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立秋前后,与同事宗娅琮、研究生赵燕武往泰安访羊氏家族的志石,原是要在岱庙看《羊祉墓志》,但遍搜文物库房也没找到,可是文管部门的领导及研究者都说志石是在岱庙存着。
直至2018年,我再次带着学生到泰安考察,得当地文物部门安排,到岱庙看到了《羊祉墓志》,在他们库房的一个很逼仄的夹道里,艰难地看到了这方志石。当时学生写了考察报告,中间说了一段:
羊祉,《魏书》卷八十九、《北史》卷三十九并有传。惟所述其宦迹,较之志石,多有缺漏。如志石所载羊祉历官振军将军、建威将军、征西大将军司马、兼给事黄门侍郎及卒后追赠镇军将军,史传均无记载。又羊祉在梁秦刺史任上,曾主持重开褒斜道,复通石门,即墓志中所言“开石门于遂古,辟栈道于荒途”。这一治道工程在当时有重要影响。至今陕西汉中还存有北魏永平二年(509)《石门铭》记其事功。而《魏书》本传不记其事,并非“事小不足录”,而是缘于“隐善扬恶”的修史曲笔。因羊祉之子羊侃声称奉父遗命叛魏投梁,故北朝史臣视羊祉父子为叛臣逆子,立传时对此功绩避而不书。据羊祉墓志乃可辨清史传曲笔,见其全人。
这应该是他们引用了泰安学院周郢教授的话,周教授曾经和我谈到过羊祉传上为什么不记录开褒斜道的事。
2014年那一回在岱庙没看到《羊祉墓志》,就去新泰市文管所找《羊烈墓志》了,那是羊祉侄子的墓志,在所里也是找了半天,却在一屋檐下找到,横放在那里,须弯腰拧着脖子才能看,用水洇湿看出字迹确定就是《羊烈墓志》了。馆中也有羊烈墓志的拓片,研究员展示给我们看。我们一会看看原石,一会看看拓片,竟在那里盘桓了一上午,中间也和馆里的研究者一同讨论了关于志石上的一些疑问。
1993年6月,新泰市博物馆在清理羊流镇墓群时,发现了北齐名臣羊烈的墓葬,墓为砖室,平面呈刀把形,6米×7米、墓道长5米,于墓室中出土羊烈夫妇墓志两盒,分别镌刻于隋开皇九年(589)及十二年(592)。羊烈是泰山羊家在北朝后期的人物,志上说他是羊琇的“九世孙”,这也正是我要亲眼看看志石是不是这样写的,同时也是要向当地文管所的专家们请教的。为什么要关注这个“九世孙”呢?因为我考校《魏书》《北史》《北齐书》等文献,按史传记载的史料推断应该是“八世孙”或“七世孙”。可看了志石,确实写的就是“九世孙”,文管所专家似乎并没有注意这回事,所以就有必要在这里说一说了。
《羊烈墓志》志盖原石、拓片
泰山羊氏一族,的确是名人辈出,世为冠族。泰山羊氏家族是后汉以来的士族大户,今见族中人物博学能文,有历史功绩者,代不乏人。
羊烈的远祖是后汉南阳太守羊续,是个廉洁的地方官,史称“悬鱼太守”者。《后汉书》本传记之曰:
时权豪之家多尚奢丽,(羊)续深疾之,常敝衣薄食,车马羸败。府丞尝献其生鱼,续受而悬于庭;丞后又进之,续乃出前所悬者以杜其意。续妻后与子(羊)秘俱往郡舍,续闭门不内,妻自将秘行,其资藏唯有布衾﹑敝袛裯,盐﹑麦数斛而已,顾敕秘曰:“吾自奉若此,何以资尔母乎?”使与母俱归。
羊续有三个儿子:羊秘、羊衜、羊耽。南朝书法家羊欣是羊秘的后人;西晋初的大将军羊祜是羊衜的儿子,关于羊衜还需再多说两句,即吴人羊衜和魏人羊衜的问题。曹道衡、沈玉成两先生所著《中古文学史料丛考》“蔡邕‘远迹吴会往来依泰山羊氏’解”一条中说:
羊衜事迹散见《三国志》;《吴主五子传》记孙休临终,上疏称“羊衜辩捷,有专对之才”;孙和、孙霸兄弟不和,“督军使者羊衜上疏”云云,其时已在孙权赤乌末年(249年左右),极而言之,衜其时为七十余岁,则当生于灵帝熹平间(175年左右)。
按,曹、沈二先生似将当时的两个羊衜混起来了。谈蔡邕往来依泰山羊氏家族的羊衜,自是西晋大将军羊祜的父亲、曹魏这边的羊衜,而曹、沈所说亦指祜父羊衜,但是所用《吴书》记载的羊衜事迹,就说不通了。因为《晋书·羊祜传》云“祜年十二丧父”,羊祜的生卒年是公元221—278年,则其丧父时应在公元233年。曹、沈所引孙权赤乌末年(249年左右)羊衜尚有事迹,则甚可怪,应是史料中的羊衜出问题了,今查《三国志集解·吴书·孙权传》载赤乌二年三月“遣使者羊衜”,卢弼注引康发祥曰:“羊衜无传,附见孙登、钟离牧传。同时有二羊衜,始兴太守,吴羊衜也;上党太守,魏羊衜也。魏羊衜为晋景王(司马师)之舅(岳父),生(羊)祜及景献羊皇后。后母即汉左中郎将蔡邕之女也。”则曹、沈二先生误以吴羊衜说魏羊衜,就有一些问题不易说清了。
《羊瑾碑》原石
羊衜一支有羊祜这个名人,但羊祜无后,其异母兄有子,长子伦,次子暨,暨子羊曼,晋时大臣,《晋书》卷四十九有《羊曼传》曰:“羊曼字祖延,太傅(羊)祜兄孙也。父暨,阳平太守。”还有一个第三子叫羊伊,做到平南将军 。羊祜还有个同母兄羊承早卒。其实羊祜前母孔夫人之子羊发应该有四个儿子,有一个叫羊篇的过继给羊祜了。
我们要说的这个羊烈是羊耽的后人,羊耽是羊衜的弟弟,他有两个儿子,即羊瑾和羊琇,《羊烈墓志》上说羊琇是羊烈的九世祖,志文有脱落,曰:
晋□露亭侯□,即公之九世祖……
这全句应该是“晋甘露亭侯(羊)琇,即公之九世祖”,羊琇为左卫将军封甘露亭侯,见《晋书·外戚传》。这个羊琇在晋初可是个不一般的人,他和晋武帝司马炎少时同学,关系密切,而在司马炎继承司马昭进而篡魏的过程中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助作用。司马炎初即位那些年,泰山羊家应该是最风光的时候,外有羊祜为平吴大元帅,内有羊琇统领着首都的禁卫军,还有羊祜的姐姐羊徽瑜在后宫享受着太后待遇。
羊琇的哥哥羊瑾还有碑,现存河南偃师博物馆,已经漫漶不清。我曾去看过,几个学生用手灯照着约略还能看清上面写的一些字。据资料显示,此碑名为“囗囗囗将军特进高阳元侯羊府君之碑”,是20世纪90年代从偃师市首阳山镇沟口头村薛旭亚砖厂征集到的一通残碑,碑额“囗囗囗将军特进高阳元侯羊府君之碑”,是羊祜叔父羊耽之长子、羊琇之兄羊瑾的墓碑。墓碑何年出土不详,洛阳及偃师学者撰文介绍,“据说是过去推土机推出来的。残碑长方形,长92厘米、宽38厘米、厚16厘米,碑两面有字,正面右边和下边残断,考察复原通体宽度,碑阳的碑额题记应有6行,残留5行。碑文应有16行,残留12行,第5行亦仅保留5个残字而已”,“估计原碑高112厘米、宽52厘米左右”。据碑文第六行“享年不永,春秋六”,羊瑾年寿应在六十余岁。
