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以子贵秦季养
——济南访《秦爱墓志》

秦季养（名秦爱）这个人大抵没有太多人知道，但说起他儿子秦琼秦叔宝大概就很多人认识了。1995年在济南发现了秦季养的墓，墓中没什么东西了，被认为是经过盗发的，可是有一块完整的墓志，虽然中间有断裂，但志文基本无损。这方墓志的发现，对了解秦琼家的一些事儿很有帮助，如果再加上秦琼子、孙的墓志，秦家大概的一些情况也就昭然可见了。

2017年5月的一天，中国书法网的刘尚林君陪我到济南市博物馆去看《秦爱（字季养）墓志》，铭石为青石质，通体光滑温润，圆首方趺，高近一米，宽或半米。楷书文22行，志文最后一行有三个字刻于志石之左侧。其石出土时虽已折为两段，然今接好，中有裂纹可见，但基本没有毁坏志文，唯两三字残损不可识。从济南市博物馆出来又去经七路小纬六路去看《秦爱墓志》的发现地，现在已是一片现代住宅区了，据说是银行系统的宿舍。1995年就是盖这片宿舍才发现了秦爱的墓穴，这个地方我很熟悉，因为20世纪70年代初我曾在济南姨母家寄宿读书，就在经七路第一小学上学，同学中有很多就住在小纬六路上，那时这里都是平房，现在已是连绵高楼矣。

看了秦琼他爸秦爱的墓志和墓葬所在地，再又去看五龙潭公园内的秦琼祠，据说那是秦家故里。祠皆新建，无甚旧物，唯庭院之西南角竹林下有旧碑一方，未书刻于何年，其碑阴有字，然漫漶不得识，又兼竹子遮碍，天光渐暗，更是一字也没看清。后来听说，1982年工作人员对五龙潭进行两次清理，曾挖出一块清代石碑，上书“唐左武卫大将军胡国公秦叔宝故宅”，因为从元代就传说当年的秦琼府邸在五龙潭，所以五龙潭这个地方应该早就有秦琼祠，清朝人就在这里立碑明示。可是看了《秦爱墓志》，清朝人这块碑就立得不是地方了，因为志文里明明写着“大业十年十一月廿一日（秦爱）终于齐州历城县怀智里宅”，秦家故里叫“怀智里”，不在五龙潭，就在秦爱葬处的今之经七路小纬六路上。如志中说“粤以贞观二年正月十三日，还改窆于齐州历城县怀智里”。估计那时秦家故里没人住了吧，秦琼在中央做官，秦爱又是改葬，就葬在老宅亦未足奇。至于为什么五龙潭还有个秦琼故宅？据说清道光时，秦琼后人闹分家，卖老宅，将顺治年间立在怀智里的老宅石碑移到了五龙潭，这才造成历史的错误。济南还有个传说，说秦琼在李唐平定天下后，于历城老家五龙潭上建了一座府邸，可是忽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秦府陷入地中，化为一潭深水，即五龙潭，这就成了秦琼祠建在五龙潭的缘故。文献的记载，也有元代张养浩《复龙祥观施田记》云：“闻故老言，此唐胡国公秦琼第遗址，一夕雷雨，溃而为渊。”所谓“闻故老言”，也还是传说。所以，故事纷纭，传说无据，姑妄说之，姑妄听之罢了。

我之所以对《秦爱墓志》感兴趣，还不只因为秦爱是秦琼他爸，而是因为这方墓志与前所见《房彦谦碑》的历史背景有很多相似处。同时，考镜此志所述秦氏家族渊源，再旁搜相关文献，发觉秦家先祖还很有些故事可说。

