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曲伸之机括,于是乎决。
——《洗冤录·序文》
看清楚了。即便从这个角度——没错,这就是一颗头骨!
人的头骨……
蕾蓉将双手举到与右肩平行的位置,指尖向上:“老高,帮我换一副手套。”
死寂的验尸间里,犹如刚刚爆炸过一颗手榴弹,每个人的身体都僵硬着,一动不动,姿势以蕾蓉为“爆点”呈辐射状散开,半张的嘴巴、瞪圆的眼睛以及惨白的脸色,都足以说明刚刚发生的事情令他们何等的惊恐!
“老高,帮我换一副手套。”蕾蓉强调了一遍,口吻平静而严肃。
高大伦咽了口唾沫,走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摘掉蕾蓉手上那双沾着血的乳胶手套,扔进旁边的医疗垃圾收纳桶里,然后从桌上的浅蓝色塑料盒里,抽取了一副新的乳胶手套,给蕾蓉戴上。
整个过程大约花了半分钟。其间,蕾蓉看了一眼瘫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唐小糖,命令道:“小唐,报警。”
唐小糖哪里还动得了身。
不是快递员把包裹送来的时候,抢着闹着要先拆开看看的她了,蕾蓉想。
刚才一层传达室通知蕾蓉取一份直递的包裹 ,蕾蓉正在做尸检,唐小糖蹦蹦跳跳地下去签收,然后把包裹拿进验尸室,看着贴在侧面的橘黄色单据念叨:“怪事,没有写递件人,只写着收件人,物品类型上写着‘工艺品’……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蕾蓉让她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一会儿再打开看。唐小糖眨巴着眼睛说:“我可等不及,我现在就拆开,看看是哪个帅哥给你递的定情之物。”搞得蕾蓉哭笑不得。
这个唐小糖比自己小不了几岁,但心理年龄却像个还没断奶的娃娃,参加工作快半年了,看见尸体还是龇哇乱叫,解剖一具能吐好几天,所以蕾蓉关照她,尽量让她做些活体损伤鉴定之类“口味轻”的活儿,结果她又精力旺盛,不是把吸管插进酸酸乳里挤水玩儿,差点儿把物证污染了,就是在工作时间网购。饶是蕾蓉脾气再好,也少不得批评她一两次,每次她都眼圈红红地低声叫着“蕾蓉姐、蕾蓉姐”,蕾蓉也只能苦笑着摆摆手让她下次注意。
结果,包装盒一打开,唐小糖嗷的一声惨叫,把验尸间里所有的同事都吓了一跳,以为躺在不锈钢解剖桌上的那具尸体坐起来了呢。
蕾蓉走过来问她怎么了,她指着包裹哆哆嗦嗦地说:“人头,人头……”
什么人头,明明是头骨,更规范的叫法是颅骨——连基本用词都不准确,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学校毕业的。
叹了一口气,蕾蓉将戴着乳胶手套的双手,尽可能不碰包装盒边沿地伸进里面,慢慢地拢住端放在正中的那个头骨,当双手食指指尖刚刚顶住头骨的两侧,打算往上提起的时候,手腕却被高大伦轻轻地压住了。
“主任。”高大伦低声说,“还记得埃尼尔案吗?”
埃尼尔案是二〇〇六年国际法医年会上通报的一起案件:当年四月初,有个恐怖分子将一枚炸弹塞进一具尸体的胸腔,把尸体扔在富尔维耶尔山丘下面的树林里,然后打电话报警。正值里昂国际博览会要召开之际,警方如临大敌,迅速将尸体送到里昂医学院法医实验室,著名法医埃尼尔·斯科特手持解剖刀习惯性地要在尸体上切开一个Y字口的时候,触发了引线,结果把半个实验室都炸飞上了天。
于是,当年的国际法医年会上,不仅与会者集体对埃尼尔·斯科特的不幸罹难致哀,而且制订了“检验无名尸体前必须排除藏有爆炸物、生化武器等恐怖危险物的可能”的“埃尼尔原则”。
这一点,蕾蓉怎么会不知道。眼下,这颗装在盒子里的头骨内部很可能嵌入了一枚炸弹,只要往上提一点,比如五毫米,就有可能因为牵动了引信,轰隆一声巨响!
那么,两毫米如何?