2018年7月15日,我和学生从南阳的淅川县驱车三个多小时,到达洛阳的偃师商城博物馆,馆内有一个领导和一位讲解员接待,那天是周日,这里的博物馆周日是休息的,与大城市博物馆周一休息不同,所以让人家耽误休息专来服务就颇觉过意不去,我们就只好匆匆地去看。在碑刻馆看了《张禹碑》《肥致碑》和《里父老 买田券》,问他们《羊瑾碑》何在?他们说不清楚。我说两年前在这见过,但当时这里很简陋,无灯光照明,不像现在已经修葺一新,碑石也似重新摆放了。我们沿着碑刻展馆看到《荀岳墓志》,旁边一块小碑,我说这就应该是《羊瑾碑》,仔细端详,正是“高阳元侯羊府君之碑”,但字迹漫漶,唯“高阳”“侯”“羊”“君”“之”等字能看清楚;“元”“府”已经磨泐殆半矣。馆里的讲解员说他们没有认定,所以还没有做说明牌,我说可以认定了,学术界对此碑已有专文介绍,可以去查找一下。这块碑应该比《荀岳墓志》早一些,荀志因为埋于地下,所以志文基本保存完好,而《羊瑾碑》露于地上,风雨侵蚀,千年以来,字迹模糊,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好在现在还有此碑的拓片保存了一些碑文断章,而书法、文字皆因泐损不完,已经无法有一个确实的评价了。这是我们第二次去看《羊瑾碑》,虽然只是一块浑茫不清的千年旧石,但是我们可以遥接泰山羊家历史人物和相关史事。至少我们知道,泰山羊家除了羊祜没有葬归故里,这位羊瑾也没回羊流镇老家祖茔,而是在洛阳陪附皇陵了。现在我们不知道羊琇的葬处,或许也没回泰安,和他哥哥羊瑾一样也在洛阳有遗冢吧。
这是羊烈远祖们的事迹,再说羊烈的伯父羊祉。《魏书》卷八十九有传曰:“羊祉,字灵佑,太山钜平人,晋太仆卿(羊)琇之六世孙也。”(《北史》同)若以此计算,羊烈应该是羊琇的七世孙,也就是羊琇应该是羊烈的七世祖,可是《北齐书》卷四十三《羊烈传》说羊烈是“晋太仆卿(羊)琇之八世孙”,《羊烈墓志》又说是“九世”。“烈志”与“烈传”“祉传”一定有一个是错的。我们试着做一个推算,羊琇生卒年为公元236—282年;羊祉生卒年为公元457—516年,羊祉是羊琇的六世孙,一般应该是连身六世,羊祉比羊琇小221岁,如果除以6,平均一代38岁多点,虽然代际年龄大了些,也还说得过去。而羊烈的生卒年为513—586年,他比羊琇小277岁,按烈志“九世”说计,就是30—31岁一代,这应该更切近实际一些。所以《羊祉传》说羊祉是羊琇“六世孙”、《羊烈传》说羊烈是羊琇“八世孙”或皆有误。虽然我们不必要太迷信志石,但碑志可补可校史传之不足与缺失,这是被不断证明了的。所以,在没有更多的文献支持的情况下,以依《羊烈墓志》为是。
羊祉和羊烈是两辈人,羊祉有三个兄弟,即灵宝、灵引、灵珍。灵珍名莹,是羊烈的父亲,羊祉是羊烈的大伯。说到羊祉和羊烈,倒是有些相关羊家的故事可说的。羊祉的事,可以参看《魏书》和《北史》的《羊祉传》,再加上《羊祉墓志》或可较完整地知道羊祉其人。周郢先生《新发现的羊氏家族墓志考略》一文书之甚详,我亦无须于此赘言。读《羊祉墓志》有一个问题倒是别人没有说过的,那就是这个羊祉是个多子多女的人,他应该有十二个儿子,五个女儿,这十六七个孩子大概都是夫人崔神妃一人所生。崔神妃十五岁嫁给羊祉,活了六十六岁。