心,就美滋滋的,儿子大了也出息了,还能在他这当爹的跟前敢怒不敢言,这说明了啥?说明他老万教子有方!治家有道!他这当爹的到老还被儿子当一家之圣尊着敬着!
每次开车进村,万家强就高度紧张,因为街巷不仅七拐八扭,还窄得很,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曾几何时,老万曾经吹过,等万家强混得再牛点,就喊他回村把路给修了,不指望村委那帮吃人饭不干人事的了。因为这,被老鲍骂得好几天抬不起头来。老鲍说整个棉花村就显着你了啊?莫说咱家强还没混大发了,就算他混大发了,也得先顾着自己家里吧?有给村里修路那钱,干啥不好?给万家顺盘辆车开着不行啊?帮万家顺在城里买套房不好啊?!老万让她骂得脸上挂不住,抡起巴掌来就要扇,老鲍白眼一翻,就挺了过去,这才了了事。
万家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子,老万突然说停,把万家强给吓了一跳,以为车轮轧着了什么,忙熄了火问怎么了。老万推开车门说买条烟去。说着,下了车,背着手往街边的小卖部去。
村里一共俩小卖部,一个在村南一个在村北,门前都有八九十平方的空地,栽了几棵楸树,地面拿水泥抹起来了,农闲的时候,树下经常一团一簇地坐着聊天的、下棋的、打扑克的,东家的长西家的短过了这个的嘴又入了那个的耳,万家强就玩笑说小卖部就是棉花村的新闻中心,譬如现在,他明白,父亲根本不是想买烟,而是用这种方式向大家宣告,他老万从来不做不占理的事,这不,去了一趟派出所,又毛发不损地回来了。
万家强忙下了车,追过去:“爸,我给您买。”
其实,老万要的就是这个范儿,儿子有出息,老子想要啥儿子都抢着给买单。
见老万来了,小卖部门口一拨人,心思都从扑克上挪开了,三三两两地站起来跟老万父子俩打招呼,见父亲回应大家招呼的时候,很是有下乡干部的范儿,万家强就憋不住想笑,爷俩进了小卖部,老万要了一条南京。万家强习惯性地掏出钱包,还没等打开呢,突然想起刚才给父亲交罚款,已经把钱包打扫干净了,就尴尬地问能不能刷卡。
老板就笑:“家强你别逗庄户人耍笑,我知道现在你们城里人兴刷卡,可咱这是在乡下。”
万家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上午去收房了,物业费必须交现金,把钱包交空了。
老万本想借着买烟炫耀炫耀儿子的孝顺,没成想炫成了尴尬,就挺不是味的,顺嘴嘟哝了一句现在的城里人,不管买什么,就知道刷卡刷卡,还有家顺,陪我赶趟集就买个仨瓜俩枣的都嚷嚷着要刷卡,我看你们刷卡刷得都快不知道钱长什么样了!
万家强知道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往外走的时候,又跟老板说:“三叔,以后我爸来买东西,都记帐上行了,帐等我回来再算。”
老板说了声好,不忘恭维老万两句:“老万,有福哇!”
老万用鼻子哼了一声,就出了门。
爷俩回了家,老鲍的眼睛还红肿着,见老万进门,忙上下打量了一番,把老万打量恼了:“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去坐了十年八年的大牢刚出来!”说着,扬着脖子冲院墙东面大声嚷嚷:“人家民警就是把我请过去问了问情况,这不,啥事没有就让我回来了!”
老鲍不信,问万家强:“真啥事没有?”
万家强支吾说没事。
作为母亲,老鲍当然了解儿子,知道万家强打小有个毛病,只要一撒谎就眼神躲闪,见他眼神闪得像蝴蝶的翅膀,就一脸的半信半疑,说没啥事咋把你爸弄派出所里去了?
老万就火了,冲着院墙外大声嚷嚷说:“你当派出所跟你们娘们似的?人家那儿丁是丁卯是卯,谁的理就是谁的,没理你说破大天也没用,我老万没做啥对不住人也没做屈情理的事,莫说派出所,就是国务院也不能把我怎么着了!”说完了,气咻咻地撕开刚买的烟,拿了一根点上,继续嚷嚷道:“你当咱家强的大学白上了?外面头头面面的人物认识得多了去了,莫说咱有理,就是咱没理也能整治出咱的理来!”
老鲍晓得他是嚷嚷给街坊邻居听呢,就懒得和他磨嘴皮了,问万家强在城里的生意怎么样,万家强说还行,老鲍望了望天色,问今晚回去不。万家强说回,得赶紧回去研究装修,国庆节前无论如何得把家搬了。
为了买新房万家强去年就把旧房卖掉了,只是和买家商量好了,房价上优惠一点,但得让他们住到今年国庆。买他们旧房的是季苏的同事,如果到了约定的日子不搬,会让人说三道四也会让季苏为难,这些老鲍他们都知道,就说简单炒俩菜,让万家强吃了再走。
知道说不吃母亲会心里不过意,万家强就说好。
一会功夫,老鲍就炒了俩菜,万家强帮着端到炕桌上,就见父亲从半橱上摸过五粮液酒瓶子,往外倒酒,就诧异得不行了,说爸,这瓶酒您从过年喝到现在还没喝完?
