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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卡利甘达基河流经世界上最深的峡谷。如果你在尼泊尔,站在咆哮的乳白色河水边,向喜马拉雅主山脉那边的河流上游望去,你会觉得这条河仿佛是从几座雪盖冰封的高山之巅从天而降。其中最高的是道拉吉里峰,海拔超过8 000米,是世界第五高峰 。它的近邻安纳布尔纳峰的山顶与它相距仅仅35千米,且海拔略低一些。你很可能会推测这条河的源头就在山的近侧,也就是这个由岩石和冰雪构成的天堑的南坡。其实不然。卡利甘达基河自两峰之间穿过,河床与峰顶的垂直距离达6 000米。

几百年前,尼泊尔人就知道这个山谷是一条能够横穿喜马拉雅山脉到达西藏的通路。夏天里,几乎每天都有骡队在蜿蜒的石头小道上艰难前行,红色的马毛饰物在骡子肩胛两边一抖一抖,长绳上缀着的红色绒球在驮鞍上方来回摆动。大包的大麦、荞麦、茶叶和布匹被这样运进西藏,换取成捆的羊毛和盐饼。

山谷的最低处温暖潮湿,人们可以在这里种植香蕉。这片森林就像热带丛林一样繁茂肥沃。在奇旺国家公园和瓦尔米基老虎保护区,犀牛大口咀嚼着茎叶肥厚的植物,老虎潜行在竹海中。沿着山谷往上走,你所看到的植被种类就开始发生变化了。到达海拔1 000米高度时,你能看到杜鹃,有的杜鹃可以长到10米高,树干粗糙,叶子宽阔光滑。4月间,大片大片绯红的花朵像瀑布一般垂挂下来。美丽的花朵引来了小巧的太阳鸟,它们前胸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们将弯曲的喙探入花朵深处啜饮花蜜,热心地在树与树之间传播花粉。长尾叶猴也会来,但行事如土匪,它们大把大把地把花揪下来,囫囵地塞进嘴里。地上生长着兰花、鸢尾、喇叭形的疆南星和报春花。阳光穿透树冠,温暖了巨石,这时也许可以碰到小蜥蜴在上面晒太阳。在森林深处,你可能得以一瞥世界上最美丽的鸟类之一——角雉——在地上觅食或者在树上栖息。这是一种和火鸡一般大小的野鸡,喉下长着亮蓝色的肉裾,深红色的羽毛上点缀着一串串白色斑点。

充沛的雨水创造了这片森林,也守护着它的繁荣。从印度大陆吹来的季风,使云层在山谷中盘旋。随着海拔的升高,云层的温度变得越来越低,不再能承受大量的水分,于是暴雨倾泻而下。卡利甘达基河的下游因此成为地球上水源供给最为充足的地点之一。

但这片森林也有界限。当你爬到海拔2 500米的时候,这次轮到杜鹃消失于视野,只有荫蔽的斜坡上散落着小片树丛。取而代之的是针叶树——喜马拉雅冷杉和不丹松。它们的叶子不像杜鹃的叶子那样宽,杜鹃的叶子会接住雪,有时会在雪的重压下折断。但长而坚韧的针叶可以抖落雪花,并且能耐受极低的温度。在针叶林里,如果非常走运,你可能会看到小熊猫,长着与狐狸相似的棕色被毛,有黑色环形图案的毛茸茸的尾巴,头顶夹杂着灰白毛,四肢并用地穿梭在树枝间,找寻鸟蛋、浆果、昆虫或老鼠。它在白雪覆盖的地面和湿滑的树枝上走得相当稳当,脚底覆盖着的绵密的毛让它能够牢牢地抓握。

再走个半天,你就从针叶林里出来了。当你离开这片森林,所有直接或间接依靠针叶林获取庇护和食物的鸟类和哺乳动物也就留在了你身后。岩石覆盖的山坡上现在除了一些草丛和偶尔出现的几簇鼠李或杜松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植被了。河流缩小了,现在是一条从碎石滩上淌过的浅溪。但是山谷仍然阔大,底部宽逾1 000米。一年中的任何时候这条河都不会涨水,因为这里几乎没有雨水补给,大部分降水都发生在海拔更低的地方。这是卡利甘达基河的头号谜题:这样相对较小的一条河流,怎么切割出了这样巨大的山谷?

这个高度已经罕有野生动物出没了。这里对任何蜥蜴来说都太冷了,也没有足够的食物供叶猴生存。事实上,除了飞过的红嘴山鸦或渡鸦,还有在高处巡视着山坡的秃鹫,你可能走上一整天都看不到其他任何生物。然而,它们的存在是一个确切的信号:这里还存在其他动物。没有它们,秃鹫就会饿死。因此,一定有啮齿动物如旱獭或鼠兔,躲在岩石之间的某处,小心地啃食着碎石坡上稀疏的草和苔藓。但是,这里的草地非常贫瘠,只能为极少的动物个体提供生存所需,能够在这里生存下来的物种本身也非常稀有。如塔尔羊,既不是绵羊也不是山羊,但亲缘上与山羊的关系略近一些。捕捉它们的掠食动物——雪豹,则更为罕见。雪豹是最为优雅美丽的猫科动物之一,厚厚的奶油色皮毛上夹杂着灰色的玫瑰状斑块,脚掌上的毛发垫能保护它们免受糙石和寒冷天气的伤害。冬季,它会撤退到下面的森林中,而在夏季,它可能会漫游到海拔5 000米的高处。