羊祉是五十九岁死的,崔神妃比羊祉小两岁,羊祉卒时她五十七岁,她和羊祉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生了将近二十个孩子,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羊祉墓志》中记载,羊祉卒葬时他的儿女的年龄依次是:子燮(因志文中列羊祉孙辈的时候,先有“燮女伯□,年五”,后面才有“深男敩”,以此推知羊深前有兄羊燮),因磨泐缺字不知年纪;子深,四十一;女□姿,四十;子默,缺字未出,依志文“默男植”及《羊侃传》补,或三十九、三十八;子和,三十七;女显姿,早亡,若存,该三十一至三十六;女景姿,三十;子俭,二十五;子□,志文磨泐缺字,不知名,不知年纪(因《北史》卷三十九《羊祉传》谓侃为羊深第七弟,则推知羊侃上应有一子),若存或是二十四岁;女华姿,二十三;女淑姿,二十二;子侃,二十一;子允,廿□(志记羊允“廿□”,前羊侃廿一岁,羊允年纪“廿”后缺一字,应该也是“廿一”。则羊侃、羊允也如下述羊燮、羊深一生在年初、一生在年尾,或是双胞胎);子忱,十岁。下面依《梁书》卷三十九《羊侃传》“并其兄默及三弟忱、给、元”,应该还有子给、子元,或因志文磨泐缺字不知年纪。如果仅从这个子女年纪的记录计算,则生羊深的时候,羊祉是十八岁,夫人崔神妃十六岁,崔神妃十五岁出嫁,第二年即生了羊深,那么羊深上面还有一个羊燮呢?什么时候生的?如果是同一年生的,是否双胞胎呢?要不就是一个生在年初,一个生在年尾。从上面羊祉子女的年龄排序看,羊祉夫妇婚后即生子,一直到五十岁左右,他们几乎是平均一两年就生一个孩子,除了女儿显姿早亡,其他应该都活下来了。这个崔夫人不但能生,也还真是能养。这自然是很辛劳,所以羊祉夫人墓志上说:“夫人风水授□,供养□□,复以男女众多,婴孙满堂,室负□携,劬劳莫甚,而怨语□□,护养无缺。”
这些孩子有两个在史书里有传,一个是羊深,一个是羊侃,还有几个在史书里也被提到过,这应该是家族幸事。羊深和羊侃是同胞兄弟,羊深老二,羊侃老七。这两兄弟的事还有些话可说。
关于羊深有两点要说一下,一个是他面对七弟羊侃叛魏投梁的态度和做法;一个是通过《羊祉墓志》《羊深传》的对照,看出羊深卒时岁数,以知羊深的生卒年。同时再合勘《羊深妻墓志》可看其儿女的情况。
羊侃叛魏投梁,在《北史》《南史》《梁书》《北齐书》等史书里都有记载,羊侃反时给他的二哥羊深送信请其同叛,被羊深斩了来使。羊侃从弟羊敦(二叔羊灵引的儿子)密知侃反,据州拒之。另一个从弟羊烈(三叔灵珍的儿子)还约上羊敦一起告到朝廷。文献上是这样记载的:
《北史》卷三十九《羊深传》:
初,尔朱荣杀害朝士,深第七弟侃为太山太守。性粗武,遂率乡人外招梁寇。深在彭城,忽得侃书,招深同逆。深慨然流涕,斩使人,并书表闻。庄帝乃下诏褒其忠烈,令还朝受敕。
《南史》卷六十三《羊侃传》:
初,其父祉恒使侃南归,侃至是将举济、河以成先志。其从兄兖州刺史(羊)敦密知之,据州拒侃,侃乃率精兵三万袭之,不克,仍筑十余城以守之。
按,这里说羊敦是兖州刺史,是他的卒后赠官,这时他应是广平太守,见下引《羊烈传》。
《北齐书》卷四十三《羊烈传》:
魏孝昌中,烈从兄侃为太守,据郡起兵外叛。烈潜知其谋,深惧家祸,与从兄广平太守(羊)敦驰赴洛阳告难。朝廷将加厚赏,烈告人云:“譬如斩手全躯,所存者大尔,岂有幸从兄之败以为己利乎?”卒无所受。
