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洪绶所处的时代、家境及自身的发展,他的一生可以自然的分成四期,可称之为少、早、中、晚。这四个时期是:到十八岁时为第一期,即少期;十九岁到三十三岁为第二期,即早期;三十四岁到四十七岁为第三期,即中期;而四十八岁到五十五岁去世为第四期,即晚期。
为了与传记及自述诗文所载年岁一致,本书全用中国传统的计算方法:那就是一个人生下来就算一岁,每过一次旧历年就加一岁。所以陈洪绶在万历戊戌(1598年——如系戊戌十二月四日以后生,则为1599年)是一岁,到万历乙卯(1615年)是十八岁。在这“少期”的十七年中,他已经显出特殊的艺术才能,且形成了师古而不泥古的创作态度。
陈氏的才艺,使他很早就有名气,在他活着的时日,就已经成为传说人物。因此为他写传记轶事的朋友,如周亮工(1612—1672)、毛甡(1623—1716)、孟远(生卒年不详)及朱彝尊(1629—1709),都不免有绘影绘声的文笔。例如孟远《陈洪绶传》中云:
有道人氅衣鹤发,手一莲子,授于朝曰:食此得宁馨儿,当如此莲。而绶于是生,故幼名莲子。
陈洪绶出生的时候,祖父性学健在,而且达到相当的功名,“田园资财亦甚裕”。 父亲于朝就无成了,屡试不中,便“隐居不仕,读书苎萝山下,惟事撰述……学道”。 陈洪绶在很小的时候,就到过他岳父来斯行家(萧山长河镇)就学。且看朱彝尊《陈洪绶传》这段传说式的描写:
年四岁,就塾妇翁家。翁家方治室,以粉垩壁。既出,诫童子曰:“毋污我壁。”洪绶入视良久,绐童子曰:“若不往晨食乎?”童子去,累案登其上,画汉前将军关侯像,长十尺余,拱而立。童子至,惶惧号哭,闻于翁。翁见侯像,惊下拜,遂以室奉侯。
即使这是夸大的故事,无疑他也很早就开始写文、学书及作画,而且进步很快。孟远所记的下面一段,是可信的:
十岁时,即濡笔作画。老画家孙杕、蓝瑛辈,见而奇之曰:“使斯人画成,道子、子昂均当北面,吾辈尚敢措一笔乎!”
这时洪绶从萧山长河镇过钱塘江,就可以到杭州去请教当时浙派大画师蓝瑛(1585—1664年尚在)。毛奇龄(即毛甡)《陈老莲别传》载:
初法传染:时钱唐蓝瑛工写生,莲请瑛法传染。已而轻瑛,瑛亦自以不逮莲,终其身不写生——曰:此天授也。
看来蓝瑛画师赏叹这位神童是极可能的,但这神童轻视老师却不合乎事实。在现存的陈氏真迹中,有多幅显出蓝瑛的影响;而且陈氏的诗集《宝纶堂集》里,有《寄蓝田叔》诗三首,表现交谊很深,全无轻藐的气息。毛的《陈老莲别传》中又说陈氏“数岁,见李公麟画孔门弟子勒本,能指其误处”。倒是周亮工《读画录》写的一段,令人相信:
章侯儿时学画,便不规规形似。渡江拓杭州府学龙眠七十二贤石刻,闭户摹十日,尽得之,出示人曰:“何若?”曰:“似矣。”则喜。又摹十日,出示人曰:“何若?”曰:“勿似也。”则更喜。盖数摹而变其法,易圆以方,易整以散,人勿得辨也。
实际上,陈氏并不只求其变,从他的存世作品中,可以看出来他从变到创新的痕迹。
现知有陈氏自题年款的画,最早的是葛金烺(1837—1890)《爱日吟庐书画续录》所载的《芙蕖鸂鶒图》轴,款题:“老莲洪绶画,时己酉三月。”此图现不知在何处,但想非真迹。一、葛氏注云:“此幅画极精而款不甚确,盖老莲花卉凌厉简净,别有一种矜贵气象,与此不同道。”二、己酉时,陈氏仅十二岁,而自称“老莲”,与现存真迹编年后画家署名的习惯不合。很幸运的是,黄涌泉在1953年调查诸暨枫桥镇时,发现一幅钤有“莲子”“洪绶”两印的纸本《龟蛇图》轴,水墨淡彩,结构谨严,显然是用古画或石刻拓本作底本而参以己意的作品。他利用宣纸在上矾后可以不洇的特性,以秀劲的线条作画在上矾处,而在不上矾处以浑然的水墨渲染烟云,表现出匠心独运的风格和技巧。以比较幼稚的笔力看来,这幅可能是他十几岁时的作品,而且应该是他存世作品最早的一幅,证明毛奇龄《陈老莲别传》中所说“十四岁,悬其画市中,立致金钱”是合乎事实的。又有一幅见著录而不见原画的是《爱菊图》,载《陶风楼藏书画目》,款题:“壬子夏日写,老莲洪绶。”其时陈氏是十五岁,不会自称“老莲”,想非真迹。那一年的冬天,他的社兄胡锦石与其弟机石为母亲五十四岁寿辰,请他作寿图、寿言。寿图可惜不见了,“寿胡母文”却保存在《宝纶堂集》卷三。行文情辞并茂,完全不像一位只十五岁的童子所书。但像他这样的神童,在历史上不乏记述。他的挚友张岱(1597—约1684)在《快园道古》第五卷“夙慧部”,专记明代的神童,从正德进士第一舒芬到张岱自己,不下二十余人。四岁能作大字的,就有洪钟、李东阳。解缙六岁能作诗,张岱六岁能属对。 陈洪绶的另一挚友周亮工,十二岁已有诗名。所以从记载同实物两方面观察,陈洪绶的确是一位从童年就开始文艺创作的天才。现存有一幅“乙卯秋”款的《无极长生图》,是他十八岁时的作品;又有手书《筮仪象解》四册,很可能是同一年写的。看来在少期的结尾,他已经学佛读易。
陈洪绶是否有一个快乐的童年生活,从记载方面得不到结论。在功名上不得意的父亲于朝,三十五岁就去世了,那时洪绶只有九岁。祖父性学想来比较严格,不能望子成名,必会寄希冀于孙子;他在洪绶十六岁时去世,大概减少了对这天才横溢的青年硬要追求考取功名的压力。洪绶十七岁时,到萧山来家居住。他娶来斯行的女儿,多半在这时节。《宝纶堂集》卷一“槎庵先生传”云:“洪绶十七岁,即侍先生几杖。”文中描写他的岳丈“为人和厚简易,虽卑贱之人,可得以情告之者;而高情远举,俗自不可以得错处,以故少年有恃才狂士之称。每自喜志大遇迟,当老其材。数与市中小儿攫饮食。醉后辄披发长啸。读书务实用……先生见儒学与佛氏,且吾作一家言,通二宗旨……乃作一舟,放之白马湘湖间;丝竹陶写,改读书室为伽蓝,饭一老僧,卧起与俱”。看来这位女婿很钦敬他的岳父,而且在性格方面也很接近。至于他同哥哥洪绪的关系,可能复杂。据孟远《陈洪绶传》,那位长兄的面目很狰狞:
当父殁时,绶方九岁,累世家资,悉兄绪操管钥;恐弟分所有,谋所以戕害之者无不至,时时奋老拳,而绶执弟道弥谨。念兄之意,以区区赀财产业耳!男儿当自立——万一祖父无尺寸遗,其谁与争?余何忍恋恋于此,使吾兄有不友之名。乃悉让所有,徒步走山阴道上,税一廛僦居焉。
这段似说自从洪绶九岁丧父后,就受兄的虐待,最后被迫离开家园,到绍兴去租个房子住。可是《宝纶堂集》卷二“涉园记”里,洪绶说:“忆予十岁,兄十五岁时,读书园之前搴霞阁中……予愿从兄坐此园也。”又在该集卷四有诗,题目说:“亢侯虽兄也,而友。夜雨以酒命书,书必予诗。诗不能得佳,工书差可慰也。赋志之。”然后诗云:
雨夜得好友,酒与独有余。醉后墨数斗,不顾工拙书。诗亦何必善,终当归空虚。所求工者意,难慰好友俱。好友能夺性,令我不自如。
集中卷九有《怀兄》一诗,想系指搴霞阁共读之乐:
落日寒阴败萚鸣,疏寮病客最心惊。思君十二年前事,夜雨修篁长枕情。
此外还有不少篇章,表现兄弟之情的,可见孟氏之说未必可靠。前面提到陈洪绶在十七岁时到来家去住,再过一年,即他十八岁时,母王氏去世,享年仅四十一岁。一个合理的推测是他在母亲下葬后,离乡去绍兴求学,当时一代大儒刘宗周在该地解吟轩讲授,陈洪绶得机拜这位蕺山先生为师。
家中同他自幼就很亲近的,是一位叔祖(他有几位叔祖,不知是哪一位),比他大十二岁。《宝纶堂集》卷一《奉觞叔祖大人五十寿序》说:
某忆四五岁时,为鸠车、竹马之戏,叔祖便欣然身先之。十八九岁时,知声能歌曲,叔祖便与击鼓按拍……某不事礼仪,酒酣或与叔祖争坐,叔祖且乐为狎。叔祖抚某殆朋友者然……
这么看来,陈洪绶一生的第一期——自出世到十八岁,环境是相当优裕的。在这期的末尾,他是个父母双亡、成家而未立业、性好文艺而志在功名的青年,准备步入一个政局黑暗、国势颓危的现实世界。
从万历四十四年丙辰(1616年)到崇祯三年庚午(1630年),即陈氏十九岁到三十三岁的十五年,是他一生的第二期。他的个性充分发展了:嗜酒、好色、娱情山水。他继续在写诗文、作书画各方面加深了造诣。可是主要目的及努力方向是谋取功名。
十九岁时,在八月画了一幅设色人物在金笺扇面上,寄给岳父来斯行拜寿。不久以后,他就到了萧山来府。现存一册《水浒叶子》白描人物三十六张,自题作于槎庵,是为朋友徐也赤画的,想即到后所作。在冬天,住来风季家,同长他二十岁的主人一齐读屈原的《离骚》,仿李贺的诗体写长短歌行,一直到夜,烧灯相咏。风季常常取琴作激楚声,而洪绶觉得“四目莹莹然,耳畔有寥天孤鹤之感”。 在这种氛围中,陈氏用两天画了十二幅白描人物:自“东皇太一”到“礼魂”共十一幅,外加“屈子行吟”一图,造出令人不忘的伟大诗人“形容枯槁,颜色憔悴”的艰苦幽怨形象。这就是可确定年月的不朽名作《九歌图》。现存的虽是1638年的木刻本,但刀艺极精,保留了原画的风神,是固定陈洪绶在中国画史上地位的第一部作品。
在这个时候,他的求知欲很强,求进心很浓,这可以从他“子新弟初度,诗以励之”(《宝纶堂集》卷八)的诗句中看出来:
招酒祝君十九岁,思侬十九那年时。五行过目俱成诵,数载埋头转盼遗……
除了一般士子必读的四书、五经、《楚辞》《史记》《汉书》、晋唐宋诗选等以外,他还研究佛经。据《宝纶堂集》卷四《理华严经》一诗自述:“二十翻此经,亦曾废寝食。”他作画时,常用佛教题材。杜瑞联(19世纪中叶)《古芬阁书画记》有陈老莲十八罗汉册一项,款云:“丁巳(1617年)三月望日佛弟子陈洪绶敬写于大悲堂中。”此画不知下落,难明真伪。那时陈氏二十岁。现存有他二十一岁时画的一小幅《枯木松石》,水墨淡彩,自题:“戊午夏,洪绶。”笔墨已经很苍劲。这一年,他交结了诗友吕吉士,曾为之写诗序(《宝纶堂集》卷一),说他比吕大十几天,所以受到做哥哥的待遇,可以品评指导。序中提到“中郎”,可见那时公安派中心人物袁宏道(字中郎)的诗文,他已相当熟习。对于陈洪绶,这是当代文学的前进队伍,其抒性灵、去格套的主张,与天真清隽、全然本色的诗文,必影响敏感性很强的青年。
陈洪绶虽然多才,在仕进方面却不擅长。二十一岁了,只是个“诸生”。这见于《宝纶堂集》卷七《寿诸东柱》诗:“戊午与君为诸生。”“诸生”即俗称的“秀才”。无疑的,他的天性倾向浪漫的生活,文艺的创作,就如他的自白:“二十岁外,嗜酒,学诗,喜草书,工画。”(见《奉觞叔祖大人五十寿序》中)
万历己未(1619年),陈氏二十二岁。春天画一小幅白描,状一火中神人,又一幅罗汉及护法神,接着是一幅枯木竹石;秋日加一幅老松下高士立在丛石间,这都在同一册中。同年他作了十二开水墨《摹古册》,有人物、山水、花鸟等。这时他用笔工细而秀劲,构思巧妙而古雅,继续发展《九歌图》的技巧与作风。见于著录有一幅勾勒白竹,赠沈允范(又作胤范,康熙丁未进士),自题:“万历己未翻经法华山(杭州)中,作竹有几种,种种貌其形似。”上有李流芳(1575—1629)题,并为之作歌。毛奇龄后来见到此画,也“咨嗟为歌”。 陈氏一生喜作双钩竹,至迟到这一年已经开始。
万历庚申(1620年),陈氏二十三岁。正月作《准提佛母法像》。 他用白描手法,浓淡两种墨色分明;而造型的简洁轮廓中,饰以细节——这种人物技法,他终身使用。
庚申三月,发生他永远不忘的美事:
桃花马上董飞仙,
自翦生绡乞画莲。
好事日多常记得,
庚申三月岳坟前。
这首诗不但收入《宝纶堂集》卷九,而且被毛奇龄、朱彝尊传诵, 恐怕他所有的诗中,以此为最著。可惜为飞仙画的莲花今已不存。后来在北京时(不知是哪一次),他有《梦故妓董香绡》诗(《宝纶堂集》卷九):
长安梦见董香绡,
依旧桃花马上娇。
醉后彩云千万里,
应随月到定香桥。
这真是缠绵悱恻,无尽风流!
庚申在杭州时,他曾住在灵鹫寺。这是他四十八岁时在《杂画册》自题一首五言绝句及注中说的。灵鹫寺在北山,吴越王建,宋改兴圣寺,元末已毁。 此处陈氏大概指灵隐寺,因其前面的飞来峰,一称灵鹫峰,而寺中有冷泉亭,那五言诗中有“冷泉写黄鸟”之句。现存庚申秋日的一幅《奇峰孤城》册页,用钉头小斧劈皴,有宋人画册的精练。
天启辛酉(1621年),陈氏二十四岁。他在《奇峰孤城》册页的同一册中,添了《双木三鸟》《月下捣衣》《待渡图》数页,试验各种技法,用心求进,而处处在古雅的绳墨之内。但是奔走功名,仍无所成;不得意时饮酒,时常拿不出酒钱。 天启壬戌(1622年),陈氏二十五岁。夏天他在前述的画册里,添了一页《双蝶采花》;秋天,添了一页《铜瓶插荷》。蝴蝶、莲花、铜瓶与双钩竹一样,都是他一生爱好的题材。这年除夕,陈氏写了一首七绝,见《宝纶堂集》卷九:
廿五年来名不成,
题诗除夕莫伤情。
世间多少真男子,
白发俱从此夜生。
他的画名、文名早就成了,只有功名,仍然求之不得。
天启癸亥(1623年),陈氏二十六岁。春间,妻来氏病故。 这时家境贫寒,贤妻良母的来氏,“嘱以旧服殓及殓简衣”,他挥涕作七绝一首(见《宝纶堂集》卷九):
翠袖红绡满箧藏,
缕丝折叠怨俱长。
当时妆束为侬饰,
今日披将归北邙。
他同来氏生一女道蕴,后来也以书画擅名, 丧母时顶多八岁。大约在丧事后,陈洪绶自萧山归,见女心酸,作七律一首(《宝纶堂集》卷八):
入门迎我无娘女,躞蹀前来鼻自酸。多病定垂兄嫂泪,不驯应失侍儿欢。新裁绵服虽无冷,旧日慈心犹虑寒。且逐小姑斗草去,那堪含泪把伊看!