蕾蓉的两个指尖轻轻向上一提,两毫米。
凭着在田纳西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师从比尔·巴斯博士锻炼出的本领——要知道那老头儿可是把一堆骨头放在黑箱子里让学生摸,然后根据学生对骨头的名称、密度、重量的判断是否准确,来决定其毕业论文分数的——蕾蓉估计:指尖挟起的重量在五百克左右,这恰好是成人头骨的重量,如果里面加个炸弹,甚至于仅仅多搁了一枚鹌鹑蛋,都不应该是这么重,也就是说:头骨的纯粹度很高,中间没有任何夹心。
可以放心地将头骨从盒子里取出来了,蕾蓉这么想着,手一抬,那颗头骨就从包装盒里被稳稳地“提取”了出来,一瞬间,她清晰地听到了高大伦咽喉里传来的“咕噜”一声。
窗外,天色十分阴沉,好像用没涮干净的墩布墩过,连累得这验尸间里也晦暗不明。所以,中午蕾蓉来上班时就打开了头顶的白炽灯,现在是下午三点,每个人脖颈以上的部位都被灯光照得雪白,脖颈以下的躯干四肢则模模糊糊,只有被解剖到一半的那具尸体除外,尽管他的胸腔和腹腔血淋淋地大开着,但神情格外安逸,仿佛在嘲笑那些站立着的活人。
为了看得清楚,蕾蓉不得不把头骨端到了与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
凝视着头骨那黑洞洞的巨大眼窝,有一种在和亡灵对话的错觉: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已经凄恻到无话可说?隔着乳胶手套,我的掌心也能感觉到你冰冷的温度,看着你白森森的骨质、你被拔掉牙齿后显得异常阴森的上颌,我感到不寒而栗……作为一位法医,我勘验过无数可怖的头颅,有从口鼻里往外爬蛆虫的,有被野狗啃成血葫芦的,有在河水里泡得浮肿变形的,有凶手为了加速其毁坏而洒上白石灰的,但是,像你这样“干净”的头骨实在罕见,不要说眼睛、鼻子、耳朵、嘴唇、皮肤、牙齿了,连毛发都没有留下一根,你被剔得如此彻底,简直可以直接拿去做标本。我知道,你这副模样绝对不会是自然腐烂造就的,大自然在吞噬有机体方面永远是拖泥带水的,这只能是某个魔鬼用刀子、钳子、锥子甚至勺子对你一点点削、拔、钻、挖的结果。当血淋淋的工具在你上面嘶啦嘶啦地一点点剔除时,你还有一丝一毫的痛感吗?
剔骨者。
何以这样残忍?我始终不能理解。不错,我是法医,我的职业就是解析一个人对同类到底能凶残到什么程度,但我还是不能理解……比如说,刮猪毛、剥鱼鳞、用牙签抠螺肉、把卤制鸭头上的眼睛挖出来吃掉,这些我都能接受,但是把这些做法施予同类,把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像对待牲畜、家禽、水产品甚至无机物一样尽情摧残,这需要怎样的心态才能做到啊!
何况做得如此彻底。
你黑洞洞的巨大眼窝,失去灵光的骨殖像深不见底的枯井,让凝视者眩晕和恐惧,仿佛井底注定要躺下个一模一样的我:其实,这本没有什么好怕的,我、老高、小唐,还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不论男女,不论美丑,不论胖瘦,不论高矮,归根结底都要变成一把骨头,只是使我们白骨化的应该是大自然,而不是一双充满罪恶的手。
我凝视你太久了。回来吧,我的目光,还有我贴附在你坚硬质地上的魂魄。
……
怎么回事?
刹那间蕾蓉的汗毛竖了起来。
回不来了——
吗?
梦魇一般,想醒,却醒不过来,那黑洞洞的眼窝里仿佛有一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她,不让她挣脱!
干什么你要?!
她奋力挣扎,但那双手却丝毫也不肯放松,拽着她一寸一寸地往眼窝深处扯去!
“主任!蕾蓉!”
她听得见高大伦焦急的喊声,但是那声音仿佛隔得很远,甚至有回音……
你这头骨!你这亡灵!你纠缠着我做什么?你难道不想让我为你洗清冤屈吗?!
