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下五除二,钟好居然真的把婚离了。
走出民政大厅,钟好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酸、困、痛,各种感受都有。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冲明晃晃的太阳看一眼,自嘲地笑笑,四十五岁,儿子刚进大学一年,本该是他们夫妇二人世界的开始,自己也刚从繁重的刑侦岗位上脱身出来,成了公安内部“自由人”。他都已设计好了怎么陪老婆度过这个美丽的夏天,去三亚,找纪元吹牛,或者去东北,他曾经亲手逮过的一个犯人大狱蹲满了,这家伙变魔术似的,出来短短五年,竟成了那边一富豪、商界英雄。都说犯人跟公安是天敌,也有破例的,那家伙从入狱到现在,都对钟好充满感激,一再邀请钟好去东北玩。
“快来吧,这里地肥物美,又有你亲手拯救的人,他现在不是混世魔王,是正道英雄。他打造的物流王国正在改变着世界,我要让你亲眼见见,什么是奇迹。”
“对了,一定要带着嫂子,我还欠他一顿饭呢。”
这家伙有良心,被抓之前,他藏在银河一垃圾场,据说五天没吃一嘴东西了。钟好给他戴手铐时,他带着央求的口气说:“我可以跟你走,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让你老婆做顿饭给我吃,我快要饿死了。”这样无厘头的条件,钟好居然答应了。乌梅接到电话,真就亲自下厨,炖了鱼,烹制了自己的拿手好菜,钟好先把他带到家里,等他狼吞虎咽填饱肚子,才拍拍他的肩:“怎么样,这下还有什么条件?”那人抹抹嘴,一副感恩不尽的样子:“没了,这顿是我此生吃得最最香的,谢谢你,也谢谢嫂子。”目光转向乌梅,半天,鞠了一个深躬,然后冲钟好说:“现在把手铐单独戴给我吧,跟你铐一起,我难受。”
那是钟好干得非常漂亮的一件案子,一个网上通缉五年之久的江洋大盗,让他用一顿饭拿获。尽管事后有人指责他太过轻率,万一嫌疑人另藏心机怎么办?钟好却觉得,用信任或关爱去对待疑犯,有时效果更好一些,因为每个人内心都有柔软的地方,关键看你能不能摸得准。
当然,这也许可以是一次碰巧,一次意外,因为他从警二十多年,这样的好事只碰到过这一桩。更传奇的是,他们后来成了朋友,钟好还专程去狱中看他两次呢。
一切都盘算好了,谁知一场突变,让他的生活陷入了另一个深渊。
万丈深渊。
钟好狠狠击打两下自己的头。得,从此以后,你没老婆了,解放了,自由了。
痛快!
钟好掏出手机,想打电话给大侠,他想喝酒,痛痛快快喝一场,喝他个天翻地覆慨尔慷,喝他个烂醉如泥人恓惶,地点就在“星空”旁边的银河系。
这个时候的银河系应该空无一人。
电话响了几声,无人接听。再拨,还是没人接,后来断了。
该死的大侠,老是断链子。
钟好心里忿忿的,又一想这个时间大侠肯定在店里,压根不可能陪他,收起电话,一时有些茫然。这种事,看来轮谁头上都不轻松,他钟好多能撑一个人,现在也有些支离破碎的幻灭感。
自己的屋顶自己修。这个世界上,关键的时候能靠住的还是你自己,千万别依赖任何人。钟好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来,好像是哲学家大侠说过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乌梅跟了出来,钟好急忙定神,他可不想让乌梅看到他魂无所系六神无主的落难样子。夫妻一场,虽然办得痛快,有一种壮士断腕的霸气,但心里还是有被酒精灼烧的感觉,而且是劣质酒。不能走得太果决,怎么着也得跟她打声招呼,或者叫辆车子送她。
乌梅却不理他,出大厅后往北一拐,兀自走了。
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出一串趾高气扬满不在乎的傲气。
行,有种,钟好冷笑一声。
接着便怔然,不知道该不该跟过去,傻子般站在那儿,目光追随着乌梅,越来越远。
她的背影依然那么美丽,感觉跟二十年前看到的一样。长发安静地垂在肩上,遮住脖颈部位。红色风衣飘扬在清风中,臀部微微隆起,衬托出柔弱的腰,两只小腿泛着金属的光泽。从背影看,很难将她跟四十多岁的女人联系起来。
这曾是钟好的骄傲,朋友间炫耀的资本。没人不说他艳福不浅,抱得美人归,能与伊人睡,什么时候都是男人引以为豪的事,可惜自此以后,乌梅与他无关,长达二十年的感情戛然中止在这里。
钟好就那么痴痴地望着,直到乌梅彻底消失。一辆车子过来,阻断了他视线。
开车过来的是邹锐,刑二队队长。半月前钟好刚跟他合伙干完一票,非常漂亮。
未装警方标志的凌志车一个急刹,在钟好面前停下。邹锐跳下车,边望远处的乌梅边说:“那不是嫂子么,你俩跑这地方干嘛,打离婚啊?”
离婚的事钟好没跟邹锐讲,跟谁也没讲,他不是怨妇,不能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独自吞下这苦酒,挥挥手,往前走,你的伤心没人懂,世界它从来不会为谁停留。钟好想起一首歌词,感觉这歌他妈的简直就是写给自己的。
邹锐自然是在开玩笑,他打死也不会想到他真能把老婆离掉,而且没有一点动静。钟好看一眼邹锐,笑道:“能干啥,她妹妹乌彤被人骗婚,我们来咨询一下。”
撒完谎,钟好腿一抬上了车。邹锐跟着上来,边发动车子边说:“就那个漂亮的女神啊,我见过的。”
一听乌彤,邹锐眼睛亮了,瞬间就把姐姐乌梅丢在脑后。多好的男人都耐不住美女的诱惑,漂亮性感且有点小任性,那就是天下无敌,再正经的男人都会为你分神。
男人其实是最不牢靠的一群动物,他们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永远不是一回事。当然,邹锐并没爱上乌彤,虽然他没有老婆,但也绝不会娶乌彤这类型的。这点钟好很自信。
邹锐见过乌彤,是在钟好和老婆乌梅战争还没爆发前,乌彤上海出差回来,钟好一家请吃饭。邹锐正好有事找钟好,有个案子要请教,钟好便叫他到餐厅,四个人一起吃饭。仅此一面,小姨子乌彤就给邹锐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每当办案累极时,邹锐就要拿乌彤来缓解神经,或是调节气氛。
“那你娶了她啊。”有时钟好也会甩这么一句,用以堵住邹锐乱献殷勤的嘴。乌彤过三十了,标准的大龄剩女。她的婚姻一度成为钟好家饭桌上必有的一道菜,有时凉拌,有时爆炒,有味得很。尤其父母相继离去,这一对姐妹之间的关系一下紧密,妹妹乌彤的婚事便成了姐姐乌梅人生中仅次于儿子高考的一件大事,有时谈论的次数还要超过对儿子未来的设想。
乌梅会像介绍佐料一般,将自己妹妹从头到尾评价一番,然后道出一个永远无解的疑惑:“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没人追呢?”