陈氏“连年不得意,饮酒空山中”,又逢丧妻之痛,加以“亲戚不兼容”, 所以决计离乡,到北京去找出路。启程在暮春。 初次长途旅行,不胜怅惘,且看这首《舟次德州,寄答潘十三通判》诗(《宝纶堂集》卷九):
此去神京八百里,
明朝千里路漫漫。
须知尺素当疏阔,
乞把来书反覆看。
他经过天津,逗留了一些时候,得诗数百首,只留了十之二三。 到了北京后,没有得到进展。不过在贫困中,仍然是位风流倜傥的名士。不见那收入《宝纶堂集》卷九的《癸亥长安》诗:
千里春风醉客心,
红楼窅窅复相寻。
阿琼只解留人住,
两向灯前拨素琴。
该年秋,他为三叔画《寿胜南山图》大轴,并题:“癸亥清秋之九日,莲子洪绶顿首拜贺,并画寿胜南山图于卧龙山房,为三叔得第三弟。” 到了除夕,同三叔在客中吃年夜饭,有《京邸除夕书示三老叔》一首(见《宝纶堂集》卷九):
黄鸡碧酒拥寒炉,
湖海相逢度岁除。
但愿明年吉祥事,
各人多读数行书。
天启甲子(1624年),陈氏二十七岁,在《寿胜南山图》上再题:
客中值初度,酒禁大宜开。可庆材当十,□遂建侄来。春风将就半,梅蕊已□胎。以此新生意,为君寿一杯!甲子春日书此作,以寿三叔。绶。
这幅画仅见著录,现不知存否。就在这时,他大概已在病中,因为后来在诗中自述:“囊中无一钱,走马燕市东,得病五六月,药石皆无功。”当时有《病中寄家信》一首:
门外车音杂马嘶,
床头送客数行啼。
只书病症三分去,
也把平安二字题。
他一心思归,在《送楼浴玄南归》诗中说得很清楚:
喜君先我归家去,为我亲朋俱说知。愁病半除归念急,回舟只在暮春诗。(两诗皆在《宝纶堂集》卷九)
他南下时要到六月底,回到诸暨已入秋季。前引的五言古诗(见注40、注43)中自述:
……况当上策时,弹指季夏终……归来拜亲罢,裹足飞来峰……
那就是他同张岱在杭州岣嵝山房中读书的时候。 秋八月,为锦城社长兄画扇。 九月二十五日,游诸暨苎萝山赏红叶,得七绝十首。诗中透露他嗜酒成病,但不能戒,其五有“恼我频年酒病侵,经旬不饮作书淫”之句,但其六就说“喜得醉归酒未了,明朝剩有几株红”。他亦喜欢高歌,其七云:“老渴今年二十七,未有当筵不唱歌。”酒、歌、山水,全是为了舒展他的潦倒情怀。且看这最后的一首:
起来清气寒心骨,
烂醉寒风带叶吹。
拾得叶归无好句,
写将画里寄相思。
全诗见《宝纶堂集》卷九。就在这一段时间,他同周亮工开始了友谊。周的父亲在诸暨作官,亮工才十三岁,已经有诗名,同陈氏数游五泄山。 现存的《五泄山图》大轴,有“洪绶”两个小字款,茂树、高岩、群瀑填满了整个画面,气势磅礴,想系本年的作品。秋冬间,陈氏到杭州,同张岱兄弟(即宗子与平子)、赵介臣、颜叙伯、卓珂月在灵隐韬光山下岣嵝山房一起读书。这是一个泉声山色,清净绝俗的好地方。 陈氏有《坐岣嵝山房》一首形容幽胜诗(《宝纶堂集》卷五):
山里坐深秋,寻居得最幽。老枫团曲径,修竹隐高楼。有句有人和,无诗无妙讴。六桥诸画舫,数日出夷犹。
张岱在年轻时是富有、好客且多才的花花公子,相当任性,因为他恨元代杨琏真伽被世祖任为江南释教总统时发掘钱塘及绍兴的宋陵及大臣冢墓,就去锤毁真伽在飞来峰的造像。陈氏写五言古诗《呼猿洞》一首,提到“痛恨遇真伽,斧斤残怪石……余欲锤碎之,白猿当自出”。 他是否参加了破坏的队伍,无考。
他自北京返家后,在家庭方面安排了一件大事,即娶了杭州卫指挥同知韩君的女儿为续弦。结婚不是在甲子的秋冬间,就是在次年乙丑(1625年)的春天。 在创作方面,大概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画了一幅水浒图卷,选了四十人。卷已不存,详细的描述见于孔尚任(1648—1708)《享金簿》,说:“非五才子书及酒牌所传旧稿。”卷首有赵宧光(1625年卒)草篆“英武神威”四字,后有陈继儒(1558—1639)及王铎(1592—1652)跋,又有邵弥(约1592—1642)题七言绝句一首,还有檇李陈万言跋,称“此卷向藏云间莫氏,今为吾友陆明世所购”,可惜今已不见。陈氏一生画水浒人物,不止一件,详见本书第二章及附录二。
天启乙丑陈氏二十八岁,春间萧山来风季过访,在《宝纶堂集》卷九的《寄梅与风季》诗,有“乙丑花时君过我,坐君花下和君诗”之句。到了年终——十二月三十日,他得了长子义桢,幼名豹尾。
天启丙寅(1626年),陈氏二十九岁,他大概在这年二月初,到萧山回拜来风季,住了半个多月,有《寄来季》五言古诗记之(见《宝纶堂集》卷四)。他受到来氏的劝导,努力读书,勉强戒酒,避免声色之娱,深感岁不我与:“昨夜梦醒时,悲叹年非稚。三旬倏忽来,四旬如鞭辔。”并约在秋天再聚:“连床半月归,秋天复可迟。我如不得来,君来慰我志。”暮春,画《听蝶图》,自题:“为传消息到王孙,固知蝶语更妙天下也。丙寅暮春老莲写听蝶图一噱。” 此画不知下落,真伪莫定。夏秋间,曾画佛像(《宝纶堂集》卷一《潘无声杂诗叙》),那时潘无声由单继之的介绍,去看陈氏谈论诗词。八月二十六日,陈氏为岳父来斯行六十大寿,特奉《寿槎翁先生六秩序》(《宝纶堂集》卷一),称先生有道——“无私财,归之先君子,以给养兄弟”,有学——“著书有论语颂、拈古颂、大小乘、史乘、家乘诸篇”,有绩——“当山东盗起时,先生数月悉平之”。可见立德、立言、立功的人生最高目的,支配着陈氏的思想,而并不看重自己在文艺方面的成就。
天启丁卯(1627年),陈氏三十岁。这一年的春日,是他准备考试,作最后努力的阶段。他在诸暨牛首山永枫庵用功,其情景见《宝纶堂集》卷二《游永枫庵记》中:
正月终,妄想进取,读书东廊。山色朝暮,竹树声色,鸟语溪声,梵呗钟鼓,意之所会,耳目之所得,神情之所畅适,不能尽领略。步林下不过数百步便还,与诸僧语不过数十语便止。早闻钟鼓辄起读,晚闻之则罢饮。清况虽甚多,而流连飞舞之致,十不存一。凡五日,便以访社中入城,遂留试。六月乃归,归便渡江……
他渡钱塘江到了杭州。
秋,他代岳父来斯行写了一篇《寿太母范夫人七十序》,表彰一位二十一岁时守寡、保孤,抉目以止父母诱夺其志的节妇(《宝纶堂集》卷一)。九月,《邀孟子塞》诗(《宝纶堂集》卷五)中,有“不能常痛饮,每想数同行。今到西湖上,何为游不成”之句,可见他在杭州留到九月,才回到诸暨。十一月八日,他同叔贶生、扆铭去游永枫庵,去访大先和尚,未遇;徒弟寰和尚出来伺候茶栗。当时作《游永枫庵记》(前引记中回忆正月在庵中苦读情景)。这时他也许知道了考试的失败,所以记中末段这样写出:
今日之游,有酒有纸笔,可为文字饮。风日清谈,心无系恋!山水、竹木、禽声、梵音,觉愈于正月时。岂愈于正月时哉,功名之念系之也!夫天授人以功名富贵,则吝人游盘之乐;得全者不多得。莲子虽不能进取,游览之兴,未尝以疾病、亲友母望之祸、鄙陋之心辄止。兴至则来,阑即去,天之厚莲子多矣。
此后不久,他又回到杭州。现存一幅扇面,秋木两株,石一座,自题“丁卯仲冬,携此步西陵桥”。这桥一名西泠桥,在西湖白堤的尽头。
这一年,他感到年满三十的压力。他有《久留》一诗(《宝纶堂集》卷四),自叹“不可常傲物,我亦爱傲人。三旬不成事,诗酒江南春”。又有《寄三叔祖》一首(《宝纶堂集》卷四),自认“羞我年三十,为文未成篇。酒味颇有得,功名罔计焉”。在他胸中,诗酒与功名仍在战斗。
大概在这一年,他写《吕吉士诗序》(见诗文章)。
崇祯戊辰(1628年),陈氏三十一岁。他为了正月十八日次子峙桢出世, 喜作《得象儿》诗,以陶渊明自况(《宝纶堂集》卷四):
吾今得两儿,可慰老年醉……过此十余年,此子能伏侍。便学五柳翁,篮舆可随意。
季夏作人物山水册,赠豫庵先生,有题:
戊辰季夏,豫庵先生归来五河,与洪绶饮于溪山,谓洪绶曰:“不得山林中饮者,五年许矣!”洪绶曰:“先生官也。为官而日为饮酒林泉之乐,何取乎?吾辈可以于读书之暇,饮酒林泉,寄情笔墨而喜。鹿鹿于车马官府中,视此山林若无者,良可叹也。”爰作页子十二幅以遗先生。
这见于著录的纸本画册,着色九开、水墨三开,惜未知存亡。
冬,《宝纶堂集》卷九有《戊辰冬看山归舟饮于村居》七绝两首:
冷落萧条塞上关,
征夫更苦贺兰山。
平生有志封侯事,
铁骑劳劳肯不闲。
辛劳幸不涉江关,
小小舟行快看山。
莫道催诗酒太急,
笔尖忙处极为闲。
这受边塞诗影响的诗句,在陈氏是不常写的,而且描写江南,似乎不恰。因此引起了殷登国的怀疑,他认为陈氏可能在戊辰初秋二次北上,在十一月河川冰封以前,在北方舟行看山。 殷氏说他匆匆去北京谋取功名,动因可能受豫庵先生的怂恿,而且在次年(崇祯二年己巳,1629年)暮春抵家。但在明末的交通情况下,八九个月里这般来去匆匆,在崇祯皇帝刚即位的转变时期去凑热闹,并不是太合理的设想。同时还要放弃一件现存的画迹,那就是《水仙湖石图》轴,自题作于戊辰雪夜。看来他还是在诸暨,舟行看山,想起为了封侯会有边役之苦,口占二绝,自幸“不涉江关”,也是在情理之内的。
可能在这一年,他写《理华严经》一诗(《宝纶堂集》卷四):
吾十五六时,陌上见美色。于今十五年,眉目犹能忆。横逆之所加,历年不去臆。二十翻此经,亦曾废寝食。不敢妄自明,胡跪请大德。今日开卷看,奇字多不识。途径虽可寻,贯通终难得。乃知佛缘悭,六贼不能克。
陈氏一生好色,这是自白。学儒不成,功名无着;学佛不成,六根难净!
崇祯己巳(1629年),陈氏三十二岁。春天,在亡妻来氏忌辰的时候,他写了《怀亡室》二首(《宝纶堂集》卷九):
谁求暗海潜英石,
琢个春容续断弦。
明知方士今难得,
如此痴情已六年。
衰兰摧蕙护昭陵,
一望驱车便远行。
遥忆忌辰谁上食,
苍头小婢奠葵羹。
由此看出他虽有韩氏,但仍念念不忘来氏;而来氏大概葬在娘家萧山,所以自己及女儿在忌辰不能去祭奠,心里深感凄凉。
在秋暮,他与朱士服、吕吉士、孟子塞等十三位朋友水嬉二日,醉后为朱士服录旧作二十四首。
暮冬作《墨竹》一幅,颇自鸣得意。
崇祯庚午(1630年),陈氏三十三岁。三月二十一日,得第三子楚桢,小名狮子。 这年他又去考试,结果仍然不利。他写了一首七言古风《寿诸东柱》,有虽败犹雄之意(《宝纶堂集》卷七):
戊午与君为诸生,不觉于今十年矣。……今年君不入场屋,我入场屋私自喜。文理粗通字不讹,当今平淡实称旨。或得脱颖差慰君,兼可为君办薪水。奈何命运皆不齐,主司喷唾作故纸!……功名何必在少年,古人四十称强仕。莫伤老大不尽欢,三十三岁故足耻。我虽不才气亦雄,酒酣起舞歌商征。莫作强为言笑观,胸中有鞲真可恃。……
实际上,这次考试失败,对他的打击比较严重。他有诗三首,记兄洪绪在秋天安慰他的事(《宝纶堂集》卷五):
予见摈,兄亢侯为予买酒买舟游南屏,邀十三叔公十叔、侄翰郎、客单继之相宽。大醉后书之。
雨中最寂寞,今夜独欢然。我恨貂裘敝,人怜毛羽鲜。一尊频换烛,七尺可繇天。不信通经术,深山老此毡。
兄以绶见摈,以酒船宽大于湖上,醉后赋此。
阿兄备酒馔,买舫为吾宽。立命唯鸩酒,知书慎得官。沉沦前世事,诗画此生欢。若言名位遇,非易亦非难。
吾道无忧喜,此中强自平。譬如不识字,何念及功名。秋思深林步,诗情夜雨生。阿兄呼酒至,举火断桥行。
功名方面的挫折,并不影响他在文艺方面的努力。在庚午清秋,他为李廷谟(告辰)订正的《北西厢》画莺莺像插图,并题词及写短跋。此顷他同单继之友情甚笃,见《宝纶堂集》卷五言律:
予数不遇,唯继之数与游;酒中感赋,继之吾知友也。单子真吾友,萧条日伴吾。不将书画扰,每欲酒船沽。妻病留能住,时穷便不图。雨窗今夜醉,仔细认狂夫。
他为单氏作绢本山水一幅,自题:
张雨诗云:“曳杖烟林中,放脚云山里。”一时称其缥缈幽深之致。何如吾为继之写之尺素乎?写之无其缥缈幽深之致,吾亦不肯为继之写也。洪绶画于醉华亭,时庚午暮秋。
这时他已由杭州回到了诸暨。冬天他画了一幅人物,贺张平子住进新居,款云:“洪绶写贺平子社兄卜居。庚午冬日。”
十二月他作《岁寒三友图》赠季方,款云:“庚午暮冬为季方社弟写于玉树轩。洪绶。”
是年,洪绪在家中涉园扩建,请弟弟作记(《宝纶堂集》卷二):
涉园者,予兄己未(1619年)觞槎庵来先生请名之者也。庚午构堂一、亭一、穿池二,予乐记之。予忆先生名时,众以为仅取日涉成趣之义也已。予能广其意,当不是乎止也……
他接着描写历来怎样布置花木,规划楼阁,要“数十改易,务与其树之相宜而始定”。凿池则东、西、开、塞,“变田成溪者十余度,务与其地与树之相宜而后成。”他转到本题,说“作园末技也,不日涉则弗能为良”,所以求学更须日涉:“故日涉经史,涉古今,予愿从兄坐此园也。”得涉之意义后,要细察其效,达到“种德乐善,文章用世”,像治园一样的“精择迁改,动与时宜之为善也”。这是自励励兄,要保持儒家“独乐不如众乐”的精神,同时也流露出视艺术为末技的态度。
纵观陈氏自十九岁步入大家庭外的现实世界,一直到屡试屡败,深感“足耻”的三十三岁,是他一生中个性充分发展,艺术上声名斐然,而功名一无成就的时期。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变化很大:二十六岁时妻来氏卒,毅然北上去找出路,隔年财穷身病而归。归后不久娶继室韩氏,到三十三岁时已得三子。在老兄买船买酒宽慰他榜发不中的时候,曾有“诗画此生欢”“何念及功名”的念头,但酒醒后的世界,仍然呼唤他再接再厉。
从崇祯四年辛未(1631年)到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年),即陈氏三十四岁到四十七岁的十四年,是他一生的第三期。在这一段年月里,他大概放弃了考取功名的途径,另想办法;他大半活动还是在诸暨、绍兴、萧山、杭州这些区域之内,最后作了他一生离家最长的远游——那就是四十三岁时再到北京,谋求出路,作客三年有余,在明室灭亡的前夕,无所建树,抱着伤时忧国的情绪还乡。
辛未二月三日,他的宗兄陈庚卿为了赡养老母,卖田入国子学,将行,洪绶写《赠陈庚卿入国子学序》(《宝纶堂集》卷一),也表示出他对求进取而不得意的共鸣。他说:“古今士大夫,贪功名者,以谄媚进,以货财进……一日事败,身罹宪刑,削夺及其亲……”他又引用庚卿的话:“吾宁卖田入国子学,幸而得第,不幸则笔耕舌织,或得上纳为一县丞、簿州、判官,使老母饱官饭一盂,愿足矣!”明朝有这种以捐纳可以买个监生头衔的制度,使具备这资格的人,可以同秀才一样去应乡试,开了另一条猎取功名之径。
夏天,他借宗甫叔赠葡萄为因,引杜甫诗“野人送朱樱”的典故,写了两首七绝(《宝纶堂集》卷九)。他羡慕杜甫诗名的不朽,也慨叹不遇的悲怆。野人赠杜甫以西蜀的红樱桃,使诗人想起四月一日宫内把荐过寝庙的樱桃颁赐臣下的盛况,而自伤境遇,有“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篷”之句。 这时陈氏想起本身有流落如篷、随风转徙的境遇,可是“何事依吾身后名?”在一年前,园中已经添了一座醉花亭,可是忙于考试,没有时间天天坐在里面赏景,这年季夏,有感赋诗(《宝纶堂集》卷八):
吾爱山亭竹树幽,
构成奔走未曾留。
半年也逐功名事,
五月聊为儿女谋。
俗务每从无意得,
好怀不是有心求。
连朝饱坐工书画,
感想忙时绝梦游。
陈氏岳父来斯行的侄来咨隆,在这时请陈氏画先父先母来鲁直及其夫人的小像。辛未霜降后五日,来斯行因为病臂,不能作书,所以命陈氏执笔录题。那幅《来鲁直夫人行乐图》,要等到六年后,才得到来斯行弟宗道的题赞。同时,陈氏在丙寅(1626年)开始画的一幅《岁朝清供图》,到这一年才完成。可见坐在醉花亭中,他并没有闲暇来赏心悦目,而是忙于应付书画债及儿女债。他的“上廪诗”(《宝纶堂集》卷四)述其关怀之深:
祖泽日告竭,吾亦当知耕。
行年三十四,强仕学无成。
受养小人力,又无君子名。
天岂独私我,而无相夺情!