虽然这里很少下大雨,但风几乎不停,寒冷刺骨,如刀割面。你已经爬到了海拔近3 000米处,如果你是从山谷下游出发的,走了这些天,你肯定已经感受到空气的稀薄。寒意侵入肺腑,虽然胸部剧烈起伏,但你仍然觉得喘不上气。可能还伴有头痛,以及一阵阵袭来的恶心反胃。休息上几天,人也许就能适应,最严重的症状会消失,但是你的耐受程度永远无法与那些与你一同上来的伙伴相比——比如骡子,还有那些住在高海拔地区的居民。

即使是骡子在这样的高度上也非常吃力。高地村民会豢养一种更强壮的驮畜——牦牛。从前野生牦牛成群结队徜徉在青藏高原上。现在它们已被驯化,能够负重和犁地。它的被毛厚重而温暖,夏天的几个月里,牦牛得褪掉大部分的毛才能避免中暑。它长期在高海拔地区生存的能力也比除人类以外的任何大型哺乳动物都强。在这里,山谷忽然间打开了。就在几天前,你透过杜鹃树冠里的缝隙瞥见过在几英里 以上矗立着的安纳布尔纳峰和道拉吉里峰。现在它们如同闪光的白色金字塔一样的顶峰已经被你甩在了身后。雪幕已经降下了,地平线横亘着一抹棕色。那就是高耸、干燥、半冻土的青藏高原。你已穿过了世界上最雄伟的高原。

现在,卡利甘达基河的另一个非同寻常的特征凸显了出来。它似乎流错了方向。毕竟河流一般都从山上发源,沿着山坡向下,这个过程中会有支流汇入,然后继续向下流进平原。卡利甘达基河则相反。它发源于青藏高原的边缘,而后一头扎进了群山。它蜿蜒着、迂回着穿过两侧越升越高、峭壁绵延的山脉向下流淌。找到了穿过群山的合适路径后,它到达了一个相对平坦的地域,在那里它与恒河交汇,流向大海。当你站在它的源头,在俯瞰山谷的山崖上用眼睛追踪它所流经的路线,看着它银蛇似的没入远处的山脉,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一条河居然能这样在群山中间刀削斧劈一般切出自己的道路。那么,它怎么走了这样一条路呢?

答案的线索就在你脚下,散落在碎石当中。这里的岩石是一种易碎的砂岩,里面埋藏着成千上万个螺旋状的贝壳。大多数只有几英寸 宽,也有些像车轮一样大。这就是菊石。没有菊石存活至今,但它们曾在一亿年前大量繁衍生息。从它们的解剖结构和带有菊石化石遗骸的岩石的化学成分来看,它们肯定是生活在海洋中的生物。然而,在这里,在亚洲中部,这些菊石不仅离大海有800千米之遥,所在之处也高出海平面约4 000米。

20世纪中叶之前,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依旧是地质学家和地理学家争论的话题。这一时期,大致的解释框架被推导出来,从此再鲜有争议。在南边的印度大陆和北边的亚洲大陆之间,曾经有一片辽阔的海洋。那就是菊石生长的地方。流经两大洲的河流带来了厚厚的沉积物。菊石死后,贝壳落到海底,被新注入的淤泥和沙子覆盖。但是海洋越来越窄,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印度大陆不断向亚洲大陆靠拢。接近的过程中,海底的沉积物被挤压、形成褶皱,海水越来越浅。印度大陆继续前进。沉积物被压实,成为砂岩、石灰岩和泥岩,上升形成丘陵。海拔高度上升得非常缓慢,但亚洲一些向南流动的河流已经无法在前方上升的斜坡上维持原有的河道。河水转头向东,避开了新生的喜马拉雅山脉,最后汇入雅鲁藏布江。但是,卡利甘达基河的力量足够切开上升的软质岩层,并且追上了岩层上升的速度,形成了巨大的悬崖。现在,褶皱的地层构造在山谷的两侧全部清晰可见。

这个过程持续了数百万年。西藏曾经是亚洲南部边缘一片湿润的平原,经过大陆板块的碰撞,不仅地势被推高,而且被年轻的山脉逐渐拦截了降雨,变成了今天的高寒大漠。卡利甘达基河的上游失去了曾经赋予它侵蚀力的大部分雨水,在宽阔的山谷中萎缩了。现在,古海洋所在之处矗立着世界上最高和最年轻的山脉,它们在构造中留下了菊石的遗迹。这个过程仍然没有停止。印度大陆还在以每年约5厘米的速度向北移动,喜马拉雅山的峰顶每年也会增高几毫米。

