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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淑传统与大师风标(代序)

王立翔

私淑一词,最早见于《孟子·离娄下》:“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东汉赵岐章句曰:“淑,善也。我私善之于贤人耳,盖恨其不得学于大圣也。”孟子与孔子前后相距百余年,自然是不能“为孔子徒”的,故而赵岐之注将孟子言语中因未能亲炙受教而无限抱憾的隐意准确地揭示了出来。从此,“私淑”一词就为后人袭用,并潜藏下两个基本要义:一是学习者未能受业但仍尊之为师,二是潜心研习、学有所成且能承传乃师学术。

在今天这个网络用语风行的时代,“粉丝”一词几乎无人不晓,但举出“私淑”这个古老的词,问其准确词义,或许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已难以语焉其详。“粉丝”与“私淑”有相近之意,但远不具备“私淑”一词丰富深邃的文化内涵。

在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国度,“私淑”曾是一种十分重要的教育、学习的手段,甚至是文明传承的重要方式。由于古代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知识、学问的获取或传播,主要靠口耳相授。故作为学生尤为看重师承关系,以标榜学问的来历、学术的正统。但并非所有求学者都那么幸运,故孟子又云:“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孟子·尽心上》)前四种是指圣贤施教,各因其材,最后“私淑艾者”,则是指未收入为徒的,可以通过自学以获得其所治之学。毫无疑问,想要“及门受业”远非不辞长途跋涉、多交几根腊肠那么简单,最不可逾越的,是时空交错,不能起先师于黄土啊!故古之学者,更多的是通过“私淑艾者”的方式,获得“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各种本领。在儒学成为封建时代文化主流之后,以孟子的“私善贤人”、“恨其不得学于大圣也”为特征的“私淑”传习方式,以为“善治其身”的治学和精神提升,成为了中国文化绵延后代的一个重要传统。

“私淑”作为师承前贤、绍述学识的一种方式,在中国文化的各个领域,包括艺术领域,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于书法一门,“私淑”同样具有悠久的历史。但在上古,因文字的使用大多掌握在高层官宦、贵族手中,故书法的传授都为名门家学、父子传业。又由于书法形式表现的特性,书学者更注重技艺的经验传授,名门望族往往积累世之学,常有非凡成就者。到了两汉时期,教育向庶民普及,书法被作为考核、选拔官吏的重要手段,在客观上大大促进了书法的发展。东汉赵壹在其《非草书》中称:“今之学草书者……以杜(度)崔(瑗)为楷,私书相与,庶独就书……夫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赵壹的本意是要非难当时的学书之盛,但却形象地描述了当时的实际情况,成为一段难得的史料(杜度为汉章帝(75—88 年)时人,做过齐相,崔瑗是杜度的学生。而赵壹则生于杜、崔死后四五十年),“今之学草书者”与“后世慕焉”等关键词,记录了当时学书者在草书名家的影响下普遍自学、专研的状况。这段文字可作为书法史料最早的“私淑”内容看待。

这种风尚所及以及书法形式、内涵的多样化发展,条件优越的学子也纷纷在名师、家学之外寻求新的营养。如后来被誉为书圣的王羲之,其年少初学卫夫人,无疑是血脉纯正,但“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又于从兄洽处见张昶《华岳碑》,始知学卫夫人书,徒费年月耳,遂改本师,仍于众碑学习焉”(《题卫夫人笔阵图后》)。这段文字虽不能确认出自王羲之,但所记叙之师法过程,结合王书所得各种养分,其内容是被肯定的。因之,王羲之堪称是私淑前贤的最好典范。

自“二王”成为书法正统后,“二王”一脉的书风几乎主导了其身后的几乎整个书法史,后继者以此为法乳,又依凭各人的努力和禀赋,成就了一座又一座高峰。毫无疑问,“二王”成为了后代书法研习者最重要的“私淑”对象。如同中国其他传统学问、技艺的延续、发展一样,书法的沿革、兴衰,亲授和私淑这两种传习方式,都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进而形成了独具内蕴的传统,甚至被视为一种精神上的尊崇。这种尊崇一直延续到现代,以沈尹默等人的深入实践和理论发扬得到了进一步彰显,以白蕉的自我标榜(曾刻有“王右军私淑弟子”印)宣示了“私淑”书学精神的现代延续。