手一松,头骨“啪”的一声坠落到地面,骨碌骨碌,一直滑到助理法医王文勇的脚下。
魔咒解除。蕾蓉坐倒在椅子上,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
“主任,你还好吧?”王文勇拾起头骨,放进包装盒里,关心地问,“我们看你把这个头骨一点点往自己眼前凑,跟吸铁石似的,都吓坏了。”
“没事……”蕾蓉摘下手套,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挤压着鼻梁上方的睛明穴。
她想:也许是我最近太紧张了,真没想到“那件事情”竟然给我那么大的压力。
唐小糖看着蕾蓉,不知怎么的突然鼓起了勇气,拿起电话机,刚刚摁了三个带提示音的按键,蕾蓉脸也不转地说:“小唐,错了。”
“没错,是一一〇啊!”唐小糖一愣,“你不是让我报警吗?”
报警电话是应该拨打一一〇,但蕾蓉再谦虚,也不能不承认一件事,年仅二十七岁的她是中国法医界的新秀,如果一个不具姓名的人快递一个装有人类头骨的包裹并在外包装上指名道姓地让她接收,那么,这断然不是一次错误投递或者请她鉴定考古成果,而是挑战——确切地说,是一次刚刚开始的重大挑战。
这种挑战,就不应该拨打一一〇了。
“直接打给市局刑事技术处,找刘思缈副处长!”蕾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二十分钟以后,刘思缈匆匆赶来,径直走到蕾蓉身边,叫了声“姐姐”,然后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蕾蓉知道她问的是“那件事情”,淡淡一笑。
刘思缈指着桌上的包装盒:“这个?”
蕾蓉点了点头。
刘思缈立刻吩咐跟她一起来的两个警员之一:“照相。”
快门一次次按下,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将包装盒的六面照下。这段时间里,刘思缈详细询问了蕾蓉头骨送来的经过,然后命令另一位警员按照单据上的快递公司名称,马上找到那个快递员。
包装盒拍照完毕,蕾蓉戴上乳胶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头骨再次从盒子里面取了出来,然后放在白色背景板前面,让那个警员继续拍照。而刘思缈看也不看头骨一眼,倒是拎起包装盒的一角,用放大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仔细——刑事鉴识专家关注的永远是现场,对于那颗头骨而言,这个包装盒就是现场。
“有什么发现吗?”蕾蓉问刘思缈。
“没有。就是一个普通的五层瓦楞纸盒。”
蕾蓉指着头骨说:“剔除得很干净,连牙齿都拔掉了,恐怕也很难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奇怪……”刘思缈皱起了眉头。
旁边的高大伦、唐小糖和王文勇等人听不大懂她们的对话,凶手想方设法不让警方找到线索,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刘思缈沉思了片刻,从随身携带的犯罪现场勘查箱里取出紫外光手电,然后再次拎起包装盒的一角,打开手电,紫色的光束在包装盒里面扫描一般细细地照着,边边角角甚至每个缝隙都不放过。过了一会儿,刘思缈关上手电,一脸失望的表情:“还是没找到,看来我得把这个纸盒拆掉,看看夹层里面有什么东西没有了。”
蕾蓉点点头:“包装盒你回头再处理。现在,先和我一起研究研究这个头骨吧。”
直到这时,刘思缈才好好看那头骨。“你不是刚收到吗?怎么这么快就做裸骨处理了?”
裸骨处理是指为了剖析死者的死因,而将已经白骨化的残骸,用蒸汽煮沸的方法除去残余的肌肉、软组织或其他腐殖物质,使骨头上的伤痕更清晰地暴露出来。
蕾蓉摇了摇头。
多年奔走于各个犯罪现场,见过无数可怖的尸骸,刘思缈还是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头骨递来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为了不让我们提取到死者的DNA,凶手把这头颅当成羊蝎子一样剔了个干净。”蕾蓉捧着头骨给刘思缈指点着:“头骨表面最多的是这种平行的、参差不齐的痕迹,这是锯齿刀刮蹭时留下的,颊骨上的切痕应该是单刃刀留下的,上颚留有残缺的牙根,牙齿应该是用钳子拔掉的,还有眼腔,这一轮痕迹比较粗,是勺子挖边沿的时候刮出来的……之后凶手用沸水把头骨煮过,才给我们递了来,他什么都没有给我们留下。”
刘思缈听得一阵阵恶心。“这头骨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女人的。”蕾蓉不假思索地说,“眼腔的上缘比较细薄,额部削尖,颅顶很平滑,没有厚重肌肉的附着痕迹——这些都是女人头骨的明显特征。”
“年龄呢?”
