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之所谓人文,其实就是指礼乐之教、礼乐之治。《周易》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实即兴礼乐以化成天下。“儒家的政治,首重教化;礼乐正是教化的具体内容。由礼乐所发生的教化作用,是要人民以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人格,达到社会(风俗)的谐和。由此可以了解礼乐之治,何以成为儒家在政治上永恒的乡愁。”
徐复观先生指出,礼乐有三方面的功能或作用。第一,在政治层面上,人把人当人看待,这是理解礼治的一个基础。第二,在社会层面上,建立一个“群居而不乱”“体情而防乱”的组织,既有秩序,又有自由、合理的社会风俗习惯。第三,在个人修养层面上,“仁德修养的根本问题,乃在生命里有情和理的对立。礼是要求情理得其中道,因而克服了这种对立而建立一种生活形态” 。“现代文化的危机,根源现在不只一个。但是人的情感得不到安顿,趋向横决,人的关系得不到和谐以至于断绝,应当也是其中最主要的根源。” 现代文化的危机,人的情感得不到安顿很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那么这个时候我们提出中国人文的礼乐之教,把礼乐的根源意义在现代重新加以发现,这是现代知识分子得以重视的重大的课题之一。” 所以,徐先生这个说法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也确需我们重新发现礼乐的现代价值。
关于礼乐的现代价值,徐先生说它包罗广大,其中之一“乃在于对具体生命的情欲的安顿,使情欲与理性能得到和谐统一,以建立生活中的中道,使情欲向理性升进,转变原始性的生命,以成为成己成物的道德理性的生命,由此道德理性的生命,来承担自己,承担人类的命运。这就可以显示出中国人文主义的深度,并不同于西方所谓人文主义的深度” 。中国人文主义和西方人文主义确有不同,中国的人文主义不是寡头的人文主义,它不与宗教对立、不与自然对立、不与科学对立,的确有其深度。
徐复观先生对于“礼教吃人”的说法也加以批评,他说,“即使在所谓的封建时代,礼也是维系人的地位和人与人的合理关系,而不是吃人的。封建的宗法制度,主要是靠亲亲、尊尊的两种精神,礼是把这两种精神融合在一起,以定出一套适切的行为规范。这些与法家只有尊尊没有亲亲的精神所定出的秦代的礼仪,是决然不同的。在实际上,儒家礼乐大大缓冲了政治中的压制关系,汉儒多反对叔孙通取秦仪来定汉仪,而思另有所制作的根本原因在此” 。
所以,我们以礼节来节制人的性格和行为,这是近仁的功夫,也是孔子立教的最大的特色。我们现在讲要在礼乐文明中来调动它的资源,在现代重新诠释礼乐,借助礼乐之教的推行来改善刑法、政令的单面化,发展民间社会,调整政治、社会和人生。在一定意义上,礼乐是补充、调整、改善单面化的刑法和政令的,有助于文明的建构和民间的道德资源的保护。
儒学以仁义为道体,以礼乐为路径。礼是民族、国家、社会、家庭的秩序。以个人言,守礼则文明,无礼则禽兽;以群体言,隆礼则致治,悖礼则致乱。乐是礼的补充。礼调理身形,乐陶冶性情。
法律出于强制,礼则出于人性之自然,靠人的良知与社会习尚即可推行。法制无礼乐辅助,则徒有具文;民主无礼乐维系,则徒增混乱。如人人不知尊重他人,亦不知尊重自己,又怎能实行民主?礼的作用在于保障人与人自由的界限,人民要求的自由不能离开礼与礼乐。
礼与礼乐是传统市民社会具有内在约束力的信仰系统,是从社会上层到底层百姓的行为规范。西方法律背后是基督教精神在支撑,在起作用,中国新时代法律背后一定要有本土文化精神来支撑,特别是长期积淀下来并对公序良俗有滋养作用的儒家礼乐文明。
“礼”具有秩序、节度、和谐、交往四大原理。三礼之学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遗产,仍有其现代价值。礼让为国,安定社会,消弭争夺战乱,节制骄奢淫逸,是人民得以安居乐业的前提。以一定的规矩制度来节制人们的行为,调和各种冲突,协调人际关系,使人事处理恰到好处,这些是礼乐制度的正面价值。这里有社会正义的意蕴,即反对贫富过于悬殊。一部分人富起来了,富了以后怎么办?孔子讲“富而后教”“富而好礼”,讲教化、教养,反对铺张浪费、夸财斗富,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不要有“土豪”的心态与做派。“礼”恰好能调节、调治我们的欲望和人情。
就现代生活而言,外在强制的法律与内在自律的道德良知之间有很大的空间,即包含社会礼俗在内的成文与不成文的生活规范,这就是所谓的“礼”。古今社会规范的差异不可以道里计,但提高国民的文明程度,协调群体、乡村、社区、邻里的关系,促成家庭与社会健康、和谐、有序地发展,不能没有新时代的礼仪文化制度、规矩及与之相关的价值指导。今天我们仍然面临提高国民的文明程度的任务。在这一方面,礼学有丰富的资源。就国家间的交往而论,尽管周秦之际的诸侯国与现代的民族国家不可同日而语,但互利互惠、和平共处的交往之礼仪,亦有可借鉴之处。
过去讲五伦,是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现在,君臣这一伦可以发展为上下级关系一伦。从朋友一伦,以及《大学》中的“与国人交,言而有信”,可以发展为同事关系一伦,或群己关系一伦。五伦关系可以改造转化为新的礼治秩序,进而发展为文明间、宗教间、民族间、国家间的交往伦理,乃至生态伦理。所以,我曾在《新时代“六伦”的新建构》一文中指出,应增加同事一伦,还应增加群己一伦,以应对个人与社会、国家、人群之间或陌生人之间的交往,乃至调整人类与天地、山河、动植物的关系,处理好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新“六伦”似应为:父(母)子(女)有仁亲、夫妻有爱敬、兄弟(姊妹)有情义、朋友有诚信、同事有礼智、群己有忠恕。还可以有新“七伦”等。
礼乐文明在社会与国家治理方面,在人的精神安立、安身立命方面的意义甚大甚广,不可轻视。我们今天建设新时代的礼与礼乐,应以此为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