钟好笑笑,他乐于在这个时候纠正老婆的用词不当:“不是没人追,耽搁下来的原因正是追求者太多,蜂多花自傲,蜜多反不甜。”钟好想引经据典,每次都因知识不渊博而说的蹩脚。
“我知道,你是说她花心。”乌梅倒是很落地很朴素地解释了他的语义。钟好摇头,他的本意绝非如此,对小姨子的人生他压根不了解,不知内情就乱作结论,不是他的风格。跟办案一样,必须做到铁证如山,死无对质。
“乌鸦嘴,以后少说什么活呀死的,吃饭。”
乌梅草草打断他,每次拿出这个话题,都不能从丈夫这里得到有效帮助,乌梅长了记性,再也不肯将妹妹的事端饭桌上当菜品,她才没那么傻呢,把自己家的伤疤晾给别人,不是她乌梅的风格。好在妹妹很快跟一个叫赵森的男人接触并恋爱了,据说感觉很不错。姓赵的还是一高干子弟。乌梅松下一口气,心里祈祷,这次再别玩过家家了,老大不小的人,老玩过家家那种低智商游戏有意思么,就算尝鲜,也该尝够了。
邹锐对乌彤评价很好,尤其对乌彤魔鬼般的身材,有男人非同一般的着迷,每次提起都会赞不绝口。他曾一连用过十二个夸张的词语来赞美乌彤,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那些都弱爆了,他用的是惊瞎双眼,燃烧全身,热血沸腾,喷血而亡。当然是在酒后,直用得他口无文墨,黔驴技穷。
“她怎么被骗了,讲讲啊?”邹锐全然没看到钟好有什么反常,胃口又被乌彤吊了起来。
钟好丢给他一句:“让人戴绿帽子了,贱。”
邹锐愕然,车子一颠,晃了几晃,险些撞路边栏杆上。
“小子你干嘛啊,谋杀?”钟好吼,目光同时往邹锐脸上看,意外发现邹锐真的有点不正常。刚才也是大意,被自己的事困住,没发现哥们也不对劲,还以为他真是为乌彤兴奋呢,原来是拿乌彤遮掩。
“怎么回事?”钟好问。
邹锐笑笑,说:“不好意思,这车今天有点毛病,本来要去修的,你叫得急,所以赶来了。”
“我说的不是车。”
邹锐不语了,车速减下来,驾驶变得谨慎。
这车来路不明,邹锐一直说是借来的,钟好不信,但也不深究。这年头,每个人都在不明不白地致富,除他钟好安于现状外,整个世界都在发急。当然,安于现状的后果,就是老婆嫌弃儿子怪罪,自己也跟社会掉链子,拖小康后腿。不过钟好特喜欢这车的感觉,每每有急案特案,不方便驾老牛一样的警车,就吵嚷着让邹锐开这车过来。
但今天他的兴趣不在这车上。
“究竟出什么事了,你可从不是分神的人?”
“真没事,一切都好好的,这不我还活着嘛,你也活着。”
“得,不问了,你就装吧,你小子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能不明白?”
钟好半是激将半是生气地说完,真就不吭声了。不管邹锐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他都没心情理,他自己的事还烦不过来呢。邹锐再次看钟好一眼,还是没说话,但脸色显然比刚才还暗,这小子八成真是遇上过不去的河了。
“头,你说,女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
过了好长一会,邹锐问。
“送我去机场!”钟好突然说。
邹锐一愣:“去机场干嘛,不是说好跟我讨论案情么,于局还等着消息呢。”
于局是公安局分管刑事案件的副局长,比钟好小两岁,分管他们已经有五年了。邹锐说的案子,是邹锐新近接手的一起,案子相对简单,一对夫妻离婚,财产分割不公,吵了半年之久,妻子累了,不想吵了啥也不要了,趁丈夫醉酒,拿刀砍死了丈夫。
疑点在于,丈夫死后,妻子来自首,她交给警察一样东西:丈夫的记事本。
丈夫是一家民营企业的老板,规模不算大,但也不小。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一些东西,有跟政府官员的来往,也有跟银行之间的交道。这像个导火索,一下将案情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于局吃不准,担心查下去,会让案子走偏,要求邹锐尽快结案,就事论事,不扩大不深入,只把杀人案搞清就行。邹锐不乐意,天天跟嫌犯接触,又从她嘴里挖出不少东西。
钟好想让邹锐停下来,以他的经验,这种案子越快越好,千万不能发酵。谁知就在几天前,女人又交出一样东西,一把神秘的钥匙,可以打开丈夫办公室隐秘的保险柜。邹锐带了两位同事到公司,打开保险柜后傻眼了。保险柜除发现高浓度的毒品外,还有一张磁卡。
银河市十几位有头有脸的人出现在这张磁卡里,其中一位还是常务副市长。
烫手的山芋!