诸子倘不学,宁不堕家声?
农事当习观,庶几能治生。
实际上,陈氏并没有从事农桑,这只是表现一种愿望,指出功名不成的另外出路。这时他也写了一首五言古诗“勉侄”(《宝纶堂集》卷四),谆谆鼓励他哥哥的儿子“显亲而继祖,致君而泽民”,说“况汝年二十,不必事樵薪”,务必“贵显固满望,儒雅世所珍,二者若兼得,汝则大我陈!”自己做不到的,希望下一辈去努力了。
殷登国在他的《陈洪绶研究》中,提出辛未冬陈氏又启程北上,壬申(1632年)在北京居留一年,在癸酉(1633年)初春南返故居的可能性。他说:“大约崇祯四年冬,他接到封他为舍人,入京临历代帝王图像的诏令而动身北上,崇祯五年居京临画并纵观内府藏画,到了崇祯六年初春,他才南返故居。” 这说法没有充分的证据。只是有几首诗,不合于天启四年(1624年)自北京六月启程南下之时,因为那时他的妻来氏已故,续弦未娶,也不合于崇祯十六年(1643年)七月启程南下之时,因为诗中提到“暮春”。所以如果有这次北行,归来时经过山东境内的南旺,倒是相合的。兹录《宝纶堂集》卷九的“南旺寄内”七绝五首中的三、四两首:
客中万事皆伤感,
每到雨中最断肠。
只恐归来暮春月,
梨花夜雨暗钱塘。
饥来驱我上京华,
莫道狂夫不忆家。
曾记旧年幽事否?
酒香梅小话窗纱。
虽然不能确定是否有这次北行,而陈氏对他夫人的深情,却可以从这些诗句里感觉到。
崇祯壬申(1632年),陈氏三十五岁。著录上有一件作品:“赠澹归用高房山笔山水。” 澹归即他的好友金道隐,崇祯进士,后为僧,祝发桂林,卒于1682年。
崇祯癸酉(1633年),陈氏三十六岁。春,他请老友赵公简(也是刘宗周的学生)从绍兴到诸暨家中住了差不多一年。暮春,他画了十开花鸟昆虫的工笔册页,署名有“溪山洪绶”“溪亭洪绶”“溪山老莲洪绶”及“洪绶”等,而作画的地方有“柳浪馆”“桐枫馆”“若耶书屋”及“借园”,看来都是诸暨家中。四月中,他的岳父来斯行去世,享年六十七岁。 中秋,他作一花卉轴:墨笔湖石,设色蜀葵凤仙,署“溪山洪绶”款。 十月,作《长松高逸图》,款云:“癸酉孟冬,溪山洪绶画赠赵介臣老社兄。” 赵在1624年曾与陈氏读书于杭州岣嵝山房,在1629年秋暮与陈氏及诸友水嬉二日。十一月,在起馥楼作山水人物轴。岁终,赵公简回绍兴,陈氏写五言古诗赠行,以“癸酉暮冬送赵子公简还”为题(《宝纶堂集》卷四)。诗的前半述事如下:
与子为兄弟,所赖经相畬。
壮年事盘乐,经荒不相锄。
是以携子来,溪上就小庐。
朝时攻子文,日暮读我书。
研幽复义解,此来当不虚。
悠忽一年尽,子又还故闾。
诗句反映出来陈氏仍致力攻读,希望在功名上还有出头的日子。
大概在这一年,他作《水浒叶子》四十幅付刻。对这些英雄个性的描写深刻,形象丰富,在中国版画史有划时代的意义。
崇祯甲戌(1634年),陈氏三十七岁。三月,他为朱季方社弟画一幅仕女图,款云:“溪山洪绶写似朱季方社弟,时甲戌暮春痛饮深柳读书堂。”(画虽可疑,但应有原本) 五月初一,他得第四子儒桢,幼名鹿头。更名“字”,字“无名”,号小莲。他后来继承父亲的衣钵,以书画名世。有一篇字体及文笔都似洪绶的“静香书屋记”(当系摹本),称赞其友伯宗,虽然进取不得意,但能浩然归隐,安于义命。 这种心情和境况,还非陈氏所能达到,言下不胜钦慕。署款在甲戌夏五月。
九月,在借园作金笺扇面《林壑泉声图》。
十月,陈洪绶在杭州,有一天到定香桥时,可巧张岱在一只有廊有台的大画舫“不系园”上请客,于是他也参加;这场盛会,在张岱笔下活现出来:
甲戌十月,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至定香桥,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诸暨陈章侯,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余留饮。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与民复出寸许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纯卿笑曰:“恨弟无一长以侑兄辈酒。”余曰:“唐裴将军旻居丧,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道子曰:‘将军为我舞剑一回,庶因猛厉以通幽冥。’旻脱缞衣缠结,上马驰骤,挥剑入云,高十数丈,若电光下射,执绡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惊栗。道子奋袂如风,画壁立就。章侯为纯卿画佛,而纯卿舞剑,正今日事也。”纯卿跳身起,取竹节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数缠,大噱而去。
崇祯乙亥(1635年),陈氏三十八岁。二月十七日,是一位蕙翁伯七十大寿,老先生请他作序,报以饮于溪山。他描写当时的排场(《蕙翁先生七十序》,《宝纶堂集》卷一):
二十四日黄昏,命先生之女弟子粹祯温酒,童子犬子义桢捧砚,峙桢执烛,楚桢伸纸,书于退居。
那时三子楚桢,只有六岁,也参加书画活动了。
四月有“赠赵公简初度”五言诗十二句,冠以长序(《宝纶堂集》卷四),描写那一天的欢饮:
乙亥四月七日,为公简初度。伯蕙翁,叔绣夫、子先、不庸、子方,兄亢老,亦公,桑老,洪绶弟子师,侄伯翰,邀山阴赵钦子,武林关子书,表弟楼祁生,合钱觞于枫溪。公简曰:“马齿加长,何烦杯斝!”洪绶叹古人发燥,即有事天下;公简少时,便当有愧于此,乃至壮时,始有是侘傺耶?且洪绶长公简一年,乃安焉醉饱,岂不可叹!公简且引满,洪绶歌诗;诸君或起舞,或驰马,或卧石,或牛饮,毋使公简与绶,酒后不平。然诸君亦皆非少年也,人事天命,可相宽大!
陈氏的岳父来斯行去世,到四月已经两年。来的长子彭禧,请他作《槎庵先生传》(《宝纶堂集》卷一)。
四月二十六日,他写《奉觞 叔祖大人五十寿序》(《宝纶堂集》卷一)。
五月,他作《潘无声杂诗叙》(《宝纶堂集》卷一)。这是一篇悔过的文章:
予轻诺寡信,每不能缓急朋友。潘无声与予非深交:丙寅(1626年)夏秋间,予写佛湖南,无声因单继之过予,商略风雅。八九年来,不得一握手,声音聊寄于继之往来间。去年予寓断桥,无声数过予,索予诵湖上诸诗,予第示其一律。去复遨予入两山,予以救饥,故辞去。今年孟春,关子卑过余枫溪,寄无声秋树诗三刻,并无声书见索予序者。予病目两月,不即序。子卑弟尔康来,道无声三月间化去,予叹惜悔恨,负此良友!
因为陈氏一向重友谊、重言诺,所以有这么一件无意中疏忽的事,心中异常难受。同时也看出他的名气招来不少书画文字债,难免有耽搁拖延的时候。
五月十六日,他得第五子芝桢,幼名羔羊。
十一月一日,他为庆贺开翁老伯八旬大寿,画《冰壶秋色图》轴,有长题记载与诸友采菊、赋诗、祝寿、痛饮的雅人韵事。
崇祯丙子(1636年),陈氏三十九岁。四月,作行草书自书诗卷于借居。
陈氏同祁豸佳、祁彪佳兄弟过从很近。这年九月十一日,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有一条是:邀朱仲含叔起同陈章侯来举酌,演《拜月记》,席半,出游寓山,及暮乃别。
崇祯丁丑(1637年),陈氏四十岁。五月二十日,得第六子道桢,幼名虎贲。 韩氏在六子之外,还生了二女。
崇祯戊寅(1638年),陈氏四十一岁。正月底他写了一篇《录果报小引》,说他与人缠讼,搅扰他一年多的时光。但是谁这样折磨他?这个谜无法猜破。争点为何?是财是色?是政治纠纷?真是一大谜!全文见下(《宝纶堂集》卷三):
吾年来夙业纠缠,甘受之不能,远避之不得;彼人亦夙业纠缠,飞语之不已,党恶之不足,何时已乎!吾乃俾其大慰其心,大满其志;恶口者纵横,片辞莫辨,彼得肆其蜂虿,所望虽奢,不稍慰乎!鹰犬者当道,佯罔闻知,彼喜穷其狙诈,所愿虽广,不稍满乎!而孰知吾之受报者在斯,彼之种毒者亦在斯矣,哀哉!吾受报之终,彼种毒之始,非乎?然吾何敢作如是观也。当知彼所种之毒,非其一身因果:皆鬼神所谴责于吾而借手于彼者,吾则真可大慰其心,大满其志矣。万一彼果种毒,吾既不能相从于莲池之侧,复以吾业招訾毁累吾眷属,因浮沉苦海中,又增一重公案,将奈之何!故取子先叔所索书“杀生果报”一帙,书数十条矣!曾记古德云:“杀莫大于人;人之受杀,多不以身。刃莫利于心;心之用杀,不畏鬼神。”故书以心术语言,用杀者数条于心。彼人见之,更视仇切齿,又增一重公案,将奈之何!语云:“心病心药,提婆达多;生生世世,将奈之何。”戊寅孟春惊蛰,悔斋书于随缘古德之馆。
自称“悔斋”,可见在明亡之前,陈氏已将“悔”字浮出他心中烦恼之海,而变成他晚年的旗帜。
四月,他为周臣社弟画《秋山图》扇。
八月,他作《宣文君授经图》工笔人物大轴,先用篆书画题,然后述前秦韦逞母宣文君立讲堂授业故事,再题“崇祯戊寅八月二日为绶姑六旬之辰……敬写此图……犹子洪绶九顿首”。这是一幅精心竭力的人物画代表作。
这个月里,他同张岱去看潮。张氏在《陶庵梦忆》中“白洋潮”一则形容尽致:
戊寅八月,吊朱恒岳少帅,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溅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可惜张氏这段记忆中,年月及人物都有问题。原作“庚辰”,由校注者改为“戊寅”,然祁世培(即彪佳)在他日记中说到白洋吊朱恒岳那一天,并未与张、陈同席及去看潮。这节文字非常生动,出于身历目击,陈氏曾参加而祁氏未到,也很可能。
十二月,他为来钦之《楚辞述注》付刻,用他十九岁画的《九歌图》为插图且写了一篇序。他回想当日与来风季一同学《离骚》的情景,无限感伤,序的后半如下:
呜呼!时洪绶年十九,风季未四十,以为文章事业,前途于迈;岂知风季羇魂未招,洪绶破壁夜泣,天不可问,对此宁能作顾、陆画师之赏哉!第有车过腹痛之惨耳。一生须幸而翁不入昭陵,欲写吾两人骚淫情事于人间,刻之松石居,且以其余作镫火赀,复成一段净缘。当取一本,焚之风季墓前,灵必嘉与,亦不免有存亡殊向之痛矣!戊寅暮冬,诸暨陈洪绶率书于善法寺。
崇祯己卯(1639年),陈氏四十二岁。著录有《桃子图》轴,上题有七言古十六句咏桃,不见《宝纶堂集》。款云:“己卯之春老迟洪绶制。” 存世真迹在甲申明亡后始见“迟”署名,所以此画很特出,未见不能定真伪,但可疑。
张岱《陶庵梦忆》记陈章侯一段,是这一年的趣事:
崇祯己卯八月十三,侍南华老人饮湖舫,先月早归。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余敕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蜜橘相饷,畅啖之。章侯方卧船上嚎嚣。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余许之。女郎欣然下,轻纨淡弱,婉嫕可人。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女郎欣然就饮。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竟倾家酿而去。问其住处,笑而不答。章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
九月,陈氏作人物轴,自题《陈洪绶摹李伯时乞士图》。
十二月,陈洪绶为好友孟称舜著的《节义鸳鸯冢娇红记》写评,画插图,题签,并作一篇长序。序中的重点是“盖性情者,理义之根柢也”。而孟氏的《节义鸳鸯冢娇红记》形容主角娇与申生“能于儿女婉娈中立节义之标范”,其劝善的效果远胜于道学先生聚徒讲学、庄言立论之训世。
同一个月中,他为《张深之先生正北西厢秘本》画插图六幅,并代书马权奇序,序后列名参订词友有三十二人,其中包括陈氏及会稽孟称舜子塞。刻图的好手项南洲,就是刻《娇红记》插图的。这本的绘图与《水浒叶子》迥然不同,背景富丽,仕女美妙,也是中国版画中的杰作。
崇祯庚辰(1640年),陈氏四十三岁。大约在四月间,他启程北上,这是他在进取功名上的最后一次尝试。 行前有《题画别九一叔》一首(《宝纶堂集》卷九):
津头芳草放乌骡,
画幅斜阳霜叶柯。
不道相思无寄处,
知人情绪此间多。
眼前芳草,画里霜柯,自然流出别时惆怅。又有《别子新弟》一首(《宝纶堂集》卷九):
新柳阴阴新燕飞,对君重挂旧征衣。眼看处处皆新好,何似征夫依旧归。(两首都无年月,情景与此际合,姑置于此)
五月,他到了公浦(江苏境内淮水长江间),在那里曾题一幅朋友的画, 说出他对唐人画法的重视。
《宝纶堂集》中有不少旅中诗篇,按地域及情景,可以安置在这次沿运河北上的一段时间里:
江边欲散步,满目尽归桡。
久立看帆没,披图计路遥。
行路无千里,时时旅况殊。风霜虽未历,客念实难驱。安稳过平望,忧危渡太湖;怀君今夜泪,不觉胜姑苏。
少小为征妇,那堪多病身。家书愁未到,苓术自艰辛。服药难疗疾,忘情可益神。田园须料理,休忆远行人。
新诗寄与王公子,
一路相思无奈何。
西子湖头应计日,
不知犹未渡黄河。
山东山极少,况复障黄尘。
多买他乡酒,如逢故国人。
大约在这年的七八月间,他到了北京。
崇祯辛巳(1641年),陈氏四十四岁。正月里写了一篇《买书记》(《宝纶堂集》卷二),节录如下:
绶,秀才也,敢读中秘书乎?即黄金散尽,礼不当僭收皇帝所藏之书。辛巳上元之灯市,见《吴草庐先生外集》一本,上有文渊阁图书,为小儿所售,爱之而不敢市,谋之张弘之,弘之曰:“此书魏珰时所盗出者千万本,市之不为罪。”……
他左思右想,他买了是为“愿学良臣,学良士,学良民”,而他不买,则“小儿持以易果饧,而为收退纸者所慁,或妇女剪作袜材”,大不如秀才收之宝藏学用!