先说此志与《房彦谦碑》。两石背景有很多相似处：墓址都在今济南市；墓主都是唐朝开国功臣的爹，秦爱是秦琼之父，房彦谦是房玄龄之父；墓主都是死后经唐太宗诏令改葬；都曾被唐初皇帝下诏追封官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是这两个碑志的书法都相当出色。《房彦谦碑》碑侧写着“太子左庶子安平男李百药撰；太子率更令渤海男欧阳询书；贞观五年三月二日树”。《秦爱墓志》不知何人撰文书丹，但是书法刻工绝非等闲。今人猜测书丹者是虞世南，理由是当时虞世南和房玄龄都是弘文馆的馆臣，可是以今所见的虞世南作品比照，几乎没有太多的相似性。可是怎么不说是房玄龄书丹呢？他也是当时的弘文馆臣啊，他爸房彦谦就以书法知名，所谓“草隶之妙，冠绝当时”（见《房彦谦碑》，《隋书》本传亦记其能书）。房玄龄的字应该也是写得不差，宋人陈思《书小史》中也有他的名，只是书名未如他爸“冠绝当时”。但不管怎样，《秦爱墓志》的书丹者，应该也是当时善书者无疑。

再说秦氏家族渊源。由《秦爱墓志》，再合勘秦氏族人相关墓志，我们大概能把秦家的家族谱系略微梳理一过。《唐书·秦琼传》中没有多少秦家宗族的事，连他爸是谁也没说。《秦爱墓志》中引的太宗诏书，有“其子左武卫大将军冀国公叔宝”，证明秦琼秦叔宝是秦爱秦季养的儿子，也记载了秦琼的爷爷叫秦方太，曾祖父叫秦孝达。如果再结合秦琼子与孙的墓志看，秦琼子《秦怀道墓志》里说秦家的远祖是汉朝的山阳太守秦彭，这个秦彭在《后汉书》的《循吏传》里是有传的。秦琼孙、秦怀道子《秦佾墓志》里又说“九代祖（秦）秀，晋金紫光禄大夫、太常卿”。《晋书》中有《秦秀传》，秦秀的父亲是秦朗，秦朗的父亲是秦宜禄。《秦怀道墓志》又说“六世祖起仕燕为乐陵郡守……因官家于齐”，这两句话一则说明秦家是从怀道的六世祖迁往山东齐州的，秦家远祖是扶风（今属宝鸡）人。再则从秦怀道上数六世，虽不知道其祖名，但至少知道其祖有个迁居的事。这样，我们可以大概给秦琼家排出一个宗谱：

秦彭（远祖）……秦宜禄—秦朗—秦秀—□—仕燕徙齐者—□—秦孝达—秦方太—秦爱—秦琼—秦怀道—秦佾

秦彭是后汉初人，妹妹是汉明帝的嫔妃，秦彭自然属于外戚，《后汉书》上记载，秦彭因为是汉明帝秦贵人的哥哥，就和“四姓小侯”（指明帝时期外戚樊﹑郭﹑阴﹑马四姓的子弟）一起擢为开阳门侯。后来他随驸马都尉耿秉北征匈奴，在与匈奴打仗时应该是立过功，所以《秦爱墓志》中述其远祖时说过“汉世功臣，简侯懋山河之绩”。虽然没有点出远祖名姓，应该指的就是秦彭。后面有一句“魏朝令望，中郎擅瑚琏之珍”，这应该是指秦朗，因为只有秦朗算曹魏时期的官员，官职给事中。再后面就是秦佾的九世祖、秦琼的七世祖秦秀了。也正因为《秦佾墓志》上说到了秦秀，所以一般就把他的父亲秦朗、祖父秦宜禄也自然放在了秦氏族谱里，所以就可以讲点关于这祖孙三代的故事。

秦朗的父亲秦宜禄，一般没多少人知道，但秦朗的继父却是鼎鼎有名的曹操曹孟德。秦朗他爸秦宜禄原来是吕布的手下，曹操和刘备围吕布于下邳时，吕布让秦宜禄去袁术那里求救兵，结果袁术把秦宜禄留下不让回来了，而且还给他说了一房太太，是皇族的闺女。他就不回来了，自然也没有救兵来救下邳。可是秦宜禄在下邳是有家室的，而且他的太太杜氏夫人还很漂亮，他们还有儿子秦朗尚在幼年。看来这秦宜禄也不咋的，为了避险，美妻幼子都能不顾，这是什么人性呢？再说下邳这边，曹、刘围着吕布时，关羽请求曹操，打下吕布后，要娶秦朗母亲杜氏，曹操先应允了；后来关羽又几次请求要娶杜氏，曹操就疑心杜氏应该是颇有姿色的。下邳破城后曹操先行见到杜氏，果有殊色，就自纳为妾了，弄得关二爷颇不自安。 因此，曹操就成了秦朗的继父，而且曹操还挺喜欢秦朗，常在宾友筵间自夸：“世有人爱假子如孤者乎！”因为曹操，当然更因为母亲，秦朗在曹魏初期日子过得优哉游哉，但是他可以说是一个毫无建树的人。读《三国志》相关他的记载和裴松之注引的史料，怎么看他也不过是个不好不坏的倖臣形象。他爹秦宜禄自是个反复小人，后来让张飞杀了；可他儿子秦秀却是个不错的人，《晋书》有传，《世说新语》称其“劲励能直言”。

