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比较完备的基础理论是任何一门学科成熟的重要标志。新闻学在世界范围内来看,已经有一百五六十年的历史了,在中国,也有一百余年的春秋了。然而,时至今日人们对新闻学的学科地位、学术或科学品位仍然持有怀疑的态度。 其中,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不少人认为新闻学还没有坚实的理论基础,没有令人满意的、自成逻辑的理论体系。因此,对当前的理论新闻学状况做出解析,有利于人们对整个新闻学的认识,当然也多多少少会有利于新闻学作为一门学科的成长和发展。不过,我这里的一些分析和说明,仍是蜻蜓点水式的,属于自己的一些浅见和体会。
人类对现有的科学领域有一些大的宏观的分类——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那么,新闻学到底是一门什么样的学科?归属于哪类科学?具有什么样的学科地位与性质?对此,既有的研究只是在一些新闻理论教材的前言或绪论中作为附带性问题加以简单说明,专门的深入的研究很少见。这无疑影响了人们对新闻学的准确认知。因此,确实很有必要就新闻学科本身的一些问题做一些阐释。
新闻学到底有学还是无学?一再提出这样老掉牙的问题,似乎有点可笑,然而这确实是新闻学界面对的一种现象,面对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如果不做出严肃认真的回答,不仅会影响新闻学学科的建设,也会影响新闻教育的顺利进行。但我也不想在此进行系统的阐释,只是大略谈一点自己的看法。
就当前的现象来看,新闻学界似乎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气象,学术著述连篇累牍,学术会议此落彼起。我国著名新闻史学家方汉奇先生说:“中国的新闻传播学已经由被某些业界人士妄自菲薄的‘无学’,变成了‘显学’。” 确实,几乎没有人会在公开场合说新闻无学。但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在“显学”的背后,还依然存在着否定新闻学作为独立学科的“暗流”。人们很容易看到,不少人就像在政治表态中那样,扮演着“多面人”的角色,公开场合振振有词,慷慨激昂地论述新闻学的科学性、独立性,但在私下里,在小圈子里,仍然认为新闻学是没有什么实质性学问的,称不上是一门学科。甚至一些长期从事新闻学研究的知名学者,也在小范围内否认新闻学的科学性和独立性,嘲笑新闻学的学术品位。顺便说一句,这种学问上的“两面派”或者“多面派”行为,不只是显得滑稽,也有辱一个学者的精神,是一种缺乏学者风范的表现。
关于新闻学到底是否有“学”的争论,我以为可以概括为两个具有内在关系的基本问题:第一,“学”与“术”的关系问题。有人认为,新闻学只有“术”,没有“学”,这就是所谓的新闻无学论,它的实质含义是新闻学没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理论体系;有人认为新闻学既有学,又有术,这就是有学论,或“学”“术”统一论。第二,学术品位问题。对无学论者来说,当然不存在这一问题。对有学论者来说,在坚持新闻有学上底气不足,自认为新闻学即使有“学”,其学术品位也太低,无法与其他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的学术成就相比,因此,是一门表面上有学、实质上无学或至少是学问不足的学科。
我是新闻有学论者,并且认为新闻学的学问很深、很广。 新闻学不仅具有自己独立的研究对象——人类的新闻传播现象或新闻传播活动,也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研究方法和话语方式 ,已经有了一定的学术积累和学术成果,并且在以较快的速度增长 。另外,研究新闻传播现象、新闻传播活动的学者队伍也在日益壮大。我们可以预料,新闻学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会有较大的发展,科研的质量和水平也会得到较快的、全面的提升。
新闻学是既有学又有术的一门完整的学科或者学问。梁启超在1911年写过一篇名为《学与术》的文章,其中这样写道:“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用者也。例如以石投水则沉,投以木则浮。观察此事实以证明水之有浮力,此物理也。应用此真理以驾驭船舶,则航海术也。研究人体之组织,辨别各器官之机能,此生理学也。应用此真理以疗治疾病,则医术也。学与术之区分及其相关系,凡百皆准此。”严复对学与术的关系也做过精到的论述,他说:“盖学与术异。学者考自然之理,立必然之例。术者据既知之理,求可成之功。学主知,术主行。”我国当代著名学者刘梦溪说:“学的内涵在于能够揭示出研究对象的因果联系,形成建立在累积知识基础上的理性认知,在学理上有所发明;术则是这种理性认知的具体应用。” 以这样一些基本的标准,衡量新闻学的学与术,谁能证明、谁又敢说新闻无学呢?