二月,作《萱花芝石图》轴。
三月,作《刘进士文稿序》,是赠刘永侯盟兄的(《宝纶堂集》卷一)。其中称“永侯为圣贤性命之文,龙兴虎视吾党者十年”,可是“今有民社之责,吾党不复以圣贤性命之文求之永侯”,而自叹何年自己也飞黄腾达,不必再作这种文章呢?末署“辛巳暮春盟弟陈洪绶书于长安萧寺”。又著录有人物一轴,题陶渊明五言古二十四句及此“文稿序”,但有误漏,不知此画之真伪。
以前陈氏曾被“召入为舍人,使临历代帝王图像,因得纵观大内画”。 但他只做了三个月就辞官了;因为明朝中书(即中书舍人)一官,三条路中有一条是“两殿中书,盖文华武英也,专从大内书画之役;援纳有定例,朝上资而夕即拜官。其取径甚捷,但与中涓(即皇帝亲近的侍从官)为伍,故士流耻为之”。 有了这种经验,所以此顷“帝命供奉,不拜”。
五月里他作真佛轴,纪念亡友钱受益,款云:“大明崇祯十四年五月,山阴佛弟子少詹学士朱兆柏,属诸暨白衣陈洪绶敬为山阴佛弟子少詹学士钱受益薰沐写。”并题五言古一百一十句的长诗,说在三月中钱、朱两学士来看他,请他画无量寿佛、观音、关帝、文昌星等,他觉得释、老要分开的,很难在一幅里安置,所以心许而朝眠夜醉,没有动笔。不料钱学士溘然长逝,朱宰官持绡前来,请他践诺。于是他“死友不忍欺,生君敢有愧”,画佛以报。此画见于著录,不知存否。
九月,他作山水一幅,自题:“辛巳暮秋写于京师选佛场中。老莲洪绶。”
这一年中,周亮工同他在北京聚首,《读画录》有这一则:
辛巳余谒选,再见于都门,同金道隐、伍铁山诸君子结诗社,章侯谬好余诗,遂成莫逆交。余方赴潍,章侯遽作归去图相赠,可识其旷怀矣。
崇祯壬午(1642年),陈氏四十五岁。他在北京连得家中的报丧消息:四月十一日,兄洪绪殁,年五十;六月二十九日,侄世桢殁,年三十一。在这一年中,他“入赀为国子监生”。 大概这时也参加政治活动,在他《上总宪刘先生书》中反映出来(《宝纶堂集》卷三,刘先生即业师刘宗周)。书的前半讲宋朝诸君,无培植太学生者,而得到太学生忧虑国事上书陈辞的忠告,明朝不然:
……我祖宗今上培植太学生,不远过曩代乎?若边防之警,若权相□□(之摧)善类,若大司马之起复,若私议抚,独涂从吉一人上书,白黄石斋先生冤,空谷足音矣!然所见有纷纷上书者,身谋而不及国,洪绶之名亦与焉,沮之又不能得,深悔当时何不弃去。半年怀负国之惭;今则弃去矣,前失难追矣,太学生何负我祖宗及今上哉!三百年间,乃仅得一涂从吉,吾师乎!涂从吉故足悔矣,而有悔言之集,悔言小引。刘夫子为天子所注意,上封事者皆导君毋苟且之治术。群小谤之为迂远,而不宜于时;时者,权也,圣贤不得已而用之;治术者,经也,不得以运之升降,道之污隆,而变之者也。使遇中主趋时焉,尚不为臣之正路,矧逢今上神圣而劳悴之主,宁忍以末运之治辅之耶!若夫子者,真责难于君之纯臣也!甚矣群小之当杀也!
这是几乎对朝政绝望的呼声,边防吃紧,权相摧残忠善,黄石斋老师被冤,刘老师能不受害?
陈氏有一件有趣的事,也发生在壬午,这就是他得狗、失狗、寻而复得的经历,后来他写入《失狗记》(《宝纶堂集》卷二)。这里先录首段:
悔公(明亡后自称)壬午在京师得一狮奴狗,生才弥月,抱而俱卧起,饭亦置之几案间。半月为老胥窃去,不令出卧内,无可踪迹。又半月,与吴客偶坐其门外,大声谭笑;狗识悔公声,大吠逸出,胥家群掩之不得,乃裹归。病中则卧床下。
他同狗的感情日深,其结果在三年后可以知道。
崇祯癸未(1643年),陈氏四十六岁。他有五通诗书致祝渊,两通有元旦日款而无年,以内容来看,应该是癸未。这时国事日非,明室的丧钟,已经愈来愈响,他的老师刘宗周,在去年因直言犯帝怒,革职。祝渊已是举人,来京会试,虽然不识宗周,但景慕其人,就抗疏论救,所以陈氏深受感动,引为同道。刘师在京受帝诘责,无法久居,二月十三日南下,祝渊同舟。 陈氏作《夫子受谴去国小诗赋别》(《宝纶堂集》卷八):
圣君求治思朝夕,夫子孤忠在责难。大运违吾坚所好,横流非我孰安澜。青鞋布袜嗟行矣,苹鸟麋庭良可叹。诵道稽山瞻北阙,浮云不许老臣观!
孟远《陈洪绶传》说他那时“名满长安,一时公卿识面为荣;然其所重者,亦书耳,画耳”。而陈氏却对大厦将倾,忧心如焚,但一介书生,无能为力,其苦痛可知。
这时归意已浓。《春风如秋声寄陶文孙》想系此顷的作品(《宝纶堂集》卷九):
花信风吹落叶声,
客中春思变秋情。
归期已听恹恹病,
转眼江皋木叶鸣。
朋友们也有的走了,包括黄仲霖。 黄即黄澍,号榾柮道人,也是周亮工的好友。 陈洪绶在北京体验了将近三年的政治现实,知道没有出路,决定回家。这时,有《留别》三首(《宝纶堂集》卷九):
接得家书出帝畿,
难将别意与君知。
长亭若唱阳关曲,
能使归心不自持。
眼波如水锁归舟,
眉黛如山遮马头。
没把负心期陌路,
且将幽恨望牵牛。
不知何日是归年,
博尽花魁娘子怜。
今日别人凄惋处,
偏逢送酒艳阳天。
又有《别诸尹鹄》一首(《宝纶堂集》卷九):
长安对饮度三春,
忘却天涯沦落人。
明日东门真秣马,
黯然客况一时新。
又有《寄别倪鸿宝太史》(《宝纶堂集》卷九):
晓月棱棱照别离,
相从却在别离时。
不须长夜烧灯语,
如此离情各自知。
倪元璐报以次韵七绝五首,题《送陈章侯南返暨阳》,而且自注:“章侯为余画蕉石志别。” 兹录其诗如下:
不堪春雨话长离,
凄绝蕉风夜动时。
此意自难将作赋,
江淹多是未曾知。
有我君何轻别离,
酒浓诗酿夜深时。
可当一片韩陵石,
归去逢人尽说知。
玉案在手眼迷离,
是写芭蕉怪石时。
供作丹徒书院谱,
世间惟有米颠知。
春明门外草离离,却好王孙跃马时。归去浣纱人定喜,玉京璚饮莫教知。无多日子痛别离,转眼钱塘送客时。看到马忙花闹处,新郎君是旧相知。
这五首之一有“春雨话长离”点出别时季节,其四又称“却好王孙跃马时”,而陈氏《留别》三首之三也有“今日别人凄惋处,偏逢送酒艳阳天”之句,可见是春末离京。但到了七月才在天津西面的杨柳青舟中作画(见后),其间四、五、六三个月是否在拜别朋友后仍滞留北京,还是又到天津小住?因为在1623年夏秋间陈氏曾游天津,得诗数百首,可能旧地重游,但此事尚未能确定。
稍后,陈氏为了“倪鸿宝太史以五绝句赠别,内有嘲予隐事者,至河西务关上,复寄五绝句”(《宝纶堂集》卷九,仅存一绝):
两袖清风归去时,
家人应有餔糜词。
不知饮尽红楼酒,
又得先生送别诗。
七月过杨柳青时,画了一幅《饮酒读书图》,自题:“老莲洪绶写于杨柳青舟中,时癸未孟秋。”这就是后来翁方纲题的“痛饮读骚”。到了山东武城,有《武城晓发》一首(《宝纶堂集》卷九,无年月,可能在此行中):
莎鸡泣月征夫泪,
瘦马嘶风宿雾中。
志在看花游帝里,
如何乞食下山东!
在济宁西北的南旺,有《夜泊》一诗(《宝论堂集》卷九,无年月):
一江明月一孤舟,
百日时光千里流。
南旺已过乡梦近,
却如泊在浣溪头。
过了山东界,在江苏的夏镇,听到南粤事,感赋“过夏镇”五言古八十句(《宝纶堂集》卷四),说“耆老从东来,自言南粤客”,本来地方富庶,“安堵数百年,卒然遭盗贼。红巾起南山,白挺乱山北……大车载糗粮,小车载金帛。壮者逼其降,不从即遭磔。妇女与老弱,肝脑涂矛戟。斩掠无孑遗,举火裂居宅……”他描写贼去后的惨状,极为深刻。无疑的,他已感觉到明亡前夕席卷全国的动乱。
到宿迁,他同陆九万话别,有诗(《宝纶堂集》卷九):
龙华会上路茫然,
误结浮生华酒缘。
别去虽听座上语,
夕阳西下听啼鹃。
不久就到了桃源,有《桃源见归舟》五绝二首(《宝纶堂集》卷六,无年月,可能在此时):
客棹初去淮,归舟已去鲁。
启口问乡人,决眦隔一浦。
归舟络绎来,日日近乡土。
且看舟中人,喜气盈眉宇。
又有《桃源见露忆内》七绝二首(《宝纶堂集》卷九,无年月):
清霜皛皛结寒烟,
客泪莹莹浸大川。
故园亦有啼霜泪,
滴在三株哀柳边。
霜林手揽客衣单,
回首乡关玉露漙。
今宵飞上鸳鸯瓦,
能使鸳鸯被亦寒。
没有多少路,就是清江浦,有《夜读清江浦》一诗(《宝纶堂集》卷六,无年月):
读书当漏断,自喜神气清。
客念偶不起,便能闻雁声。
八月廿一日过公浦,在他后来写给“良卿足下”的短札里,他说:“廿一日癸未秋仲,过公浦,妙劝完白先生酒……” 到了扬州北面的邵伯湖,他有《邵伯湖中口占》(《宝纶堂集》卷九):
白苹红蓼数鸥眠,
碧浪黄芦两小船。
此景若非离故土,
好将书酒卜长年。
在扬州他住了一些时日,而且娶了胡净鬘为妾。李斗《扬州画舫录》说:“铁佛寺……远近多红叶,诸暨陈洪绶字章侯,尝携妾净鬘往来看红叶,命写一枝悬帐中,指相示曰:‘此扬州精华也。’”陈氏的《桥头曲》九首(《宝纶堂集》卷六)的其四是:
闻欢下扬州,扬州女儿好。
如侬者几人,一一向侬道。
其八是:
桥头多荡子,愿欢不交游。
但看侬出时,许多望桥头。
想系当时戏作的情诗。
从扬州南下过长江时,有《归来》一首(《宝纶堂集》卷四):
风雨长江归,都无好情绪。乃读伯敬诗,数篇便彻去。酒来不喜饮,人问不欲语。忧乐随境生,处之易得所。冒雨开篷观,红树满江墅。觅蟹得十螯,痛饮廿里许。
过了苏州,到吴江,作《晓发吴江》二首(《宝纶堂集》卷九):
烛换酒寒无好怀,
呼童略把相思语。
雨水嘈嘈鸡未啼,
打鼓发船烟里去。
今日谁能作远游,
离情少慰是扬州。
花醲酒酽忘归日,
顾忆双亲又白头。
陈氏在京得的狮奴狗,“癸未携之归,日伏处舟中,不敢一步登岸。夜乃警过,长年不妄发一声。同舟者见之,亦有感于人。”(见《失狗记》)
离家近了,不胜欣喜,作《菩萨蛮》一阕,自注“归途”(《宝纶堂集》卷十):
冷落关河常悒怏,雪珠撒得篷儿响。归去酒肠宽,看人行路难。 苍头意不恶,分与鸬鹚杓。问我喜欢生,明朝见友朋。
看来回到诸暨家中,已经是冬天。虽然事业上并无所成,但书画上则名满长安,而且又得到了一位善画解禅的侍姬。
《宣统诸暨县志》说“重修陈氏家庙碑”及“祔庙碑”是癸未立的, 而两碑记都是陈洪绶写的(《宝纶堂集》卷二)。大概家庙及祔庙都已工程完毕或接近完工,等候他回来撰碑文。在《祔庙碑记》中,他指出“情之所至,礼亦宜之”。同时说:“春秋二享,此生人而致情于死者也;若生人而致情于生人,岂无大过焉者乎!”借建庙以规劝族人,真是苦口婆心,无限感慨。
崇祯甲申(1644年),陈氏四十七岁。他自京归来,在家没有几个月,就迁居绍兴,借住徐渭的故宅青藤书屋。徐渭,字文长(1521—1593),是洪绶父亲的忘年交, 书、诗、文、画都有创新的特殊成就,对于陈氏,这所老房子有多重的意义。搬入的时候,有《扫除青藤书屋有感》记之(《宝纶堂集》卷九):
野鼠枯藤尽扫除,
借人几案借人书。
五行未下潸然泪,
二祖园林说废墟。
全祖望(1705—1755)有咏《明陈待诏老莲画》一首,注中说老莲在卷首题曰:“丁君梅孙以酒资为予致妓乞画,予即令以资改葬文长先生,而画此贻之。” 全氏接着说:“其画为枯木,附以水仙。呜呼!老莲好色之徒,然其实有大节。试观此卷,古人哉!”
也许是在这时,陈氏写了一篇《识感》(《宝纶堂集》卷二),讲他与长子义桢(时已二十岁)间的父子之情:
大儿豹尾,误入少年场,产业与居业都废;老莲恨不扑杀之!今年顿有三害之愧,拔步少年场,为老莲收拾诗文,手足相劳者两月;老莲便有䑛犊之爱矣。使先君子在时,前见老莲老大无长进,不能自教儿子,当亦有扑杀之心;今见老莲耕田种树矣,宁无查梨之赏乎?幸哉豹尾,乃得身受之矣;痛哉老莲,何得之梦想而已矣。晦日书于青藤书屋。
不知三月十九日闯王入京、思宗自缢的消息何时传到绍兴,但知它对陈氏的打击如电射雷劈。孟远《陈洪绶传》说:
甲申之难作,栖迟吴越;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时而与游侠少年,椎牛埋狗,见者咸指为狂士,绶亦自以为狂士焉。
他的挚友戴茂齐,也有相同的记载:
既遭亡国之痛,辄痛哭,逢人不作一语。姬人前问好,绶径执姬人手,跽地,复大哭。
这时不但外围的战乱对他威胁,内心的冲突更难以平定。像好友倪元璐在北京城破时,整衣冠拜阙,取帛自缢的消息, 一定使他震撼。虽然他身非重臣大吏,没有殉国的义务,但不免有道义上的惭愧,引死念浮上心头。他有《南山》诗三首(或系削发为僧后作)可以看出那时的情绪(《宝纶堂集》卷四),兹录其一:
南山多大木,十存一二焉。木乎吾与尔,值此鼎革年。陵树闻已尽,墓木安得全!日日望解甲,旄头正当天。不如同木尽,免我心忧煎!此身勿浪死,湖山尚依然。小债偿未了,楮素满酒船。
甲申五月,福王在南京即位,权臣马士英当国。九月,王紫眉、王素中劝陈氏到南京出仕,作诗答之(《宝纶堂集》卷九),题为“友人劝予南京科举,时甲申菊月”:
二王莫劝我为官,我若为官官必瘝。几点落梅浮绿酒,一双醉眼看青山。腐儒无可报君仇,药草簪巾醉暮秋。此已生而不若死,尚思帝里看花游?借得青藤挂席门,父书一束暴朝暾。二王若说为官事,捉鼻休辞老瓦盆。
到了除夕,作《即事》一首(《宝纶堂集》卷九):
明朝四十八年人,
三月曾为簪笔臣。
今日薙头蒙笠子,
偷生不知作何因。
清军令人民依满族风俗薙发,那时想尚未在南方雷厉风行。 陈氏是否索性薙头作僧装,以免被迫从制,不得而知。目前存世作品中,不见有甲申年款者。周亮工《读画录》记黄仲霖语:“予以癸未别章侯于燕。明年(即甲申)从金道隐邮筒得章侯书,并书画扇,意存谆戒,惟此老自无雷同语耳。” “谆戒”是否讽劝朋友,不要降清?