这一海洋向陆地的转化始于约6 500万年前。这对我们智人这个出现不足50万年的物种来说显得无比久远,但就整个生命史而言,这是一个相对较新的事件。毕竟在大约6亿年前就有一些简单的生命在远古的海洋中浮游,而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登上陆地也已有2亿多年。随后的几百万年里,鸟类长出羽毛和翅膀,飞上天空,哺乳动物大约在同一时间进化出了皮毛和温血。6 600万年前,非鸟类恐龙在一场大灾难中灭绝,鸟类和哺乳动物终于占据了陆地上的主导地位,并保持至今。因此,5 000万年前,当印度这个岛屿大陆靠近亚洲大陆时,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几乎所有主要动植物群体都已存在,其中的主要种类也已经分化出来。虽然每块大陆都有各自丰富的动植物种群,但印度大陆在爬行动物衰落后不久就成为一个孤立的巨大岛屿,它上面的高等动物群体相较于亚洲其他地方无疑是匮乏的。大约4 000万年前,这两个大陆终于相遇,新的山脉开始崛起,两个古大陆的动植物随即开始开疆扩土。

当时,亚洲的一部分为丛林所覆盖,就像现在一样,其中动植物在新生山脉南坡海拔较低的山麓找到了适合它们生存的条件。但是山麓之上是一个海拔比亚洲大陆或印度大陆任何地方都高的新区域。为了在这块空地上定居,生物必须改造自己。有时所需的调整很小,来自温暖平原的叶猴为了进入寒冷的杜鹃林去采集叶子和果实,只需长出稍厚的皮毛来保暖。食草动物,例如塔尔羊的祖先也做出了类似的改变。和低地豹来自同一祖先种群的雪豹不仅长出了更加厚实的皮毛,颜色也变得更浅,以使自己在灰色的山坡或雪地上不那么显眼。雪豹还改变了饮食习惯,从能在丛林中逮着的羚羊和野牛换成了塔尔羊和旱獭等较小的猎物。海拔高度对欧亚兀鹫这样的鸟类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它们习惯飞到很高的地方,因此只要下面有动物可以捕食,它们就可以轻松地冲下巨大的山谷。

大约在5万年前,人类到达这里,森林及栖息于此的生物已经存在很久了。向山谷上方迁徙的过程中,人类也开始对新环境做出应对。与其他动物不同,人类不必完全依靠生理变化来保护自己免受寒冷。人类凭借特有的智力和技能,为自己制作了温暖的衣服,还学会了使用火。但人无法制造出应对空气中氧气缺乏情况的工具,只能通过他们身体的生理变化来调节。于是改变就发生了。如今,在高原上生活的人血液中的血细胞比生活在低海拔地区的人多30%,能够携带更多的氧气。生活在青藏高原的人拥有这种血液的特定遗传适应性,似乎是在遥远的过去通过与某一人类种群——已经灭绝——混交而获得的。他们的胸腔和肺部都格外大,每一次呼吸都能比习惯在低海拔地方生活的人吸入更多的空气。但他们也尚未完全适应山脉的最高海拔。在6 000米以上生活的妇女不能生育,由于空气稀薄,她们无法通过呼吸为血液带来足够的氧气,因而维持不了子宫内婴儿的生长。

喜马拉雅山的造山运动和随后动植物进入的故事,只是我们星球各处不断发生的许多变化中的一例。山峰在被制造的同时也在被冰川和河流侵蚀。河流淤塞,改变了河道。湖泊被沉积物填满,变成沼泽,再成为平原。印度大陆也不是唯一一个在地球表面漂移的大陆。所有大陆都一样,在漫长的地质年代中融合又分裂。当大陆改变位置,向赤道或两极移动时,丛林可能会变成苔原,草原可能会成为沙漠。阳光、海拔、降雨量和温度等每一个物理变化,都会筛选出经历这种变化的动植物群落中现有的变异性,从而逐渐改变种群的形态。有些生物会适应并生存下来,没有适应的物种则会消失。

相似的环境导致相似的适应,世界不同地区演化出来的、来自不同祖先的不同的动物,彼此之间也存在明显的相似之处。在安第斯山脉的山坡上,生活着羽毛鲜艳的小鸟,以大花朵为食,看起来很像喜马拉雅山的太阳鸟,但它们属于完全不同的鸟类家族;安第斯人使用的被毛厚重、行路稳当的驮兽是美洲驼,这是一种骆驼,而喜马拉雅牦牛是一种牛。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两种主要的环境在物理上保持了不变——丛林和海洋。但对这两种环境而言,随着大陆的移动,承载热带丛林的陆地也发生了变化,而大陆的分裂和融合也改变着温暖浅海的范围。此外,这些环境中的生态条件也随着物种进化发生了改变,有些发生在内部,有些跨越了生态边境,给原有居民带来了新的生存挑战。

由此,地球上几乎每个角落——从最高处到最低处,从酷热到极寒,从水上到水下,都拥有了相互依存的动植物种群。适应性使得生物体能够在我们星球上的不同地方尽可能广泛地扩散,这就是本书的主题。 d3XNGuw9XQA0XEtcb6UCVSXq+zUgj4NR32dGRjUk8pTfS8G49NDP6A2+dlI5co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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