钟好骂邹锐多管闲事,弄出这样的尴尬场面,应该叫活该。但邹锐着了迷,这个傻子,居然想顺藤摸瓜,扬言要揭开一口锅。
到底是年轻,年轻最大的败笔就是不懂啥叫代价,更不懂啥叫秩序。
钟好不想陪他这样玩,玩不起。他这个年龄,已经犯不起错误了。再说这个世界,荒谬无处不在,世界早已不是他们内心所想的样子,各种光怪陆离,各种不真实。就算一错到底,那也不是他们能拯救的。钟好要做的事,就是尽量简单,把一切都简单。
可乌梅又让他复杂了一次。
一想乌梅,钟好眼前哗就黑了,黑成一片。
“去机场,我现在啥也不想听不想做。”钟好又吼。
飞机是正点到达的,对于习惯了延误的旅客来说,正点抵达简直就是一种恩赐。
钟好认为这是好兆头。
上帝为他关上一扇门,马上又打开一扇窗。但愿这扇窗能让他尽快逃离深水区,回到岸上。
拉着行李箱出了大厅,钟好远远看见了纪元。这家伙总是那么夸张,每次出现,都会制造出一些特别的气氛。有次他接钟好,竟然捧了九十九朵玫瑰,搞得周围人全都拿混乱的眼神看着钟好,以为他们是那种异常的关系。不争气的是,刚一见面,他便扑上来,冲钟好狠狠咬了一口。钟好多次告诫他,正常点,别玩这些花样。纪元不听,说他最爱玩的就是花样。
“干嘛要落俗,中规中矩的日子我可过不惯。要真是那样,怕你早就理我了。”
钟好承认,纪元说的有道理,如果纪元真是一个中规中矩之人,他们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关系。
纪元照旧捧着一束鲜花,不是九十九朵,这次还算给他面子,不想让他当众出丑。不过他带了三个高高亭亭的女孩站在那里。三人手里都举着牌,上写:迎接钟先生。
这家伙!
第一个走上来的是中等个子,一米七二左右:“欢迎钟大哥,我们可等您多时了。”说话文静,一双眼清澈透明,一看就是受过一定教育。
“谢谢。”钟好一边说话一边看纪元。纪元脸上布满诡异,老练地站在一边,看景一样不动声色。
另两个几乎同时走过来,热情地说:“原来钟大哥这般帅啊,常听纪哥提起,幸会幸会。”
钟好就知道,前面那位是纪元的,后边两位是纪元拉来让他开心的。
“今天的花不够香,我就不送了,请大哥上车。”纪元真就没把花送钟好,两位个子高挑的女孩一边一位,挽着钟好往车子前走去。
“怎么样,能打多少分?”上了车,纪元悄悄问。
钟好胳膊肘猛一用力,纪元惨叫一声,惊得前排中等个女子回过脸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舒服,舒服,见到老大,我太舒服了。”纪元应付前面女孩,完了对着耳根跟钟好说,“新泡的马子,够靓吧?”
的确够靓,是那种男人见了心里都要扑腾几下的女子。但跟纪元在一起,真是有点糟蹋。
“凑合吧。”钟好一边端详女子一边道,恍惚间觉得女子有点眼熟。
“凑合,你啥心态啊,是不是太嫉妒了?”纪元往钟好边上凑了凑,又道,“正经人家女子,一家地产公司做导购,让我撬来了。”
“本事不小。”
“那是,你小弟是谁啊,也不看看他身边是谁。”纪元得意。
钟好故意往纪元身边看了看,没人。另外两位坐另一辆车。
“空的。”他说。
“不急,那两个先让你过过眼,不中意咱马上换。”纪元道。
“我是跑来相亲的?”
“差不多吧,反正你现在离了,跟我一样成自由人,甭说相亲,成亲都行,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消息倒是快。”
离婚之事钟好并没跟纪元讲,只字未提,他还不至于把这么重大的事告诉纪元,况且是私事、丑事。但纪元还是知道了。
钟好并不惊讶,不知道才叫不正常,谁让他是纪元呢,天下好像没他不知道的事。
车子在路上奔驰一个多小时,拐进往海滩去的方向。钟好闭上眼,想整理一下自己。这次来三亚跟以往不同,以往多是公事,要么调查案子要么是跟这边交流。信息化时代,资源共享信息共享,谁也逃不出信息这张网。罪犯逃不出,警察同样逃不出。可这次不同,这次他是纯私人静养,他要疗伤,要把自己从鲜血淋淋的生活中拉出来,跟纪元的接触,就不能像以前那么坦然,至少不能给人家添太多麻烦。
“酒店已经订好,就在前面,临海。”纪元顺便报出酒店名来,钟好有点接受不了。三亚维景算得上亚龙湾档次很高的酒店,钟好一次也没住过,去年跟着专案组到三亚,有领导住在其中,他奉命汇报工作,领略过酒店的前卫与奢华。酒店占地大得惊人,据说被 36 洞高尔夫所环绕,背山面海,绿意盎然,景色很是宜人。里面大多是拥有独立泳池的小别墅,豪华会所集中西式餐厅、日韩亚洲餐厅、英伦风格酒吧、水疗中心、健身中心等。对他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样设施,都算得上奢侈。
“退了,我自己订。”钟好丢给纪元一句,心里想,那不是他这等级的人享受的。
这个世界上行走久了,你就明白,人是分等级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接受不接受,等级就摆在那里。钟好充其量只能算一个资格老点的警察,会拍案而已,奔波和劳碌是他的命,至于享受,下辈子吧。
“干嘛呢老大,看不起纪元是不?”纪元不高兴,他喜欢客随主变,对朋友如此,对女人更是如此。
“不行,得换。”钟好固执地说。他不是担心钱,而是住那种地方,他难受。啥叫穷命,怕这就是。
“要换你自己换,我可不干这种不讲信义的事。”纪元还是坚持,而且拿信义两个字来要挟。记得当初他们认识,钟好跟他讲的最多的,就是做人必须严守信义。
“你这叫绑架。”钟好愤愤的,知道说服不了纪元,小子任性着呢,就想要不要去腐败下?反正这辈子,自己还没腐败过呢。
这时候坐在前排的女孩说话了,她的普通话讲得非常好,声音带着宽厚的质感,非常悦耳。
“钟老师你就成全一下纪哥吧,看把他可怜的,为订酒店,他可是没少费神呢。”
“听听,还是苏苏疼我。”纪元顺势接了话。
钟好这才知道前面女孩叫苏苏,一个让人挺舒服的女孩子。纪元这小子,是在坏良心呢,以他的德性,泡泡酒吧女或是外围女也就行了,糟蹋苏苏,真是作孽。
钟好最终还是没能拗过纪元,车子开进了三亚维景。当然,苏苏的话也起了作用,苏苏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温心,这让刚刚经历了风暴打击的钟好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恍惚与错觉。
钟好需要这种错觉。
把自己交给大床,钟好打心底里感叹,还是有钱好。这么想着,心里竟又冒出乌梅来。她这阵在哪,上班还是流泪?
