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郎住在邻家,却不是邻家的孩子,他的家在白雪皑皑的东北森林里,那么小的孩子,就有了修长的腿,脸上有茸茸的毛毛,阳光下闪烁如金,他总是套了整齐的小小军便服,腰里有黑黑的玩具枪,脖子上挂了金灿灿的喇叭。
他喊邻家的男女叔叔、娘娘。他父母是军人的,所以,他有乡下孩子不曾有的军便服,以及玩具,拥有与乡下孩子不同的气质或威风。
喜郎和我一墙之隔,长满柔软青草的墙上,早晨就有喜郎的脸,隐没在太阳的光晕里,他喊:西西。我就出来。他举着牙刷说:不要吃掉牙膏啊。我说:啊,没吃。然后给他看刷干净的牙。
我总是吃掉牙膏的,那么好闻的水果香,像糖,我控制不了想吞咽的喉咙。
喜郎大我半岁,我像一只铃铛,跟在他身后,摇晃在乡间的田野上,蚱蜢以及蜥蜴什么的都怕我们。
春夏秋冬里,田野中的茅笋、知了、以及野果,统统是我们猎取的对象,喜郎常常说:西西,闭上眼。我顺从地闭上眼,就有酸甜的野果触到唇上。
玩过家家时,别的孩子们都说:西西,你做喜郎的新娘子。就有草环扣在头上,被喜郎牵着,走进茅草搭成一圈当作的房子。我们分着草籽来代替喜糖,真的,那一刻,我想:我愿意做喜郎的新娘子,一辈子,被他牵了手,头上扣了草环。
喜郎总是一边说我笨,一边在拉了冰橇,童年的快乐飞扬在冰封的河面上。
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的童年,我一直向往,和喜郎,一辈子都滑行在冰封的河面上、和他一起吃野果,让他看我刷干净的牙齿。
隐约听到喜郎是要走的,就跑过去问:喜郎,你真的会走吗?
喜郎一脸茫然,摇头说不知道。我就快乐,从记事起,就有喜郎的,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天荒地老样漫长,让我们看不到尽头。
终于,从大人的闲聊中知道喜郎要走了,父母不放心农村小学的教育质量,要来接他回去读小学了。
那年,喜郎已六岁。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很久很久没有笑过。喜郎的茅笋也都惹不出我的笑。喜郎说:西西,你怎么了?
那么小,我哭的时候,居然是没有泪的,泪水吧嗒吧嗒滴在喜郎手里的茅笋上。
喜郎就看我掉眼泪,很奇怪,我为什么只流泪而不哭?
后来,我问喜郎:你要走了,对不对?
喜郎不解,后来知道,大人一直是瞒着喜郎的。我说:喜郎你要回去上学了。
喜郎不相信:这里也有学校,为什么要回去读书?他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忽然地我问喜郎:你走了会不会想我?还会不会回来给我采茅笋?
喜郎望着我,清澈的眼睛里慢慢晶莹,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孩子也是有爱情的,干净纯净到与大人的不同。
怕啊怕的,喜郎的父母还是来了,喜郎终于证实了自己的走,一个晚上,喜郎呆在我家不走,一句话不说地低着头,我坐在小凳上,和喜郎保持一样的伤感缄默。
喜郎忽然拉起我的手,蹿进村东的小河边,那么清朗的月光里,喜郎说:西西,你一定要做我的新娘子。
我说好,就流泪了。喜郎采呀采的,采了那么多花花草草编成花环戴在我头上,喜郎说:西西,你已经是我的新娘了。
喜郎牵着我,一直走在小河沿上,走了很远很远,一点点怕都没有,在那样静悄悄的夜里,四周都是青草和花朵的甘冽香气。直到听见大人隐约而焦灼的喊,我们才在小河边坐下,一直等到几束明晃晃的手电筒照过来,恹恹地跟了回去。
被大人牵着,到家门口就分开了。那晚,直到睡觉,我不忍摘下花环,偷偷举着镜子,看啊看的,美丽得不成体统的感觉,那是童年的我最最美丽的一天。
早晨,还没起床,就听见隔壁的喊,是喜郎的:叔叔救救我,我不走。
飞快跑出去,看见喜郎已经被塞进吉普车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子,张皇着手喊:西西、西西……
我望着他,有片刻的木讷,然后,有泪落下来。
喜郎走了,一下子就消失,只有那个草环,挂在墙上,被风慢慢吹干,慢慢褪色,一点点失去了美丽的模样。
等待喜郎回来,几乎占据了我的童年,没有人明白我小小年纪里的莫名忧伤。
我等待长大的日子那么漫长,终于长到可以自己出远门了,离开家,到很远很远的城市,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很多时候会想起喜郎,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会不会偶尔想起童年里的草环新娘?会不会有莫名的忧伤?如我。
青春的日子里,爱情是逃不开的事情,每一次的爱,都淡淡散去,夜里,总会被一种感觉侵袭,一直在固执地认为:有那么一个纯净的孩子长大了,我们的分离,不过是短暂的丢失彼此,他就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静静的,等着我的到来。
所以,青春里,很久一段时间,爱情来了,我从没期望过结果,因为,我要等待某一刻里,我和喜郎,静静地、静静地在茫茫人海中发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