又,羊深的卒年,《魏书》《北史》的《羊深传》都记在东魏天平二年(535),未记卒时年纪,故不知其生年。而《羊祉墓志》载,羊祉公元516年卒时羊深年四十一,以此逆推,则羊深生于北魏孝文帝延兴六年(476),那么他被杀时应该60岁。羊深有三个儿子即羊敩、羊恭、羊肃;四个女儿即仲猗、繁猗、繁瑶、幼怜。这是合勘《羊祉墓志》《羊深妻墓志》统计出来的,史传上只有羊肃,羊敩早亡,羊恭不可考。
下面再说说羊侃,羊侃是羊祉的第七子,少年雄勇,不到二十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立过战功,父亲去世时他才二十一岁。父亲去世快十年的时候他叛魏投梁,为什么背叛呢?《梁书》上说:“初,其父每有南归之志,常谓诸子曰:‘人生安可久淹异域,汝等可归奉东朝。’侃至是将举河、济以成先志。”《南史》只说“其父祉恒使侃南归”。这是说他是要完成父亲的嘱托,但为什么父亲死后近十年了才反呢?那一定是有契机的,这就是尔朱荣杀害朝士,他不堪其辱,尽管他的哥哥和堂兄弟们都不跟着他“同逆”,他也义无反顾地走了,南归之路也很艰难。
羊侃南归萧梁,做了很多事,也提了很多建议。羊侃在侯景之乱的时候病死了,《梁书》卷三十九《羊侃传》记载羊侃卒时年五十四,这是不对的。羊侃太清二年(548)卒,如果这一年他五十四岁,那他应该生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如果是这样,那他父亲羊祉殁时(孝明帝熙平元年,516年)他才十余岁,怎么还会“弱冠随父在梁州立功”(《梁书·羊侃传》)呢?而查《羊祉墓志》,清晰记载羊祉殁时,羊侃时年廿一。若以此逆推,则羊侃应生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年(486),那么羊侃太清二年病逝时应该是六十三岁。此亦碑志可校史传之误的一个例证也!
又,从《羊侃传》上可知,侯景之乱的魁首侯景是被羊侃的第三子羊鹍杀死的,羊鹍也算“打入敌人内部”迷惑侯景,最后把他解决掉了,《南史》卷六十三载:
(羊侃)第三子鹍。鹍字子鹏,随侃台内,城陷,窜于阳平,侯景呼还,待之甚厚。及景败,鹍密图之,乃随其东走,景于松江战败,惟余三舸,下海欲向蒙山。会景倦昼寝,鹍语海师:“此中何处有蒙山!汝但听我处分。”遂直向京口,至胡豆洲,景觉,大惊,问岸上,云“郭元建犹在广陵”,景大喜,将依之。鹍拔刀叱海师,使向京口。景欲透水,鹍抽刀斫之。景乃走入船中,以小刀抉船。鹍以矟入刺杀之。
羊鹍应该是国难家仇集于一身,他父亲也是“侯景之乱”中为保护首都积劳成疾而殉职的,羊鹍把乱贼除掉了,也算为国除害、为父报仇。但萧梁大势已去,他羊家也无力回天,梁朝很快就亡了。
羊烈这一辈,除了他的两个堂兄即羊祉的儿子羊深和羊侃有传,再就是他在史书上有传,结合已出土之羊烈夫妇的两方墓志,可说者无多,只是羊烈的生卒年可知是生于北魏宣武帝延昌二年(513),卒于隋文帝开皇六年(586)。羊烈妻长孙敬颜生于北魏孝明帝孝昌三年(527),比羊烈小十四岁;卒于隋文帝开皇十一年(591)。《北齐书》卷四十三《羊烈传》谓羊烈“弱冠,州辟主簿”,《羊烈墓志》云“年十七辟州主簿”,则知古所谓“弱冠”(《礼记·曲礼上》载有:“二十曰弱,冠。”)指男子二十岁也就是个大概的说法,二十岁左右都可称“弱冠”。揆之羊侃随父上战场时也说是“弱冠”,那时羊侃也不满二十岁。关于羊烈的卒年,《北史》只是说:“武平初……以老还乡,卒于家。”“武平”是北齐后主的年号,“武平初”时当公元570—572年,这应该是羊烈退休的时候。《北齐书》说羊烈“周大象中卒”,“大象”是北周静帝年号(579—580),这也不对,《羊烈墓志》谓羊烈卒于隋文帝开皇六年二月,应以《志》为准。南北朝人物生卒年往往记录有误,碑志的出土,为我们校勘史传提供了较可靠的参照。