“看见这几道骨缝 了吗?”蕾蓉指着头骨上的几行痕迹,那些痕迹大多呈锯齿形,很像是一个笨拙不堪的裁缝,用粗糙的棉线把骨头缝在了一起。“这个头骨的骨缝清晰可见,颅骨顶部的冠状缝、矢状缝、后枕部的人字缝和两颞部的蝶颞缝都还没有愈合完全,说明死者还很年轻,在二十五岁上下。”
“除了这些——”
“除了这些,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蕾蓉说。
“奇怪……”刘思缈又嘀咕了一遍。
“有啥可奇怪的?”唐小糖忍不住说,“天底下,哪个凶手愿意暴露自己啊,当然不能给咱们留一点线索啦。”
刘思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唐小糖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蕾蓉给唐小糖解释道:“你说得没错,大部分凶手作案后,都要消灭证据,对警方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一个把作案的物证寄给警方的凶手,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讲,是一种变态表现,他的犯罪动机除了谋杀受害人以外,更重要的是:通过在现场留下‘提示’或遗留重要物证,把负罪感转移给警方——‘我给你们提示了,你们却抓不到我,所以责任全在你们的身上’。而这个凶手给我们寄来头骨,却没有在包装盒上和头骨上给我们留下一点点线索,等于寄来一个没有谜面的‘谜’,那么他的意图又何在呢?”
唐小糖等人恍然大悟,原来刘思缈说的“奇怪”是这个意思,然而她还是不服气道:“也有可能是哪个坏蛋和蕾蓉姐你过不去,故意从墓地里挖出一具死尸来割下头颅,清洗干净了寄给你吧?”
“你做法医多久了?”刘思缈突然问。
唐小糖愣了一下,她不想回答,但看蕾蓉的目光毫无回护之意,只好低声说:“快一年了……”
“我说呢。”刘思缈毫不掩饰她的轻蔑,“一具埋在墓地里的尸体,白骨化的过程中势必会遭受昆虫的噬咬,怎么可能这样‘干净’——除了人为制造的创伤痕迹,一点大自然的伤痕都没有留下?”
“而且我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对头骨表面轻施压力后,有黏性反应,说明头骨的钙成分含量还很高,多孔特性没有改变——应该是一位刚刚死去的人的遗骨。”蕾蓉补充道。
这时,验尸室的大门被推开了,去找快递员的那个刑警在门口朝刘思缈点了点头。
刘思缈对蕾蓉说:“找到那个快递员了,我去审一审,马上回来。”
片刻,她就折了回来,一脸愠色:“这家快递公司也真是的,能不能招点脑子清楚的人!问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说上午有个人打电话让他取一个包裹递到这里来,是个大胡子,其他的再也说不出来了。那个大胡子在快递单据上留下的手机号根本就是个空号。”
“大胡子很可能是化装。”蕾蓉想了想问道,“快递员是在哪里取的货?”
“大胡子和快递员约在西丰路新华书店门口见的面,包装盒是在快递员来之前就装好的,快递员来了,贴上单子就送这里来了。”刘思缈说,“我把包装盒拿回处里提取一下指纹,再拆掉看看夹层,我不信那个大胡子给你递个头骨只是为愚人节预热。”
“你也查一查近一年本市失踪人口的记录——”蕾蓉说完又摇摇头,“不,半年就可以了,我想,凶犯不会让我去找一个埋得太久的人。”
刘思缈让两个下属把包装盒拿走先下楼,转身对蕾蓉苦笑了一下:“本市常住人口两千万,半年内失踪的、女性、二十五岁上下,即便是拿这几个条件去套,估计也得有百十号人,这下又有的忙喽……姐姐,你送送我吧!”
蕾蓉一愣,刘思缈是有了名的“独”,今天怎么主动提出让自己送呢?