现在一些人认为新闻无学,并不是真的认为新闻学无学,而是认为新闻学现有的“成果”还很难够得上有学。假如这一判断是正确的,我们还要提请这些人注意,现在够不上有学和新闻本身有学不能混为一谈。因此,我常常以为,“新闻无学”有时是一个虚假的命题,没有实质的所指。如果人们问,新闻无学到底是什么意思,似乎没有什么人能够做出像样的回答。一些人只是人云亦云而已,并没有认真思考过相关的问题。说新闻无学的人,往往是不负责任的无学论者。果真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让人信服,新闻学研究者们也就可以扬长而去、万事大吉了。
一些人认为新闻学没有多少学问,是觉得新闻学是一门应用性很强的学科,没有像哲学、文学、史学那样系统的基础理论,这其实是一种误会或者偏见。人文社会科学的任何一门学科都有自己的基础理论,也都有自己的应用性,都既有自己“形而上”的抽象,也有自己“形而下”的实证,新闻学并不例外。任何学问,本质上都不是象牙塔中的玄学,任何学问,一旦离开社会便失去了根基,离开社会的学问是没有生命力的,“社会变化终将使理论走出经院,不仅进入市场,而且甚至进入战场” 。不同学问间的差别在于不同学问关注的对象不一样,或者关注同一现象、对象的角度和层次不一样。任何一门学科,都是人类的创造,都有一定的应用性,没有应用性的学问,人类也不会创造出来。即使是被普通人看得玄乎其玄的哲学,也有其应用的层面。因此,以应用性的强弱界定一门学科是否能够成为一门学问、是否有学,显然找错了标准。另外,我们不能因为自己还没有创造、总结、提炼、概括出本学科的基本理论体系,就说本学科无学、没有理论。何况,新闻学事实上已经有了自己的基础理论体系(我在下文还有具体说明)。而且,就我现有的认识水平来看,既有的新闻理论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不成体统,缺乏广度和深度;也不像有些人说得那样,高高在上,脱离实际,或者根本就跟不上实际的发展变化。想当然地批评几句是非常容易的,但这不是建设性的态度,而是隔靴搔痒。说严重点,这是不负责任的态度,是一种逃避的表现,甚至是哗众取宠。事实上,今日中国的新闻学者,大都比较关注国内新闻传播实际的最新变化,一些学者的眼界还相当开阔,他们高度关注国外的新闻实践和新闻研究,并能够比较及时地进行理论思考,提出一些很有价值的看法和观点。
任何一门学科追求的都是关于学科领域的正确认识或真理,新闻学也是如此,它追求的是关于人类新闻活动领域的正确认识,它无疑也是一门科学、一种学问。一些人说新闻无学,我想他们并不是否认新闻学作为一门学科能够实现科学的认识,也不是否认新闻学是一门学科。很多人之所以认为或者感觉到新闻无学,主要是因为他们看到现存的一些自称为科学的新闻学说其实缺乏科学性,不能说服人,不符合客观实际,只是一些断言断论,或者只是一些缺乏充分科学根据的价值判断。面对这种所谓的新闻无学论,我们需要说明的是,某种或者某些新闻学说不具有科学性,并不能否定新闻学的科学性,也不能由此断定新闻学没有学问。我们不能因为某一位研究者提出的某一物理学说是错误的,缺乏足够的事实根据,就否认整个物理学的科学性。
新闻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它认识研究的对象是人类的新闻活动领域。为了使新闻学科得到建设和发展,研究者们可以自由地提出自己的学说。从原则上说,只要研究者抱着科学的态度,不管他们提出的是正确的学说,还是错误的学说,都会对学科的发展和完善起到促进作用。学科就是通过学科领域中不同学说的相互交流、争鸣不断进步完善的。那些正确的学说将成为学科的砖瓦基石,而那些错误的学说也会变成人们提出新学说或提出正确学说的铺路砂石。
有学无学常常是一个自发的过程。任何一门学科,都是从无到有的过程,由不完善到比较完善的过程。因此,心态平和一点,心灵自由一点,让学术自由成长,到一定时候,一门学科、一种理论就会成长起来,或者销声而去。在新闻有学还是无学的问题上,我的看法,如上所说,是新闻有学,新闻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但对关于新闻有学还是无学的争论,我的基本态度是:有人愿意没完没了地争论,就让他去争论,有人愿意埋头做具体的探讨,就让他去探讨,谁想指手画脚那是他的自由,也有利于发现问题,强化学术的自觉。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作为新闻学领域的研究者,我们应该努力做出赢人的学问、令人信服的成果。新闻学是不是学问,应该不应该成为学问,其实是不难论证的,但能不能成为学问,能不能成为人们普遍认可、信赖的学问,恐怕主要不是如何论证的问题,而是如何进行学术实践、学术创造的问题。