清代明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也结束了陈氏一生的中期——自三十四岁到四十七岁。在家庭方面,三十六岁时岳父来斯行去世,四十五岁时兄洪绪及侄世桢去世,可是他自己的“小家庭”里已经有六个儿子,四十六岁时又添了侍姬。在艺术方面,在北京看到了内府收藏,大大增进了他的眼界及修养。在中期末尾,他不但绝了功名之念,内心既要同偷生的惭愧挣扎,又要为身家性命的安全忧虑——使这年近半百的大师,遭逢了平生内外交攻的最大危机。他有《偶题》五首(《宝纶堂集》卷九),道出他的内在矛盾:
红蓼丹枫拥白头,
老人亡国易知秋。
只凭邻舍三家酒,
梦上南湖百尺楼。
少时读史感孤臣,
不谓今朝及老身。
想到蒙羞忍死处,
后人真不若前人。
始觉人无忠义志,
不须去读古人书。
山河举目非无感,
诗酒当前又自如。
故山已筑髑髅城,
梦去犹然打马行。
行到枫桥杨墅里,
白头兄弟笑来迎。
人言足病宜禁酒,
禁酒通身病亦多。
最是国亡家破恨,
青天白日上心窝。
从顺治二年乙酉(1645 年)到顺治九年壬辰(1652 年),即陈氏四十八岁到五十五岁的七年多,是他一生的第四期—最后一期。先是应付明室残余势力的权贵,拒绝卷入覆巢时的黑暗政治,后是避免兵荒马乱的危险逃入山中为僧,等到大局稍定后又回到城市中卖画谋生。虽然仍不能脱开社会上恶势力的纠缠,他至少在余年里创作了一些杰作,使他在中国画史上,确定了重要的地位。
顺治乙酉(1645年),陈氏四十八岁。是年天时不正,初一热如暮春,初二、初三雨,初四日始下雪。 大概在这时他作《春雪六首》,并自注(《宝纶堂集》卷五):
乙酉春雪作如此诗:每年岂无春雪,岂无诗歌,变声至此,何可言哉!绶从今废投于水滨耳!命虽永,惭负以之。皮骨即脱,愤懑无穷,我真愚人也哉!不过老生耳!老生顾乃痛君父无终耶?吾侄子训,以为何如?
流血天心见,不惟春雪多。凶丰无两事,南北莫谁何。酒劝长星酒,河防泄洛河。牡丹镫月下,箫鼓尽悲歌。
忠义乾坤绝,奸雄良不多。复仇谁与计,和议奈他何。半壁窥游骑,三军畏渡河。酒徒忧社稷,宁去听儿歌。
春雪卧不稳,夜冠为盗多。皇天非好杀,劫运至如何。大帅难当贼,奸臣导渡河。须眉效巾帼,漆室倚闾歌。
此地军声大,山东义士多。旌旗父老望,饿虎甲兵何。天子弹丸地,长城衣带河。栖霞被木叶,山鬼听吾歌。
赤心民不少,白发我无多。志力都无用,今诗将奈何。好花明越水,杀气遍淮河。日日愁离别,惊心鸟莫歌。
忠义军难起,痴顽老子多。可怜先帝恨,乃属竖儒何。痛哭书空上,神昏呼渡河。逢人示诗句,谁与我行歌。
二月,他在绍兴龙山官署作杂画册十页,书五页。一页画上提到朋友张燕客说他画鸟似宋徽宗,很以为然。燕客是张岱亲属。张岱字宗子,其弟字平子,与陈氏过从甚密的还有张登子、名子,大概都是一家人。
三月,他为王素中画《秋江泛艇》金笺扇。
五月五日为柳塘王盟兄画钟馗图于青藤书屋。同月十五日到祁彪佳宅谈时事。《祁忠敏公日记》乙酉五月记:
入内宅晤赵伯章、陈章侯,乃知虏过江之信,从京口竟走丹阳,薄南都矣。文载弟驾舟至山,以蔬酌延两兄于薄暮。至彤园,邀两兄携酌舟中,以抵家再候季父,时因南都之信,甚为止祥兄(豸佳)忧耳。
这就是清军入南京,然后在芜湖掳福王的时候。马士英拥潞王到杭州,清兵追击,那时四子儒桢(即小莲)在杭州,有《鹿头在杭州拟避乱余杭》两首(《宝纶堂集》卷五),不胜关怀:
聪明小儿子,寄食老经生。逃命应山谷,无闻泣弟兄。书曾拈数次,猿叫第三声。病母休想问,为余满此觥。
父子双贫士,兵荒走腐儒。在家柴易缺,避地酒难沽。黄卷分儿辈,青毡卧老夫。东山草木浅,何不过吾庐。
在六月,杭州陷,潞王降。王毓蓍知道后,一日遍召故交欢饮,伶人奏乐,酒罢,投柳桥下死。 陈氏写五言排律四十八句“挽王正义先生”(《宝纶堂集》卷五),有“亡国难存活,天王想作宾。溪边留节义,睫下忽君臣……事比朝班烈,名非两胁伸。众称存圣学,自悔未顽民……”等语,而结以“羞我宵无梦,怀乡日在亲。阴阳原不间,声息复难泯”。虽不明说,但自己不死,还有深意。
在这多事的六月里,陈氏遭受另一打击:对他极为忠心的北京狮奴狗,他带到绍兴,听说郑履公家多畜雄者,所以发生下列的事(见前引《失狗记》,《宝纶堂集》卷二):
乙酉六月携至其家借种,即失去。悔公日则望其归,夜必梦其至。履公亦悬重赏者,两月而绝望,悔公为之忘食事而归,诸因缘有决定焉已矣!同学者则见悔公之为狗而忘食事也,因问得狗之见爱于主人者之情事;又熟闻悔公之宗党亲朋相吠者之丑状,益有感于人……
看来陈氏的宗党亲朋中,有不少对他狂吠的。
六月二十七日,鲁王在绍兴监国。陈氏与鲁王相见的情况,在张岱笔下活现出来:
福王南渡,鲁王播迁至越,以先父相鲁先王,幸旧臣第;岱接驾,无所考仪注,以意为之。踏脚四扇,氍毹借之,高厅事尺,设御座,席七重,备山海之供。鲁王至,冠翼善,玄色蟒袍,玉带,朱玉绶,观者杂沓,前后左右用梯、用台、用凳,环立看之,几不能步,剩御前数武而已……二鼓转席,临不二斋、梅花书屋,坐木犹龙,卧岱书榻,剧谈移时,出登席,设二席于御坐旁,命岱与陈洪绶侍饮,谐谑欢笑如平交。睿量宏,已进酒半斗矣,大犀觥一气尽;陈洪绶不胜饮,呕哕御座旁。寻设一小几,命洪绶书箑,醉捉笔不起,止之……
据孟远《陈洪绶传》:
……明年(乙酉)江干兵起,鲁国据东浙,隆武拥闽、粤,素闻绶名,争征召:或授以翰林,或授以御史。绶笑曰:“此固烂羊头尉也。余所以混迹人间世者,以世无桃源耳。即王侯将相,钟鸣鼎列,古人犹比之郊牺者,而谓余为此乎!”时拥兵江干,有向所同游少年,取财饷军,恣行拷掠,见先生则慑然敛息;让以正义,亦屏气从之。故时时为排难解纷,多所拯救,人比之鲁仲连焉。逋臣马士英,以纁帛玉斝,卑礼求一见;闭门拒之。挽绶好友乞一纸,终不可得。有老军出尊酒索诗画,酒尽而挥洒成……
六月杭州失守,祁彪佳就绝食,到了闰六月四日,他绐家人先寝,端坐池中而死,年四十四岁。 过了两天,祝渊投缳而卒,年三十五岁。 陈氏的老师刘宗周,在同月八日,绝食月余后去世,年六十八岁。 这些噩耗,无疑给陈氏以深沉的苦痛。
秋天可能曾去杭州,因为著录有《雷峰西照小景》,是他在一条名称“宛在”的船中画的,款云:“乙酉秋日洪绶作于宛在,时泊长桥。”
他在《宝纶堂集》卷八有《幽事》一首,无年月,似是这一年写的:
但寻幽事我优为,瓶插鲜花冒墨池。寄赠偶然捉白扇,作书还得比红儿。双头痺就扦茄本,百舌高攀学画眉。四十八年醒梦半,功名弃早坐禅迟。
七年前(1638年),他已自号“悔斋”,现在这诗中最后一字,就要入他晚年的署名了。
顺治丙戌(1646年),陈氏四十九岁。在上半年中,作品有以下几幅见于著录:
《花鸟屏》六帧之一,款云:“丙戌上元洪绶画于定香桥畔。”
《葛洪移家图》,自题:“丙戌春尽时,写葛洪移家图赠有道者。”
《山水轴》,淡设色,自题:“丙戌四月,画于钱塘舟中,似全叔盟长兄清鉴。”
《弥勒佛像》(龙王侍),自题:“丙戌仲夏,弟子发僧陈洪绶敬写,愿生弥勒菩萨前者。”画上端又题“无尽意菩萨赞观世音菩萨偈”五言百句。
这时清兵移向浙东,陈氏送子去逃难,有《愧送豹尾、师子、羔羊、虎贲避乱》诗(《宝纶堂集》)卷九):
风摧木叶叫鸺鹠,
万历年间老楚囚。
国破犹存妻子念,
晓风残月送孤舟。
按陈氏六子,诗题述长、三、五、六,不包括二子峙桢(象儿)及四子儒桢(鹿头)。鹿头想在余杭,大概象儿还随侍父母。
五月里,清兵破鲁王军。六月,破绍兴,鲁王走舟山。就在这个时候,陈氏被擒。毛奇龄《陈老莲别传》说:
……王师下浙东,大将军抚军固山,从围城中搜得莲,大喜,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与妇人诱之,画。久之,请汇所为画署名,且有粉本,渲染已,大饮。夜抱画寝,及伺之,遁矣……
绍兴待不住了,他逃到绍兴城南三十里云门山上云门寺为僧。题丁亥(1647年)一诗云(《宝纶堂集》卷四):
丙戌夏,悔逃命山谷多猿鸟处,便薙发披缁。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
他有《云门书壁》诗(《宝纶堂集》卷九):
昨日邻家今日亲,
皮囊何事累亲邻。
越人不及陈和尚,
自把头颅递与人。
孟远《陈洪绶传》对他为僧的情况,描写如下:
……大兵渡江东,即披剃为僧,更名悔迟:既悔碌碌尘寰致身之不早,而又悔才艺誉名之滋累;即忠孝之思,匡济之怀,交友话言,昔日之皆非也。遂专攻西竺氏之教,往来洞霄、天竺间。顾以宿望,即改名易服,履屐所至,一时公卿绅士,无不踪迹而得;要路扳门,得一见颜色为重。归命侯田雄,建牙浙中,势焰赫奕,冠盖慑慑,而拥篲郊迎,则一憔悴布衲;田执礼愈恭,绶辞气益脱率,槖鞬环侍者,莫不动色骇愕,而雄则喜若登仙焉!馈以金帛则不受。督学使者李际期,中州奇特士,知绶家寠困,强委三百金以周之;反之不得,绶喟然曰:“余既为僧,已无家矣,为僧而复与士大夫交,而以利往,是僧以为家也。庚生素知我,而奈何出此!”乃列其乡里平昔交友之穷困者,计其缓急,以为厚薄,瞬息散遗尽;家骆骆待举火,不顾也……自披剃后,即不甚书画;不得已,应人求乞,辄画观音大士诸佛像。有称其必传不朽者,则曰:“是故余之所悔也。”杖履琴书,逌然自适,向之怨尤、悲愤、颓唐、豪放之气,悉归无有……
在云门寺,有《学佛》一首(《宝纶堂集》卷五):
深竹长松下,经行读佛书。福知何日积,我得久山居。野老为邻友,僧寮作敝庐。兵戈非不幸,反得讲真如。
这时,他也作些农事,有《种菜》一首(《宝纶堂集》“拾遗”):
行年四十九,今日理园头。玄德非吾事,云卿切己谋。寒身能乞食,稚子岂从游。培植精详日,生平一大猷。
山中多暇,到了回顾的时候。他四子儒桢(小莲)搜得陈洪绶诗稿,集为《宝纶堂集》,附信给诸暨王予安:
悔迟雅不以诗鸣。儿子鹿头,私将生平所作编次成帙,展阅一过,可删者十七;山中无可消遣,即将鹿头所编次者删录呈政,知予老见之,必有教正。呵呵。
今日流传的《宝纶堂集》,是大大增补的本子,在陈氏殁后三十余年,小莲才抄汇成帙(见康熙三十年辛未八月罗坤《陈章侯先生诗文遗集序》)。
大约也在这时候,陈氏作《约王予安同入云门为终老之计》一诗寄去(《宝纶堂集》卷四):
王老卧草间,才子为朋友。才子不得留,霜林泣老叟。父母之长情,愿子得长寿。乱世之生人,安用期长久!君担经几函,我负米数斗。云门六寺间,可以老死否?请观五月间,千人断其首!太史得善终,文名又不朽。抱腰连手行,慎弗谋诸妇。
诗中提及才子,实际上,在该时可能已有“云门十才子”之号,即陈洪绶、王予安、祁豸佳、董瑒、王雨谦、王作霖、鲁集、罗坤、赵甸及张逊庵。
祁豸佳之侄奕远寄诗招陈氏入化山,有诗记之(《宝纶堂集》卷五):
菊水佛堂绕,竹云客舍回。我来养痴骨,君勉掩奇才。秋色凭君看,春醪待我开。此间山颇妙,意欲暂徘徊。
可是不久他改了主意。中秋入山寻地,感赋《入云门、化山之间觅结茅地,不得》四首(《宝纶堂集》拾遗):
吾笑买山而隐事,吾寻山隐亦堪哀。必求白石清泉处,还望香茅银杏栽。遍地道场居破冢,终身行脚见如来。古人遗趾犹难步,欲觅文殊非五台。
椒红桂白觥秋半,半百临身始自哀。世寿几何僧腊促,霜钟深省我奴材。买山钱少求人耻,卖画途多遇乱来。昨梦太平归故土,翻经台有读书台。
居士堂中超法电,耳聋污出乃知哀。当头一棒吾根钝,舂碓三年老废材。生死大因寻胜地,人天小果画如来。未修□(想系“释”字)氏尊前福,修福先从九品台。
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偷生始学无生法,畔教终非传教材。柴屋大都随分去,莲宗小乘种因来。定来金界和银界,永去歌台与舞台。
九月,清兵入泉州,郑芝龙叛明降清,子成功忠于明室,去之,后来起兵南澳,仍用隆武年号。 陈氏有《闻闽中失守,君臣入海,又闻卫公城守,有怀》二首(《宝纶堂集》“拾遗”,卫公即金堡,又名道隐):
槭槭庭柯翦暮云,茫茫怀汝梦秋坟。闽传主相争航海,金子江城战嚼龈。素愤偷生与死等,甚明忍死寄生云。定全节义文章节,善报君臣水鱼君。
闽地忽惊图籍纳,金公不惜首身分。臣心臣面言强谏,吾戴吾头独入军。殉节鹭涛当取节,阵云鲸浪接停云。得生佳信终难信,传死风闻最喜闻。
此顷,他的生活情绪,在《重□院驻足》一首及其他《无题》四首中有充分的抒写(《宝纶堂集》卷八):
少想山居老遂心,可怜避乱借禅林。僧虽酒肉忘名利,寺阅兵戈历古今。亡国泪干随画佛,首丘念绝望遥岑。为人君父都违教,也似霜臣泽畔吟。
惭负君亲老博士,且逃山麓课诸儿。教其忠孝而可矣,念及功名则已之!梦里难忘三世禄,忧深那禁一篇诗。余生日是偷生日,唱叹时交感叹时。
心肝呕血作诗文,半百雕虫道莫闻。儒者不能殉社稷,学禅那得伏魔军。无过宿世为辞客,敢望空山礼白云。品行如斯言岂重,又何超出死生云。
白头难得比于人,奚取功名置病身。不死如何销岁月,聊生况复减青春。先朝养士斯为报,孝子忘君敢自陈。持此无欺求恕我,锦囊驴背了孤臣。
何必人生定有邻,青波红树更相因。严城画角驱寒日,孤馆茶香留野云。老去故人伤聚散,将来笔墨亦沉沦。酒酣技痒难收拾,又对秋林写我真。
陈氏虽僻处云门,同老友仍不断往来。其一为朱集庵。下录各诗,写出喜得友书,知将来访,来后卧病、赋诗等苦中作乐的情景(前三诗见《宝纶堂集》“拾遗”,后三诗见卷八):
老友高山病,苍头细字书。日来无恐惧,月内好同居。蟹鲊为君制,忧心赖道除。还应携酒至,知我没钱余。
好为长夜饮,福过却灾生。米缺忘名酒,钱来理折铛。高人闻即至,寒月渐圆明。樽拟湛而满,囊空志不平。
重阳风雨妙高台,戎服登临问劫灰。故老怕逢佳节至,菊花又傍战场开。吴山立马民离久,朱氏无君雁不来。稚子劝卿添一饯,明年今日孰能猜!