这期间,还有沙孟海、林散之、启功等一批现代卓有成就的书法名家,担负起历史的责任,他们在汲取前代营养时更不忘传统的脉络,或取碑刻金石之韵,或举回归帖学之旗,结合个人的性情和睿智,不仅在技艺上刻苦探索,更在学术理论上勤奋耕耘。其中尤以沈尹默成就最为杰出,他很早开始整理古人的书学文献,总结书法规律和学习心得,并结合现代教育理论,倡导书法普及教育,更组织机构,亲自授课。今天看来,他们当初所做的一切,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书法繁荣,不仅在人才培养上,也在书学理论方面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正是这样的努力,他们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当代书法奠基人。他们堪称是真正的一代大师。

令人不可想象的,是在他们身后的大半个世纪里,或遭遇旧纲常捣毁,师道无以为尊,或涌来经济大潮,书坛浮躁亢奋。多时以来,审美意识混乱,书法界伪“名家”甚至伪“大师”四处横行。而书法的“私淑”传统未被很好地重新认识,却被一些沽名钓誉者“拿来”到处招摇撞骗,以致浅薄、低俗、粗陋之风盛行。这些状况深深侵害了书法的当今发展,令人不无有书道“式微”、传统“断裂”之虞。凡此种种,令生于今长于斯的当代人,更加体会传承文化的重要性,追念历代前贤所创造的伟大遗产;同时,更加追思那些作古未远的大师们。因为大师的成就直接浸润了同时代人,更泽被了今天的无数后来者。

在中国,大师一词是学科至高成就的代名词。就国学而言,能称得上国学大师的,必须在中国传统学术(如义理、词章、考据)方面具有突出的贡献,除此之外,还要有高尚的品格,堪为公众师表。以此来比附书法领域,前者要涵盖实践和理论两个方面的杰出成就,而后者,则建筑于道德品格上杰出的修为。以此严苛的标准来衡量,如前所述,近百年以来,书法领域如上述仅有沈尹默等人可谓是名至实归的一代大师。一方面,他们是真正的书家,均在书法造诣上取得超凡的成就,而非仅仅是善书者(依沈尹默所论);另一方面,在学术上各有建树,视“学问为终生之事”(沙孟海《与刘江书》),故在现代书法实践和理论建树上均有筚路蓝缕之功。更为可贵的是,他们历经民族和人生艰难困苦,仍保持各自独立思想和铮铮风骨,即使在传统文化遭遇西学强烈冲击之时,他们仍锲而不舍,“当仁不让地承担起这个社会所赋予我们发扬光大书法的新任务”(沈尹默《书法散论》)。他们历史使命常怀在胸,且品格鹤立于当时书坛,至今仍是时代的风标,引得无数书法爱好者纷纷追随。

简言之,“私淑”某种程度而言就是文化、学术的“绍述”,是前贤人格精神的“追随”,剔除了这个特征,私淑就没有内核可言。大师是一个时代思想和精神的结晶,因此,一个时代需要有大师级人物。私淑传统的承续也需要不断出现新时代的大师级人物,它会以它特殊的方式去引导初学者步入门径,去抚慰徘徊堂奥之外者的迷茫甚或痛苦,去培养出更多的有识之士,来共同消除书法一脉的外部干扰和内在危机,探索创作与治学更多的奥旨,来秉持前贤的薪火,延续数千年之久的传统。在这方面,这些大师学识兼备,身名远播,本身就是私淑传统最重要的弘扬者。我们相信,大师的风标和精神的引领,是事业从无到有、继往开来的重要保证。我们期望“私淑”的传统,与其他教育方式一起,能培育出对今天书法有用的杰出人才,以博大的胸怀,涵养古今,吞吐中外,来共同继承前贤的宝贵遗产。

我们千万不要甘愿只做娱乐化的“粉丝”,而忘却甚至丢弃了我们具有千年历史传统和信仰意义的“私淑”文化精神。

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我们编选这套《大师私淑坊》丛书,希冀更多的读者透过这些凝聚心血之作,来获取大师们无比的学识力量,弥补无缘亲炙于大师的遗憾。

愿我们的《大师私淑坊》召唤“私淑”的悠久传统,成为一个无师讲授而俨然师在的讲席,它将是一个不受时空限制、令学人永远神往的课堂。

2013年清明后三日再改于梅川嘉泰暂寄寓所

沙孟海(1900-1992年) yCBUTgI87r/ZZ8fcSSXH3gAXjAdV/xd/SFlsMyQo05VGzKFOv2fSA195tWjmS/l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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