奇怪,钟好居然会想到老婆会掉眼泪。手机蜂鸣了一声,钟好抓起,发短信的是邹锐,告诉他假未获准,于局火发大了,骂他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简直不拿自己当警察。
“告诉他,让他马上回来!”
钟好笑笑。他是没跟于局请假,请也不准,一张假条扔给邹锐,自己飞了过来,一副爱准不准的样子。至于于局脸色有多难看,发起火来多猛,那都是邹锐要面对的。
他现在只需要清静。
钟好关掉手机,三下五除二扒光自己,冲澡。纪元只给他一个小时,让他稍事整理马上去赴宴,他跟苏苏还有两位女孩在大厅等。
晚宴隆重而热闹,除苏苏和另外两女孩外,纪元又叫来一对男女,说是朋友,而且也是场面上混的。男的戴幅眼镜,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陪同的是他未婚妻,年轻貌美,气质也是超凡。一介绍才知道,人家是社科院的,双双都是博士,目前在搞一项科研。只是他俩一来,整个场面就有点不和谐。关键是接机的两位美女反差有点大,跟科研女判若两类人。要是她们继续维持接机时的样子也还行,机场她们穿的都是套裙,有种职业感,说是职业模特没有人不信。两条大长腿加上发育很好的胸,以及职业化的笑脸,都可以帮她们做出证明。可惜晚上赴宴,她们毁了自己。不知是纪元刻意要求还是她们习惯于这样,两人都是浓妆艳抹,本来清丽的眼神因为长长的假睫毛而变成大猩猩,嘴巴血红,每露一下牙齿,都能让人打出寒战。尤其着装,一下就暴露出夜店身份。败笔,真是败笔。纪元如此精明的人,怎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难道自己的品味只配跟夜店女吃饭?或者,他钟好喜欢坦胸露乳?钟好一边想着纪元,一边检点自己。将自己跟纪元的前前后后彻想一遍,确信并没有给纪元留下任何错误的密码,这才渐渐坦然起来。年轻的博士准夫妇倒是健谈,听了纪元介绍,眼里马上换了敬重。看来他们对警察这行,不像网络上那么仇恨,女的说:“这行很辛苦,尤其现在,还要承受更多的不公。”
“谢谢理解,哪行做久了,都有点烦,但又跳不出来。”钟好说,眼里是对女博士的赞赏。
“钟老师不会厌烦的,您血性如此,对这行是拿生命爱着,说烦只是调侃。”女孩说话的样子很坦诚,脸上也是一副诚恳。她男友接话道:“今天能跟钟老师一起吃饭,真是荣幸,老师肯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讲讲我们听?”
他们都跟着苏苏称他老师,这让钟好有种不自在。活了四十多年,称他什么的都有,独独没人称他老师。这不光是职业,糟糕的怕是那张脸,长久地跟罪犯打交道,早染了不少匪气。有时候对着镜子,他都感叹自己不像个好人。有次乌梅看着他说,我怎么越来越不认识你了,记得刚结婚时你也是眉目清秀,透着书卷气的,现在咋活脱脱一副流气。她没说流氓,算是给他留了面子。他自然不能认同,回敬道,“不是流气,霸气好不好?”乌梅再次盯住他,认真望了许多,叹一声,不甘心地道,“你把书卷气弄哪了,那可是我嫁你的理由。”
“让贼偷了。”他怒道。其实对自己这张脸,他也不是满意的,都说相由心生,几十年下来,心竟给他生出这样一副相。尤其现在他们唤他老师,更让他如坐针毡。
“都别拿我开涮了,我就一大老粗,你们想听故事是不是,行,我给你们讲一个。”
钟好真就开讲了,一直插不上话的两位高挑女孩终于逮着了时机,一边拍手一边叫:“好呀好呀,我们最爱听钟警官讲故事了,讲个刺激的。”
“刺激,不会是想听黄的吧?”钟好坏坏道。
说出口马上又后悔,因为他看见苏苏不悦地将头一扭,借故跟服务员讲什么,从他脸上移走了目光。
钟好马上改口:“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张嘴没管束,你们都是好人,都是优秀儿女,我还是讲个警察抓坏蛋的吧。”
“不好听不好听,我们要听惊险刺激的。”个子最高的凤眼女孩说。
钟好又冲苏苏瞟一眼,好像苏苏脸上气氛缓和了一点,才开始讲。没想刚讲几句,纪元叫停:“干嘛啊,拿我开涮是不是,大家不要上当受骗,大哥讲的那个失踪青年,就是本人。”
“不信。”凤眼女孩抢着说。
“干嘛要你信,叫你们来是陪我大哥开心的,不是给他出难题。我大哥跟我一样没文化,讲不了,再说他是英雄,是主角,永远都是给别人演故事的。听着,他这辈子经历过的,说出十分之一来,就会吓死你们。”
“哇。”边上单眼皮女孩叫出一声,瞳孔做放大状,像是真被吓着了。
钟好忽然觉得无聊。不管是两位叫来陪他的女孩,还是博士夫妇,甚至包括苏苏,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个刚刚离了婚的老男人,一个想到三亚来散散心的受伤者。他不需要崇拜者也不需要崇拜谁,更不是跑来寻找爱与关怀,他就是想躲开银河那座城市,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让自己的心透透空气。
“纪元,咱都是不是跑调了啊?”
