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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庵先生又云：有友聂姓，往西山深处上墓返。天寒日短，翳然已暮 1 。畏有虎患，竭蹶力行，望见破庙在山腹，急奔入。时已曛黑，闻墙隅人语曰：“此非人境，檀越可速去。” 2 心知是僧，问：“师何在此暗坐？”曰：“佛家无诳语，身实缢鬼，在此待替。”聂毛骨悚栗，既而曰：“与死于虎，无宁死于鬼。吾与师共宿矣。”鬼曰：“不去亦可。但幽明异路，君不胜阴气之侵，我不胜阳气之烁，均刺促不安耳 3 。各占一隅，毋相近可也。”聂遥问待替之故。鬼曰：“上帝好生，不欲人自戕其命。如忠臣尽节，烈女完贞，是虽横夭，与正命无异，不必待替。其情迫势穷，更无求生之路者，闵其事非得已，亦付轮转，仍核计生平，依善恶受报，亦不必待替。倘有一线可生，或小忿不忍，或借以累人，逞其戾气，率尔投缳，则大拂天地生物之心，故必使待替以示罚。所以幽囚沉滞，动至百年也。”问：“不有诱人相替者乎？”鬼曰：“吾不忍也。凡人就缢，为节义死者，魂自顶上升，其死速。为忿嫉死者，魂自心下降，其死迟。未绝之顷，百脉倒涌，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燔烧，不可忍受。如是十许刻，形神乃离。思是楚毒，见缢者方阻之速返，肯相诱乎？”聂曰：“师存是念，自必生天。”鬼曰：“是不敢望。惟一意念佛，冀忏悔耳。”俄天欲曙，问之不言，谛视亦无所见。后聂每上墓，必携饮食纸钱祭之，辄有旋风绕左右。一岁，旋风不至，意其一念之善，已解脱鬼趣矣。
【注释】 1.翳：遮蔽。2.曛：昏暗。3.刺促：惶恐不安。
【译文】 何励庵先生又说：有个姓聂的朋友，前往西山深处上坟回来，天冷，白天的时间短，阴沉沉的天已晚了。因为害怕有老虎出没，跌跌撞撞尽力赶路。远远看见山腰上有座破庙，急忙奔了进去。这时已经天黑，听到墙角有人说话道：“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施主赶紧离开。”聂某以为是和尚，就问：“师父为什么在这暗地里坐着？”答：“佛家不说谎话，我其实是吊死鬼，在这里等替身。”聂某吓得毛骨悚然，浑身发抖，过了一会儿说：“与其死于虎口，不如死在鬼手里，我今天就和师父一起住宿了。”鬼说：“不走也可以。但是阴间和阳世路数不同，您受不了阴气的侵袭，我受不了阳气的烘烤，靠近了你我都不得安宁。各自占据一个角落，不要互相靠近好了。”聂某远远问他吊死鬼为什么要找替身。鬼说：“上帝热爱生命，不愿看到人自己伤害自己的性命。像忠臣尽节，烈妇保全贞操，这虽然也是意外的横死，但和寿终而死没有什么区别，不必等替代。那些因为情势紧迫困窘、没有求生之路的，冥官则同情他是出于不得已，这样的死者也交付转生轮回，仍然核查他的生平，让他依照善恶接受报应，也不必等替代。倘若有一线希望可以活命，只是因为小小的愤恨就不能忍受，或者用自己的死连累别人，逞一时的暴戾之气，轻率地上吊自杀，那么就大大地违背了天地降生万物的本意，所以一定要让他等待替身，以示惩罚。因此有的鬼魂滞留在阴间，动不动就是百年之久。”聂某问：“不是有引诱人相替代的吗？”鬼说：“我不忍心这么做。凡是人上吊，为节义而死的，魂从头顶上升，死得很快。为愤恨嫉妒而死的，魂从心脏往下降，死得缓慢。没有断气的时刻，血脉倒涌上来，肌肤好像一寸寸都要裂开，痛得好比一刀一刀在零碎割肉，胸腹肠胃里如同烈火焚烧，无法忍受。像这样要过十来刻钟的时间，形与神才分离。想想这样的痛苦，所以看见上吊的人就要阻止，让他赶快回头，还肯去引诱他吗？”聂某说：“师父有这样的念头，自然一定要升天。”鬼说：“这个不敢妄想。只是一心一意地念佛，希望忏悔罢了。”不久，天要亮了，聂某再问，对方不说话了，仔细看，什么也没有。后来聂某每次上坟，必定携带饮食纸钱祭奠这个鬼，每次也总有旋风围绕左右。有一年，旋风不来，料想这个鬼因为一念之善，已经脱离鬼界了。
【评点】 这则笔记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绕着弯劝人珍惜生命，描述上吊自杀的人在临终前所必需经受的万般痛苦，让人听来心生恐惧，可以多多少少打消自杀的念头；二是因为经历过这种痛苦了，所以不愿意再让不知上吊痛苦的人遭受折磨，这个鬼心存善念，所以，即便他放弃了求“替代”获得再生的机会，还是得到善报，有一天终于脱离了苦海。实际生活当中是没有鬼的，可是这个故事里，如果不设置一个有过亲身经历的“鬼”现身说法，就不足以让人们极端恐惧，这种说服的效果，要比宣扬生命可贵的大道理来得又快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