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故安北将军,
谁是永康乱臣?
忠佞一时难料,
都随政治风云。
晋朝初年有刘宝者,字道真,是个智勇兼备的人物,他应该是卒于公元300年,次年葬归故里(即今山东邹城),随葬有墓志一方。《刘宝墓志》的发现,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尚处在“文革”中,人们也没太注意它的意义,也没把它和历史上的事情做一种会勘。只是最近偶然听到消息说这块志石现存邹城博物馆,而我曾数次带学生去那里,却未曾访得此石,只是看了《莱子侯刻石》和后人复制的《峄山碑》。
《刘宝墓志》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葬年在永康二年(301),正是“八王之乱”开始的前后。幼时读史,就知道“八王之乱”,自晋武帝死后,诸王之乱绵延不绝,直至把西晋王朝乱完了。此时乱天下的是赵王司马伦,他打着诛贾后、为太子报仇的旗号杀入京城,尽管贾后该杀,但司马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史称他是个“素庸下无智策”之人,受制于孙秀,惑于巫鬼 。司马伦诛贾后,不是为了正朝纲、安社稷,而是要废了晋惠帝自己坐龙廷。尽管惠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谁都知道他不堪政事,说他是个白痴皇帝一点也不为过——可赵王司马伦也非帝王之才,他只是想夺权以获取屠割天下的权力,所以他倒是一时夺了权,改年号为“建始”,但也就是一年的工夫,司马伦就让另外的王爷(齐王冏、河间王颙、成都王颖)给灭了。
那这个司马伦跟刘宝是如何扯上关系的呢?这就要从张华说起,就是《博物志》的作者。说张华之前还得先说说贾南风这位貌丑且心术不正的皇后。司马伦之叛乱,是因为有贾后,贾后是始筑乱阶之人。
《刘宝墓志》原石(山东邹城博物馆藏)
《刘宝墓志》拓本
贾南风(257—300)是贾充和郭槐的女儿。原本她与皇室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朝廷派贾充去长安,贾充不想去,荀勖出主意让他把女儿嫁给太子,这样就可以拖着不去上任。晋武帝司马炎原本想为儿子娶卫瓘的女儿,卫家人史称长得好,女儿也应该算得上美人,可架不住荀勖的撺掇,再加上杨皇后亦极力劝娶贾氏,所以武帝恩准了,其实他是恩准了一个后患。后来武帝也曾因为贾南风嫉妒太子其他妃嫔,从而重创有孕的妃嫔,惹怒了武帝,要废她这个太子妃,可是杨皇后一帮人却来求情,遂寝其事。
武帝驾崩后,惠帝即位,贾南风就被册立为皇后,她专权跋扈,先是除了杨太后及杨氏一族,这本就是忘恩负义之举;她把汝南王司马亮弄来和卫瓘一同辅政,旋即又让楚王司马玮把司马亮和卫瓘两位辅政大臣杀掉,又听张华的建议杀了司马玮。这样她就得以专权,张华就成了她的红人,其实张华也不满意贾后的为人,可是也没办法。
贾后最不该做的是废了太子司马遹,也就是后来史上称作“愍怀太子”的那位。司马遹还有些人缘,贾后废他,自然朝野震动,人们因此想要废除这个恶后。朝廷内也没有什么能人,想废后的人就去找赵王司马伦的亲信孙秀。孙秀和司马伦设计让贾南风害死废太子司马遹,这样司马伦就有了废贾后的借口,于是便起兵讨伐,一时还颇得民心。司马伦入宫后杀了贾家的贾谧,捕了贾后幽于金庸城,又收捕了贾氏同党若干人,其中也有那个偷香私通韩寿的贾午(贾南风之妹、贾谧之母)。这也就罢了,然而司马伦是要进一步废帝的,所以为了方便以后专权,他便把一些有声望的大臣如张华、裴 、杜斌(杜预从兄)也杀了,这一年正是永康元年(300),刘宝也应该是死在这年。刘宝的死与赵王之乱有何关系呢?这就要说他和张华的关系,因为张华很赏识刘宝,他在当时是个文有名望、武有职权的人,所以刘宝之死,就有可能是在司马伦清洗贾后的政治集团时,一并杀掉的人。
《世说新语·简傲》载:
二陆(陆机、陆云)初入洛,咨张公所宜诣,刘道真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这个刘道真就是刘宝,张华让从吴国归晋的陆氏兄弟去见刘宝,其私心或许是让刘宝压一压二陆的声望,二陆当时不仅是吴国的名人,更是天下的名人,今之所称晋朝文学家还是“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呢,“二陆”即是陆机、陆云兄弟。张华不只是让刘宝埋汰了一下二陆,在另一处,也让“二陆”中的陆云略逊于北方的荀隐。荀隐字鸣鹤,《世说新语·排调》载着一则故事云:
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华)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
陆士龙就是陆云,人家陆云说“云间”陆士龙,“云间”即华亭(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华亭古名云间”),属今之上海松江,是陆氏的原籍,陆机、陆云兄弟的祖父陆逊就生在华亭。 荀隐就说是“日下”荀鸣鹤,“日下”就是天子脚下,即首都洛阳,这就盖了人家一头。西晋一统后,“归顺”的文人在洛阳常遭奚落,这也是北人以势压人。表面上显得比人家有才,其实骨子里还是自卑,要不怎能那么夸张人家孙吴才子“二陆”的囧态呢?
