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梅正拖地呢,郑美黎就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在公交车站差点晕倒,可能是昨天晚上跟何志宏生了气加上一夜没睡好,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打算在家休息。
马青梅让她到卧室躺着,问要不要出去给她买点药,郑美黎说不用吃药,睡会儿就好了。
满腹心事的郑美黎睡不着,瞪着大眼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一个骨碌坐起来,冲外面的马青梅说:我不习惯大白天睡觉,嫂子,要不,咱俩整理一下爸爸的房间吧。
马青梅一下子就明白了:郑美黎头疼是假,是担心上了班后她在家翻动爸爸的房间才是真!
马青梅有点生气,觉得郑美黎小心眼也太多了,而且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不好表现在脸上,否则,郑美黎就会更加以为她是在爸爸的遗产上存了私心,一不小心被她撞破了才不高兴的。
马青梅说了声好,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开了爸爸房间的门。
郑美黎动作敏捷地蹿进去,一点病容都没得,神采奕奕地看着爸爸的房间,见马青梅盯着她看,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妥,忙换了一脸触景伤情的神态,眼泪汪汪地说:我老觉得爸爸还躺在床上呢。
这个房间是最大的一间,足有20个平方,窗子前放了一张老式的写字台,没事的时候爸爸就在这张桌子上练书法。现在,桌上只剩了干枯的砚台和一叠没用完的宣纸,挂在笔架上的毛笔,像一群被遗弃的小孩,在穿窗而过的微风里轻轻摇晃着,相互拥挤,有些莫名的苍凉。
紧靠着写字台是爸爸的硬板大床,他常年在工地上展转,睡不惯席梦思床垫,床买回来后就让郑家浩把垫子撤掉了。床头的另一端是大大的报架,每天早晚读报,是爸爸的晚年生活之一,靠着北墙上是一个偌大的老式组合橱,一边放着爸爸为数不多的衣服,另一边塞着爸爸这些年来攒的杂七杂八的玩艺儿,西面是占据了整整一堵墙的书架。在世的爸爸生活节俭,在买书上,却大方的很,身体好的时候,每周都要去书城转一圈,这满墙的书就是他的宝贝他的财产。在他人生中最后的这两年,他常常望着满墙的书叹气,即使他不说,马青梅也明白他叹气的原因,爸爸是铁道部高级工程师,原本指望郑家浩能读一所好大学,出落成一个知识分子,善待他这一橱的书,可郑家浩偏偏在高中时患过一场严重的中耳炎,老是听不清老师讲课,高考落榜后进了企业,先是在车间里混了两年,在爸爸的督促下考出了物流师证,才调进了物流部,公司效益好的时候,他累得回家倒下就睡,连报纸都没时间看,效益不好了,他也轻松了,可整天皱着个眉头,一副天就要塌下来砸破头的样子,哪还有心思读书啊?郑美黎也不是省油的灯,原本爸爸指望她能争口气,可她从小就爱打扮,经常因为撒谎逃课被老师找到家里,爸爸被她气得吃不下饭,跟人说起来就唉声叹气。郑美黎好容易磕磕绊绊地从职业中专毕业了,高不成低不就地换了好多工作,恋爱谈了无数场,没一场修成正果的,直到遇到了何志宏,带回家吃了一顿饭,爸爸就把何志宏这个人给否了,何志宏过于善于察言观色,善言到了舌灿莲花,爸爸觉得这样的男人不稳重,也势利得很,怕郑美黎跟了他会吃亏。没成想郑美黎被何志宏哄得像是两眼蒙上了猪油,干脆挺着大肚子回家要挟,爸爸没辙,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地认了何志宏这女婿。
多年前的往事,像跑马灯似的在心里一幕幕过着,马青梅有些难受,恍惚间就有了人生如梦的感慨。她打开橱子,对郑美黎说:把爸爸的东西整理一下吧。
郑美黎 手脚利落 地整理着爸爸的遗物,翻了半天,就一堆旧衣服,再就是一大堆爸爸写完的字,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整出来,郑美黎的脸就沉了下去,不时用余光瞄一眼马青梅,开始怀疑马青梅趁爸爸病危时把该藏的东西已藏起来了,这么想着,心里就来了气,再收拾东西的时候,手也重了,有了摔摔打打的迹象。
马青梅把她扔在地上的宣纸捡起来:美黎,这是爸爸写的字,别乱扔。
一堆废纸,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郑美黎没好气地说。
马青梅挑了几张写得不错的隶书,叠整齐了放到一边:这几张,你拿回去留个纪念吧。
我们家没地方放这些破烂儿。说着,郑美黎去翻开了书橱,把书一本本地翻开,又扔到地上,看着地板上的书越堆越多,马青梅不高兴了:美黎,你干嘛把爸爸的书扔到地上?