纪元大约也发现哪里不对劲,拿起酒杯说:“大哥,咱敬你一杯,谢谢你还记得兄弟,能第一时间想到我这里。”说着,一仰脖子饮了。钟好也抓起杯灌了下去。酒精入了胃,那种抓心的感觉特别爽。
“来,今天咱兄弟俩喝个痛快。”
这晚钟好喝大了,几位美女连着敬酒,纪元又在一边不停地吆喝,苏苏也不时端着酒杯过来,叫一声老师,然后一饮而尽。钟好不能不喝。刚开始他还暗暗提醒自己,不可贪酒,可是后来……
后来变了,一杯杯的恭敬下,他把自己的伤口放大,迫切地需要拿酒精麻醉住那里的疼痛。事发到离婚,这种疼痛感一直远离着他,或者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或体味里面有什么疼痛,整个过程就跟办案一样,好像没意识到当事人是自己。直到此时,面对酒精,疼痛感才一阵阵袭来,嗅着花香,赏着美人,钟好才意识到自己已跟往日完全不同。从现在起,他是单身狗,而且是老狗。孑然一身,令人忧怜。
人最怕思考,一思考就痛。钟好端起酒杯,开始回敬各位。场面一时热闹,纪元就怕钟好耍冷,一冷,纪元心思就白费了。表面看,纪元跟钟好关系很好,称兄道弟,其实不然,纪元怕钟好,不但怕,还哆嗦。他希望钟好来找他,但又怕钟好真的来。为这次接待,纪元费了不少心,包括找哪些人陪,吃什么菜喝酒喝到啥份上,都是细思深虑过的。苏苏煞是不理解,不就一警察么,犯得上?纪元一本正经:“绝对犯得上,大哥不是一般的警察,他是我导师。”
“哼!”苏苏不屑地嘴一撇,叫屈道:“对我你都没这么认真过,纪元我吃醋。”
纪元大笑:“我要是在你身上认真,我就不姓纪了。”完了又叮嘱,“大哥来,你绝不能造次,必须恭恭敬敬。”
“好吧,我唤他老师,拿他当神。”
“这还差不多。”
钟好感觉喝得差不多了,想收工,苏苏又捧着酒杯过来:“钟老师,不,钟大哥,你能如此看得起我家纪元,能第一时间想到他,我很感动,苏苏没别的,只有一颗感恩的心,这杯酒我喝了,大哥你随意。纪元没多少文化,也没几个朋友,在三亚,他其实很孤独,但纪元有你,你一来,他的生活马上就不一般了,为这个,我还要喝一杯。”说完真就又喝一杯,钟好哪能不喝,舍命也得陪君子,况且人家只是一女孩。于是又喝。另两个也不寂寞,见缝插针,钟好不能厚此薄彼,既然来了,都是朋友,他就得拿出朋友架势来。
到最好,钟好翻了。
“他翻了。”苏苏冲纪元说。
“可怜的大哥,以前酒量可不是这样。”纪元有点伤感。他把酒量低怪罪给离婚,补了一句,“乌梅真不是东西,敢给大哥戴绿帽子。”
“乌梅是谁?”苏苏问。
纪元意识到失言,改口道:“一个女警察,暗恋过我大哥。”转而又对博士准夫妇说,“难为二位了,我大哥就这样,义气,为了兄弟,宁愿搭上自己。”
二位很是不安:“能跟钟老师认识,是我们福分,我们都是书念傻了的人,这种场面很少经见,长眼见呢。”
二位说的倒是实话。他们是不久前纪元交的朋友,起因很简单,两人要结婚,半个新房,建材市场买装璜材料被骗,投诉无门,跑去跟老板理论,差点被人家揍。这就是读书人的短板,搞科研行,一旦遇到现实问题,一点辙也没。恰好苏元经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老板欺他人少力单薄,想恐吓,不料纪元一个电话,工商税务全到了,当场解决,连罚带赔,店主还上了工商的黑名单。两位博士很是感动,非要交他这个朋友,纪元当仁不让。一来二去,就非常熟了。钟好要来,纪元当然要请二位,一是让钟好知道,他纪元认识的,也不只是一些混混地痞,社科院里也有哥们。二来也诚心想让二位结识钟好,按他的话说,谁交了钟好,谁这一生就等于有了护航的,保你走不错路。二位虽然还不能感受到这些,但仅就钟好的豪爽,还有脸上的沧桑与刚毅,尤其左耳上留下的弹孔,据说那是眼劫匪近距离对峙时,劫匪被钟好几句话弄得恼羞成怒,一激动率先开了枪,钟好躲都没躲,迎着子弹就扑过来,子弹穿耳而过,等众人反应过来,劫匪已经倒地。在他开枪的一瞬,钟好的枪也响了,劫匪只顾着看子弹如何击中钟好,反倒忘了对方子弹已飞过来。事后钟好说,如果他躲,劫匪就会有反应,一枪毙命绝不可能,后果很可能是劫匪连续开枪,不但他没命,怀里人质同样没命。
有这样的故事做铺垫,今天哪怕钟好什么也不表现,或者表现很差,二位也像是看英雄。他们只知道,活着就是关起门来做学问,哪里还能想到,外面世界能精彩到这份上。包括纪元叫来的两位外围女,也令他们大开眼界。尤其女博士,眼都直了。两位外围女酒桌上的话,还有推杯换盏间神情的变幻,肢体语言的丰富,令她大开眼界。女人竟然还有这种活法。
纪元悄悄告诉他们,今晚两位外围女的出场价是五位数,如果有额外服务,还会翻番。
“啥叫额外服务?”女博士脱口就问。
纪元扮个鬼脸,故作神秘。女博士想半天,似是明白过来。不过还是怀疑,依钟好身份还有做人理念,他会么?
纪元酒也多了,道:“这就看她俩的造化了。”
两位外围女的确造化不好。头天晚上钟好醉大了,是抬到房间的。纪元挥挥手,意思是今晚不需要她们工作了,两位扫兴而回。第二天纪元仍然召唤了她们,可是钟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摁门铃也不开。直到晚上九点,他才鬼一般走出来,冲大厅候了一天的纪元说:“饿了,到海边吃海鲜去,就我和你,一个人也不许叫。”纪元都已拨通了两位电话,又压了。两人吃完海鲜,钟好不让纪元陪同,说一个人溜达溜达。钟好的脾性纪元知道,他不乐意的事,谁也奈何不得。纪元只好早早回家陪苏苏。
怪事发生在第三天晚上,钟好照例喝了不少,不是跟纪元喝,他在酒店瞎转,意外碰见了海南两位警官,大家以前合办过一起大案,钟好给他们留下非常深的印象。正好人家案子已办完,明天要离开。几句寒暄后,拉起钟好就往外走。回来已是夜里十一点,钟好挣扎着冲完澡,倒头就睡。不知过了多久,做梦一般,感觉有虫子在身上爬,那种蠕动很是撩人。撩着撩着,猛地醒了,一伸手便触到女人细软的身体。钟好啊了一身,要翻身坐起,感觉身体被捆住般,动弹不了。努力着睁开眼,使劲醒了醒,知道不是梦,现实。
房间灯光极其暧昧,暖暖的,如醉如痴,后来才知道,是她们拿一块红色方巾裹住了台灯。钟好暗叫不好,知道遇上了老手。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制造出这般效果的,肯定是经常出入酒店者。细一看,凤眼女孩已经完全赤裸,一对饱满挺拔的乳夸张地晃在他眼前,两条大长腿压在他身上。刚才翻不起来的原因,大约就是这两条腿。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钟号充满警惕,一把拿过床头浴巾,裹住自己身子。
“嘘——”站在床边的单眼皮女孩一根手指竖小嘴巴上,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她正在款款解衣,比起已经完全裸着的凤眼,她的诱惑才让人受不了。一句词飞出来: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钟好本能地往后一缩,目光却被困住一般,死死地盯住单眼皮女孩解了一半的胸衣。
红色,非常耀眼,尤其是在暖色调昏暗的灯光下,对比盛是强烈。已经露出的半个胸发出瓷器一样的光芒,瞬间又变成粉色,胸前露出的大片白更是晃得钟好回不过神。单眼皮见状,立马兴奋,从床上抬起一只腿来,缓缓地,缓缓地移到他身上。
天啊,那腿。
“钟大哥是想要轻柔的,还是烈性?”