探究刘宝和张华的关系,也可从刘宝的仕宦履历上做一点考证。刘宝的仕履在颜师古《汉书序例》中写得较全:“刘宝字道真,高平人。晋中书郎、河内太守、御史中丞、太子中庶子、吏部郎、安北将军。侍皇太子讲《汉书》,别有《驳议》。”我们可以从“太子中庶子”和“安北将军”这两个职任上看,刘宝任该职应与张华的举荐有关。
“太子中庶子”。今人杜志强先生《西晋名士刘宝生平发微》一文推论刘宝任太子中庶子与张华之推荐有关,所以将其任期隶于太熙元年(290), 那是在张华因与贾氏集团的关系迁为右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侍中、中书监之后,若果如此,则刘宝所辅者应是“愍怀太子”司马遹(278—300)。〔按,太熙元年也即是永熙元年(290)晋惠帝司马衷即位,立司马遹为皇太子,时张华为少傅。 太子中庶子为少傅之属官,则杜志强所谓刘宝为太子中庶子与张华举荐有关,是有一定道理的。〕
再说刘宝之任安北将军(志云:安北大将军、都督幽并州诸军事)。万斯同《晋方镇年表》载,太康至永宁间(280—301)任此职人员依次为:张华、唐彬、杨济、许猛、刘弘、王浚。先说张华,他太康三年(282)出镇,六年还为太常,这有其《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可证。《晋书·惠帝纪》云:“六年春正月……以中书监张华为司空。”则万斯同《晋方镇年表》列于五年张华返朝或有道理。吴廷燮《晋方镇年表》列于七年、秦锡圭《补晋方镇表》以唐彬出镇在元年,张华迁太常在三年,均误。杨济是杨骏之弟,杨皇后家的,为贾南风所害(291)。许猛是贾谧“二十四友”之一,当为贾氏所派。刘弘为张华称道,亦为张华所举荐安排,《晋书》有传。这个刘弘任此职值得一说,这关乎刘宝哪年都督幽州并州诸军事。杜志强考证刘弘镇幽州之后就是刘宝,但是在哪一年呢?查万斯同《晋方镇年表》,惠帝元康元年(291)杀杨骏后即以许猛为幽州刺史,至三年仍书猛。四年未书幽州,五年书刘弘,以宁朔将军监幽州诸军事、乌丸校尉。永康元年(300),书刘弘入为尚书,王浚以宁朔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这样,若以刘弘永宁元年(301)入为尚书之后,刘宝才都督幽州,显然是不对的,因为那年刘宝就被害了。所以,有可能刘弘在幽州任期没那么长时间。再查秦锡圭《补晋方镇表》,元康元年幽州书许猛(刺史),二年书李阳(刺史),三年不书,四年书刘弘,五年不书,直至永宁元年(301)书王浚。这就比较接近实情了,但吴廷燮《晋方镇年表》则自元康五年直至永康元年均书刘弘,当然就更离谱了。那么秦锡圭为什么列表更接近实情呢?查《晋书斠补》卷六十六《刘弘传》引《水经注》:“《刘靖(刘弘父)碑》词云:‘晋元康四年,君(指刘靖)少子骁骑将军、平乡侯宏(应是‘弘’)受命使持节、监幽州诸军事,领护乌丸校尉。’”是则万斯同《晋方镇年表》未书元康四年幽州长官,当是未见《水经注》所引之《刘靖碑》也。
秦锡圭是看过《刘靖碑》的,所以他把刘弘督幽州隶于元康四年,按《刘弘传》载,刘弘出任幽州,也是张华的保荐。又,查《惠帝纪》与《刘弘传》均不见万斯同所说刘弘永康元年入为尚书事。则或许刘弘元康四年督幽州,五年十月立碑纪念父亲,之后即解任了。那么元康五年之后至永康元年这五年间,大概刘宝又由张华之荐出为都督幽州诸军事。
揆之《世说新语》张华为二陆(陆机、陆云)引见刘宝事,让陆云、荀隐斗嘴这些事,一方面是要“以势压人”,一方面则知刘宝和荀家与张华关系不一般,再加上刘宝之任官也多与张华之保举有关,这当然也就会让司马伦将刘宝归为张华一党。因此其政变时清洗贾氏一派,连带着杀了张华,亦因张华而杀了刘宝。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刘宝在司马伦篡逆时也有反对的动向,就像贾谧二十四友中的石崇、欧阳健、潘安一样因有异动而被害。
张华被杀自然冤,而刘宝之死,亦属非正常也!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认为刘宝志中所书永康二年是刘宝下葬日期,且罗、叶二氏又谓“赵王伦篡位之后改元建始,所以永康二年只在年初行用了九天。但《刘宝墓志》仍称永康二年,……可能是刘宝家故意延用永康年号,对赵王伦的篡位不予认可”云云。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有人把当时两个刘宝弄混了,如《晋书·石勒传》记有石勒起事时有号为“十八骑”者,其中有一人名刘宝,今人有以为即刘道真,考其年份,道真已殁,这应该就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今在邹城博物馆看到《刘宝墓志》,志石在这里保存良好,只是发掘出来时既已磨泐若干字,看到真石头,真的和看拓片不一样,那种质感,以及刻写之功,在拓片中是看不出来的。从文献的角度看,见了真石头,自然在做文章征引时,内心会平添无限自信。设若此志未能面世,刘宝刘道真的卒年就不能确知,则或许后人张冠李戴地将那个石勒制下的刘宝与晋安北将军的刘宝混谈了也不思辨别,将不知会惹出多少对那一段史实的无端猜测呢!
