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助继承了师傅春琴的工作,靠微薄的能力支撑了一家的生计。他为什么没有正式与春琴结婚呢?是春琴至今仍然出于自尊心而拒绝了他吗?这是鴫泽照从佐助的口中听到的。春琴已经有点妥协了,但是佐助看到那样的春琴感到十分悲伤。佐助说,他不能把春琴看成是可怜的女人、悲惨的女人。毕竟,佐助现在已经是失明的人,他面对现实闭上了眼睛,飞跃到了永恒不变的观念领域。他的视野里只有记忆中的过去的世界。如果说春琴因为灾难而改变了性格,那么,她已经不是春琴本尊了。他心里永远是那个过去的骄纵傲慢的春琴。如果不是那样的春琴,那么他心中美丽的春琴也就会被破坏,不复存在。如此想来,不愿意结婚的人,比起春琴,应该是佐助的可能性更大。佐助将现实的春琴作为唤起观念的春琴的媒介,所以佐助不仅恪守主从的礼仪,避免发生对等的关系,而且比以前更加谦卑,竭尽了仆人的诚意,希望春琴早一点忘记不幸,恢复以往的自信。他现在也如从前一样心甘情愿地拿着低薪,和仆人们一样吃着粗茶淡饭,全部收入都交公,花在了春琴的用度上。此外,为了削减开支,减少了用人的数量,在各个方面都非常节约。但是,对于春琴的嗜好,他都会无一遗漏地安排得妥妥帖帖,所以他比以前更加辛苦了。
据鴫泽照老妇人讲,当时弟子们因为佐助的穿着打扮过于寒碜,觉得他很可怜,有人还讽刺他,叫他稍微修整一下边幅,但是佐助都当是耳旁风。而且他至今不让弟子们称呼他为“师傅”,而是称呼他“佐助先生”。对这一点大家感到很为难,所以尽量避免使用称呼。而鴫泽照,因为职责关系,不能不用称呼,所以她称呼春琴为“师傅”,称呼佐助为“佐助先生”。春琴去世后,佐助将鴫泽照视为唯一的谈话对象,时不时聊起以往,沉浸在对已故师傅的回忆中。后来,佐助成为检校,不用顾忌他人,被周围人称作“师傅”或者“琴台老师”,但他还是喜欢鴫泽照称他“佐助先生”,不让她使用“老师”的称谓。
佐助曾经对鴫泽照说:“谁都会认为眼睛瞎了是件不幸的事情。可我失明之后却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倒觉得这个世界仿佛变成了极乐净土。觉得和师傅一起,就像两个人生活在莲花座上一样幸福。这般思想,也是因为失明之后反而可以看见以前所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师傅的美丽容貌,深刻地感受其美丽,也是在失明之后。此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手脚的柔软、肌肤的光泽、声音的动听等。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失明之前为什么没有觉察到。尤其是师傅弹奏三弦琴的音色,失明后才真正品味到了其真谛。虽然嘴上讲师傅是音乐领域的天才,但其真正的价值只有等到失明后才明白,与之相比,自己不成熟的技艺还相差甚远。惊叹之余,想想自己之前都没有领悟,多么可惜啊!自己真是太愚蠢了。所以,现在即使上帝说,让我睁开眼睛,我也会婉拒的。正因为师傅和我都是盲人,所以才体会到了明眼人所不知的幸福。”佐助所谈及的内容,是出于他的主观说明,是否与客观事实一致,不得而知。但是暂且不论其他事情,仅就春琴的技艺而言,以她的灾难为转机,是不是得到了显著的提升呢?不管春琴多么有音乐才能,若未尝到人生的酸甜苦辣,就很难领悟到艺术的真谛。她一向骄慢,苛待他人,不解辛劳、屈辱之苦,没有人纠正她的骄纵傲慢。然而上天却降下了猛烈的考验,使她徘徊在生死边缘,打碎了她的骄傲自负。我想,毁了她容貌的灾祸,在很多意义上都是一味良药,不论在恋爱上还是在艺术上,都教会了她不曾梦想的纯粹忘我的三昧境地。鴫泽照经常能听到春琴为了消遣而独自拨弄琴弦的声音,也看见佐助在其旁边低着头恍惚地倾听琴声的情景。而许多弟子对从里屋流出的精妙的琴声,惊讶不已,嘟哝道:那把三弦琴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装置?当时,春琴不仅在弹奏的技巧上,而且在作曲方面也凝神思索,夜里悄悄地用指甲弹奏出各种各样的曲调。鴫泽照记得《春莺啭》和《六之花》两首曲子,前些日子笔者听她弹过,曲子富有独创性,足以窥知春琴作为作曲家的天分。