阴暗的楼道里十分安静,有人刚刚擦过地板,空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墙上挂着一幅幅画像,每一幅的下面都写着名字和简介,刘思缈一边走一边看:毒理学的奠基者马修·奥菲拉、血型分析的缔造者卡尔·兰德斯泰纳、世界第一个法医科学实验室的创建者埃德蒙·洛卡德、法医人类学的开创者克莱德·斯诺、“人体农场”的创办人比尔·巴斯教授、DNA鉴定的发明者阿莱克·杰弗里……望着这些面貌庄严、目光深邃,眉宇之间正义感充沛的法医学大师,一种崇敬的感情油然而生。
“有时候疲倦了,就到楼道里走一走,看看他们,就会觉得自己需要努力的地方还很多。”蕾蓉望着画像,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刘思缈咬了咬嘴唇,突然说:“姐姐,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谁平白无故接到一份快递,里面装着个头骨,恐怕都会有不祥的感觉吧。”蕾蓉说。
“不是。”刘思缈看着蕾蓉,“我说的不祥预感,不是指那个头骨,而是今天早报二版的那条新闻。”
那件事情。
你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把自己关在验尸房里埋头工作,但是外面的阴霾照样铺天盖地。
那件事情,蕾蓉只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
上周五的早晨,在市第一医院附近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叫穆红勇的出租车司机开车撞到一棵树上,交警赶来时,发现那司机已经死了。尸检结果表明,司机有严重的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死因系突发心肌梗死。
不巧,最近这个司机所属的出租车公司正在闹纠纷,而该司机恰好是要求降低“份子钱”的代表,还是态度最坚决、语气最激烈的一个,在这个节骨眼上猝死,一条该司机“是被出租车公司毒死的,法医收了黑钱,所以才给出虚假鉴定结论”的谣言不胫而走,引来一大群记者在媒体上指手画脚。万般无奈之下,有关方面只得安排本市唯一一家独立性质的法医鉴定机构——“蕾蓉法医研究中心”给死者做二次尸检。
蕾蓉亲自上阵。
解剖刀触及“花冠”的一瞬,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一些碎屑被剥落而下,覆盖在血管壁上的物质宛如石膏,冠状动脉已经变成像骨头一样的管腔。
随即召开了记者招待会。
不大的会议室里挤了几十位记者,蕾蓉介绍了尸检的基本情况之后,就到了记者提问时间。
“蕾主任,刚才您说得比较专业,下面能不能用比较通俗的语言再讲述一下穆红勇的死因?”一位记者问。
蕾蓉点了点头:“刚才我说过,穆红勇的冠状动脉硬化十分严重,导致动脉管腔变硬、变窄,无法容纳大量血流通过。你可以想象成一根使用多年的自来水管,内壁上生满了铁锈,所以本来就水流不畅,一旦猛烈摇晃水管,有可能就把铁锈摇下,导致水管彻底堵塞。据我们了解,穆红勇在出事前已经连续工作八个小时,过度劳累、心脏负荷极大,引起了他那已经非常狭窄的血管发生痉挛、收缩,将冠状动脉壁上的血栓块撕裂。撕裂的血栓块随即导致血块凝集,完全堵塞血管,使原本已经血流不足的心脏的情形更加恶化。‘缺血’的结果使穆红勇的心肌坏死一大块,最终导致他的心脏电气生理传导系统崩溃,从而夺去了他的生命——从穆红勇的体内,没有检测到任何毒物反应,因此他死于心梗发作,而不是传言中的中毒。”
又一位记者举手提问:“穆红勇的冠状动脉硬化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蕾蓉打开一张幻灯片,用红外激光笔指点着说:“这是征得家属同意后,给大家展示的穆红勇的血管管腔截面图,大家看见这些黄白色块状物了吗?这就是‘斑块’,它们紧密地黏在血管内壁上,并向管腔内突出,这些斑块由细胞与结缔组织构成,中央是一些组织碎屑和脂肪——主要是脂肪,所以这些斑块被称为‘粥样硬化块’。当粥样硬化块形成时,它像磁铁一样,会与邻近斑块融合,同时也自血液中吸取钙质沉积于上,结果越来越大,使血管壁变得又脆、又硬、又窄——从这张图片上我们可以看出,穆红勇的动脉硬化程度已经相当严重了。”
又有记者举手问道:“那么,您认为穆红勇的死亡与最近和出租车公司闹纠纷有什么关系吗?据说他在死前刚刚和公司发生过言语上的激烈冲突。”
“据我们调查了解到的情况,你说的言语冲突发生在穆红勇猝死两天以前。”蕾蓉看了一眼那个面庞臃肿而眼睛奇小的记者,继续说,“两天前的语言冲突,从医学上讲不大可能诱发两天后的心梗,当然,我们也不排除穆红勇最近一段时间工作劳累,情绪不佳,对心脏健康会有一定的负面作用。”
这时本来轮到其他记者提问了,但小眼睛的记者却继续问道:“如果出租车公司能够给员工每年按时体检,能不能避免这次悲剧的发生?”