九日僧房酒满壶,与人听雨说江湖。客来禁道兴亡事,自悔曾为世俗儒。枫树感怀宜伏枕,田园废尽免追呼。孤云野鹤终黎老,古佛山癯托病夫。
草木撩人梅绕屋,作花作实秃翁羞。须留原觉人惊眼,刀冷迟于夏剃头。运内君臣轻社稷,画中甲子自春秋。遗黎只有莲宗愿,壮不如人老合休。
九日与朱集庵坐云门,赋二诗,复属和少陵秋兴八首韵一律,随叙癸未离京至今日行藏
铁马联镳潞水斜,书生挥泪出京华。便同仕隐投兰若,再买渔蓑荡钓槎。西子湖波三习战,越王城下一吹笳。老夫怀抱当重九,写纸渊明采菊花。
后来朱集庵将行,他作《送朱集庵暂还禹陵》赠之(《宝纶堂集》卷九):
老济寒山访老莲,
半床松月赠君眠。
出山急作还山计,
松月无多雪满天。
一首《无钱》很像同时作的,押韵、口气都一样(《宝纶堂集》卷九):
无钱山馆难酣饮,
蕉叶分尝当百川。
幸得病余酒量减,
松根时学醉龙眠。
他戒酒之方,只有生病和无钱。
他在云门、化山间寻地不成,后来托人到薄坞去找,有诗述其失望之怀——《薄坞觅结茅地不得,先责而后望之》二首(《宝纶堂集》卷八):
养成半世住山心,添个痴心功德林。欲买清凉修白业,岂烦勾漏点黄金。病非吾病众生病,深在心深觉路深。胜地证明为住色,不如依旧酒楼吟。
搜奇探胜以为心,即遇双林非道林。便得有山如意瑶,那寻无主等身金。植松慕彼嗟年老,入竹憎渠避客深。长者谁当舍松竹,听人载酒与之吟。
又有《觅结茅地不得有感》(《宝纶堂集》卷九),失望渐成绝望:
老大千岩万壑中,袈裟隙地不兼容。莫提生死因缘话,泉石因缘也不逢。
受命烟霞老秃翁,东林北岭费扶筇。翁心易足难如愿,竹石梅溪与涧松。
不久,好消息来到——“老媪舍一地结茅,计较诸事,不觉悲喜交至”,赋五律两首(《宝纶堂集》“拾遗”):
金尽继之血,终其身以之。假年寒贱骨,作福乱离时。脱腕三杯酒,得心一首诗。道场欢喜地,苦行不曾知。
苦行衰年罢,曾修安住因。果培写佛日,成熟嗅梅春。咸水漂僧舍,嫚山住道人,何当不退转,笔底见金身。
有地还需盖房移家之资,幸而有好友慨助,见《卜居薄坞,去祖茔三四里许;感祁季超、奕远叔侄赠资》诗(《宝纶堂集》卷五):
生途何处问,大略问山头。有意苦才拙,无心任运游。移家仗亲友,守墓近松楸。不幸中之幸,两贤何处求。
他还有别的朋友,给他不同的帮助,见《寄谢祁季超赠移家之资;复致书吴期生,为余卖画地,时余留其山庄两月余》诗(《宝纶堂集》卷五):
翠羽脱机至,相留两月余。时时闻佛法,事事教山居。赠以移家费,由通前路书。一人三致意,自处欲何如。
他又另写一诗谢奕远——《奕远赠予移家之资,却赠即书扇上》(《宝纶堂集》卷五):
连年衣食子,兵乱尚分金。劫掠无余际,相怜复尔深。难空亡国念,幸断丧家心。浩唱千峰月,偕君老石林。
搬家到薄坞,已到“啼霜白雁至”的季节。他有《且止》八首述感(《宝纶堂集》卷五):
朝出先朝雉,暮归后暮鸦。庶几彼山水,遗得此身家。五十明年至,千秋今日嗟。强为宽大语,佛法眼前花。
五十看亡国,百年不若殇。人伦心早死,农圃力非强。避地完经济,听松盖法堂。吾生草草尽,两鬓点星霜。
啼霜白雁至,秋草命将邻。自分为儒者,谁知作罪人。千山投佛国,一画活吾身。身贵今堪贱,随他绥日贫。
净土开生路,名山收废人。可怜从圣教,竟不识君臣。沉醉胡无耻,丹青枉有神。埋忧买岩石,樵牧喜高邻。
老媪高邻最,殷勤舍小山。就人竹万个,结我屋三间。泥水粗能蔽, 荛好往还。吾生几两屐,何不且偷闲。
贫婆离女相,喜舍给孤园。傍竹安禅榻,依松开小门。栋梁皆骫骳,檀越出荒村。规度都从简,人工不惮烦。
茅堂虽结构,绣佛杳无期。俱胝旃檀相,乌波斯索施。高昌流像法,质子著神奇。欲报唯作画,修持无已时。
观象才匀笔,如登兜率天。居心先净室,乃敢学参禅。岂望今生会,将图来世便。儒门收不了,释氏得安焉。
这一年里,恐怕他作画的时间不多。著录有《桃源图》一幅,素笺着色,自题:“洪绶避兵薄坞,偶读桃花源记,写此以志时况。” 传世有杂画册八幅,可疑。其首尾两幅有题,或系摹自原本:一、弄阮——“山居卧病,北生闻之,冒雨过问,且为摘阮遣愁,写之以志感也。绶。”八、老梅——“丙戌冬日,寄居萧寺,法华光长老,云门僧悔。”
在薄坞时,他有宁静之感。《山居》诗道之(《宝纶堂集》卷五):
岩阿君避地,卜宅我为家。溪女能留饮,山僧远送茶。学仙堆药草,供佛种莲花。清福难消受,团瓢不用赊。
陈氏静中思动,不久即有入城之念,有《留别鲁仲集、季栗兄弟还秦望,即约新春入城卖画》诗(《宝纶堂集》卷五):
乱后难留客,客留亦甚难。绸缪忘日夕,饕餮复多餐。鸡犬声犹寂,人家还未安。老僧书一束,归坐石盘盘。
他怀念朋友,喜欢时相过从。岁暮他去秦望,而且他曾回绍兴,有《再访朱集庵于禹陵》一诗为证(《宝纶堂集》“拾遗”):
久病难行远,重为老友过。霜林当习惯,风水亦吟哦。年暮常完聚,时光能几何!石交无道德,来往亦宜多。
大约也在这时候,他寄出《柬登子》一诗(《宝纶堂集》卷九):
不过张生丘壑久,
胸中丘壑竟无多。
老莲半百期将至,
柴米之余便一过。
《除夕》一诗,下注“元旦立春”(《宝纶堂集》“拾遗”):
冬天肃杀今朝去,春气融和明早来。草木因时知畅茂,黎民属运致疑猜。赠遗有愧何年已,自食无期尽日哀。哀愧旧年今日大,鲁王拜将筑层台。
又有《除夕醉后》诗(《宝纶堂集》卷五),可能是这年作:
岁时聊一奠,柴米积三朝。山馆觞除夕,儿童说旧朝。寒浆烧竹叶,冻鹊啄梅条。多谢邻翁子,醉归扶过桥。
这一年,在他《避乱诗自叙》里总结得很好(《宝纶堂集》“拾遗”):
弗迟自五月之后,逃命至鹫峰寺,从鹫峰至云门,结茅薄坞,患难中犹不失故吾。毫墨洒落,得诗一百五十三首,残落者强半。陶去病、祁奕远、奕庆颇惜之,属朱子谷儿子鹙子集之;原不成声,因无工拙,人忘憎喜,有何去留。帙成,除夕自酌而歌曰:五月六月间,其知得生者欤?五月至十二月间,其知死而复生者欤?知携手高士老僧,晨夕相倡酬者欤?此一百五十三首,非嵇中散视日影之琴声者欤?过此以往,知有今日者欤?知无今日者欤?丙戌除夕,书于秦望之竹楼。
《避乱诗》,在光绪戊子(1888年)董金鉴重刊《宝纶堂集》时,将其不见于集中的四十余首,编为“拾遗”,置之最后。其中有长诗四篇:五言古《作饭行有叙》,七言古《官军行》《搜牢行》《幕下客》。这都是描写现实苦痛的深刻作品。先看《作饭行》的叙:
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絅思闻之,以米见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若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感赋。
诗中称逃生后而吃饭困难,祁君帮他卖画,但是他疮遍体,寒疾不支,又不肯苟且作画,欺人钱财。不得不仗着向人家借米及得到朋友的周济。因此念及战乱中一般人民的患难更深:
冬尽春初际,米将尽公私,贫人食妻子,富人亦横尸……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避敌甚馁虎,篦民若养狸……
《官军行》写官军淫掠,而率领官军的人更恶:“卿饰微功蒙上赏,官军肝脑涂草莽……卿今冒饷欲未充,驾言输饷缚富翁。卿先士卒抄村落,分明教我亦淫掠!”在《搜牢行》诗中,描绘两凶汉抢掠一老翁,口中挂着“将军征兵食”的牌子,手中拿着利刃,对老翁说:“越城非我存半年,汝之所有贼尽得!室中所有皆我存,我今欲之汝奚啬!”于是“此翁出金未满怀,二凶怒其有所匿。仙人献果鞭棰施,妇女泣拜心不测。或有穴地觅窖金,或有露刃略弱息。捆载金珠及鸡豚,观者唧唧复唧唧”。而《幕下客》一诗,却描写一个狐假虎威,穷凶极恶的幕客:“君侯生杀权,我能口舌悬;君侯用舍柄,我能如律令;君侯杀,我能拔;君侯生,我能兵;君侯收田宅,我能广田园;君侯金窖室,我能金穴门;君侯贵亲戚,我能长子孙;君侯雪大愤,我能报小冤;君侯得志有其一,我能得志有其七……军中岂复有君侯,我之鼻息君侯愁。咄哉竖儒来逼人,我敕伍伯断若头,生拔其舌投江流!”这诗一定是针对一个真实的恶毒小人而作。
顺治丁亥(1647年),陈氏五十岁。正月初七,他访祁奕远,有诗题云:“丁亥人日至奕远蒋氏山庄,示予新诗索和。”(《宝纶堂集》卷四)其中“示予新春诗,君亲泪扑簌:或有赏景光,或有悦草木,或伤人间世,或伤时运促,或用大声抒,或用吞声哭”等句,概括了明遗民的心情。
大概在这一年的春天他写了《人秦望》(诗见本书“书法”一章)。这时也去过云门,有《云门寺还》一首(《宝纶堂集》卷九):
昨日云门闻晓钟,
今朝秦望坐高峰。
尽多挂得芒鞋处,
需听机缘守老松。
他有一系列的怀友诗,很可能是此顷之作。都是七言古(《宝纶堂集》卷七):《怀朱集老》《怀道迁》(刘道迁)、《怀仲集》《怀季栗》(鲁仲集、季栗兄弟)及《怀开祖》(赵开祖)。《怀仲集》结句是:“酒病贫病年五十,春风日落愁空山,吾怀此老斜阳立。”而《怀季栗》的结语是:“吾怀此老五十矣,我同季老皆老耳!”此时入城之计已定,在《山谷》一诗中有坚定的表现(《宝纶堂集》卷四):
山谷好读书,我已无书读。鲁生贻我书,将读于灌木。卖画当入城,行将远山谷。读书终无缘,我生太鹿鹿。侯王与将相,我固无此福。跌荡文字间,窃名得书簏。书簏名尚难,老景预可卜。
在暮春三月,他从薄坞移家绍兴。入城几日后,有诗述怀(《宝纶堂集》卷五):
半载兵戈隔,一朝挥手难。山中人尽饿,我忍自加餐!糊口宜城市,何必修药栏。虽来数晨夕,知有几时安。
那时城里治安大有问题,他白日闭门,不敢在街上行走。回想薄坞,不胜眷恋。作《思薄坞》七古长篇(《宝纶堂集》卷七):
薄坞去城廿里余,秦望之前天柱里。东有奉圣天衣寺,西有云门若耶水。渔樵钟磬悦耳目,松篁泉石供素纸。长枪米贾隔三家,草桥酒店远二里。将家自全于其中,种菜曳柴命儿子。秃翁无书便好游,索句草鞋随意指。有时入寺僧作饭,有时游山客留止。酒钱少而米钱稀,然亦未曾饥渴死。出于故人远寄将,答之诗画颇欢喜。老媪舍我几亩山,结个茅庵晨夕启。留我念佛写佛经,坞中男女祈福祉。去冬总管欲识面,亲朋劝我无去理。破衲光头难拗违,亲朋又劝出山是。总管为我惨淡谋,卖画养生必城市。今年三月故移家,将军令严夜禁始。昨闻斩木自外来,今见揭竿从中起。斩头陷胸如不胜,白日闭门避蛇豕。露刃讥察满穷巷,僧家俗家难依倚。每思山中雪夜好,又思山中月夕美。山中雨窗访道人,山中晴川掇香芷。只今不敢当街行,唯恐触之多凶否。夕阳在山便缚人,抱头鼠窜眠屋底。摩云鸾鹤垂天飞,投入罗网待筈矢。薄坞薄坞何时还?秃翁清福薄如此!
三月三十日,他写了一首五言律诗,谢名子赠米,现在装成《行书三开册》;此际常要断炊,只好《借米》(《宝纶堂集》卷九):
家家借米拙言辞,深感家家屡借之!升合凑来皆各种,桃花点缀雪翻匙。
四月,他补成了去年开始的《花鸟屏》六帧。据著录,一帧“花类紫荆,鸟类凫鹥,一鸟飞翔,尤斑斓可爱”。款右上:“丁亥清和画于山阴讲堂。洪绶。”其中另有两帧,想系同时所作:一为“柏树一株,下缀翠竹幽兰,一鹰立树干,一鹰在上反瞰”。一为“高松蟠曲,二鹤集其上;根生芝草二本,松钗细密,鹤羽蹁跹”。 这一组画,不知今在何所。
城中生活大不易,有《鸡鸣》五言古诗三首(《宝纶堂集》卷四),慨叹“长夜何时旦,旷年之所忧……”自恨“难为隐君子,生活在市城,市城为生活,岂免见刀兵……”只望有时梦见太平:
顶切云之冠,为修禊之行,携桃叶之女,弹凤凰之声,胜事仍绮丽,良友仍菁英,山川仍开涤,花鸟仍鲜明。
可恨鸡鸣破梦,自思“少壮太平时,身为酒色制,老惫兵戈时,始为死生计,我闻一古德,至晚必垂涕,日又过一日,斯言吾当励。吾即百岁寿,今已五十岁,鸡鸣非恶声,声闻毋泄泄”。可见陈氏在患难中,基本的精神是积极的,维持他求生的意志、创作的力量。
在这年夏季,他可能回过故乡,有《诸暨道中》一诗(《宝纶堂集》卷九):
竹篱茅舍也遭兵,
五十衰翁挥泪行。
我有竹篱茅舍在,
可能免得此伤情。
九月中,故乡诸暨,官逼民反。官方的记载是:“山寇入城,烧毁县堂,典史郝朝宝、教谕方杰俱被害,知县刘士瑄请兵剿之。” 这事震惊陈氏,以痛忿之情,作《盗贼》四首(《宝纶堂集》卷五):
不得为君子,可怜就小人,县官敲骨髓,将帅没周亲,聊缓须臾死,宁知终丧身。金鸡何日下?相率复良民!