作为一个常跟罪犯打交道的男人,对夜总会这行再是熟悉不过,小姐们的暗语钟好要比真正的嫖客还懂。何况人家此时说的不是暗语,是暖语,充斥着诱惑。单眼皮挪上来的那只腿呈弓字状,她缓缓将胸前垂着的丝巾取下,随手一扔,就横搭在腿上。刚才这条腿是整体呈现给他的,此时此刻有了半掩状,反倒药性更浓。钟好身体已有变化,他才四十五岁不到,身体还行得厉害。暗叫一声糟糕,马上制止。
“走开,谁让你们擅自进来的?”
两位女子笑而不语,手上动作却不停下来。钟好急了,抓起电话就打给纪元:“你搞什么鬼,谁让她们来的,马上让她们走人!”
“大哥,半夜三更你不享受大叫什么?”纪元一点不在乎。
“浑球,你给我来这手,让她们走!”
“大哥你能不能小声点,惊着苏苏了,让她知道可不好玩。”说完,纪元居然挂了机,再打,关了。
钟好一把扔了电话,抓起裤子穿好,怒瞪着两位:“走,马上走,再不走我报警。”
“钟大哥你就是警察,怎么还报警呢?”凤眼用胳膊护住胸,甜着声音说。
“不跟你们多嘴,走还是不走,不走我走。”说着真要走,一想这大晚上的,上哪去?还是让她们走吧。于是回过头,跟二位说:“我真的不是找这乐子的,别耽误你们时间好不好?”
“钱都付了,不服务我们要挨纪老板揍的。”单眼皮显得很委屈,怪钟好既不解风情又不通情达理。
“他算哪门子老板,充其量小混混一个,这浑球,给我下套。”边骂边冲四下看,房顶、桌头,包括电视机前后,生怕一不小心看见个摄像头,那他就惨了。还好,搜寻半天,啥也没找到,心宽了一些,但态度依然强硬。
没有办法,两位女孩只好穿好衣服,可没走,端坐在圈椅上,等候发落。眼里全是无辜,还有好戏刚开场就被打断的遗憾。
钟好理解地叹口气,要发火也只能冲纪元这小子,不能对着人家姑娘。遂好话商量,要二位好好离开,如果要小费,他可以马上付。
两位女孩说,小费几天前就付过了,是她们没能完成任务,还要被追回去,现在的问题是她们没地方去,大半夜的,总不能睡街上吧?
“回家啊,没家总有住所吧?”
两位女孩摇头。干她们这行的,客人在哪,家就在哪。
操蛋!交涉来交涉去,钟好最终下楼,拿自己身份证又登一间房,这才把两位打发开。再想睡,就端端没可能了,酒早醒,困已解,剩下的就是满脑子的自责。
第二天一早,钟好就将纪元追来,质问:“什么意思,你拿我老钟当什么人?”
纪元一副委屈到死的样:“大哥,你别正经行不,你再正经,我就没脸在你面前了。”
“那你滚。”
“我也想滚,可大哥来一趟不容易,我不能不管你啊。”
“少说漂亮话,我到你这来,是让你下套的?敢跟我玩这套,信不信我拧断你脖子?”
纪元继续叫苦,说绝不此意,就是觉得大哥心情不爽,想让他发泄发泄。再说了,以前不敢是有老婆管着,现在怕啥,这年头是个男人就想找小姐,吃一次两次野食怎么了,哪个狐狸不沾腥?”
钟好不想跟他理论,道:“你小子就是不说实话,安什么心,当我不知?弄两个外围来坏我名声,想拿捏住我是不,做梦。”
“嫌外围啊,那我找不外围的。”
“浑蛋!”
纪元闷了一阵,突然说:“实在不行,你把苏苏要了吧,她干净,是有正当职业的。”
“你——”钟好哭笑不得,一只拳头握住,就差揍纪元脸上。半天又骂出一句,“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我白欣赏你了。”
“她跟我没关系,真没有,我是懵你的。”
“还敢嘴硬,那我问你,吃饭就吃饭,你整一对博士干嘛?”
“人家有层次啊,我得让大哥看到我现在上进。”
“上进个头,纪元我警告你,给我老实点,敢在我老钟眼里下蛆,你还嫩了点。我查过他们的工作,说,你打什么主意?”
“啊?”纪元显然一惊,差点乱了方寸。
钟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你小子居然连他俩也不放过,太狠了吧,我警告过你,不要乱伸手,那不是你能碰的,玩火者必自焚,你若不信,就等着,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给你戴上手铐。”
纪元低下头,不再争辩。钟好就是钟好,什么也瞒不过他。
僵持一会,钟好说:“退房,我自己找地方。”
“大哥……”纪元再求,就难了。钟好拎起包就走,给纪元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刚出酒店,电话叫响。钟好接起,喂了一声。
“钟好你死哪去了,满世界找不到你。”
猛一听,以为是乌梅打来的,不是,是她妹妹乌彤,两人声音极像,钟好常搞糊涂。
“你管我做什么,我上哪是我自由,难道要跟大小姐汇报?”