顺便说一下,羊烈也是多子,其妻长孙氏为羊烈生了十六个子女,与羊祉妻崔神妃一样,为羊氏生育繁多。不足的是这十六个子女早亡的有三男、三女,另有二女名字下磨泐残损,不知是否在世,但这与羊祉夫妇生育记录合勘,也足可说明泰山羊氏有多子多孙的基因。羊祉夫妇和羊烈夫妇都应该是一对夫妻生育多子女的情况,这在古代应该是并不多见的,研究中国生育史的人们应关注泰山羊氏这个案例。
《羊烈妻长孙敬颜墓志》志盖、墓志铭原石
羊祉和妻崔神妃结褵较早,崔氏十五岁(14周岁)嫁给羊祉(崔志“年十五归于先君”),当时羊祉十七岁(16周岁)。羊祉夫妇一起生活了四十余年,生了十六七个子女。
羊烈的生卒年是公元513—586年,七十四岁卒;羊烈妻长孙敬颜的生卒年是公元527—591年,隋开皇十一年去世。史传碑志相关材料没有他们结褵的年纪记录,但从生卒年看可知羊烈比其妻年长十四岁。若羊烈妻像羊祉妻一样十五岁嫁给羊烈,则他们夫妇的结褵或在公元542年前后,至羊烈卒于586年,他们夫妇也是共同生活了四十余年。则羊祉、羊烈伯侄二人都是在结婚后的四十余年生了十六个孩子,这在中古时期应该是个奇迹,因为他们是一对夫妇生了这么多,而不是一夫多妻情况下生育这么多。汉中山靖王亦多子女,但他是多妻,与羊祉、羊烈不可等论;一夫一妻的如隋文帝与独孤皇后,也只是生了五男五女十个孩子。
上面说的羊祉、羊侃、羊深、羊烈等,都是羊续第三子羊耽这一支的后人,羊续的长子羊秘,即是羊衜和羊耽的大哥,羊祜和羊瑾、羊琇的大伯那一支,下传六世出了个书法家羊欣(370—442)。书法史上的泰山羊欣,其书法与王献之形神相近,所谓“买王得羊,不失所望”;而正因其迹近献之,又无一己之独到处,为后世讥为“婢学夫人”。羊欣的这种书法品性,除了有当时的文化背景及羊欣自己学书经验的原因,似亦应考虑羊氏家族文化之濡染。今仅就相关史料略述于下:
《晋书·羊祜传》,“博学能属文”,“祜所著文章及为《老子传》并行于世”。《书史会要》卷三:“羊祜,字叔子,泰山南城人。官至侍中、太傅,谥曰成。以清德闻,亦工书。”
《世说新语·巧艺》:“(羊忱)博学工书,能骑射,善围棋。”注引《文字志》曰:“能草书,亦善行隶,有称于一时。”《书史会要》卷三:“羊忱,泰山人,官至徐州刺史。善行书。”
羊祜与羊忱,在庾肩吾《书品》中被列在下之上品,皆属于“动成楷则,殆逼前良,见希后彦”者。
同族羊固,善草行,著名一时。
羊欣族叔羊绥与王献之友善。
又,后汉大书法家蔡邕把女儿嫁给了羊祜的父亲羊衜。而书史上有云“蔡夫人”者,谓之“晋羊衡母”。 余颇疑此“蔡夫人”或即是羊衜妻,中郎女也。“羊衡”不见史乘,而“衡”“衜”或形近而伪。所谓“晋羊衡母”可能是“晋羊衜妻”之误。南朝文献中辈伦乖舛、官职错讹者甚多,此亦如是乎?可备更考。
又,羊耽之女羊氏,为淮南太守夏侯庄妻,夏侯湛之母。夏侯湛《昆弟诰》述其母云:“我母氏羊姬,宣慈恺悌,明粹笃诚,以抚训群子。厥乃我龀齿,则受厥教于书学,不遑惟宁。敦诗书礼乐,孳孳弗倦。” 则羊氏女亦尝以书学传训子女。
