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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近来对石刻书法中的文献价值之钩沉甚感兴趣,石刻书法中的文献问题,在文史研究中已有较高的关注度,但在书法研究中,似觉其与书法艺术大抵无干,故仍是在考校辨识上偶有关注,并不做太多的与书法艺术和书法史论的会勘,这或许是在碑志书法研究中的一点缺憾。古所谓“书法”,大多就是一种实用的书写,其功能也多在记录与传通。我们在这种实用的书写中看到了古人书法造型之美观,进而窥知古人在某一时段的书写习惯与审美趣尚,我们也发现古之碑志因其志主的身份、家族、地域等背景,也有书法精粗优劣之区别,所以碑志的“文献”之考察,亦关乎书法史与书法美的论述与辨识,由造型之表而探文献之里,庶几能较深入地理解和感悟书法之深层意义。

所以,我的访碑在关注书法意义的同时,亦欲在当下能看到的碑志原石中钩沉其史料价值与文化价值。所访碑志之年代约略在中古,不以地域为限,随遇而访,记录当时感受。考辨尚存舛误,都是一时之感、一己之见,辑录出这些散论,一以保存寻访之迹,一以求教方家门下。此虽欲效先贤访碑之雅趣,恒不敢望先贤学问之项背也。

我们去访看那些古代的碑志,去抚摸那些已有千百岁年龄的石刻,总有一种把自己置身于过去、置身于历史之中的感觉。

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尝云:

如果我们不坦诚地让自己置身于过去,就永远不可能到达过去。从本质上说,过去是虚拟的;我们不跟随和接受由过去延伸出来的当前形象的运动,让过去从晦暗状态里逐步显现在光明中,就不能知道过去的那些东西。

我们在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碑志中要看到什么?看到了什么?我们原来心中的历史——不管是老师教的还是书上看的——是不是我们的想当然?或者是后人赋予的?前人做过的事被后人选择、演绎、归纳、命名的东西是真实的吗?抑或是我们当下虚拟的古代?

无论是书刻的内容还是书刻本身,古人的那一份书写与镌刻,它可能有意又或许无意地告诉我们一些东西,我们注意到了吗?我们是否想谛视,是否想倾听?

我们面对的是一块石头,那上面有文字的书写与镌刻,它已经不是纯然一“物”的石头,它是古人“打造”的一块石头,一块具有“有用性”的石头,它类如一件古人制作的“器具”,它具有纯然一物的质料与形式综合的特性,又有人造器具之“有用性”的特征,这都是“物”的特性,我们访碑,是要看它的有用性,看它书写的那个人和那些事;也还要看那刀刻痕中的间架与用笔,那是“有用性”之外,让人心动的另一个天地,即是一个审美的世界。“有用性”和“审美性”都在那块石头上,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古人如何记录与传通,又如何在不经意处告诉我们,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那么些人的审美情趣和创造美的能力。

多么完整的东西,让我们完整地看该多好?但是我们往往设置了一些壁垒把它肢解了,一通碑志,有从文字角度看的,有从文献角度看的,有从书法角度看的……特别是站在书法的立场,只从点画线条上看,你也就只能看个“什么”而看不到“为什么”,你就最终弄不明白那个“什么”何以是那个样子。

记得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曾提出“师右军之所师”的问题,此语是非常有见地的。也就是“师右军”者(学习王羲之的人)只师右军不如去“师右军之所师”,因为只师右军,还不能追本溯源,还不是师法“本体的书法” 。这一点柏格森亦有一段话可以做“注解”:

在任何实际的、已经实现了的东西里去寻找过去的轨迹,这是徒劳的:我们倒是应当在光明底下的黑暗处去寻找它们。

《广艺舟双楫》中有《传卫》篇,正是在“二王”“南帖”具有中心话语权势的背景下,于不为人注意的“边缘”(“光明底下的黑暗处”)让人们由北碑(亦包括南碑)向上溯至曹魏时的卫氏,再溯至汉,至文字书写的“自发”状态而非“自觉”状态之时,去寻找书法最本源的“轨迹”。我们说汉魏时期是“书法的”本初状态,并非说是“书写的”本初状态,是因为这时的文字之书写已经不只有记录与传通的功能,已有了欣赏之功能(康有为所谓“汉人极讲书法,……前汉风尚已笃好之” ),是“实用—艺术”的二重性格融为一体,这是书法之为书法的本初状态。王羲之不是本初状态,南海甚至认为,王右军的师承本身即是此种汉家之特质,他在《本汉》中引右军之言曰:“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锺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又于从兄处见张昶《华岳碑》,遂改本师,于众碑学习焉。”尽管这个王羲之的自述在史实上受到后世研究者的质疑,但康南海到此是为了表达他的一个启人的观点。南海因而评之曰:“右军所采之博,所师之古如此。今人未尝师右军之所师,岂能步趋右军也?”这是以卫氏为代表的“汉魏”对右军为代表的“南帖”的追问与消解。

“右军之所师”的是什么?是先贤对汉字以及汉字书写的理解,那绝不是点画线条,而是完整的汉字与汉文章的学问,不是“专业”,更不是“碎片”。

现在做学问,不时兴完整与深入,“碎片化”和“表面化”甚嚣尘上,美其名曰“专业性”“实践性”。专业性没问题,过火了就是化整为零的碎片化;实践性也没问题,走偏了就是随波逐流的表层化。这种碎片化和表层化唯一的“好处”就是出“成果”快;不好处是“成果”烂得快。我还是愿意慢慢来,尽量地做到完整些、深入些,固然可能要坐冷板凳,但该坐也得坐,人家都说要“耐得住寂寞”,我倒是没太觉得“寂寞”,因为我还有一个不大合群的“治学习惯”,那就是把治学当游戏。小时候总有的可玩,长大了也要有个玩的东西,做学问就当玩吧,游戏其间,有趣,不累,玩儿上瘾了还真说不定能玩出点道道儿。既然是玩,就用不着装蒜,就周身通泰,怎么会“寂寞”呢?说“游戏”,当然不是说把做学问当“儿戏”,游戏也是可以很认真的,也是可以很有创意的。游戏就像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守规矩而不必教条,有志趣而不奢求名利。当然做学问最主要的还是要有问题意识,不是为了做学问而做学问,那就了无意趣了,那就成了一个做学问的机器,此吾所不取也。最近三四年想着到处访碑,也是因为过去在一些石刻文献中有些不得解的问题,也有些石刻文献与史传文献常相抵牾的记载,让人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就想去看看那碑志原石,一开始总认为石头不会骗人,但后来看得多了,发觉有时候石头上的书刻也有不少的问题。问题一多,就总想把它搞清楚,就有了所谓的“研究”,把一些问题弄清楚了就有一种讲出来的冲动,所以就写了好多笔记,在讲堂上和学生说,也有时候带着研究生出去一起访碑,边走边看边说,感觉这种田野调查式的“教研”方式还真能使自己在“教学相长”中不断进步。除了和学生有这种近距离学术上的互动,我也向博物馆、文物保护部门的研究员求学问道,相互切磋,求问有益,所获匪浅。这些年,走了不少地方,在博物馆、文保所认识了很多朋友,多是些良师益友,他们为我析难解惑,帮我搜集资料,为我的“访碑录”提供了大量的帮助。此外,在各地的朋友、同学、校友、学生为我提供交通、公关、食宿等工作和生活上的支持。如果说我这也算做学问的话,这还真不是翻翻书、写写字的事,那种万里奔波、翻山越岭、屡挫屡禁,那种经寒历暑……还有明知碑志所在而不得见的沮丧,抚摸着千年古碑的激动,对文物保护不力的忧心忡忡,对那些视守护古碑为文化使命的普通工作者的敬佩……这一切的一切才构成了我这部《碑志春秋》的完整书写,这才是我所喜欢的做学问。

2020年6月14日序于散净居 NlHHRtT0Ld7WSq58mpXSOXQnRhtxuC1XoKPtL2Cm2G4iSvn49FiyVREdW8zmCkz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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