过春节的时候,万家强捎了两瓶五粮液给老万。就父亲的酒量,一瓶白酒能喝三天就不错了,可这都 6 月了,每次回来都看见父亲拿这瓶子倒酒,就困惑了,以为只有自己回来,父亲才舍得喝这酒,就又随口说了句:“爸,酒给了您,就是让您喝的,您别不舍得,再说了,已经开瓶的白酒时间一长酒香就跑光了。”
老鲍正好端着一盘小葱拌豆腐进来,就没好气得挖了老万一眼,跟万家强说:“就你那两瓶酒,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招呼亲戚朋友喝出来了,你是没瞧见你爸当时那牛劲,好像离了他,别人这辈子就喝不上口五粮液了!”
万家强错愕地拿过酒瓶子闻了闻,就笑了:“爸,敢情您这是灌的二锅头啊。”
“一天到晚打肿了脸充胖子,弄得咱整个棉花村没不知道的,你爸养了俩有出息的儿子,尤其是老大!在城里有房有车有产业,供着他爸天天喝五粮液呢!”老鲍拿筷子往万家强眼前夹了些菜:“吹不要紧,你多少也得靠点谱,你也不问问,咱这方圆多少里,有钱的人家也不是没有,谁家能天天喝五粮液?你还真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了?”
万家强也觉得父亲虚荣得有点过了,遂说:“爸,我妈说的也对,您想想,虽然没人知道您这瓶子里灌的是二锅头,可二锅头您哪儿来的?还不得出去买啊?您光买不见您喝,时间长了,人家还不得犯嘀咕啊,您见天家喝五粮液,还买二锅头干啥?”
“我买二锅头干啥?我洗脚我浇花我倒了洒了我愿意,管得着吗?”老万嘴硬着,其实他也没出去吹自己喝的是五粮液,就是觉得把二锅头灌到五粮液瓶子里,喝的时候,无端地,就觉得多了些气势。
万家强知道,父亲和姑妈的纠纷,从表面上看是解决了,但梁子埋得更深了,以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谁也不敢说。就再三叮嘱,他和万家顺不在家,要凡事忍让,至于被万春燕占了去的夹道,占了就占了吧,他在青岛成家立业了,肯定不可能回老家,万家顺一家三口的户口虽然还在家,可两口子正卯足了力气攒钱买房呢,也没打算回来,所以,所谓夹道,争来争去的,对他们家来说,真没什么实际意义。
可老鲍说了,不管他们回不回来,她和万春燕争的不是个夹道,是一口气,自从结婚,万春燕就没少刁难她,现在她都土埋半截了,还让她欺负?没门儿!她咽不下这口气。
万家强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闷了半天才说:“要不您二老就去城里住段时间,也落个眼不见心不烦,等心里这口气顺溜了再回来。”
老鲍更不干了,说:“想什么不好?我行得正站得直,倒让她欺负得避出去,还有天理么?”
话说到这份上,万家强知道再劝也无益,吃完饭,就往青岛赶,赶到家已经九点半了,季苏正兴致勃勃地在网上看家具,听见门响,也没起身,招呼万家强过去看她看好的沙发。
万家强累得全身跟散了架似的,瘫在沙发上不想动,两眼直直地望着她背影说你先收藏了,我改天再看。
季苏说网上的家具从看好了到下单到运回家得一两个月呢,得早点定下来。一回头,见万家强两眼发直地看着天花板,就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起身,坐到他身边,问老家那边到底是怎么了,万家强就把家里的事大体一说,两手一摊说:“我妈和我姑妈杠了三十多年了,谁也没办法。”
关于婆婆和姑婆婆的矛盾,季苏大抵知道一点,觉得特好笑,以前,她听万家强说万春燕养了只母鸡天天下蛋,突然有一天没下蛋,她就怀疑是自己下田的时候老鲍翻墙进去把鸡蛋偷了,姑嫂俩狠狠地干了一架,把水缸都砸破了。季苏听了笑得直不起腰,倒是万家强不好意思了,觉得季苏的这笑法,像在笑一对洋相出尽的小丑,从那以后,关于母亲和姑妈的矛盾,就很少和她说了。
听说万家强一个人承担了公公的罚款,季苏心里也有点小小的不快,说爸是你和万家顺两个人的爸,凭什么你自己掏罚款?
万家强吭哧了一会说这不我主动说要替咱爸掏的嘛。
“你主动就得你掏啊?”季苏挺不高兴的,虽然他们家有工厂有房有车看上去挺体面的,可在钱上也宽敞不到那儿去,其一,作为小型民营企业,资金链一直是个问题,这不是万家强经营得不好,是全国性的,因为资金周转不灵,发不出工人工资,万家强让工人堵在办公室回不了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其二是他们刚买了房子,还贷着款呢,钱上紧张得她都不敢去实体店看家具。连装修加家具,他们一共就留了十万块钱。万家强在老家这一大方,就等于是送出去了一个她看好了却舍不得下手的茶几。季苏在心里默默地换算着,说不就个破夹道么,占了就占了去,闹成这样,至于么?
万家强虽然也是这么想的,可季苏一说出来,就觉得有了指责的意思,父母就这样,有再多不好,自己可以抱怨,却不愿被别人挑剔,原本,借陈玉华钱的事,想告诉季苏来着,可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如果说了,就是雪上加霜地找数落,遂默默听着,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