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又一次数千公里的奔波回到家时,成都平原已经春深似海。出门那天,园子里的红梅才冒出几粒不起眼的花蕾,如今,花都开得残了、旧了。成排的红叶李粉白相间,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股淡淡的花香味儿。想想两天前,在北方,仍然是万物肃杀的冬日景象。秦岭余脉,山岭上的残雪闪闪发光;城阳城遗址,二月初的风吹得脸颊发痛;淮河之滨,光秃秃的杨树伫立在灰白的阳光下,几只喜鹊百无聊赖地跳来跳去……
如同以往那样,为了赶路,有时候我半夜还开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偶尔到服务区休息时,就会看到白天看不到的景象:数十辆大货车停放整齐,司机们或挤在车里睡觉,或坐在小马扎上抽烟、聊天。为了生计,他们必须常年奔波。而我,与他们似乎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只不过,他们是为了物质的生计而奔波,我是为了精神的生计而奔波——这些年来,每一年,我总有好几次短则十多天长则二三十天的漫游。漫游的产物,就是在归来后的漫漫长夜里,一个字一个字敲下的一本本书——比如,此时您手中正打开的这本《寻秦记》。
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秦朝虽然只存续了短短十五年,但它对后世的影响却极为深远。谭嗣同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毛泽东说:“百代都行秦政法。”可以肯定,直到今天,秦朝的影响依然无处不在。至于秦朝十几年间发生的一系列历史事件,诸如焚书坑儒,诸如书同文、车同轨,诸如废除分封、全面推行郡县,等等,至今还是从学界到民间都关心且津津乐道的话题。
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里,秦国曾经是最卑微、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论资历,秦国直到周平王迁都洛邑时,才因护驾有功而由大夫跻身诸侯,总算正式立国。此时,鲁、齐等国已有数百年历史了。论出身,鲁、晋、虢、燕出自周朝宗室,宋是殷商遗民,齐是功臣,而秦最初起家,仅仅因为非子为周天子牧马有功,受封作了附庸。论领土,非子时,附庸级别的秦国,按规定,“不能五十里”。虽然在那个地广人稀的年代,不一定真的“不能五十里”,但估计至多不过相当于今天的几个乡镇而已。论地理位置,非子受封的秦邑,远在甘肃,乃是地地道道的边疆,与交通方便、经济发达的关中或中原地区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论局势,秦人与戎人杂处,富于侵略性的戎人总是不断袭扰秦人,秦人不得不枕戈待旦,在夹缝里艰难求生……
然而,意外的是,几百年发展变化之后,消灭诸侯,结束分封,建立起中国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的,不是身份显赫的鲁、晋、燕,也不是文化发达的齐或地盘曾相当于其他诸侯总和的楚,而是根本不起眼的,甚至多年来一直被其他诸侯看不起的秦。
这中间,一定有一些深刻的内因和外因,这也是本书想要探讨的重要内容之一。在此,暂不剧透。
早在写作本书之前好些年,我就对秦国的成功“逆袭”抱有浓厚兴趣,并企图弄清其间的来龙去脉。机缘巧合,2015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要出一期甘肃专辑,邀请我写一篇秦人在甘肃的文章。
这就促成了我第一次以田野考察的方式接近秦国。我从成都出发,驱车北上,经绵阳、广元后折向西北,进入与四川毗邻的甘肃陇南。在陇南市区武都夜宿后,次日下午,我来到礼县。这里,正是史料中所说的秦人早期生息的西垂。礼县城外十多公里的西汉水与永坪河的夹角间,一列山峰逶迤而过,山下是低缓的河滩与台地。台地上,七零八落地分布着土黄色的农舍。我顺着农舍之间蜿蜒的机耕道抵达山顶,穿过垭口,来到了山的另一面。山的另一面,也是一级级台地。半人高的蓑草像枯黄的波涛,没有波涛的地方,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发掘坑,而最大的或者说最重要的几个发掘坑,上面搭着蓝色雨棚。路旁,竖着一块白底红字的警示牌:考古工地,禁止入内。