羊欣学王献之,亦步亦趋,至于乱真。所以梁武帝萧衍和袁昂都说过羊欣是“如婢作夫人(袁昂谓‘大家婢为夫人’),不堪位置(袁昂作‘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 萧梁时以梁武帝为首的一些书法主张是复古于锺繇的,对世上以王献之为学习楷模的时风不以为然。而认认真真学习王献之的羊欣,自然不会收到萧梁时批评家的好评。羊欣是擅长隶书的,行草学王献之。从书史上对羊欣书法成就的认定和对他学习王献之的评述看,应该可以在羊氏家族文化背景中探究其养成原因。
陈寅恪先生曾指出:“夫士族之特点既在门风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术之因袭。故士族家传之学业乃与当时之政治社会有重要之影响。” 一个望族,他们代际的学术、技艺之因袭,也使得这一家族政治文化的地位相对稳定。即如熊彼特《能力与社会流动》中说的:“如果能力从来不是可继承的,总是根据偶然法则来分配,那么阶级地位以及阶级内部的家庭地位将不如实际上那么稳定。”
泰山羊氏一族,自后汉传至六朝,名人辈出,已成世家,羊氏一门,代有书名,考校羊欣书法品格,固然应考虑家庭背景对其书法能力之获得的影响,亦当看其家族文化传统对他的文化性格之塑造。事如上述,泰山羊氏家族的文化传统中,较突出的方面是:博学能文、尊儒重道、擅书法、美谈论。特别是尊儒重道的传统,可谓羊氏族人的共同文化诉求与性格特征。儒家使其中正,道家使其放达。羊欣之尊王晋室,源于儒家思想;羊欣之“生性静默,无竞于人”,源于他的“素好黄老”。而这都是泰山羊氏的世业家风所成。
羊欣对王献之书法的学习与承继,也表现出一种“保守主义”倾向。当他对王献之书法亦步亦趋时,这里面有一种精神层面的“情感归属”,是出于对王氏父子书法实践(亦未尝不是一种传统)的崇敬感。他写王献之体,形成了一种书写习惯,这种习惯甚至等同于合法性,甚至让他超越王献之近乎不可能。既然习俗和习惯是人类行为的重要特征,则当其习惯于一种书写方式时,改变它往往容易引起他们的不适。所以,“在此意义上,熟悉感滋生了舒适。因此,‘惯用’,即一项实践已经被使用,便常常被保守主义者阐释为倾向于保留它的一个假设”。
“买王得羊,不失所望”与所谓“婢学夫人”“终似不真”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说羊欣书法是“王之荩臣(即忠臣),朝之元老”(张怀瓘语),是王献之最忠诚的传人。当时后世每以“婢学夫人”讥之,若只是从艺术创作推崇创新及个性化展示角度批评,这也无可无不可,尽管萧梁时期批评羊欣主要还是囿于梁武帝的“画龙画虎”之论,认为学王献之就是不能返璞归真。但若从另一个角度说,羊欣这种贵族的、保守主义的创作实践,有其家族文化传统的制约,也未尝不是一种对家族文化的持守。而这种家族性文化持守的书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未尝不是一种时风。
2018年7月31日修订于散净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