《刘宝墓志》原石(局部)
再有一点可说,就是刘宝家与当时世族间的姻亲关系。刘宝属高平郡刘氏一脉,据说是鲁恭王刘余之后。晋泰始元年(265),改山阳郡为高平郡,治所昌邑(今山东省巨野),辖七县,统辖范围包括今山东巨野、金乡、嘉祥、兖州、鱼台、邹县等地。他们这一系在汉末有个名人,就是荆州牧刘表——刘景升。西晋初期,刘宝和他的侄子刘绥也算是知名人士。《世说新语·赏誉》载:“刘万安,即道真从子,庾公(琮)所谓‘灼然玉举’。”刘孝标注引《刘氏谱》云:“(刘)绥字万安,高平人。祖奥,太祝令。父斌,著作郎。绥历骠骑长史。”从这里看,刘宝上下几辈的关系是:刘奥,生刘宝、刘斌;刘斌生刘绥。从相关的文献看,刘宝之侄刘绥娶陈留阮蕃女幼娥,生女名刘女静,嫁给了颍川庾翼。庾翼女适袁勖子袁劭,生女名袁婉,适陈郡谢珫。谢珫即谢玄的侄子,《晋书·谢玄传》写作“兄子玩”,“玩”实为“珫”之误也,可参见《谢珫墓志》。谢珫弟谢玙,娶河东卫氏,生谢温,娶琅琊王氏。则高平刘氏因刘绥一脉,与陈留阮氏、颍川袁氏、颍川庾氏、陈郡谢氏、河东卫氏、琅琊王氏等世族大家均有或直接或间接的姻亲关系。这些世族人家中还都有些书法史上著名的人物,如庾家有庾翼、庾冰等;谢家有谢尚、谢安、谢奕等;卫家有卫夫人,王家更多。我们的志主人刘宝,未闻其书法之名,但他是个文学家,古文献中多有记载。今存作品《孙为祖持重议》,作于泰始十年(274),保存在《通典》卷八十八。《刘宝墓志》虽记载简略,但把它与古代文献会勘一下,也能把刘宝这个人物丰满起来。
做文史的学问,文献的掌握与利用是非常重要的,石刻文献更不容忽视。都问我为什么非要看到真石头,我只想说真石头是不会说假话的。石刻文献的利用,还是真石头为首选,拓片有时会失真。经过鉴定的馆藏石刻,它是不会骗人的。今见此志石至少让我们有这样几点认识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了:第一,这个安北将军的刘宝,字道真,绝非石勒手下的那个刘宝;第二,从志文上所刻他的葬期及未用司马伦的“建始”年号而仍用惠帝“永康”年号看,他的死应该与司马伦之乱有关,他或许就是在司马伦的政治清洗中罹难的;第三,证之其他文献,志石上的“安北大将军”的“大”字和“都督幽并诸军事”的“并”字,应是撰写墓志者加上的,有谀墓之嫌。
十九日晨往邹城市郭里镇独山村去看刘宝墓,村支书接待我们并道出刘墓之开掘,时在1974年许,他那时尚幼,闻有墓发来此看热闹,看到掘出来许多宝贝,并指点给我们看在哪里发现的墓口。墓今已非原来模样,就像一个大丘前面切了一块,有一个大空场倒伏着一片旧年茅草。我坐在那上面,心甚朦胧,总觉得这位当年的安北将军死得不明不白;总觉得政治斗争牺牲了太多无辜的人。在这荒冢之下,思接千载,发古幽思,当年刘宝族人安葬他时是一种什么心情?想想昨天在博物馆看刘宝那方像一个大砚台一样的墓志,“晋故侍中……安北大将军……”那几行似由水浸剥蚀的文字,真是不禁兴叹,往事虽越千年,当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我们好像越发不敢面对了。
我一直想在碑志文献中领略书法之变化,亦想在碑志书法中寻绎历史之真相,可是当真相渐渐因考勘而浮出水面的时候,我真的有些犹疑,因为往往是考勘出的东西让我们把原来不曾在意的人物浮泛起来,特别是那人物与重大的历史事件构成了某种关系,也就越来越觉得吾人有些“毋庸置疑”的东西也并不都是无须质疑的。
2017年3月19日撰于邹城市郭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