郑美黎瞥了她一眼:不扔地上扔哪儿?呆会找个收破烂儿的上来。
爸爸的书怎么能当废品卖?
郑美黎用古怪的目光看着马青梅:我和我哥又不是读书人,书不读,就是废纸,留着占地方?
马青梅懒得和郑美黎斗嘴,把书划拉划拉放回书橱:不卖,留着给小帆看。
郑美黎撇撇嘴:嗬,嫂子,你就这么肯定小帆能出息成读书人?说不准他跟我哥一样呢,一看见书就打瞌睡。
郑美黎要是说别的话,马青梅都可以当耳旁风,唯独听不得郑美黎说小帆将来会和郑家浩一样,一辈子就跟机器上可有可无的零件似的,见不着出头的日子。马青梅觉得她这么说小帆有点恶毒,人家姑姑都是盼着娘家侄有出息,谁像郑美黎啊,好像他们过好了就是伤害她似的,遂气哼哼说:小帆肯定比他爸爸强。
但愿吧。郑美黎声调怪怪的,回头看着马青梅:嫂子,我爸每月光退休金就5 千多,还过得紧手紧脚的,天热了,不舍得开空调,生活在青岛却不舍得吃海鲜,连件象样的新衣服都没有,他都把钱花到哪儿去了?
这,你得问咱爸。马青梅知道郑美黎在含沙射影地暗示她,就凭爸爸那么高的退休工资和在生活上的节俭劲儿,攒个几十万应该没问题,可如今连张存折都找不出来,这其中肯定有猫腻,因为这两年是他们一家三口和爸爸一起生活,这猫腻当然与她和郑家浩有关系了。
其实马青梅也觉得很委屈,这两年虽然爸爸偶尔也会塞点儿钱给她,可如果用那点钱做生活费的话,也就一天三顿馒头咸菜的水平而已,她也曾暗地里抱怨过爸爸抠门,又一想,爸爸是吃过苦的人,大概是节俭惯了,也就释然了。如今爸爸走了,却没留下一分钱,让她也很困惑。
本来,听了何志宏的话回来翻存折,郑美黎还有点不大好意思,可该翻的翻了,该看的也看了,愣是没找到存折,郑美黎心里就不是味儿了,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天下哪有不希罕钱的人呢?要不是马青梅把爸爸的存折藏起来了,她怎么会翻破天只找出来一点零碎小票呢?她继续翻着,越翻这心思就越重,这心思越重她的脸就越是铁青,原本的愧疚也没了,甚至对马青梅有了些嫌恶,觉得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地把她给涮了。
郑美黎摔摔打打地翻吧完了,又去拉爸爸的写字台上的抽屉,是锁着的。郑美黎又开心了起来,存折肯定锁在抽屉里。就风风火火让马青梅把钥匙拿来。
马青梅把爸爸留下的钥匙串递给她,郑美黎挨把钥匙试了个遍,却没一把钥匙能打开抽屉,越是打不开,郑美黎越觉得这抽屉里有宝,兴奋地嚷着让马青梅找螺丝刀和钳子,马青梅虽然看不惯她的嘴脸,还是想早了早利索,找来了螺丝刀和钳子。郑美黎像个疯狂的淘金人,抱着即将挖到金子的兴奋撬抽屉。
抽屉里只有几封信和几本旧记事本,看着这一堆发黄的破本子和信封,郑美黎突然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一抬头,见马青梅正微微地笑着看她呢,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觉得马青梅的笑里带着刺,正幸灾乐祸地看她狗急抢了一嘴泥呢,就窝火得要命,把抽屉拉出来,往地上一扣,用打算和马青梅撕破脸的口气道:嫂子,咱爸到底把钱藏到哪儿去了?