县官既逼民乱,即潜移家人,苞苴城外,请兵剿灭数千家,俘妇女亦数千人,复尽藉县中居民、商贾犹不足,藉及乡民至数十万,古今史籍所未闻也。淳邑新为盗,使君故食人,处心图县令,借口号顽民。白刃既如意,黄金复等身。绣衣今按法,怨气颇为伸。
官下司狱司,胥吏缚去至百数人,亦大快也!皇天怜暨邑,御史出长安;代作生民主,先囚酷县官。银铛囊首恶,缧绁贯群奸;盗贼应知悉,投戈或不难。
秦公御史也。(秦名世桢 )明朝瓦解处,盗国贼民多。虽或犹天意,其如人事何!满庭蓝面鬼,作镇白逾婆。若有秦公在,先清表里疴。
从心为盗贼而身为官吏的人太多,他看出明亡的基本原因之一。回忆乙酉(1645年)夏杭州失陷,丙戌(1646年)夏绍兴城破,他已在战乱环绕中过了两年多,这首《十月二十三日遣怀》,很可能作于此年(《宝纶堂集》卷九):
兵戈之地两年过,
暂庆余生金叵罗。
莫说苏堤春晓处,
竹枝歌和柳枝歌。
身在绍兴,大概有时心在杭州。
《书青藤书屋》两首(《宝纶堂集》卷九),可能是同时写的:
桄榔庵与浣花溪,
野老龟鱼留品题。
何似青藤书屋侧,
不闻铁骑夕阳嘶。
青藤书屋少株梅,
倍忆家山是处开。
若得兵销农器日,
荷锄移彼数株裁。
家乡大乱后,恐怕一时不能归去,但抑不住无尽的怀恋。
十二月十八日,陈洪绶次子峙桢生了一子名昭,陈氏做了祖父。
现存他的《五十自寿诗卷》,是从原来的条幅割切拼凑而成。首句是“五十逢丧乱”,末句是“教子孝为先”。款云:“洪绶书于张寅子读书堂。”五十年是一生的大里程碑,陈氏在丁亥的诗中,常提到行年五十,例如《青藤书屋示诸子》(《宝纶堂集》卷四):
竹匝我书屋,藤蟠我佛屋。无酒索人饮,无书借人读。乱世无德人,无可邀天福。天或诱小喜,大灾从而速。老人微惧焉,前途得无促?佛法路茫茫,儒行身陆陆。酣身五十年,今日始知哭。
同时他也感觉到岁月催人,写《悭》诗自警(《宝纶堂集》卷九):
行年五十始知悭,
柴米经营不得闲。
筋力也悭须用了,
少停笔砚听绵蛮。
他在这年见到王予安,非常高兴。丙戌夏他逃入云门为僧时,“闻我予安道兄,能为僧于秀峰,猿鸟路穷处,寻之不可得。丁亥见于商道安珠园,书以识怀”(《宝纶堂集》卷四)。诗中有“剃落亦无颜,偷生事未了,幸吾五十人,急景可送老……”之句。去年陈氏入山避乱,很希望好友同去,曾约远林,有《同远林卜居山中》一诗(《宝纶堂集》卷四):
远林非入山,不足以娱老。此山非远林,山灵亦不好。远林非我来,安得少烦恼。为我山之中,多结一龛草。推车两小儿,负书一媪老。笔札以资生,就君学幽讨。所喜老得朋,岂谓身可保。避乱辽海东,此言何足道。
到了今年,大家都在城里,陈氏很欣喜地奉上《为远林尊公七十》一首(《宝纶堂集》卷七):
吾年九岁失先子,先子三十五岁人。每见以介眉寿者,繄我独无伤其神。远林五十而寿父,父年却登七十春。人间至乐过此否?白头翁寿白头亲!闻翁至德复风雅,有子有才能食贫。松叶酿酒甘且美,荡游驴背忘苦辛。先子至德亦风雅,视我太翁几由旬。我与远林同年生,视我远林敢等伦!
这真是寿友人之翁七十,寿友人五十,而且自寿!
顺治戊子(1648年),陈氏五十一岁。著录有《枯木竹石图》是正月八日画的, 上题:“身如喜舍寺檀香,画得仪容百尺疆。莫向老僧饶舌去,法流堂北自商量。戊子谷日,写于张墨妙之高寄轩。洪绶。”诗不见《宝纶堂集》。
四月,山寇陈瑞劫枫桥陈家,毁了他祖父陈性学的居室。 此后他的故乡,已是无家可归。
夏日作《红叶小禽》,见著录。 款云:“戊子夏日写于青藤书屋。老莲洪绶。”此幅及《枯木竹石》,皆张大千旧藏,应尚在人间。
有《贺性之大弟五十寿》一首(《宝纶堂集》卷九),想系是年作:
我已昏昏过五十,
为君五十赋新诗。
耳边战鼓休悲叹,
且说鸠车竹马时。
毛奇龄在他为姜绮季搜集的老莲诗稿中写跋,曾说“惜予与老莲交晚,见老莲五年,而老莲死”。 所以,大约在这年,他认识了陈氏。
顺治己丑(1649年),陈氏五十二岁。春正月,至杭州吴山。这是他在卒年还乡前最后一次迁居。在《太子湾识》一文中(《宝论堂集》卷二),写出又回杭州之感:
己丑春正月至吴山,乃山水都会声色总持;当吾乐忘死时,想吾生虽乏聪明,亦少迟钝;五车不足,百字有余;书即不工,颇成描画;画即不精,颇远工匠;文即不奇,颇亦〔想系“不”字〕蹈袭;诗即不妙,颇无艾气;履非正路,人伦不亏;遇非功勋,醉乡老死。无丝发之德,而蒙上帝之宠眷隆渥,殆过于积德之人。
迁居后,作《抱琴采梅图》扇。约在这时候,他作《西湖垂柳图》,见记载, 画不知存否。上题《独步》诗(《宝纶堂集》卷九),感伤西湖垂柳受到剪伐的灾难:
外六桥头杨柳尽,
里六桥头树亦稀。
真实湖山今始见,
老夫行过更依依。
六月,他为戴茂才四十寿辰作《饮酒祝寿人物图》。
九月,为玄鉴作《吟梅图》。同一月中,他应马白生的请求,为其友所著通俗小说《生绡剪》封面题字。 这个书名,多半是基于陈氏名句“桃花马上董飞仙,自剪生绡乞画莲”,所以他乐于从命,却料不到会把他卷入一场大风波——其事见后。
十一月,为南生鲁作《生鲁居士四乐图》卷。陈氏与南生鲁为至交,为他画过多幅。黄仲霖曾告诉周亮工:“己丑过虎林(即杭州),从南生鲁署,见章侯为作写生图数十种,雄奇凸凹。予谓吾党当为老迟惜此腕,不令复作;若令复作者,恐遭龙雷鬼物收摄……”
是岁陈氏去萧山探亲,见《寄来髯》诗二首(《宝纶堂集》卷九)之二:
萧山想绝旧亲情,
还想湘湖雉尾莼。
明岁有期今岁往,
老莲五十二年人。
自念年岁已长,明年不可知,所以今年就来了。有一篇《好义人传》,记歌者梁小碧,髫年为王毓蓍(玄趾)赏音,日夜与之饮酒交谈,人皆讥为两痴绝人。相交十五六年,到乙酉(1645年)夏南京失守后,王毓蓍殉节,小碧在家中设位,朔望上供,令、节、讳日就割鸡洒酒,邀王氏的伯仲遗孤与至友饮于读书处,不是泪雨雪面,就是强为言笑,于是大家称这两痴人为两义士。陈洪绶不禁感叹地说:
烈皇先帝,宠眷群臣,或官爵崇显,心腹未孚,然其名义所属,如子之事父,岂从慈爱有差等,而子职亦有差等哉!甲申至己丑,几六年所,不闻有一草莽孤臣,于清明寒食,以一盂麦饭,望北风而浇之者。
顺治庚寅(1650年),陈氏五十三岁。这一年他同林仲青过从甚密,在林家优裕的环境里,画了不少杰作。从留下的文字中,看到开端的盛会——《送春并序》(《宝纶堂集》卷九):
庚寅四月三日,林仲老书邀老迟云:“明日邀次升、元方、老莲弟、尔暨郎君儒行过我眉舞轩;已约尹文老、萧数青为酒录事,有顾烟筠篴弦索,汪抑仙胡琴箫鼓,秦公卓笙管,王苏州璈老文唱流水,以送春归。时节因缘,都不愺恅,必戴星褰裳、伧父屦将及乎寝门之外矣。即以书示尔暨六郎。”如此高会,若不多读两句书,写得数个字而赴之,不唯有愧残春,兼之惭负贤主。我亦作大士一躯,咏贫士传数则而去。乃示此诗:“送春邀我两红裙,急管繁弦争暮云。书画课程当早尽,老夫聊此致殷勤。”
可见到了顺治七年,杭州及浙东已恢复太平景象了。
五月,作《秋林晚泊图》扇。同一月中,周亮工从福建北上,在西湖相会,求他画,不允。他对周的降清,仍然不能原谅。可是到六月,老友的热情压倒了严正的道义观念:他用意存劝诫的题材,在林仲青家,为周作一精彩的《陶渊明故事图卷》。全卷分十一段,题曰:采菊、寄力、种秫、归去、无酒、解印、贳酒、赞扇、却馈、行乞、灌酒。除两字的标题外,每段并题箴铭一般的寥寥数语,亦赞亦警,显然以陶渊明的高风亮节,向老友示范。画成后四五个月才寄,是否心中斟酌了好久?
七月,他与胡秋观游净慈寺,有记(《宝纶堂集》卷二),借此概述一生:
老悔一生感慨,多在山水间;何则,既脱胎为好山水人矣,每逢得意处,辄思携妻子,栖性命骨肉归于此,魂气则与云影、水声、山光、花色同生灭,吾愿足矣。所以不如愿者,有志气,无时运,想功名,恋声色,为造化小儿玩弄三十余年。至天地反覆时,乃心灰冷,老死山水之志始坚,而买山钱不能办矣。虽翦落入云门、秦望间,山中人喜为结草团瓢,约日供薪米,而白幢白伞又逐之投城市矣。谋还枫溪,则刀兵聚处,不第娱老,岩穴不可得,即耽玩泉石,亦不可得矣。乃知有志者事竟成,徒虚语尔。复为造化小儿玩弄五六年,良可悯叹。庚寅七月,与胡秋观游净慈寺,访老僧般舟者,与老莲有斋戒之因,同曲蘖之好,将商略挈榼提壶,从烟霞石屋入玲珑庵,登南高峰,写佛菩萨,乃还看盂兰盆会。般舟素不出门,今忽入城市,不亦为造化小儿玩弄一日乎?
盂兰盆会在七月十五中元节,僧尼诵经施食,故此游在七月半以前数日始。净慈寺坐落于南屏山麓,为杭州四大丛林之一。 大概此游后不久,又同胡秋观游高丽寺,作《游高丽寺记》(《宝纶堂集》卷二)。他见到寺中苏东坡像不蔽风雨,所以“将以笔墨之资,号召诸友,别构屋一间安之,植梧桐、芭蕉,樵苏所不及;岁时祀以香灯酒果,遇有好诗文,焚一二篇就正之,即不当长公意,此一种羹墙痴想,料长公必失笑,引满以答我辈之卑田乞儿也……”可是他既叹读书学道人与贤士大夫少,可能凑不出这三四十金修建费,又叹即使修成,在兵荒马乱中,能持久五六十年否。后来居然成功了,在《从六通至法相还饮于高丽》两首五言古的其二中(《宝纶堂集》卷四),描写新景况如下:
余与张明谋,草率结一庵,金钱无半百,栋宇不过三。修竹在直北,古松在直南,直西树蕉梧,直东树香楠。将其高丽诗,镂石为之函。
这年秋天所画,存世有《折梅仕女图》《李白宴桃李园图》,都在林仲青家中作。又有《斗草仕女图》及《秋游图》扇。
《秘殿珠林续编》载《赵孟頫东土第一祖像图》卷,后有陈氏长跋,自署:“庚寅十月二日,老迟白衣洪绶书于仗友书堂。”此跋赞赵文敏“其神静思深,此公从学佛中来;其笔闲墨远,此公从唐人中来,觉龙眠带有画苑气,虽无丝发形似韩晋公,然当嗣其后”。最有意思的是,此跋的后半,他借题发挥对于杭州那时僧徒的看法:
昨有达官问余,今杭之名僧为谁,余答曰:不曾见。复问之不已,余曰:当求之深山。如有破冢为居,䌸纸为屋,群鸟听法,二空为徒者,则叩之。如执拂上堂,金钱布地,贩竖护法,男女同单,北峰呵祖,南屏骂佛者,吾实不识。君若真求之深山,恐亦不可得。佛法陵夷,种子凋落矣。祖乎祖乎,其有灵乎!
后又有祁豸佳在静者轩跋,称“老莲慧眼拈出”此画之优异,亦在庚寅年。
十月中,陈氏画水仙于金笺扇上,似即席挥毫之作。
这年里他作《王叔明画记》,沉痛地吐出愤慨及失望(《宝纶堂集》卷二):
老迟幸而不享世俗富贵之福,庶几与画家游;见古人文,发古人品,示现于笔楮间者,师其意思自辟乾坤。诸公多感其谬,爱余之能贫,辄喜示余属题叙;余为半生享贫贱之福,得以傲彼富贵人矣。岂知有三十余年老友,所货有王叔明画,癸未(1643年)秋余未赤贫时,反得一看;至今年庚寅,室庐销亡于戎马,浮家捈抹于湖山,索一看之,其跋履之劳,笔札之请,几两年所,不轻一示之。余有门生,偶适一富翁家,则高悬之矣。呜呼!故交之不如新好,贫士之不如富翁,腹笥之不如囊钱,乃天渊哉!贫贱之福,亦如此其终难享哉!富贵之人,亦如此其终难傲哉!然余平生于交游,每以古人期之矣,愚哉!今而后,当以今人期之者,请自老友始。虽然,余亦不能复以古人自期矣。悲哉!