“行啊,这次没听错,你把我姐蹬了?你好狠心!”
钟好无语。想不到乌彤是为这个。乌彤以前从不提她姐的,有段时间姐妹俩像是仇人。
“怎么不说话,连我也不理是不是,钟好你好狠,你在哪,我要马上见你。”一向在钟好面前骄横惯的小姨子乌彤,什么时候说话都理直气壮,天生的优越感。
“我在外地办案。”钟好说。
“哄鬼啊,姐姐我有那么傻?钟好你还是说实话,是不是跟别的女人搞在了一起,你这没良心的,这一脚你踹得太有风度,知不知道我姐快没命了?”
钟好心里咯噔一声,刚想问乌梅到底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乌彤又说:“我有事要跟你说,马上到二号点来见我,不见不散。”
鬼丫头!钟好心里嘲了一句。
二号点是乌彤不久前入手的一套房子,装修好不到两个月,面积大到惊人,二百六十多平,锦绣小区,银河真正的豪华小区,或者叫富人区。那里的房价比老城区翻了一倍还多。钟好他们住的向阳花园虽在中心地段,房价也不过一万二、三,锦绣小区最差的也过了三万。
钟好不知道乌彤钱从哪来,更不知道她通过什么手段能拿到锦绣最好的房子。反正自她从上海回来,一天一个样,变得他快要认不出了。那房子的装修极尽奢华,至少在他钟好看来是如此。据说装修费花了一百万还要多,这样一笔费用对一个没有固定职业整天漂来漂去的大龄剩女来说,就只有靠联想了。这个世界是缺的不是钱,而是你拿钱的办法。走捷径女人向来比男人要快,这是上帝宠爱女人的最大表现。乌家两个姐妹,一个保守,一个前卫。一个古板,一个新潮。当然,这都是以前的想法,现在钟好得改变一下思路,抱守残缺吃亏的永远是你自己。
不过钟好不愿意用肮脏的思想去想乌彤,再怎么着她也跟自己有点关系,他宁肯相信乌彤的钱来路正当,不是拿身体换的,这样他走进二号点心里也舒坦一些。所以叫二号点,是乌彤在这座叫银河的城市里还有一套房子,不大,但户型较好,而且面朝公园,站在阳台上便能欣赏到紫竹公园全景。每当竹子拔节的时候,躺在床上能听到剥剥的声音,如果再掺点鸟鸣或是蛙声,那感觉就很美了。这个世界你还奢求什么,有处吃饭有处睡觉,每天醒来发现自己好好的,家人也好好的,不上访不被城管追着打,生活就已美好得不成样子。确定离婚后,钟好动过脑筋,想暂时把小姨子淘汰了的一号点借来一住,他总得有地儿藏身。小姨子乌彤比他本事大,大学毕业没几年,先在上海奔,然后杀回银河,这才打拼几年,就已两套房,车子也换了好几部。
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小姨子,当姐夫的适当沾点光,应该没啥问题。
计划都已做好,就等手续办完再跟乌彤张口,不料乌梅跟他说:“房子我不要,啥也不要,我走,这里全留给你。”
一剑封喉。乌梅用男人般的大手笔让他落了个不仁不义。当然,房子的事钟好还没想好,他是不想再回老巢了,会做恶梦。他不想自己的后半生被那副肮脏的画面纠缠着,每天一进门,就能听到疯狂的喘息声,然后再看见两具永远也不想再看到的裸体……
“你听到没有,装什么孙子啊,老婆都敢踹走,还怕我?”乌彤又叫。
钟好有时想,小姨子乌彤如果改掉张口必大吼,什么词儿过瘾就往外扔什么词这个坏毛病,能变得淑女一点,那就称得上完美了。
可惜这只是妄想,她不会。
“我在办案。”钟好又说。
“办你个鬼,半小时不来见姐姐我,杀到公安局去。”
疯子!钟好没再跟小姨子纠缠,纠缠不过,挂了电话,有点郁闷地往前走。还好,乌彤没穷追不舍,看来她还是有进步,不像以前那么死缠烂打。
钟好走到路口,伸手拦车。离开亚龙湾,告诉司机去市区。两个小时后,他在一家普通的酒店住了下来。快速冲完澡,关掉手机,想扎扎实实睡一觉。缺觉,总是缺觉,加上昨晚的折腾,感觉已有点支撑不住,头昏欲裂,大脑要炸开。钟好头部以前受过伤,一旦睡眠不好休息不足,就会旧病复发,要死的感觉很可怕。
没想到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个小时,罕见。
可见他把自己亏成什么样了。干警察,不缺的是危险,最最缺的就是睡觉。这半辈子,钟好感觉就没睡足过,有时十天半月,睡不上一囫囵觉。刚躺下,电话来了,紧急情况,你必须得去。半夜出警简直就是家常便饭,遇上大案要案,或者群体事件,那你最好把瞌睡抛一边,能在车里打个盹就已是奢侈。他还有过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经历呢,更滑稽的情况也有,有次例行公事,跟乌梅交作业,正到激烈处,电话爆响,乌梅最恨这个,一把抓起电话扔了,要他继续来,别理。钟好也想不理,但电话在床下继续叫着,就像那里还藏着一个人,冲床上他们笑。钟好哪还有兴趣,下体一软,沮丧地败下阵来。气得乌梅抓起枕头就砸过来。一个月就等这一回,你还中途退场,让不让人活了?乌梅一边哭一边帮他找衣服,找着找着就又哭起来,原来她发现老公的衬衣领子比民工还脏,一件衬衫穿了十多天,都发出馊味了,放鼻子前一闻,恶心得要吐。
那件衣服乌梅最终没洗,扔垃圾筒了。以后不管钟好去哪,乌梅都要塞一大包衣服,叮嘱他必须天天换。
可钟好一次也没换。一是没时间,二是没心情。
意识到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钟好惊讶,一骨碌翻起身,扑进卫生间搓了把脸,草草地刮了两下胡子。这才来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发现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天色已暗下来,整个三亚像是昏昏欲睡。远处的海滩,近处的高楼,忽然带给他一种置身异地的孤独。
钟好极少一个人出门,办案都是结伴而行,加上案件困扰,孤独很难袭击到他。
屋子里黑乎乎的。钟好怔然一会,抓过手机,打开,电话突突叫起来,连着响了十几下。一看全是未接电话提示。最多的是纪元,中午打到现在。邹锐打过两个,还发了一条短信,问他到底在哪,局里找他找疯了。然后就是于局于向东,一共打了四次。钟好暗叫不妙,这一觉睡出问题来了,原则问题。要知道,警察二十四小时不得关机,不管你是轮休还是过节,也不管你睡觉还是吃饭,只要有案情,你就得出现。正想着给于局回电话,又跳出一个未接提示来。
儿子。
钟远找他。电话不通,给他发来短信:爸,你到底在哪,家里发生什么了,你和妈都联系不到。
钟好心里轰一声,眼前一黑,倒在床上。
他最怕儿子。事发到离婚,他是办得痛快,速战速决,一点犹豫没犯。那是因为完全没想过儿子,真的没想,不敢想。一想儿子,甭说离,怕是狠点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怎么能伤对儿子最好的人呢?