蕾蓉摇了摇头:“目前常规体检项目中,对心脏主要靠心电图来检测,而心电图一般只能检测出心律失常等显性的、处在发病期的心脏疾病,而对于隐性、慢性的心脏疾病的检出率很低,容易发生漏诊。从这个意义上讲,预防心脏病,关键还是要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
“谢谢蕾主任。”小眼睛的记者眯起眼睛笑了,“我明白了,穆红勇的猝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自己的问题,对吗?”
“健康的生活方式,对出租车司机这一群体而言,尤其必要。”蕾蓉说,“他们每天坐在狭小的驾驶位上,几个小时保持同一个姿势,在行驶过程中时刻都要绷紧神经,饮食不规律,作息时间也不固定,几乎没有锻炼时间,很多人又有吸烟的习惯,因此,如果不及早调整生活方式,就会成为心肌梗死的高发对象。”
散会之后,蕾蓉匆匆赶回研究中心,有太多的工作需要她去做,在验尸室里熬了一个通宵,给几具死因不明的尸体做过尸检之后,她到一楼的休息室里想打个盹儿,眼皮闭上没五分钟,门就被推开了,唐小糖把她从床上拽了起来,将一份报纸铺在她面前,气急败坏地说:“主任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蕾蓉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报纸上斗大的标题——《著名法医扬言:穆红勇之死纯属“自找”》。
下面洋洋千字的文章,从导语到结尾,充斥着对昨天记者招待会断章取义的报道,提出了对穆红勇之死的多个质疑,尽管那些质疑,蕾蓉昨天在会上全部给予了正面回答,可报道中只字未提,仿佛蕾蓉被问得哑口无言,匆匆结束了记者招待会就落荒而逃了似的。
居然还配了一张蕾蓉的照片:那是昨天记者招待会结束之后,一位熟悉的记者和她打招呼时,她的脸上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这些“元素”凑在一起,就构成了这样的一个“事实”:蕾蓉不仅对穆红勇的死因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而且幸灾乐祸,对他毫无同情,认为他纯属自作自受——在文章后面配发的短评中就有这样的诛心之语:“在穆红勇不明不白的死亡面前,某些‘科学家’没有站在正义的一方,而是甘心为利益集团驱使……我们不禁要问,当良知和道德彻底沦丧的时候,一个法医有什么资格再来裁断别人的死因?!”
记者署名叫“左手”。
唐小糖在旁边激动地说:“主任,昨天记者招待会我跟你一起去的,你根本就没有说过上面的话,他们撒谎!”
蕾蓉淡淡一笑:“为了谎言生气,不值得。”然后,她拉着唐小糖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就回验尸室继续工作了,直到下午接到那个剔得分外干净的头骨……
“姐姐,也许你还不知道,今天的报纸、电视、广播、网上……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热炒这个事情,一片要求处理你、惩治你的声音,有些语言比早晨那篇报道还要恶毒一万倍。”刘思缈焦虑地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着急呢?”
“着急有用吗?”蕾蓉说。
“啊?”
“要是没用,就不必着急。”蕾蓉把话题转移开,“你赶紧回处里吧,关于那个头骨,我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呢,咱们得早一点找出递件人留下的谜面究竟是什么,否则,我敢打赌,今天接到的这颗头骨,只是一连串血腥的引子。”
刘思缈叹了口气,和蕾蓉并肩向楼下走:“当初创建‘蕾蓉法医研究中心’的时候,国内法医界颇有不同的声音。现在表面上偃旗息鼓了,但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蕾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下到一层,推开嵌着玻璃的米黄色楼门,便见外面的天空有如一个胸腔积水的患者,阴沉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我先回市局了。”刘思缈说完,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问蕾蓉,“你肯定穆红勇是死于心梗,而不是其他原因吗?”
“我肯定。”
“我总感觉,这是个阴谋,这里面有个圈套……”
“你也别想太多了。”蕾蓉劝她道。
“不是我想得多,而是有些情况你并不掌握。”
“什么情况?”
刘思缈盯着她说:“有目击者说,穆红勇的车撞到树上的时候,车的后排本来坐着一个乘客的,但是当交警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车里面除了穆红勇的尸体,后排座位上却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