这就是大堡子山秦人墓群,也就是与后来的雍城陵园、芷阳陵园和秦始皇陵园并称秦人四大陵园的西垂陵园。从辈分上讲,它是四大陵园中最年长的,是秦始皇祖先的祖先。
西垂陵园的考古发掘早已结束(关于它的发现和曾经近乎疯狂的盗掘,本书有详细讲述),山坡上,除了我和同行的一个朋友,再无他人,只能听到风吹草动的轻响。伫立风中,凝望远远近近的发掘坑,浮想联翩——在那个遥远年代,从东部迁徙至此的秦人,他们,像一粒粒顽强的种子,在异乡的土地生根、发芽,并在一场场雨水中茁壮成长,直到多年以后长成参天大树。
西垂陵园发掘出的文物,大多陈列在礼县甘肃秦文化博物馆。次日,在诗人包苞的陪同下,我走进了这座博物馆,流连于那些精美的青铜器具之间。此后两天,我又先后造访了天水牧马滩和张家川——据说,那就是非子为周天子养马并掘得第一桶金的地方。近年来,考古工作者们在这些地方有过不少收获。这些收获,以铁的事实证明了秦人早期筚路蓝缕的艰辛与倔强。
从甘肃回来,我写下了和秦人有关的第一篇文章——《大秦帝国的童年时光》(后来发表时改作《陇南,这里走出了秦帝国》)。
陇南和天水之行,进一步引发了我探究秦国崛起之谜的兴趣。随后五六年间,我多次前往甘肃、陕西、山西和河南,在田野间寻找秦人的蛛丝马迹。传统说法是,秦人九都八迁,从非子邑秦开始,秦人建了第一座“首都”,这秦人第一都最可能的地方是今天的甘肃清水县李崖。以后,则是埋葬了多位秦君的西垂,以及汧邑、汧渭之会、平阳、雍城、泾阳、栎阳和咸阳。在寻访了秦人九座都城后(九座都城中,秦邑、西垂、汧邑、汧渭之会和平阳,学者们对其地望各有说法),为了探寻秦人之根,我又去了安徽和山东。因为,那里曾是与秦人关系密切的东夷的地盘,埋葬着秦人的远祖皋陶。
以殷商余孽的身份,在荒凉的西垂一步步崛起,直至成为战国终结者,秦人这种峰回路转的命运,有多方面的原因。而且,这种崛起,也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充满变故,呈现出一种螺旋式的上升状态。秦人九都八迁,从方位上说,大致自西向东,他们在翻越陇山进入关中平原后,以这个彼时的天府之国为基地,依凭坚韧不拔的精神,依凭几十代人生生不息的努力,不断东扩,不断征战,终于打下了大一统王朝的基业。甘肃是秦人最早的栖身之地,陕西是秦人最重要的发展基地,是以成为和秦人关系最密切的地区。
由于年代过于久远,秦人的遗留,大多是考古发掘出的文物及考古发掘遗址,以及重大事件的大致发生地。也就是说,关于秦人踪迹,史料只提供了一些模糊而简短的甚至自相矛盾的文字,而田野之间,则可能找到久远往事的“案发现场”。
几年来,我对秦人的寻访,有时是为了到博物馆看看出土文物,有时是为了到考古现场了解原址风貌,有时是为了感受两千年的光阴变迁——从山川到风景的变迁,从物候到气候的变迁,从居民到生活的变迁。举例来说,像秦人曾经的首都汧渭之会,由于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其城址,只能根据史料记载和其他一些文物,推测它可能在陕西宝鸡的孙家南头村或是戴家湾。故此,我前往这两个地方,其实既看不到城址,也看不到遗迹,但我仍然要前往。因为,我想要看看,这片据说曾经做过秦人首都的土地,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到底是什么模样;生息在那里的人们,到底过着怎样一种生活。此外,还有另一个更根本的原因:我不希望自己对秦人秦史的解读,仅仅从文字出发,又到文字结束。我希望有一种身临其境的现场感,有一种时空交错的穿越感,有一种今昔同在的沧桑感。
因此,我想,这部书,它既是用手写成的,也是用脚写成的。它的构成元素,一半是田野,一半是文字。它的完成方式,一半在荒原,一半在书斋。
另外,我想要特别说明的是,由于史料阙如或混乱,上古史向来不像中古史和近古史那样,大多数事件都有定论。同一起历史事件,常常聚讼不休,充满分歧。比如说非子被封为附庸,到底附于谁,便各有说法;比如西犬丘究竟在哪里,也是各执一端。写作时,遇到此类问题,我一般选择比较通行的说法,或是我认为比较合理的说法。当然,不管哪一种说法,前提是皆有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