按照现在比较通行的科学分类方法,整个科学世界常常被一分为三: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以人类面对的自然世界为研究对象,目的在于获取关于自然世界的真理性认识,即把握自然事物的本质及其运动变化的规律;人文科学则以人本身的知情意行和人的生存处境、生存状况为对象,做出认知主体的探索和思考;社会科学以整个社会以及社会各个领域为基本对象,研究社会及其各个领域的变化特点和发展规律。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之间的区别比较明显,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界限则相对比较模糊,互有渗透,但二者之间还是有所不同的。有人以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在当前市场经济社会中的遭遇为背景,半开玩笑地说:“文科中凡是不那么实用,因而也不那么赚钱,趋于冷门的学科大致就是‘人文学科’了;而比较实用、赚钱和热门的学科,例如经济学、法学,则大致属于‘社会科学’。” 按照这样的划分方式,我估计新闻学一定会被划入社会科学的,这实质上也没有什么错误。
严肃一点讲,社会科学是对一定社会现象、社会领域、社会活动之“是”的探索和求取,严格意义上要求研究者以价值中立或者价值无涉的态度对待自己的研究对象和结论,因而,它更靠近自然科学的特点。人文科学,也就是人们传统上所说的文史哲学科,通过对各自研究对象的认识反映,为人们提供相关的事实判断,因而人文科学也是一个认识体系、知识体系,但文史哲在为人们提供与反映对象相符合的真知的同时,也为人们提供理想性的、应该如何的价值判断和伦理评判。这些判断或者评判不是对事实本身的反映,而是基于事实判断甚至是超越事实判断的某种价值表达,是研究者对情感态度和价值取向的阐释,这也正是人文科学的特征所在。
新闻学是对人类新闻传播现象、新闻活动特征及其规律的探求和揭示。按照上面对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一般理解与基本区分,新闻学作为一门学科,属于社会科学。但是,在新闻学研究中,人们同样会在相关的理论著述中看到“必须如何”“应该如何”等一些价值判断,我们总是不时看到,在一些事实性的叙述之后,常常有一个“响尾蛇”式的尾巴——价值判断,表达着作者的某种新闻理想与新闻意愿。这在中外学者的新闻理论著作中都有所表现,在中国一些学者的著述中尤为明显直白。这首先从经验事实上说明,新闻学不是单纯的社会科学,它还包含着人文的思想和论述,价值性的评价与判断,也就是说,新闻学包含着人文科学的内容和特点。因而,就学科性质而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新闻学是一门以社会科学性质为主,但同时兼有一定人文科学性质的学科。
实际上,所有的社会科学学科,甚至包括自然科学,都很难排除人文性的价值思考,有时也很难把这种价值思考与关于对象的事实陈述一刀两断式地分割开来。科学研究理应追求真理,追求客观对象的本相真实,但人类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很难排除自身的利益诉求。当自己的价值追求渗透进研究成果之中时,真理就不再那么纯粹,就不再只是关于对象之“是”的阐释和陈述。即使研究方法,诚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也包含着一定的价值性,“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采取何种研究方式,有时事实上表达了研究者的主观价值倾向,并客观上是在为一定社会利益全体辩护”,因此,“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的研究方法较之自然科学领域的研究方法具有更强的价值性” 。比如,在中国的新闻学研究中(其他学科也类似),人们总是强调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分析新闻传播现象,研究新闻传播中的各种矛盾关系,其中就蕴含着一定的价值取向和价值追求。从总体上说,社会科学既是对社会发展客观规律的科学解释,又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对人的社会性思考和对社会的人学考察,社会科学既包含着人文之思,又浸润着科学之思。 新闻学当然无法例外,甚至在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融合上表现得更为强烈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