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和古代希腊的哲学家们不仅生活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之中,还生活在不同的经济环境之中。中国是个大陆国家,中华民族历来依靠农业来维持生存。直到今日,中国的农业人口还在全体人口中占百分之七十五至八十。在一个农业国家里,财富的首要基础是土地。因此,在中国历史上,一切社会、经济思想以至政府的政策措施都以土地的分配和利用为中心。
在一个农业国家里,无论和平时期或战争时期,农业都同样重要。中国历史上,公元前四八〇至前二二〇年是战国时期——和今日世界在很多方面都颇为相似。当时中国分裂为许多封建的小王国。每个小国都把“耕战之术”作为国家的要务。最后,“七雄”中的秦国,在经济和军事上都占优势,得以战胜其他六国,从而使中国在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政治统一。
中国哲学家们的社会经济思想都强调要区别“本”和“末”,农业生产被认为是立国之本,而商业则被看为是立国之末端,因为经济生产主要靠农业,而商业只关系到产品的交换。商品的交换终究要以生产为前提,在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国家里,农产品是主要的产品,因此在中国历史上,各种社会、经济的理论和政策都重农轻商。
在一个重农轻商的国家里,商人自不免受到轻视。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把民众按行业分为士、农、工、商四等,士通常是来自地主阶级,农就是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这两种行业受到社会的尊重,任何人出身于“耕读世家”,往往引以为傲。
读书人通常并不亲自耕地,但他们一般出身于地主家庭,家庭的兴衰和农业生产的好坏直接联系在一起:农业收成好,他们受益;农业收成坏,他们也受连累。因此,他们的宇宙观和人生观都主要反映了农民的思想。再加上他们受过教育,使他们得以表达农民自己没法表达的思想,这种表达在中国就采取了哲学、文学和艺术的形式。
著于公元前三世纪的《吕氏春秋》书中,辑有各家哲学撮要,有一章名为《上农》,其中比较农民的生活方式和商人的生活方式,认为农民像婴儿那样单纯朴实,惯于顺服长上,比较不自私,他们的物质财产复杂多样、难于移动,因此,国家遭难时,农民不会弃置不顾;商人则自私奸诈,计谋多、不顺服,他们的财产简单、易于转移,因此国家有难时,商人往往自己逃跑,不顾国家。这一章认为,把农业和商业相比,不仅农业对国家更重要,而且农民的生活方式也比商人的生活方式高尚。这就是为什么要以农业为上。(见《吕氏春秋》第二十六篇第三节)这一章的作者看出:人的生活方式受经济背景的制约,而他以农业为上的思想又显示那个时代的经济背景对他的思想制约。
从《吕氏春秋》的观察中,反映出中国哲学里道家和儒家关于社会经济两派思想的根源。这两派思想主张如同两极那样背反,但它们又像同一个轴的两极,两个方面都同样反映了农民的思想。
在比较儒道两家的不同思想之前,让我们先看一下两家共同的一种理论思想,就是都注意到,无论在自然和人生的领域里,任何事物发展到极端,就有一种趋向,朝反方向的另一极端移动。借用黑格尔的哲学术语,任何事物都包含了对它自己的否定。这是老子哲学思想的一个主题,也是儒家阐发《易经》时的一个主题。它无疑受到太阳、月亮运行和四季嬗替的启发。对农民来说,注意这些自然变化是农业生产的必需。在“易传”中说:“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系辞下》)又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丰卦·彖辞》)“易传”中称这样的运动为“复”,《复卦·彖辞》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在《道德经》第四十章,我们也读到类似的话,说:“反者道之动。”
这个理论对中华民族有巨大的影响,帮助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中克服了无数的困难。中国人深信这个理论,因此经常提醒自己要“居安思危”;另一方面,即使处于极端困难之中,也不失望。在刚结束不久的抗日战争中,这种希望成为中国民众的心理武器,即使处于最黑暗的时期,还深信:“黎明即将到来。”正是由这种信仰形成的意志帮助中国人民度过了这场战争。
这个理论还对儒家和道家都主张的中庸之道提供了主要论据。“不为已甚”、“毋太过”成为儒道两家共同的格言。“过犹不及”,但处事宁愿不及,也不要过甚,因为行事过分,就将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