更不幸的是为了一个朋友的转求而题了一部通俗小说的书名三个字:“生绡剪。”那是己丑的事。不料事隔一年,当地权贵卢子由,认为这书的故事里有影射他的地方,而且陈洪绶是实际的作者,不仅题字而已,于是找他算账,闹个不休。陈氏请挚友戴茂齐说情无效,不得不在辛卯(1651年)春,自书《辩揭》,解释实情,并哀求作者出来招认,救他一命,以免使他“含冤负屈”“粉骨碎身”! 这篇《辩揭》是用当时白话写的,在陈氏遗文中,别开生面,兹全录如下:
己丑秋暮,马白生居士来向悔说,有一友欲刻一书,唤做《生绡剪》,要封面。我曾将三字临去把他。他说,合来失款,章老为我写之。悔此时也不问是甚么书,见是马白生拿来便写去,谁知道是小说。还有玄鉴、诸子侄、与沐、孔仪、纪南、仲辰居士同见“不问缘由,提笔便写”这番光景。庚寅秋,卢子由老爷有书下问悔借小说一观,悔并不曾闻得这书内有触犯卢老爷一回,心里想道他见封面是我写的,就疑心是我做的,便老实说是马白生拿来写的。奉答蒙卢老爷又回书说,既不出悔手笔,需自出辩揭。悔即作书与戴茂齐,将老爷原书,都与他看。随即走到茂老家说:卢老爷、悔的老兄弟、好朋友,并无一言两语,有何仇恨;并不曾晓得履历根由,不知何人所做。我恨不合为马白生写了这几个字去,把我老相处这等周折。况我生平不会捏造辞话、小说等项,又不忍坏了心术,折了寿算。况这一二个老兄弟且又无些儿参商。若果如此,必遭天谴。即要出揭,如何措辞,就央茂老去替我一辩。茂老说我即去辩,子翁他是明白的人。秋平也在那里,便说也不须辩,难道看你手笔不出。便别散。路逢马白生便埋怨说,是你要我写了三个字,惹得卢老爷仇恨。白生说,我也不曾见此书。与秋平三人吃醉散去。悔因有周折,不问此书如何长、如何短,丢过一边。后日去问茂老曾去辩否?茂老说,彼知你无此心肠,也不像你手笔。已后平风静浪过了五个月。今年春来数来攻击,想来恨悔不出得辩揭的缘故。悔今不得不哀鸣一语。近来悔要守佛门规矩,不得与人争是非,受人欺侮,都是功夫。但见卢老爷平生护法,若把嗔作佛事,太多了。悔一粥饭老子,只得将前后因由一一告诉。若有一句一字瞒心昧己,不但鬼神在上,诸居士们也吃他笑了。稽首哀告缙绅老爷,春元相公、秀才相公、老爹大爷、阿太、阿爹、阿伯:诸位发出慈悲心来,招认一声“生绡剪是我做的”,或者怜悔含冤负屈,免我粉骨碎身也未见得。正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悔临告不胜惶仄之至。
顺治辛卯,陈氏五十四岁。春,著录有人物轴,状道者持扇,侍者捧瓶,一童子亦捧瓶,内插芝草。款云:“辛卯春日枫溪洪绶画于定香桥畔。” 四月与姜廷幹游吴山及西湖,见“姜绮季自录陈诗,老莲自叙”(《宝纶堂集》卷一)。这是七月十五写的,见后。不久,姜去扬州,临行陈氏赠以《三处士图》卷,并题五言古诗一首。这三处士是水仙、梅、菊,引赵子固、林逋、陶渊明自况。
四五月间,为林仲青画《溪山清夏图》卷,见著录。 祁豸佳题:“溪山清夏,社弟豸佳为苍夫盟兄书。”陈氏自题:“洪绶为仲青道人作。”然后有长题,基本上就是《宝纶堂集》卷二的“画论”(详见本书“陈洪绶的绘画”一章),结以“若此卷虽有许者,必有唾者,要之唾者少尔。老莲书于眉仙书亭,时与苍夫坐梅雨中”。又附诗两首:
林屋张公不得过,
神随笔往上浮螺。
别风淮雨时舒卷,
弦子三声一叵罗。
梅子黄时时正长,读书之暇便焚香。老夫享福惟余此,一个茅堂赛玉堂。醉后率书示苍弟。
此卷不知今在何处。现存有陈氏为林仲青作摹古两册,每册十页,有山水、人物、花鸟、竹石。以书法及画风观之,这两册应是本年在林家作客时精制的。
七月十五日,作《姜绮季手录陈诗,老莲自叙》,提到了许多当时的好友及问题:
绮弟以老莲诗送愁,不知老莲与绮弟,四月间坐吴山望西湖,坐西湖望吴山,笔墨半作佛事。绮弟消老莲躁气,老莲增绮弟画学。僧不必高,不拈公案,吾得一无又。道不必仙,不谈龙虎,吾得一善良。客不必才,子(应作不)逐名航,吾得一茂齐。虽刀槊声时一入耳,步虚声、梵呗声、韵语声吷而去矣,何愁哉!所愁者,沈石逃将复走吴村,老莲不能周其老母病儿;兄阿琳以盗贼枳道,不能与我共文酒;朱仲轶眷恋曲池,又强回笔端,作选体诗以换酒食,招呼之未必肯来;孙竹痴孤儿寡妇,朱讱庵、金卫公孤儿幼女,未必能周恤;然见绮弟便济之。今赠弟“无愁道人”,弟拜之否?辛卯中元书于西爽阁。
此顷姜绮季大概已经从扬州回来。西爽阁在吴山火德庙,陈氏卖画曾居该处。
八月,他作《辛夷花图》轴,见著录。 题云:“时辛卯仲秋写于眉舞轩,洪绶。”八月十五日,他在西湖上过中秋佳节,醉后为沈颢作《隐居十六观图册》。除画之外,加题七绝两首,五绝一首,词一阕,及作画时的盛况。
九月,他以白描作《博古叶子》四十八页,为了付刻销售,十月即赠给戴茂齐;这是他创作生涯将近终点的一部巨制。
十月,陈氏因向茂齐乞米,茂齐赠他一金,作《春风蛱蝶图》卷酬之。他曾为戴之先人立传(《宝纶堂集》卷一,《新安戴龙峰先生传》),称其“有意智而好朴厚,爱人而用直言,能散财而不为无益之费,缓急州里,而耻有德色”,茂齐是其幼子,“二十年兄事洪绶”。著录有《戴茂齐像赞》,为陈手书, 赞云:“深入物理,流转人情,非道不动,无韵不生。此大作手而示人以能与不能。吾经营名航中三十余载,不意天壤之间乃有戴卿。传卿神者,无如老莲之酒兴。”可见陈氏与茂齐过从之密,交情之厚。有稿本《茂齐日记》传世,惜今不知在何所。
十月中,陈氏为从叔作《陈治庵老人卖药缘起》(《宝纶堂集》卷三),说:“老人感庸医之杀人也,以术;名医之杀人也,举趾高,不轻赴人之急;良医之杀人也,勇于自信,人言不能入,皆以心也……乃攻苦方书,将自活以活人……精思深心,以当病者。贫窭之夫,不惜药草;富贵之子,分其酒资。洪绶赞成之,即属作缘起,兼为作黄帝素问图一幅,神农尝药图一幅,晨夕拜礼之,不敢自恃其术之神……辛卯孟冬,书于菜根书馆。”
这一年,周亮工从北方回福建的时候,再访陈氏,又求画,收获极丰。周在《题陈章侯画寄林铁崖》中说:
章侯与予交二十年。十五年前,只在都门为予作归去图一幅,再索之,舌蔽颖秃,弗应也。庚寅北上,与此君晤于湖上,其坚不落笔如昔。明年予复入闽,再晤于定香桥。君欣然曰:此予为子作画时矣。急命绢素;或拈黄叶菜佐绍兴深黑酿,或令萧数青倚槛歌,然不数声辄令止;或以一手爬头垢,或以双指搔脚爪,或瞪目不语,或手持不聿,口戏顽童,率无半刻定静。自定香桥移予寓,自予寓移湖干,移道观,移舫,移昭庆,迨祖予津亭,独携笔墨凡十又一日,计为予作大小横直幅四十有二。其急急为余落笔之意,客疑之,予亦疑之。岂意予入闽后,君遂作古人哉……
此画即今称《高士雅筵图》卷,曾自上海流入日本。 以照片观之,疑非真迹,但必有所本。画上款云:“老迟洪绶画于吴山道观。”周题款云:“丙申(1656年)孟夏,大梁周亮工记。”周又赠另一陈氏画与王竹庵,题云:
予与竹庵性情嗜好无不同,数年以来,交游亦无少异者。予长竹庵十有八岁:予得交老莲,竹庵不及见老莲耳。竹庵将返里,予出老莲此幅相赠。据琴人酷肖老莲,疑是此老自图其貌。竹庵收展之余,应仿佛与老莲遇也。老莲生平以不登二华为憾;竹庵云开立马时,其悬此幅于莲萼峰下,使此老一慰生平。
陈周湖上之会,有诗记之(《宝纶堂集》卷五,《喜周元亮至湖上》二首,录其一):
独脱烽烟地,同寻菡萏居。半年两握手,十载几封书。人壮吾新老,兵销会不疏。此来难久住,一笑一欷歔。
喜中带悲之情,跃然纸上。周离后,陈氏还有画寄给他,因为周氏《赖古堂集》卷八有《陈章侯绘磨兜坚见寄,感其意,赋此答之》七律一首。 由周氏的介绍,杨犹龙得识章侯,他说:“予辛卯于役八闽,定交栎园,酒阑灯灺,抵掌天下人物,未尝不首推章侯也。归而索晤于钱塘,握手欢然,不似初相识者。为余作画数幅,高古奇骇,俱非耳目近玩……”他见到的陈章侯,那时可能已有归念。下面一首无题七绝,虽无年月,很像临别的情怀(《宝纶堂集》卷九):
一生有何得意处,
名字湖山之内闻。
锦带桥边照白发,
定香桥畔忆红裙。
辛卯暮冬,已入1652年,陈氏有《人物通景屏》十条存世,这是有年款的作品中最晚的。款云“画于静者居”,那时仍在杭州。全景包括众多的神仙人物,齐聚祝寿,包括世俗通识的老寿星及八仙,环以乔松巨石。这多半是为了卖画或应酬而作,其中似有不少门人帮忙的地方,但布局宏阔,气势壮伟,显出大师擘画的魄力。画上并无上款,受画人必非陈氏之友。
顺治壬辰(1652年),陈氏五十五岁。新春二日,他就坐船返绍兴。有词一阕记之(《宝纶堂集》卷十,《南柯子·新春二日舟行》):
春载耶溪棹,老夫得意秋。思量书画放中流,切莫说吾三载恋杭州。红袖来磨墨,白人同倚楼。老年羞作少年游;掉头撒手,心想也都休。
正月初七,他为叔翔书壁,作七绝《壬辰人日过曲池,叔翔属书壁》一首(《宝纶堂集》卷九,《曲池在绍兴罗坟陈鹤故居》):
城中无处无山水,
兼有修篁与老梅。
无始因缘曾结得,
曲池七日第三回。
春天,有《闲行》一首(《宝纶堂集》卷九),回首三年:
不耐婆娑世界人,
耐人吴越两三春。
吴山留得三年返,
旧日山川今日新。
在故里半年,有《骑驴还山》诗(《宝纶堂集》卷八),提起记忆中的诸暨、杭州、北京:
柳烟酷爱袅吟鞭,自出春明不复然。灵鹫三秋樵牧迹,若耶半载载花船。绝无趷蹬长安志,愿永婆娑坟典年。故里□塘梅与好,雪精买得便盘旋。
下面一首无年月的五言律诗,题名《故山》(《宝纶堂集》卷五),很像是他快要去世前的哀鸣:
故山秋最好,今日断相思。但有丹枫处,无非白骨支。难忘长生地,痴想太平时。万年俱灰冷,一归梦未衰。
可能在秋深时节,丹枫落叶归根时,陈洪绶溘然长逝,享年五十五岁。 孟远《陈洪绶传》说:“岁壬辰忽归故里,日与昔时交友,流连不忍去。一日趺坐床箦,瞑目欲逝,子妇环哭,急戒无哭,恐动吾塞碍心,喃喃念佛号而卒……”这是一般大家接受的记载。朱彝尊《崔子忠陈洪绶合传》也说陈氏“以疾卒”。只有丁耀亢(1599—1670),《丁野鹤集》的著者,有《哀浙士陈章侯》一首,注云“时有黄祖之祸”:
到处看君图画游,每从兰社问陈侯。西湖未隐林逋鹤,北海难同郭泰舟。鼓就三挝仍作赋,名高百尺莫登楼。惊看溺影山鸡舞,始信才多不自谋。
诗见《陆舫诗草》卷四。丁氏与陈氏同时,又为友人,而他听到陈氏被害的消息,倒不可以不加以注意。因尚无旁证,只好列为一谜,待考。
在陈氏最后一年(壬辰),并没有带年款的书画传世。施闰章(1618—1683)作《书陈章侯白描罗汉后》 记他收的一卷画:
章侯吾不及见矣。游山阴,购其画,人皆固靳。最后得白描阿罗汉于陆氏,易以八缣,其徒陆薪山子见之,惊曰:嗟乎!此吾师绝笔也。师作人物,设色缀染,薪具能从事,惟振笔白描无粉本,自顶至踵,衣褶盘旋,常数丈一笔勾成,不稍停属,有游鹍独运,乘风万里之势,他人莫能措手。其体貌巉古瑰玮,又不待言。方之顾虎头、李龙眠,又一变也。作此卷不数月,即长逝矣……
比此卷更近他死时的作品,可能是他未完成即寄出的《西园雅集图》卷。卷后有他手札,说自己病重,目眩手战,无法继续,但不愿欺笔墨之约,所以随函寄上,留作纪念。札上最后一行是:“八月廿九日。”字句凄惋,读之令人落泪;而字画均一笔不苟,不失艺人本色。以时日衡之,此当为绝笔;则陈氏在深秋病卒,应该离事实不远。七十三年后(雍正乙巳,1725年),华嵒应藏家秋声馆主人之请,补成全图,他跋中说:“有陈老莲《西园雅集图》一卷,方构至孤松盘郁处,时老莲已疾笃,不克写完其图矣,惜哉……”
陈洪绶墓在绍兴城南十余里香炉、秦望两山间,谢墅、官山墺横棚岭下。 碑文是:“乾隆六十年(1795年)八月裔孙允绅立,明翰林陈章侯公暨德配来氏宜人韩氏宜人合墓,光绪辛丑(1901年)花朝裔孙司事重修。”现列为浙江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陈氏不葬于故乡诸暨而葬于绍兴,可见周亮工说陈氏“卒于山阴”是有据,诸暨故宅已毁而绍兴在陈氏心目中已成“故里”。
自满族1644年入主中原到1652年深秋的这八年多时间中,陈氏过的是遗民生活。在精神上痛苦,在物质上拮据;但在创作上,是他一生的黄金时代,产生了立他于中国美术史上高层地位的杰作。精神上,可以说他始终不能消除自疚的情结,这在《宝纶堂集》中数见不鲜:
自丙戌(1646年)夏五月晦始,每经前朝读书处,则不忠不孝之心发,而面赤耳热;视其身至舞象孙供奉之不若矣!(《太子湾识》,卷二,节录)
半偈难明指月,满床也撒雪珠。不死不忠不孝,非仙非佛非儒。(《绝句三首》之三,卷六)
废人莫若我,绮老敢雁行;不为君父死,一敢废伦常;乱后未扫墓,二敢废爷娘;薙发披袈裟,三则废冠裳;有儿不教学,四则废义方;藏书被盗尽,五则废青箱;典文既残落,六则废书堂;军令不得归,七则废故乡;贫不耕耒耜,八则废田庄;钳口谈治乱,九则废疏狂;毋与人间事,十则废行藏;佛事亦作辍,十一废道场;不知老将至,十二废景光……(《姜绮季赴天章、子山、二陶子废社,诗寄陶水师去病暨二陶子》,卷四,节录。废社为诗社,陈氏借其废字自责。)
总之,在1645年夏南京陷落后,他虽然决定活下去,但不能宁息那“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的悲痛与矛盾。 这自疚之痛延伸到梦中,如《梦见先帝泣赋》(《宝纶堂集》卷九,约1646年作):
衣钵多时寄病身,也宜忘却是孤臣;禅心梦里身难管,白玉墀头拜圣人。老僧幸得觐先皇,八彩重瞳永不忘;梦里天颜犹咫尺,余年犹敢离禅床。半夜钟声觉草堂,老僧正梦见前皇;嵩呼顿唤弥陀号,泪滴袈裟荷叶裳。
在物质方面,他始终不能自给自足,处处要靠朋友帮忙,这在《宝纶堂集》里也是常常看到:
也具丈夫相,饥寒颇累人。友朋情已尽,岁事又相因。名画谁能买,知音多食贫。晨炊尚有米,三盏且酣春。(《还山》,卷五)
安受同人惠,报惟笔墨谋。此君常见笑,令我不能酬。米贵遥分饷,佛图聊尔投。贫儿原感易,兵燹更相周。(《寄商絅思饷米,兼答画观音》,卷五)
野炉然败箨,饱饭接新春。山谷多贫士,如何赠老人。(《陶去病赠米烛,书谢》,卷六)
赠炭忧羌渴,寒灰拨竹炉。一瓢聊解冻,那得便倾壶。(《鲁季栗寄炭,却答》,卷六)
自给且不暇,暇周朋友家。太平人不肯,离乱汝相加。货踊鱼蔬饷,时艰道义奢。文心老子读,交谊古贤嘉。(《怀道迁,感其数数周我家人》,卷五)
“自给且不暇,暇周朋友家”两句也是夫子自道:因为他虽贫,一样的周人之急。前面记述他与戴茂齐、丁秋平的往来,就是一个例子。其实他的名气很大,若肯卖画给权贵、富室,则衣食不成问题;但他就是不肯阿谀,不受威迫利诱,前面谈及大将军抚军固山,在绍兴搜到他逼画及归命侯田雄馈以金帛而不受的故事,只是两项显著的实例。这里再加上他老友周亮工的记载:
章侯性诞僻,好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贫不得志人作画周其乏;凡贫士借其生者,数十百家。若豪贵有势力者索之,虽千金不为搦笔也。一龌龊显者,诱之入舟,云将鉴定宋元人笔墨。舟既发,乃出绢素强之画。章侯科头裸体,漫骂不绝。显者不听,遂欲自沉于水。显者拂然,乃自先去,浼他人代求之,终一笔不施也……
他这种骨气,至老年贫困,亦不消磨。他死后不到百年,全祖望的《子刘子(刘宗周)祠堂配享碑》云:
诸暨陈先生洪绶,字章侯,以画名,且以酒色自晦,而其中有卓然可传者,子刘子深知之。蕺山弟子,元趾(王毓蓍)与章侯,最为畸士,不肯怗怗就绳墨。元趾死,章侯不死。然其大节,则未尝有愧于元趾。故予定诸弟子中,其有负盛名而不得豫配享,而独于章侯有取焉。
全祖望可称为陈氏的知己;在九泉之下,陈氏可以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