但是一说到秦秀，就有了疑问，《秦佾墓志》上说秦秀是“晋金紫光禄大夫、太常卿”，可是《晋书》本传说秦秀“为博士前后垂二十年，卒于官”，这是怎么回事呢？一种可能是秦佾的九世祖秦秀不是《晋书》中的秦秀，因为官职对不上；还不只是官职对不上，籍贯也有疑问，秦家远祖是扶风（今属宝鸡）人，到了秦怀道的六世祖徙居齐州（今属山东），可是《晋书》里的秦秀是新兴云中（今属山西）人，中间的籍贯转换不太清楚，但也不能说陕西扶风的秦氏后人完全没有可能迁往山西的云中，再由云中迁往山东的齐州。所以《秦佾墓志》固然说了一个秦秀是秦家祖先，但此秦秀是否彼秦秀还真是一时说不清楚。还有一种可能，《秦爱墓志》中说的那句“魏朝令望，中郎擅瑚琏之珍”，果然指的是秦朗，那秦秀自然应该是秦琼家的先祖，如果两个秦秀是一个人，那么《晋书》中说秦秀二十年只做了一个博士就不对了，或许漏记了秦秀的官职又或许漏记了死后赠官也未可知。因为《晋书》和《秦爱墓志》都是出于唐人之手，也很难说因为年代不同而谱系混乱导致的记述舛误，所以，如果这个秦秀确是秦家祖先，那么在秦秀为官履历上也可以志文补史传之不足。但如果不是一个人，那么《晋书》中的秦秀和《三国志》中的秦朗和秦宜禄祖孙三代就和秦琼家族没什么关系了。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秦佾墓志》的撰写者就是想找个姓秦的历史名人做祖先，于是找到《晋书》里的秦秀，可是把官职写高了，漏出来他“冒认祖先”的破绽也未可知呢！

没有确论，总让人感到不安，可是历史就是这样，有一份史料说一分话，没有确切的证据，就不能给出一个定谳，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访《秦爱墓志》，至少知道秦爱是秦琼的父亲，秦方太是秦琼的祖父，秦孝达是秦琼的曾祖父，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墓志的书法很精彩，看石头上的书法，比看拓片上的更见挺秀，虽不一定如论者所说是虞世南的手笔，但也一定是出自当时的书法高手无疑。

写于2017年5月21日时令小满节

【附记】

5月26日正好到西安参加中国书法家协会教育工作委员会会议，趁机去昭陵博物馆先看了房彦谦之子房玄龄的碑，便又去袁家村看秦琼墓。墓地是否在这里没有文献和文物证明。但秦琼殁后陪葬昭陵是没问题的。民间祭祀至今也说明叔宝的历史影响。三十年前的学生王建设君开车陪我同去秦墓，看到香火仍旺，旁边还有一个祭祀秦琼的胡国公祠，亦有专人打点香客，匆匆看过就离去了。我也算叔宝的齐州老乡，也算异地逢了故亲一般，随手写了个五言顺口溜，不遑计较韵部，只求以今音读之略能上口以记此行，云：

礼泉袁家村拜谒秦琼墓

千里谒秦琼，袁家村有茔。

碑楼何时建，祠前香火浓。

隋末征战苦，老病忆倥偬。

也封凌烟阁，也陪太宗陵。

聚土应大墓，于今已不丰。

民间成永祀，良可称英雄。

我亦齐州客，数典思音容。

2017年5月26日又记于西安 Om7XkPoS1c2PvRg5HVYTwKG8zZVWVPalh4l7JknXGKWmWiEmfcTyTf5xQSMvIoA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