可他得离啊。遇上那种情况,不离咋办,难道让他钟好闭着眼睛装不知,糊里糊涂维系?不,他做不到。
现在,儿子突然跳了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难道儿子已经知道,不可能啊,他坚信乌梅不会告诉儿子,而且从儿子话里也能听出,乌梅并没跟儿子联系。
那又是什么?
感应。对,感应。发生这大的事,儿子不可能一点感知也没,他们的儿子那么聪明,那么敏感,夫妻间发生任何一点摩擦,都逃不过他眼睛,现在山崩地裂,儿子怎么会一点感觉也没?
钟好越发头疼,儿子这一关,咋过?
讲事实,显然不行,儿子哪能受得了。指不定会从北京飞回来杀了他。这事儿子做得出。年纪虽小,也是男人,有血性的啊。
一想这些,钟好的心就要翻过。乌云密布,恶浪滚滚,脑子里连着响出几声炸雷来。往事稀里哗啦涌出,一下就把他坚强的心给摧倒了。这么多年,对儿子,他真是欠了太多,那不是一笔轻易算清的帐。警察这职业,最不敢面对的就是家庭。有哪个当警察的敢拍着胸脯说,不欠老婆不欠儿子?不敢。
结婚到现在,他常常不在家,尤其刚有钟远那阵,他在基层,先是一般警员然后副所长、所长,两周回不了一次,儿子完全是跟着妈妈长大。到上学,他文化程度本来就差,当警察后把原来学的全退给了老师,小学四年级算术题,就比嫌犯更让他难堪,对着书本半天,除了抓头挠耳再就是发脾气。
题是能解出来,但那是用高中或大学学过的方法解,儿子听不懂。要按四年级的方法解,不带X不带Y,不能用方程式,他就傻眼了。更傻眼的是初中后,儿子只要拿着课本朝他走来,他就本能地往后退,边退边用手指妻子,意思是别让他出丑,去找妈妈。
钟好满脑子留下乌梅给儿子辅导功课的画面。
学习如此,生活更不用说。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儿子何尝不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如果不是乌梅的付出,儿子哪能这么长脸这么出色,甭说重点大学,怕是二本都上不了。
钟好不敢想下去,再想,可能就动摇了。
他不能动摇,绝不能!
用力甩下头,把那些场景全轰走,回到现实,钟好告诉自己,瞒,只有瞒,能瞒一天是一天。
钟好给儿子回过去一条短信:一切都好,我在外地办案,你妈忙工作,安心读书,不可想家。
等半天,不见儿子回过短信来,钟好才从恐慌中定下神来。
肚子饿了,该去填肚子。正要出门,电话偏又叫响,拿起一看,是于局。
“你在哪?”于局开门见山。
“休假。”
“谁给你的假?”于局火很大。
“自己给自己准的。”钟好针尖对麦芒。
“你反天了,还是吃错药了,忘了你是谁?”
“没忘,我是钟好,老痞子。”
钟好说出一绰号,老痞子是于局刚到局里时骂过他的话,当时正在讨论一案情,别人汇报得振振有词,钟好一副不耐烦的样。轮到他谈看法,他竟说,这案有什么谈的,随便找个理由抓人不就是了?一句话说得大家红脸,于局更是被晾岸上。那天于局骂了他痞子,这浑号就在局里传开。
“心胸狭窄!”于局骂了一句,又道,“无组织无纪律,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交了假条。”
“交哪了,谁批准的?”
“反正我交了,准不准是你们的事。我三年没休过假,休一次不行啊?”
“不行!”于局说得斩钉截铁。
“我身体出问题,查病不行啊?”钟好耍无赖。
“行不行你自己清楚,马上归队。”
“归不了。”钟好想固执一下。
“我再说一遍,马上归队,有紧急任务。”
“啥时都紧急,这次我就不信这个邪。”钟好拍地收线,扔下手机去冲澡。澡冲一半,门铃响了,钟好以为是纪元追来了,没理,继续冲澡。结果门被打开,服务员站在门口说:“先生,有人找您。”
裹着浴巾出来,就见两个同行站在屋子里,脸上是森森正气。
“找谁?”钟好一边擦脸一边说。
“对不起钟队,我们奉银河市公安局求助令,前来规劝你归队。”
“归队,笑话,你们有这个权力啊?”
钟好扔掉毛巾,当着两位警察面穿起衣服来。
年轻的警察走过去捡起浴巾,叠好,放进卫生间里。长一点的警察掏出一纸公文,上面是于局签发的求助令。
钟好哑然,但还是不甘心地说:“行啊,会用这招了,对待嫌犯咋就束手无策呢。”
对方并不听他辩解,仍然很严肃地说:“我们给你订了夜里九点二十三分机票,车在下面,请钟队抓紧时间。”
“绑架啊你们?”钟好突然怒了,一脚将皮鞋踢开。过了一会,又乖乖拿过来,跟二位说,“麻烦到门外等,五分钟后我出来。”
钟好最终上了飞机,回头望一眼三亚,似乎有些不舍。这时候他才想起,这次来一样正事没干,几天时间全给糟蹋了。必须要见的一个人,因为白日里逻辑混乱的十小时长觉,竟也错过了。略一思忖,掏出手机,给那人发了条短信:因故计划取消,未能及时告知,实在抱歉。望您珍重,我们一定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