咱爸没告诉我。马青梅不亢不卑地扣在地上的抽屉翻过来,又把散在地上的东西收进去,放回了写字台:能翻的你都翻了,能看的你也都看了。
郑美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气鼓鼓说:嫂子,这几年,和咱爸生活在一起的人可是你们,你哪儿能一推六二五地说不知道?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是魔术师,也不能把你都翻破了天也找不到的东西给你变出来。
你当然不是魔术师,你可以拿出来嘛。郑美黎轻描淡写地晃了晃身子,依在写字台上,乜斜着马青梅。
见郑美黎把话挑明了,马青梅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美黎,我看你跟何志宏打架是假,回来盯着别让我把爸爸的存折藏起来才是真的吧?
郑美黎把眼一瞪: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不像有的人似的,别人还没开口呢,自己心里先闹上鬼了,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卖了,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嫂子,我把话撂在这儿,要是找不到咱爸的存折,我不算完!别看我不是咱爸亲生的,可我和我哥一样,都有继承咱爸遗产的权利。
马青梅被郑美黎气得说不上话,转身就往外走:郑美黎你给我听着,我没拿也没花咱爸的一分钱,你要是能从我家找出一张超过1 千块钱的存折,我马青梅二话不说,认了!可你要找不出来,我也不跟你算完,我马青梅好歹也活了三十几岁了,不能由着你端盆脏水往我头上泼!
郑美黎反唇相讥:嫂子,我找你家的存折干什么?再说了,就算你把咱爸的钱藏起来了,也不会傻到存到你和我哥名下,说不准存到你娘家人的名下了呢,这可不是我诬蔑你,就是让街坊邻居们给评评理,也没人信你,咱爸一月5 千多块钱的工资都哪儿去了?长翅膀飞了?
马青梅恼得都恨不能叫天喊地了,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了爸爸,她伺候他这两年多也不是冲着钱来的,可好歹你也留张纸说清楚啊,省得到如今让她跳到黄河洗不清。
郑美黎见马青梅不吭声了,以为戳到了她理亏的软肋,抱着胳膊一摇一晃地出来:没话说了吧?嫂子,做事得凭良心,不错,你是鞍前马后地伺候了咱爸两年多,你想多拿点钱,我也理解,你也不能全拿了去啊?
马青梅被气得手脚发抖,指着门口:郑美黎,你给我滚出去。
郑美黎瞥了她一眼:凭什么让我滚?这是我爸的家,我也有份儿在这儿坐更有份儿在这儿住。说着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这电视也是咱爸的,我也有份儿看。又瞥了一眼厨房:厨房里的东西也是咱爸的,我饿了也有份儿做东西吃。
郑美黎摆出一副赖也要赖在这儿的架势,马青梅也不想认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换了个频道:我是郑家浩的老婆,这电视他有份儿看我也有份儿看。郑美黎也不甘落下风,拿起遥控器把频道换了回来,马青梅一赌气,拿起遥控器换频道,两人不声不响地抢来抢去,郑美黎恼了,一把抓过遥控器摔到对面墙上:不让我看,谁都甭想看!
遥控器就稀里哗啦地碎成了一堆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